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第七節 文 / 阿瑟·黑利
當彼得·麥克德莫特來到門廳時,柯蒂斯·奧基夫已經很快地住進了房間。彼得決定不立即跟著進去;因為有時候招待過分慇勤,就會像招待過於不週一樣,反而使旅客感覺討厭。而況,沃倫·特倫特還要主持聖格雷戈裡飯店的正式歡迎儀式。所以彼得在確信飯店老闆已獲悉奧基夫到來的消息後,便去555號房間看瑪莎·普雷斯科特。
她一開門,就說,「你來了,我真高興。我以為你不會來呢。」他看到她身上穿著一件無袖的杏黃色衣服,這顯然是今早她叫人去取來的。衣服輕盈地貼著她的軀體。她那長長的黑髮鬆散地飄垂在雙肩上,與上一天晚上做得很精緻——雖然弄亂了——的髮式形成了對照。她那又像女人又像孩子模樣的外表,有一種特別誘人的東西——幾乎令人神往。
「對不起,來晚啦。」他用讚許的目光注視著她。「可是,我看得出你充分利用了這一段時間。」
她笑了。「我想你也許要那套睡衣哩。」
「睡衣只是備用的——像這個房間一樣,我很少用它。」
「那個女僕也是這樣對我說的,」瑪莎說道。「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至少今天晚上我得繼續呆在這裡。」
「哦!我可以問個為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他們面對面站著,她遲疑不決。「也許因為經過昨天的事件後,我想恢復一下,而恢復最好的地方就是這裡。」但是她自己心裡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她不願意回到那座空蕩蕩的花園區大宅第去。
他疑惑地點點頭。「你感覺怎樣?」
「好一些了。」
「這使我很高興。」
「那種經歷不是幾個小時可以忘得了的,」瑪莎承認說,「可是我竟會到這裡來,恐怕真是傻透了——就像你提醒我的那樣。」
「我可沒有那麼說過呀。」
「是沒有,可你心裡是這樣想的。」
「我要是這樣想的話,一定是記起了有時候我們都會遭到不幸的。」一陣沉默,接著彼得說道,「讓我們坐下吧。」
坐定後他開口說,「我一直希望你該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這我知道。」她用他已聽慣的直截了當的口氣又說了一句,「我老是在想我該不該告訴你。」
瑪莎思考著,昨晚對她來說壓倒一切的感覺就是震驚、自尊心受到傷害和精疲力竭。現在震驚已經消失了,但她覺得,與其提出抗議,還不如保持緘默,這樣她的自尊心可能少受一些傷害。而且頗有可能,萊爾·杜梅爾和他的一夥密友也不至於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向人家吹噓自己的所作所為。「如果你決定不講,我也不能硬要你講,」彼得說道。「但是我得提醒你,人們做了壞事而不受處分,他們就會重犯——也許不是去找你的麻煩,但是會去找別人的麻煩的。」在他繼續往下講的時候,她的眼睛流露出焦慮不安,「我不知道昨晚在那個房裡的那些傢伙是不是你的朋友。可是,即使他們是你的朋友,我也想不出絲毫理由去庇護他們。」
「一個是朋友。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不管是不是朋友,」彼得堅持說,「問題在於他們打算幹什麼——而且,如果羅伊斯沒有走進來的話,他們會幹了些什麼。還有,當他們快要被抓住的時候,四個人全像老鼠一樣一溜煙逃跑了,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昨晚,」瑪莎試探地說,「我聽到你說你知道兩個人的姓名。」
「登記房間用的是斯坦利·狄克遜的名字。我所知道的另一個人的名字是杜梅爾。是這兩個人嗎?」
她點點頭。
「誰是帶頭的?」
「我想??狄克遜。」
「好吧,告訴我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
瑪莎認識到自己閉口不說的決心已經有些動搖了。她感覺自己在聽人指揮。這是一種新奇的感覺,而且甚至更為出人意外的是,她感到自己樂於聽人指揮。她乖乖地把事情的前前後後敘述了一遍,從她離開舞池開始,一直講到阿洛伊修斯·羅伊斯及時趕來為止。
她的話只被打斷了兩次。彼得·麥克德莫特問她,狄克遜和其他人提到的隔壁房間裡的那幾個女人,她有沒有看見過?她有沒有看到其中有飯店的職工?對這兩個問題,她都搖頭表示不知道。
到末了,她極力想告訴他更多的情況。瑪莎說,要不是她的生日的話,整個事情可能就不會發生。
