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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51~60節 文 / 高滿堂 孫建業

    闖關東第二部(51)

    吳老闆佯作關心問:「夏兄?您這是怎麼了?」夏元璋結結巴巴地說:「您不是說半年為期嗎?怎麼……」佟傳璽掏出字據說:「夏掌櫃的,我這兒可是有字據,我可以提前還貸。」夏元璋說:「還貸?我不著急。」佟傳璽說:「可我急呀!家父還捎來口信兒,讓我帶著東西進京,他要靠著這件東西給我謀個一官半職呢。」

    夏元璋接過字據說:「這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寫著,提前還貸本息照付。您當時借我是兩千塊大洋,要還四千塊。」佟傳璽說:「對呀。」夏元璋問:「錢您帶來了?」佟傳璽說:「帶來了。您過目,這是本鎮錢莊昌盛隆的銀票,大洋四千塊。」夏元璋接過銀票,反覆看著。佟先生說:「夏掌櫃的怕是有假?何不讓夥計到錢莊驗一驗?」夏元璋說:「那就驗驗?傳傑,你腿快,就去驗驗,佟先生這也是好意。」傳傑接過銀票跑了。吳老闆說:「佟先生,我勸了你多少回了,你急什麼?東西夏掌櫃的還沒稀罕夠呢,你就讓他再賞玩幾天不行嗎?」佟傳璽說:「我不是急著進京嗎?家父準備給我在直隸謀個縣長的職務,關節都打點好了,就等這件東西了。」吳老闆說:「你那件東西到底值多少錢?」佟傳璽打量著夏宅說:「怎麼不值這麼個家當?」夏元璋說:「真的嗎?」佟傳璽說:「只多不少。」傳傑一頭汗急匆匆地跑回來。夏元璋問:「怎麼樣?銀票貨真價實?」傳傑說:「真真切切,沒有假。」

    夏元璋說:「銀票呢?」傳傑說:「交給常先生下賬了。」吳老闆說:「咦?東西還沒還呢,你下的什麼賬啊!」夏元璋嘿嘿一笑道:「怎麼?吳掌櫃的急了?傳傑,既然人家本息都還了,東西還給人家吧,人家急著有用呢。」傳傑說:「哎!」高興地跑進客廳。吳、佟二人大為不解。

    傳傑拿著一個錦緞盒從客廳來到院內。吳掌櫃的大驚失色,指著夏元璋問:「你不是……」佟傳璽指著吳老闆說:「你不是說……」夏元璋板著臉說:「行了,驗驗貨吧。」吳、佟二人面面相覷,驗著貨,汗水流滿臉頰。夏元璋說:「驗好了吧?那就完璧歸趙了。傳傑,送客!」說罷背著手走進客廳。

    佟、吳兩人一走出春和盛店舖,佟傳璽氣急敗壞地把錦盒摔到吳老闆的臉上說:「你不說是穩拿糖瓜嗎?啊?你拿回家吧!」吳老闆一把揪住佟傳璽的脖領說:「你往哪兒走?我墊的錢呢?還我的錢!」佟傳璽說:「呸!你還有臉要錢?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我他媽的白忙活了!」吳老闆說:「這損失不能由我一個人承擔,這是咱倆的事,起碼也得一人一半,這兩千塊錢可是我借的,我要破產的!」佟傳璽說:「你活該!就你這號的買賣人活該破產!你不破產天理不容!」說罷撒腿跑了。吳老闆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道:「天哪,殺了人了!我可怎麼辦哪!沒法活了……」

    夏元璋和傳傑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街上的這場鬧劇。傳傑歎氣說:「唉,吳掌櫃的這陣子也怪可憐的。」夏元璋說:「哼,他是咎由自取!傳傑,是不是婦人之仁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樣的人,他要是把你整倒了,不但不可憐你,還會坐在你的屁股上喝酒慶功呢。回吧,今天擺酒席慶功,十幾天的工夫賺了兩千塊,痛快!」

    福興祥門口外,吳老闆似大病初癒,倚著牆坐在那兒欲哭無淚。旁邊他老婆哭天搶地痛不欲生:「作孽呀,這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吳老闆的兒子黑牛狠狠地瞪著搬運他家東西的夥計們。傳傑搬著一個箱子從福興祥店舖內走出,看到吳家等人的慘狀,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夏元璋看到傳傑的神態,呼喚著說:「傳傑,你過來!」

    傳傑放下手中的箱子,來到夏元璋面前。夏元璋溫和地說:「傳傑啊,是不是覺得我太殘酷了?」傳傑勉強地笑了笑,輕聲地說:「是。」夏元璋循循善誘道:「傳傑呀,生意場上歷來如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我不痛下殺手怎麼能維護正經生意人的利益?這種害群之馬不除,元寶鎮的買賣家永無寧日!」傳傑說:「掌櫃的,您說的都在理,可我就是見不得人家落難。」夏元璋仰天歎息道:「我夏元璋又何嘗是鐵石心腸的人?生意場從來都是劍戟叢生險惡無比,你在裡邊滾得久了,一顆心就像被油鍋炸了,水分干了,變硬了,眼窩子裡就不會有淚水了。」

    闖關東第二部(52)

    回到自己的小倉房裡,傳傑躺在床鋪上,兩眼盯著天花板愣神。玉書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子。傳傑起身問:「姐,這麼晚了你還來?」玉書嗔道:「說了多少回了,不許叫我姐了!」傳傑說:「有事?」玉書說:「沒事就不許來你這兒坐坐?你今天怎麼了?悶悶不樂的。」傳傑說:「唉,看著吳掌櫃的敗家了,心裡老大不忍。你爹說的對,生意場就是戰場,是戰場就要打仗,就有得勝將軍,也有敗軍之將,可自古哪有常勝將軍?你說咱要是成了敗軍之將,那心裡是什麼滋味?往後想想還真有些害怕。」

    玉書笑著說:「那就別想那些,想高興的事。」傳傑說:「身在其中不想行嗎?哎?你到底有什麼事?」玉書說:「你這個人真沒勁,人家睡不著覺,想和你說說話。二哥和鮮兒姐有沒有信兒?」傳傑搖頭。玉書說:「唉,我這個媒人你說是怎麼當的?給你們家成了一對親,拆了一對親,還都應在大哥身上,我到現在還老大不自在。你說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怎麼都叫我碰上了?」

    傳傑說:「別說了,大哥和鮮兒姐就是沒有夫妻的命。」玉書說:「那你說二哥和鮮兒姐有沒有夫妻命?」傳傑說:「我也說不準,你說沒有吧,他們倆一起跑了,你說有吧,二哥跟秀兒成了親,亂套了。」玉書咯咯笑了。傳傑說:「你笑什麼?」玉書說:「你說咱倆呢?有沒有夫妻命?」傳傑說:「你說呢?」玉書說:「我可不信命。你呀,早就被我攥到手心裡了!」夏元璋背著手溜躂進屋裡說:「玉書,你在這兒呀?我說呢,滿哪找不到你。」玉書說:「爸,找我幹什麼?陪著巧雲姨說話吧。」

    夏元璋說:「你說你這個小人兒,拿著老爹取樂兒。你不是想要一架風琴嗎?爹給你從哈爾濱買來了,剛卸車,你不去看看?」玉書高興地跳起來說:「是嗎?傳傑,走,去看看。」

    一架風琴已經放在客廳。巧雲擦拭著風琴說:「先生,這叫什麼東西?躺箱嗎?小了點。炕琴嗎?怎麼沒門兒?」玉書咯咯笑著說:「姨,這叫風琴。」她打開琴蓋,熟練地彈奏了一曲,傳傑跟著吟唱。夏元璋搖頭說:「不好聽,不好聽,和拉風匣沒什麼區別。」傳傑笑道:「掌櫃的,哪有這麼貴的風匣啊!」

    玉書與傳傑來了精神,用日語對話。

    玉書說:「我爸雖然在生意場上精明強幹,可畢竟是落伍了,對新事物缺乏敏感。」傳傑說:「但他是成功者,我們應當為他驕傲。」玉書說:「但願他不像你的父親,在我們的關係上製造麻煩。」傳傑說:「不會的,我對他抱有十足的信心。」玉書說:「傳傑,你真的愛我嗎?」傳傑說:「當然,能得到你的愛是我一生的幸福,我願意為你捨棄一切,就像二哥一樣,在這一點上我很佩服他。」玉書說:「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吻吻我呢?」傳傑哈哈大笑道:「你瘋了?不可以這樣抓唬老父親。」二人笑作一團。

    夏元璋一頭霧水,大發牢騷道:「不要你們學日本話偏偏不聽!你們說了些什麼?我一句沒聽懂。」玉書笑得直不起腰來說:「你要聽明白就壞了!」

    2

    朱傢伙計們圍在屋裡玩紙牌耍錢。二柱子輸光了,罵罵咧咧道:「媽的,點兒太背,不玩了,不玩了。」老崔說:「再玩會兒,晚上飯還早著呢,閒著也是閒著。」二柱子說:「媽的,沒錢了。」他走出屋,伸了個懶腰,忽然聽到那文唱戲的聲音。

    那文邊哼唱著京劇,邊姿態優美地烀著餅子,身段動作煞是好看。傳文急匆匆走來對著灶間喊道:「那文,你出來一下。」那文站到門口問:「什麼事啊?」傳文遞給那文一個錢褡子說:「收好了,這是十塊大洋。」那文問:「什麼錢?」傳文說:「給黃木匠預備的工錢。放好了。」轉身要走。那文說:「還到哪兒去?」傳文說:「到地裡看看。」說罷又跑了。那文進了灶間,一會兒又走到院子裡,對著堂屋喊道:「娘,您望著門,我去借點醋。」人也跑出院子。二柱子猶豫片刻後,小跑著溜進灶間。

    闖關東第二部(53)

    他慌亂地從風匣上拿起錢褡子,摸出幾塊大洋,揣在懷裡,轉身就往外跑,突然愣了——傳文堵在了門口。二柱子驚呆了,張口結舌道:「你……」傳文厲聲道:「好你二柱子,原來是個賊!」二柱子撲通一聲跪下了,將懷裡的大洋掏出來,說:「少東家,饒了我吧,我這是頭一回,真的頭一回!」

    傳文冷笑道:「頭一回?怪不得俺們家這些日子老丟東西丟錢,原來是你這個賊干的!走,跟俺見官去!」二柱子磕頭如搗蒜說:「少東家,我真的是頭一回,開恩吧,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傳文說:「饒了你?你憑什麼讓俺饒你?」二柱子說:「從今以後我聽你的,讓我幹什麼都行,千萬別給我說出去,要不我就沒法活人了。」傳文說:「這是你說的?」二柱子說:「是我說的。」傳文說:「好吧,就饒了你這回。你聽明白了,以後再敢跟俺搗亂,俺就把你做的這些事嚷嚷出去,你在元寶鎮就別想再抬起頭來!」

    中午時分,朱開山神態平靜地喝著小酒,旁邊的文他娘邊吃邊說:「他大嫂,今天怎麼多炒了倆菜啊?」那文與傳文相視一笑,那文歡快地說:「今天高興,一不小心就多做了倆菜。」文他娘不解,問道:「又有啥事讓你高興啊?」旁邊的朱開山佯裝不滿說:「啥事你都喜歡刨根問底的,吃你的飯吧!」他轉頭對傳文夫婦道:「你們倆把酒倒上。」傳文倆一愣,那文連忙拿過酒壺酒杯,為傳文和自己倒酒。

    朱開山依然平靜地說:「你們倆今天拿下了二柱子,這出雙簧演得不錯,喝了吧。」傳文倆傻了,那文賠著小心地問道:「爹,你怎麼知道的?」朱開山說:「這種點子只有王爺府的格格能想出來。」傳文驚得一屁股倒在地上,那文手上的酒杯也掉在地上。