他似乎感到驚奇。「昨天是你的生日嗎?」
「是我十九歲生日。」
「你一個人過生日?」
這時她已經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要克制也克制不了。瑪莎說她如何接到從羅馬打來的電話,她又如何對她父親不能回來感到失望。
她一講完,他就說,「這很遺憾。但這一點對於瞭解事情的部分真相有些幫助。」
「這樣的事決不能再發生了。決不能。」
「這我可以肯定。」他變得更加認真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利用你告訴我的這些情況。」
她疑惑地問道,「怎樣利用呢?」
「我要把這四個人——狄克遜、杜梅爾和另外兩個人——叫到飯店裡來談話。」
「他們不會來的。」
「會來的。」彼得對於怎樣使他們一定來,早已胸有成竹。
瑪莎依然半信半疑,問道,「那樣的話,會不會讓許多人都知道這事呢?」
「我保證,我們談完後,決不會引起任何人議論。」
「好吧,」瑪莎同意說。「謝謝你所做的一切。」她感到鬆了一口氣,這莫名其妙地使她變得輕浮起來了。
彼得想,事情比預計的要順利一些。現在他已經掌握了情況,他急於想利用這些情況。雖然為了使這位姑娘寬下心來,也許他應該再多呆幾分鐘。「有一件事我應該解釋一下,普雷斯科特小姐。」
「瑪莎。」
「好吧,我叫彼得。」他認為這樣不拘禮節的稱呼也沒什麼關係,雖然飯店的經理人員都受過訓練,除了對熟悉的旅客,要避免這樣的稱呼。「瑪莎,飯店裡發生的事多著呢,我們都眼開眼閉。可是發生像這樣的事,我們就決不能手軟。這包括我們飯店裡所有的職工,如果我們查出牽涉到他們的話。」
彼得知道,在這一方面——它涉及到飯店的聲譽——沃倫·特倫特會像他本人一樣抱強硬態度的。而彼得採取的任何行動——只要他能證實自己的論據——都會得到飯店老闆的堅決支持。
彼得感覺談話應該到此為止了。他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向窗口。從飯店的這一邊,他能夠看到坎內爾街上午忙碌的景象。街上的六條車道充斥著汽車,有的疾馳而過,有的慢吞吞地開動,寬闊的人行道上擠滿著顧客。一群群公共汽車乘客等候在那條兩旁長滿著棕櫚樹葉的主要林蔭大道上,裝有空調機的公共汽車在林蔭大道上徐徐行駛,車上的鋁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看到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又在一些商店前設置糾察線了。一幅標語牌上寫著:此店歧視黑人。不要光顧。還有其他標語牌,舉著標語牌的人不動聲色地走來走去,行人川流不息地在他們周圍穿過。
「你剛來新奧爾良不久,是嗎?」瑪莎說道。她也走到了窗口旁,與他站在一起。他聞到一股清淡的香氣。
「來了不多久。我希望將來能對它熟悉起來。」
她突然滿腔熱情地說,「當地的歷史,我知道的可多哩。你要我講些給你聽聽嗎?」
「唔??我已買了一些書,就是沒有時間看。」
「書可以放著以後再看。最好是先瞭解情況,或者聽人家講。而且,我願意效勞以表示我多麼感謝??」
「不需要那樣吧。」
「反正我願意。答應我吧!」她伸手去握他的手臂。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聰明,說道,「這倒是一個有趣的提議哩。」
「好!一言為定。明天晚上我要在家裡舉行一個宴會。那是一個老式的新奧爾良晚會。之後我們就可以談論歷史了。」
他反對說,「不!??」
「你意思是說你已另有安排?」
「唔,不完全這樣。」
瑪莎堅決地說,「那麼也一言為定了。」
往事,也就是千萬不能同年輕姑娘(同時是飯店旅客)廝混在一起,使彼得猶豫起來。接著他又決定:一口拒絕,那是太粗暴了。而且接受邀請去參加晚宴也絲毫沒有不得體的地方。畢竟還有別人一起參加呢。「如果我來的話,」他說,「我要求你現在就給我做一件事。」
「做什麼?」
「回家去,瑪莎。離開飯店回家去。」
他們的目光直接相遇。他又一次感受到她的青春活力和陣陣香氣。
「好吧,」她說。「如果你要我這樣做,我就回去。」
幾分鐘後,彼得·麥克德莫特重新走進了他在正面夾層的辦公室,沉思著。使他苦惱的是,像瑪莎·普雷斯科特這樣年輕的姑娘,而且可能生下來就得天獨厚,卻受到那麼明顯的冷待。即使她父親不在國內,她母親出走了——他聽到過這位前普雷斯科特夫人曾多次結婚——連一個年輕姑娘的幸福都得不到保障,他認為這簡直是令人不可置信的。如果我是她的父親,他想??或者是她的哥哥??