    文她娘一口飯噎在嗓子眼,想說什麼說不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文。朱開山還是非常平靜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慌了的那文急於想對朱開山表示敬佩之情,但慌亂之中卻詞不達意道:「爹,你不是人!」剛剛爬起來扶好凳子的傳文,一聽老婆的話又慌了神,還好那文連忙補充說:「爹,你是神!我服了!」傳文長出了一口氣,重新坐好。

    文他娘好不容易嚥下嘴裡的飯菜,喘息著問那文:「你真是格格?」不待兒媳回答,又轉問朱開山說:「你怎麼知道的?」朱開山嘿嘿道:「想知道嗎?不告訴你。」文他娘佯裝生氣道:「你個老東西,想急死我們!說不說?你要是不說,從今兒開始你自己住,沒人伺候你!」那文請求著說:「爹,你就告訴我們吧!」朱開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說:「其實很簡單,四個字——『兵不厭詐』。」

    那文不解道:「可您咋的得有根據啊?」朱開山解釋著說:「我從見到你舅和你的那一刻起,就覺著你們不會是平常人家。後來,我讓傳傑通過夏先生又專門找過你舅,送去二十塊現大洋。一是幫你舅日子能過得好受點,二是讓你舅說實話。你舅死活沒扛住,全說了。」

    文他娘恍悟道:「你個死老頭子,還有小三,這麼大的事不早告訴我!長著嘴巴光知道吃飯啊!」朱開山說:「就你這脾氣,早告訴你還不定出什麼亂子呢。前段時間咱家夠亂的了。」文他娘問:「那你為啥現在說?」朱開山說:「你沒看見剛才他們倆那個得意的樣兒,再不給他倆扎扎翅,他倆就不知道姓什麼了。」傳文說:「爹,那二柱子的事……」

    朱開山抿了一口酒,說:「二柱子是個膽小的人,他剛才找到我,自己都招了。」傳文夫婦不約而同地站起,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說道:「爹,敬您一杯!」朱開山得意地說:「小樣,知道什麼叫『火眼金睛』了吧?」

    秀兒坐在堂屋門前納著鞋子,她旁邊的籃子裡擺放著七八雙已經納好的鞋底子。秀兒清瘦了,精神恍惚,不時地發愣。堂屋內,韓老海悶悶地抽著煙,秀兒娘不無擔心地觀察著女兒。院門外傳來馬蹄聲。秀兒扔下手裡的活兒奔到門口,扶著門框看遠去的騎馬人,又失望地回來,坐下,繼續手裡的活兒。

    闖關東第二部(54)

    秀兒娘憂慮地說:「他爹,再這樣下去,秀兒早晚得出事。」韓老海略思,起身來到秀兒的跟前,強裝笑臉溫和地說:「秀兒,納這麼多的鞋底子做什麼?」秀兒說:「爹,傳武願意到處跑,穿鞋可費了,我多給他做幾雙鞋,不能讓他光著腳。」韓老海聞此,克制著內心的傷感,繼續溫和地哄著秀兒說:「秀兒,他不會回來了,你就死了心吧,把他忘了吧,爹再給你說個好人家。」秀兒流著淚說:「爹,他能回來的,我沒做錯什麼,他就是一時糊塗,會回心轉意的。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韓老海再也難以控制自己內心的悲蒼,眼含熱淚說:「朱開山,你都看到了嗎?我閨女叫你們老朱家害成什麼樣了!我能嚥下這口氣嗎?你不讓我過好,我也不能讓你過安生日子!你等著,咱們一報還一報!」

    韓老海發了狠,朱開山家裡遭了殃:滿院子死雞,滿地雞毛,連牲口棚的驢子也弄折了腿。可怪的是,也沒見外人上門啊。傳文疲憊不堪,有點神經兮兮了,嘴裡嘟念叨:「這日子沒法過了!爹,娘,俺一宿一宿地不睡,天快亮了,尋思沒事了,剛合了合眼就這樣了,俺扛不住了!」文他娘十分心疼兒子,說:「老大,這都是報應不到數,就別費心思了。」

    傳文說:「娘,不光是報應,這兒的人欺生,咱雇的夥計們也都造反了,摁下葫蘆起了瓢,地裡的活兒說給你撂了就撂了,有空沒空都摸紙牌,說說他們,一個個眼珠子瞪得牛蛋子大,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也不知誰是誰的東家了。谷子不秀穗兒還種它幹什麼?公雞棒子不打鳴還養活它做甚?光糟蹋糧食。咱這是雇夥計嗎?是養了一群爹呀!爹,這些夥計俺看了,長蟲鑽屁眼兒,沒治了,都辭了吧,咱換新的。」那文說:「你少說兩句吧,聽聽爹是怎麼說的。」朱開山說:「聽我的?要我說再換也一樣啊,一片地裡長不出兩樣谷子。沒有外神鬧不了家鬼。傳文,你看著辦吧,也該為我操點心了。」

    傳文點點頭,想來想去還是去找了二柱子,他人被孤立,可是一個房裡那些人,事他應該知道。他瞅了個二柱子自己在屋的機會,問他:「二柱子,咱院那些事誰幹的,你肯定知道吧?」二柱子沒說話,只瞥了老崔的炕鋪子一眼。傳文點點頭,出來對朱開山說:「爹,都弄清楚了,就是這麼回事,都是老崔起的事,明天起早俺就掄著大棒子,把老奸臣攆出這個院子!」朱開山說:「不行!攆跑他你一個夥計也留不住。」傳文說:「那怎麼辦?就讓他留在咱家興風作浪?」朱開山說:「別急,我自有辦法。」

    朱開山請來老崔喝酒,說道:「老崔,喝酒呀,別客氣,我知道你的酒量。」老崔說:「老當家的,你到底有什麼事就說,不說我的心裡老是揣了個兔子,怦怦直跳。」朱開山說:「誰的心不跳?喝酒。」朱開山一個勁地給老崔斟酒,什麼事也不說。

    院裡一隻蘆花大公雞大中午的抻脖子叫起來。朱開山說:「不識時務的東西,什麼時候才想起報曉!」一甩手,一根筷子飛出去,大公雞立刻斃命。心懷鬼胎的老崔終於忍不住了,哭著說:「老當家的,你就高抬貴手吧!」朱開山故作吃驚道:「老崔,你這是怎麼了?」老崔說:「我認頭,事是我幹的,我也是抹不開情面,替人出氣,至於替誰出氣你心知肚明,我就不說了。」朱開山不動聲色道:「說那些幹什麼?咱今天就說說明年種莊稼的事。老崔,你是種莊稼的把式,咱種什麼?種多少?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老崔說:「老當家的,你真不往心裡去?」朱開山岔開話題道:「今年風調雨順,我看明年好該澇了,我想高粱就少種點,多種些苞米,你早點打譜。」老崔歎口氣道:「老當家的,你大氣,宰相肚子裡能撐船,我是服了!」

    3

    烈日下,朱家一家人都在給莊稼除草。老崔帶著雇工賣力地幹著。那文也蹲在地裡,動作誇張,表情豐富,幹了一會兒站下了,擎著手,竟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傳文走過來問道:「文兒,又怎麼了?」那文說:「你看人家的手,都磨起水泡了。」傳文說:「乍一干都這樣,等磨成繭子就好了。」

    闖關東第二部(55)

    那文說:「疼死人家了!和你商量商量,我和娘換換吧,我回家做飯,讓娘下地幹活。」傳文說:「得了,得了,就你做的飯?誰吃呀?你上回烀的大餅子,老崔是牙口差了點,愣是沒啃動,隨手甩到豬圈裡,正好砸在咱家老母豬的後腿上,活生生把腿砸斷了。你沒聽傳傑吆喝?」那文說:「也沒砸到他的腿上,他吆喝什麼?」傳文說:「吆喝什麼?他要去找黃木匠給老母豬做副枴杖。」那文咯咯笑了道:「他啊,不用笑話我,等玉書過門看,不一定趕上我!」傳文說:「你們倆要是湊一塊,正好是一對兒。」那文說:「一對兒什麼?」傳文說:「一對兒什麼?一對兒呱呱鳥,光會抻著脖兒叫。」那文咧著嘴哭了說:「叫你這麼一說,我這不是個廢物嗎?」傳文笑道:「誰說你是廢物了?成天陪著俺說話,睡覺,你的功勞也不小呢。」朱開山走過來說:「你們倆在這兒嘀咕什麼呢?」傳文說:「爹,那文的手磨起水泡了,我給她看看。」朱開山說:「那文呀,我這兩天膀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給我跑一趟,到鎮上的濟仁堂買兩貼膏藥。」那文高興地說:「哎!」朱開山說:「順便看看你三弟,問問他怎麼好長日子沒回家了。是不是又忙著收山貨了?讓他注意點身子。再到綢緞莊看看,有沒有喜歡的衣料,有就回來告訴我一聲,你和你娘都做套秋裡穿的衣裳。」那文不斷地答應,臉上開了花,顛兒顛兒地跑了。

    傳文埋怨道:「爹,好人都叫你做了,得罪人的事都要俺做了。」朱開山笑著說:「安排她下地就是讓她體會體會種田不易,她成天小嘴兒巴巴的挺會說,就是沒體驗,目的達到了就行了,你當我真的指望她幹活?」

    晚上臨睡前,那文躺在炕上哼呀咳呀的。傳文說:「文兒,又怎麼了?」

    那文哭唧唧地說:「先生啊,為妻的活不起了,渾身酸疼得了不得啦,骨頭都裂了縫兒了,你快給我捏捏按按,要不然為妻的就熬不到天亮了!」傳文說:「你呀,就能咋呼!你說你今天都幹什麼了?耪了不到一壟地,到鎮上逛蕩了大半天,買回兩貼膏藥還錯了,是治頭疼的。」那文說:「誰叫爹沒說清楚呢!」傳文說:「能怨爹嗎?他還沒說完你就跑了。」那文說:「我不是怕他變卦嘛。」

    傳文給愛妻按摩,累得滿頭是汗,嘴裡叨叨說:「你說俺娶了個老婆得什麼濟了?啊?白天抗旱,晚上抗你,俺非把你這身臭毛病改過來不可!你怎麼不彈弦兒了?怎麼不寫詩了?什麼一江春水向東流,俺看是屁滾尿流!」那文一骨碌爬起來說:「不許你糟踏這麼好的詩!」傳文說:「好了,不糟踏。哎,你到鎮上看見傳傑了?」那文說:「看見了。傳傑現在章程可大了,夏掌櫃的現在撒手了,貨棧的買賣他說了算了。」

    傳文說:「他成?」那文說:「成!這不,山貨就要大上市了,各家勾心鬥角爭得烏眼兒雞似的,夏掌櫃的倒退到後台了,搖著芭蕉扇推陳出新,讓傳傑獨當一面。傳傑說了,夏掌櫃的現在什麼事也不管,傳傑有幾回生意上的事不太明白找他求教,你猜夏掌櫃的怎麼說?」傳文說:「怎麼說?」那文說:「夏掌櫃的說,買賣全當就是你的,看著辦吧,我要當老太爺嘍。」

    傳文說:「傳傑能撐起來?」那文說:「怎麼不能?你還別看,他的道眼真不少,聯合了幾家信譽好的貨棧,把市面控制得牢牢的。」傳文說:「夏掌櫃的真的不聞不問?我就不信!咱爹還說咱這個家讓俺看著辦呢,其實呢?針頭線腦的事是俺說了算,要是動刀子割肉了,刀把還是攥在他的手裡。俺估摸傳傑也是一樣,也是個木偶,他在前台比畫,夏掌櫃的在後面牽線。」