他的沉思被他那個難看的滿臉雀斑的秘書弗洛拉·耶茨打斷了。弗洛拉的手指生得又粗又短,打字的速度卻比他看到過的任何人都快,這時她手裡正拿著一疊電話記錄紙條。他指指這些紙條問道,「有馬上要辦的事嗎?」
「沒有多少。這些事可擱到今天下午再說。」
「那麼,把它們擱一擱吧。我要求出納處把1126—7號房間的帳單送來給我。旅客的姓名是斯坦利·狄克遜。」
「帳單在這裡。」弗洛拉從他辦公桌上的幾個文件夾裡抽了一個出來。「還有一張木工間送來的房間損壞估計單。我把這兩張單子放在一起了。」
他略略把兩張單子看了一下。帳單包括幾筆房間服務費用,共計七十五元,木匠間損失估計為一百十元。彼得指指那張帳單說,「把這個地址的電話號碼給我找出來。我想電話用的是他父親的姓名。」
他辦公桌上放著一份摺著的報紙,到現在他才有時間看報。這是《時代花絮》晨報。弗洛拉出去後,他把報紙打開,粗體黑字大標題赫然映入他的眼簾。昨夜發生的撞倒行人就逃之夭夭的車禍成了一個兩條人命的慘案,被撞死的那個孩子的母親一大早在醫院裡死去了。彼得迅速讀完了這個報道,報道比警察在他和克麗絲汀為路障所阻時告訴他們的情況還要詳細。報紙透露說,「至今,還沒有找到關於那輛撞死人的汽車及其司機的可靠線索。可是,警方認為一位不知姓名的目擊者的報告很有用:他目睹在出事後幾秒鐘『有一輛黑色矮轎車飛快地』駛離出事地點。」《時代花絮》繼續報道說,市和州的警察正通力合作,在全州範圍內搜尋這輛符合上述情況的很可能撞壞了的汽車。
彼得心裡想,不知道克麗絲汀是否已看到這篇新聞報道。由於他們自己在出事地點逗留過片刻,這個報道似乎引起了更大的震動。
弗洛拉回到辦公室,找來了他所要的電話號碼,這使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眼前要處理的那些事情上來。
他把報紙放在一旁,拿起外線電話,動手撥號。一個深沉的男人聲音回答說,「這是狄克遜住宅。」
「我要跟斯坦利·狄克遜先生講話。他在家嗎?」
「請問你是誰,先生?」
彼得報了自己的姓名,接著又加了一句,「格雷戈裡飯店。」
一陣沉默,從容的腳步聲逐漸消失,不久又聽到了同樣的腳步聲。
「對不起,先生。小狄克遜先生不在家。」
彼得厲聲說道,「帶個口信給他:告訴他如果他不來聽電話,我要直接打給他的父親了。」
「如果你打的話??」
「快去!把我的話告訴他。」
幾乎可以聽到一陣遲疑。接著對方說:「那好吧,先生。」腳步聲重新消失了。
電話發出卡嗒一聲,一個慍怒的聲音說道,「我是斯坦狄克遜。大驚小怪幹什麼?」
彼得嚴厲地回答說,「大驚小怪的是昨晚發生的事。你感到意外嗎?」
「你是誰?」
他重新報了自己的姓名。「我已經和普雷斯科特小姐談過了。現在我要和你談談。」
「你現在是在談嘛,」狄克遜說。「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不是在電話上談。到飯店我的辦公室裡來談。」對方哼了一聲,彼得不加理睬。「明天四點鐘,跟其他三個人一起來。你把他們帶來。」
反應迅速而強烈。「混蛋才去呢!混蛋,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飯店裡一個混飯吃的,我憑什麼聽你的話。你可得小心一點,我的老子認識沃倫·特倫特。」
「告訴你吧,我早已跟特倫特先生談過這件事了。他把事情交給我全權處理,包括要不要提出刑事訴訟。但是我可以告訴他,你倒願意把你父親牽涉進去。我們就按這個辦吧。」
「慢著!」一陣氣喘吁吁的聲音,接著說,口氣顯然不那麼好戰了,「我明天四點鐘有課。」
「不要去上啦,」彼得告訴他,「另外幾個人也不要去上課。我的辦公室在正面夾層。記住——四點正。」
他把電話掛上,感到自己已在等待著明天的會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