    那文說:「不是,不是,夏掌櫃的我是看出來了,他也沒有兒子,將來是想把買賣交給傳傑。你就不一樣了,咱爹對你還是信不過。」傳文說:「俺也看出來了。可咱爹為什麼就是信不過俺呢?」那文說:「這也怨不得咱爹,你呀,頂破天就是個將才,傳傑就不一樣了,他是帥才。」傳文說:「這麼說,將來要是傳傑和玉書成親,那他就得叫人家招了養老女婿。」那文說:「所以說你還有機會。」

    闖關東第二部(56)

    傳文說:「怎麼說的?」那文說:「你想啊,傳傑招了養老女婿,傳武又不在家,你在老朱家可就是蠍子巴巴——獨(毒)份兒了,大阿哥就是再沒章程將來也得即位呀。」傳文犯愁了道:「這麼大的家業,真要是讓俺頂起來心裡還真沒譜兒。」那文說:「那有什麼?有我呢,我可以垂簾聽政啊!」

    4

    一家人正準備吃午飯,那文收拾上了飯菜。文他娘說:「稍等一會兒吧,傳文在地裡還沒回來。」朱開山說:「那就等他一會兒。我看眼下黃煙上勁了,今年黃煙是個大豐收啊。」那文說:「我聽傳文說,今年的煙價也錯不了。」朱開山說:「差不離吧。咱家地裡的黃煙哪年不賣好價?為什麼?咱這是山東煙,品種好,味兒正,又有勁又柔和,顏色也喜人,一上市瘋搶。種莊稼別的我不敢說,要論起種黃煙,誰我都敢和他比試。」文他娘說:「你種煙的本事還不是跟他姥爺學的?」朱開山說:「這倒不假,他姥爺種黃煙那可是好把勢,有名兒,外號煙油子。」

    正說著,傳文氣喘吁吁地跑進屋來,哭唧唧地說:「爹,娘,不好了,地裡的黃煙叫人家毀了!全毀了!」文他娘哭天號地說:「天啊,殺人不過頭點地,怎沒完沒了啦?這是不讓人活了!老朱家的爺們兒都死絕了嗎?啊?他爹,你渾身的雄氣都哪兒去了?讓狗吃了嗎?洋毛子你都敢殺,馬賊你都不怕,怎麼躲進放牛溝你就癟了茄子了?你這是怎麼了!」

    傳文抄起橛頭,眼睛瞪得雞蛋大說:「俺也不想活了,和他們拼了!」朱開山怒喝一聲道:「都給我閉嘴!」喊罷,背著手在屋裡轉悠,沉默得像塊石頭。大家也都緘口,默默地看當家人如何動作。

    朱開山終於開口了說:「好了,說起來拚命最簡單,不用你們動手,我一個拼他十個綽綽有餘,可是有用嗎?啊?你們說有用嗎?他們是洋毛子嗎?是馬賊嗎?你不栽蒺藜哪來的刺?啊,就許咱撕下人家的臉皮坐腚底下,放屁拐帶噴沙子,不許人家洩洩私憤?天下的道理都在咱的布袋裡嗎?他娘,秀兒不是你的閨女,要是你的閨女,你不潑上這條老命燒了他家的房子我不姓朱!」

    文他娘說:「燒他的房就解氣了?俺能零刀割了他!」朱開山說:「還是的!」傳文說:「那就這麼忍下去?」朱開山說:「是癤子早晚會鼓頭兒,沒鼓頭兒不能亂戳弄!都聽好了,這件事不許張揚,要斂住氣穩住神。他娘,明天在院裡備兩桌酒飯。」文他娘說:「你這又是耍什麼神?」朱開山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那文,吃了飯你留下,給我寫帖子。」那文脆快地答應了。

    韓老海看著請帖不解其意,背著手在屋裡轉悠。屯裡接到請帖的幾個人也拿著帖子來了。老孫頭說:「老海,你也接著朱家的帖子了?」韓老海說:「你們都接著了?」老孫頭說:「可不是嘛!老海,怎麼辦?到底去不去?這個朱開山,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啊?」韓老海說:「你們問我,我問誰去?」老孫頭說:「那咱去還是不去?」韓老海說:「誰願去就去吧,自己拿主意。」

    朱開山的院裡擺了兩桌酒席,朱家老小堆起笑臉,熱情地招呼客人,讓座兒。老孫頭、張把頭等人與朱開山坐在一桌,傳文與其他人坐在另一桌。賓客們都坐下了。老孫頭說:「老朱兄弟,你今天請客又有什麼說法?這回是認個乾兒子吧?」朱開山打哈哈道:「要認也不認你,你呀,老幹幹棗。」老孫頭說:「別看老幹幹棗樣不濟,甜倒牙!」文他娘說:「老孫頭,甜倒誰的牙也甜不倒你的,數數看,你滿嘴還有幾顆牙站著?站著的也在那兒打晃。」大伙笑了。

    朱開山說:「諸位老鄉台,今天請大伙喝酒沒別的意思,也沒有什麼相求的,要是有所求才請客那就讓大伙看不起了。就是想和大伙坐坐,拉扯拉扯莊稼院裡的事。來,喝酒,一邊喝著一邊說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來,咱先喝起來!」大伙熱情地響應著。

    闖關東第二部(57)

    老孫頭看到忙忙活活的那文有意道:「大媳婦哪兒去了?自從她進了你老朱家的門,開了小書館,雖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我孫子倒是識了不少的字,今天我老漢要敬先生一杯酒。」那文說:「孫大爺,教幾個孩子也不費事,爹說我這是藉著機會偷懶呢!再說了,您是長輩,我怎麼能讓您敬酒呢?還是我敬您。」說罷將老孫頭面前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端起。大伙笑了。

    張把頭對鄰座說:「這個媳婦不簡單,你聽這兩句話,真真假假,把她公公說得哭笑不得。」鄰座說:「可不,我影影綽綽聽說人家原來是個格格呢。」老孫頭說:「你們看看,大媳婦多會說話!好,這杯酒我喝了。」接過那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酒喝到好處,朱開山站起來說:「諸位,我朱開山今天不光請大伙喝酒,還有樣東西相送。」老孫頭說:「還送東西?什麼東西?拿給大伙看看。」朱開山一揮手說:「傳文,讓大伙看看。」

    傳文掀開了一塊托盤上的苫布。苫布下面是山東的優良糧食品種和煙種。大伙歡呼道:「好啊,老朱兄弟,這些東西我們早就眼紅了。」朱開山說:「好的還在後面呢!」說著離座,轉到院邊牆,那裡擺了十副山東犁杖。老孫頭說:「這也是送給我們的?我們不稀罕,莊稼院誰家沒有犁杖啊!」朱開山說:「你們用的是滿犁,太笨重了,兩頭牛拉起來都費事,看看我這是什麼犁杖?山東犁杖,簡便輕快,小馬駒子拉起來都嗖嗖的。」大伙都來圍觀。

    朱開山笑著說:「今年春耕的時候你們不是圍在地頭看我的犁杖嗎?還都納悶兒,老朱的地種得怎麼這麼快呢?知道為什麼快嗎?我給你們演示一下。」說著演示起來。

    眾人恍然大悟,院子裡熱鬧起來。而朱開山不時地望著院門外,韓老海始終沒有來……

    拿著種子的,扛著犁的,大伙說笑著走出院門。朱開山笑瞇瞇地送大伙出去。傳文過來,小聲地說:「爹,我到老海叔家看了,他在家。」朱開山說:「哦?看見秀兒了?」傳文說:「沒看見。半道看見媒婆馬嬸兒了,她說秀兒有點魔怔了,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宿一宿地不睡,嘴裡不停地念叨傳武,惦記著他的身子。對了,她現在成天什麼也不幹,就是納鞋底子給傳武做鞋,做好就拿刀剁了。」

    朱開山仰天歎息道:「癡情的孩子啊,傳武不值得你為他這樣,我們老朱家對不起你!傳文,跟你娘要些錢出趟遠門。」傳文說:「到哪兒去?」朱開山說:「去趟哈爾濱。」傳文呆在那兒說:「哈爾濱?哈爾濱在哪兒?」這時朱開山已經回到院裡。傳文攆上去問:「爹,你還沒說呢,到哈爾濱幹什麼?」

    這天早上,那文掃著院子,打開院門,大吃一驚——昨天送出去的犁杖一溜擺在院門口。那文慌忙跑進堂屋說:「爹,出去看看吧,您送出去的犁杖人家都送回來了!」朱開山也是一驚道:「是嗎?看看去。」和那文來到院門口一看,沉默不語了。那文說:「爹,這件事不那麼簡單。」朱開山說:「哦?你說說,怎麼個不簡單?」那文說:「這是人家和您較勁呢,讓您看看放牛溝誰的腳板厚,天大的情沒人敢領。」朱開山背著手,望著遠處的田野說:「嗯,這事不能急,撂一撂再說吧。我是以誠相待,可他也別太過分,我就不信虱子能頂起被單來,螞蚱能穿著我的鞋跑!」

    元寶鎮的酒館裡,韓老海鬱悶地喝著酒,陪坐的是老孫頭。韓老海說:「都送回去了?」老孫頭說:「你發話了,誰能背你的味兒呢?」韓老海說:「沒別的動靜?」老孫頭說:「鴉雀無聲。」韓老海說:「我看朱開山這下是蔫頭了,他那幾垧地的黃煙損失大了。行了,你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吧。你去告訴大伙,我韓老海不會虧待他們的。」老孫頭走了。

    這時候夏元璋也來酒館喝酒,見到韓老海打招呼道:「想不到老海哥也有閒情雅致。怎麼,自己喝?」韓老海說:「哎呀,夏掌櫃的,來來來,一塊喝一壺,你大喜我沒過去,我請你。」夏元璋說:「別呀,我請你。夥計,再上幾個好菜,來一壺好酒。」店夥計應答著,麻溜地上菜上酒。

    闖關東第二部(58)

    夏元璋說:「老哥,還跟朱開山過不去呢?」韓老海說:「能過得去嗎?我閨女現在都魔怔了。我和你一樣,就這麼個心肝寶貝,他這是不讓我活啊!一報還一報,我也不能讓他好過了!」夏元璋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啊!我勸你應該有點節制,山東人也不是那麼好惹的。我看朱開山這個人已經夠大氣的了,他要是真的和你抹下臉來鬥,你未必就能佔上風。這個人的來歷我有個大概其,有膽有識,見過大世面,當年……」韓老海不願聽了說:「得了,得了,別替他吹了,都是傳說,連他自己都不認賬。他就是再能耐,我韓老海也不怕他,無非是血葫蘆對對他的鐵砂掌,他有八卦拳我有無影腿,他敢死我敢埋,大不了一命對一命!」夏元璋說:「這是何苦呢?就打你和他倆是旗鼓相當,可鬥來鬥去又有什麼意思呢?光叫人家看光景了。我估摸了,你們兩家逗了這些日子都沒少損失,那些人都是白聽你的使喚?」

    韓老海火了說:「你是替誰說話?哦,你是不是替他做說客的?對了,我早就聽說你有意把閨女說給他家老三,你這是替親家說話啊!我可要奉勸你一句,你閨女可別叫人家也耍了。他們家的人玩女人可有一套了!」夏元璋反唇相譏道:「你怎麼這麼說話?難道你閨女是叫人家玩了?」話說到了韓老海的疼處,韓老海咬牙切齒說:「他敢!」

    堂屋內,韓老海鬱悶地抽著煙。秀兒坐在一旁還在納鞋底子。秀兒娘守在閨女旁邊。朱開山帶著傳文和一個醫生登門拜訪,臨到堂屋門口時,朱開山做個手勢,傳文與醫生停在堂屋門前,他自己進了屋。

    秀兒見到朱開山,高興地站起來,雙手抓著朱開山的胳膊,滿臉微笑地說:「爹,你來了?傳武有信兒了?他沒說想我了?你告訴他,我可是想他,天天想,想他給我講的故事。真有意思,一個老虎長出兩隻尾巴。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我給你們講講。山場子裡有個老獨臂爺爺……」

    朱開山非常辛酸地看著秀兒,秀兒娘連忙哄著推著秀兒進了裡屋說:「秀兒,跟娘到屋裡去,娘有個好事跟你說說。」朱開山壓下內心的酸楚,轉身對韓老海真摯地說:「老哥,我聽說秀兒病了,心裡老放不下,這不,讓傳文到哈爾濱請了個先生給閨女瞧瞧。」說著,遞給了韓老海一包銀圓說,「這是我的一點意思,給孩子抓藥用的。」韓老海冷冷一笑,無語。朱開山見此,對醫生做個示意。醫生會意地點點頭,走進裡屋。

    朱開山見韓老海沒有反對,再次對韓老海說:「老哥,不管你對我有什麼怨恨,咱先放在一邊,眼下給秀兒把病治好是最要緊的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韓老海的臉色有所緩和說:「錢你拿走,錢救不了我閨女。你的犁杖沒人敢收吧?你知道了就行。我給你個面子,明天把犁杖給我送一副來別人就敢收了。可我還有一句話,咱倆的賬沒完!你記著,只要傳武不回來,咱們兩家還有好戲看,你要是願意,我給你把戲單送過去,你想聽哪出隨便點!」

    醫生看完了秀兒的病出了屋說:「閨女的病也無大礙,就是精神受了點刺激,主要靠靜養。要是願意就吃點藥吧,我給開個藥方子。」他開著藥方說:「就這樣吧,照方抓藥,兩天一劑。」韓老海說:「那就這樣,我就不送了。」朱開山見韓老海依然冷漠的樣子,只好無奈地說:「那我就先回去了。」說完後與先生走出堂屋。

    朱開山和醫生剛出門,韓老海把那包銀圓扔到院子裡。朱開山、傳文及醫生都是一愣,醫生有所不解,傳文無奈地撿起銀圓。這時秀兒跑出來,把兩雙鞋塞給朱開山說:「爹,這是我給傳武做的,你托個人捎給他,告訴他,在外邊逛蕩夠了就趕快回來,就說秀兒想他!」說罷掩面跑回屋裡,韓老海憤憤地關上堂屋的門。

    朱開山與傳文回來了。朱開山十分氣悶地坐到椅子上,說:「傳文,你都看見韓家的勢力了吧?咱怎麼趕弄他也不動心。我看了,他早晚還要弄出大事,現在咱就得把兩隻翅膀耷拉著,誰也不許給我惹事!」

    闖關東第二部(59)

    文他娘掉下臉子說:「他爹,你原來是一個多麼有血性的人兒,怎麼自打闖了關東就變得像只病牛似的?你叫誰嚇破膽了?再這樣韓家就得騎在咱脖子上拉屎了!怎麼跟你越過越窩囊,再這樣俺回山東去了!」那文說:「娘,不能這麼說,我爹這叫臥薪嘗膽,當年我們老祖宗……」

    文他娘恨恨地說:「閉死你那張嘴,關起門來好好過你的日子,家裡的事你少摻和!」那文分辯道:「看娘說的,家裡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嗎?我也是琴棋書畫滿腹經綸哪,可就是用不上。」傳文拉拽媳婦說:「你少說兩句吧,趕緊燒火去。」那文下了炕出門。

    文他娘說:「這大媳婦,別看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可是有點兒二,倒也歡喜人。」那文從門外探進頭來問道:「娘,什麼是二?」一句話惹得一家子人噗的一聲笑了。

    第十八章

    1寬闊的松花江水滾滾向前,浪起浪落,水勢洶湧。岸邊停放著一個大大的木排,寬約十五米,長約一百五十米。這個木排由二十餘個小木排連綴而成,粗大的原木紮成。木排的後側方拴著一條艚船,艚船上裝載著眾木幫的各種生活用品。櫃上帶隊的曹三頤指氣使,指揮大家整理船務。

    在這個木排的最前邊搭制著花棚。鮮兒躲在花棚裡,不時咳嗽著,探出頭偷偷地看著岸邊。岸邊擺放著一個碩大的供桌,供桌上擺著各種山林中採來的供果,點著很多香燭,香爐中香煙裊裊。約二十名老老少少的男排工,面向供桌與江水跪地。領頭的老者瘦削中透著精幹,一支缺了臂膀的袖管套紮在腰中,甚是顯眼,不用說,此人正是排幫的「頭招」老獨臂。老獨臂身後緊跟的是一個英武的青年,眉宇間虎虎生氣,只是因為奔波日久,面有憔悴,卻是傳武。老獨臂引吭高歌道:

    伐大樹,扎木排,

    順著大江放下來,

    哪怕激浪沖千里,

    哪兒死了哪兒埋!

    老獨臂唱完了傳武唱:

    有心想把江沿離,

    捨不得一碗乾飯一碗魚;

    有心要把江沿闖,

    受不住西北風開花浪。

    雙手抓住老船幫,

    木排上,躲在花棚裡的鮮兒不甘寂寞,站在排子上接唱道:

    喊聲爹來喊聲娘,

    孩兒心裡好淒惶;

    自從來到關東山,

    十年漂泊到江上;

    前邊就是十八盤,

    闖過險灘奔老洋……

    老獨臂聽到鮮兒的歌聲愣住了,朝著傳武發火道:「傳武,她怎麼還沒走?」傳武說:「爺爺,她沒地方去了,你就帶著她吧。」老獨臂吼道:「你們這兩個冤家啊!自古以來哪有女人上排子的?這兒不比山場子,風險太大,讓她回去!」鮮兒遠遠聽見了,咳嗽著說:「爺爺,我不怕,你們到哪兒我跟到哪兒!」老獨臂歎了口氣說:「唉,拿你們就是沒辦法,不怕死就留下吧。」一揮手說,「夥計們,上排子啊!」

    排幫們紛紛跳上木排。老獨臂一聲吶喊道:「開排了啊!」排幫們喊起了號子:

    撐起篙哇。

    嗨吆!

    走江心哇。

    嗨吆!

    闖險灘哇。

    嗨吆!

    斗風浪哇。

    嗨吆!

    奔老洋哇。

    嗨吆……

    號子聲中,木排緩緩離岸,順江流而下。

    獨臂老人對傳武道:「孩子,你說你,憑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找我來幹什麼?」傳武說:「爺爺,我就願意過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像你一樣,舒心,痛快!」老獨臂笑道:「你們兩個小人兒一路脾氣,心就是野。」傳武說:「和你一樣,你的心不野?」老獨臂說:「和我比幹什麼?我是被逼無奈。」

    鮮兒從花棚子裡拱出頭來說:「爺爺,打聽你個事,我紅姐這幾年在哪兒?沒有她的音信兒?」老獨臂說:「沿著江沿兒走總會碰見她的。」鮮兒說:「她現在幹什麼?成家了?」老獨臂說:「她還能幹什麼?干的還是皮肉生意。錢沒少掙,都作索了。有了錢,不是跑到哈爾濱,就是跑到牡丹江,大把大把地花。臭娘們兒不學好,有了錢就和俄羅斯娘們兒比穿戴,貂皮大衣,高跟皮鞋,還戴著捂眼罩,走起道來屁股扭啊,扭啊,一直能扭到海參崴,兩個奶子挺啊,挺啊,恨不能挺到西伯利亞!」

    闖關東第二部(60)

    鮮兒笑道:「爺爺,你就能遭白個人。」老獨臂說:「我遭白她幹什麼?穿點戴點也就是了,有些臭男人一哄她就上鉤,就要跟人家過日子,等她把錢花光人家就跑了,再回到江沿兒,再賣,掙了錢再跑,一回回上當就是不長記性,也就是個潮乎蛋子。」傳武說:「紅姐心眼兒太善良了,也太直了。」

    木排逶迤前行,兩岸的景色如詩如畫,緩緩向後退去。老獨臂不時地指揮排幫行排說:「往江心靠……躲著流子……排子頭要撥正……下篙要准……注意江面的顏色……」排幫們鼓噪說:「鮮兒妹子,都說你蹦蹦戲唱得好,來一段!」鮮兒說:「來一段就來一段,可有一樣,葷口我可不唱。」在排幫的歡呼聲中,鮮兒觸景生情,亮開了嗓子,脆生生的戲調迴盪兩岸,響遏行雲……

    排幫們歡呼叫好。老獨臂擺擺手說:「好了,都把眼睛瞪起來,前邊就是十八盤,這可是惡河!」果然,前邊出現了險灘。老獨臂兩眼緊盯著河面,排幫們齊心戮力。只見木排幾次沉浮。傳武和鮮兒死死地拉著手……

    木排闖過險灘,又平穩地緩緩前行。岸邊出現了一處排窩子。

    傳武問:「爺爺,前邊是什麼地方?」老獨臂說:「噢,這是一個排窩子,前邊還有,不在這兒停。」岸邊有披紅掛綠的女人在招搖,風情萬種,騷勁十足。一個肥碩女子搖著手絹喊道:「大兄弟,靠幫吧,天眼瞅著黑了,酒給熱上了,炕也燒好了,熱乎乎的被窩就等著你鑽了,妹子陪哥哥睡一覺,歇歇乏。」二招問老獨臂:「頭招,靠不靠幫?」老獨臂一擺手說:「往前趕,到前邊風陵渡再靠。」

    那女子潑辣辣地唱了起來道:映山紅,開紅花,妹妹今年才十八,召喚哥哥上岸來,哥哥不理為的啥?

    排幫們鼓動二招說:「二招,你歌唱得好,和她對一個。」

    二招一笑唱道:小妹妹,聽根芽,哥哥不是不採花,兜裡沒錢腰不硬,就怕妹子笑話咱。

    女子對道:俏哥哥,浪裡花,渾身都是銅疙瘩,妹子不圖金和銀,配對鴛鴦成個家。

    二招對:好妹子,賽山花,人人見了都想掐,鴛鴦戲水好風流,良宵春夢不是家!

    排幫有的蠢蠢欲動,鼓噪著要靠幫:「頭招,靠幫吧,早靠晚不靠。」

    「是啊,該歇息了。」

    老獨臂不停地用棍棒敲打著心猿意馬的排幫說:「我叫你們起花心,都給我幹活去!」二招喊起了號子,排幫們應和:順江走啊,呵呵!

    莫回頭啊,呵呵!

    家有妻啊,呵呵!

    盼郎歸啊,呵呵……

    木排在嘶啞的號子聲中繼續前行,一直到天擦黑了才靠了岸。花棚裡,鮮兒懨懨地躺在松毛鋪上,不停地咳嗽。傳武焦急地說:「姐,你咳嗽越來越厲害了,是不是受了風寒?」鮮兒說:「我沒事。都上岸了,你也去吧。」傳武說:「姐,我不去,守著姐比到哪兒都好。咱就幹這一季,等分了錢咱就安下家成親。」花棚子外,老獨臂默默地抽著煙。

    傳武拱出花棚子,在老獨臂跟前坐下,問:「爺爺,這幾天越走越慢,什麼時候才能到安東啊?」老獨臂說:「唉,咱這是最後一撥排子了,排子再往前走就難了。要是硬往前走,非窩在那兒不可。」傳武說:「那可怎麼辦啊!」老獨臂說:「唉,走到哪算到哪兒吧!鮮兒是不是患了風寒哪?」傳武說:「嗯,這兩天一直咳嗽發燒。」老獨臂說:「走,我進去看看。」老獨臂進了花棚,摸摸鮮兒的額頭說:「還是試試老法子吧。」說著,從懷裡掏出大馬蹄針。鮮兒忍著疼,傳武看著揪心,老獨臂還是尋常的淡漠神色,手腳麻利地在鮮兒身上放出半盆血,那血都發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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