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海巖
中午吳曉沒有回來,林星自己隨便吃點就湊合了。晚上她很認真地做了幾個菜,候著吳曉回家一起吃。雖然他們現在有了錢,但林星似乎已經有了在家自己做飯的習慣。不光為了勤儉,更是為了品味一種家的感覺。這感覺的美妙是在街上吃館子體會不到的。
和吳曉一起吃完了晚飯,他們分了手,吳曉打車去了天堂酒吧,林星則去了靜源裡,準備把關於長天集團那份採訪報告的手稿找出來。
雖然錢包裡揣了吳曉早上塞進去的一千塊錢,但她還是擠公共汽車又走了一段路,花了四十分鐘才回到她原來的這個家。天色已晚,樓道裡的燈黑著。好在她對這裡的每一個拐彎抹角還都依然如故地熟悉,摸著黑也能毫無磕絆地上得樓來。因為不知艾麗和阿欣是否已經回來,或者劉文慶是否還在,所以她先敲了敲門,無人應聲,才拿出鑰匙開鎖。門打開後她看到屋裡和樓道黑得一模一樣,知道果然誰都沒在。她打開燈,掃一眼客廳和都未鎖門的那幾間屋子,從屋裡凌亂的程度和滿桌的煙灰上判斷,這屋子顯然還有人住,而且不像是女人,儘管艾麗和阿欣她們也都抽煙。
對於她一走艾麗就胡作非為地收容男人,林星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氣憤和與之理論的情緒。桌上地下髒亂得讓她甚至沒有駐足的心情,她匆匆忙忙地翻了半天,最後在一個大紙箱子裡找到了那份稿子。那大紙箱裡放的都是她留在這兒的一些雜物,顯然是艾麗阿欣她們不負責任地胡亂塞在一起的,還好她們沒把這稿子當廢紙扔了。
正收拾著,忽聞門外傳來一陣鬼鬼祟祟的響動。也許是很久不在這裡住的緣故,門外的異常讓她心裡有點打鼓。她躡手躡腳靠近大門,耳朵悄悄貼上去聽,確實有人在門外輕聲嘀咕。她從「貓眼兒」往外看,外面沒有燈,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正看著,門突然砰砰地響起來,她猝不及防地嚇了一跳,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了才問:
「誰?」
「開一下門好嗎?」
是個男人的聲音,態度倒還和善,林星的緊張略略緩解,問:「請問你是誰呀?」
「我們是公安局的。」
她把門打開,隔著防盜門的欄杆,看到一老一少兩個男的,穿著便衣,樣子還比較正派,不像假的。但她還是警惕地問:「有工作證嗎?」
老的把證件亮出來,林星說:「我看看行嗎?」那人把證件打開了。藉著客廳明亮的燈光,林星看到證件上的相片,和本人的樣子差不太多。她還不放心,又指指那個年輕的,「他的呢?」老的看了小的一眼,小的皺著眉,臉上有點煩,但還是打開了自己的證件。林星這才開門揖客,解釋地說:「對不起啊,這麼晚我怕是壞人。」
便衣們進了屋,年老的那位也為他們的不速而來做了解釋:「我們白天來好幾次了,這兒都沒人。」年輕的便衣則滿臉敵情地環顧四周,轉過頭就開始發問:
「你們家幾口人呀?」
他的嚴肅讓林星感到敵意,像是自己突然被放在了一種罪犯的位置。因此她回答問題的口氣之簡短之冷淡,當然是帶著牴觸的情緒:
「我不住這兒。你們到這兒有什麼事嗎?」
老便衣拿出一張照片給林星看:「你認識她嗎?」
林星看了一眼,馬上點頭:「這是阿欣呀,她租我房子。她犯什麼事了吧?」
老便衣的態度倒還不錯,一直和顏悅色的:「除了她,還有誰住在這兒呀?」
林星說:「還有艾麗。她們到底出什麼事了?聽說她們失蹤了,是真的嗎?」
老便衣敏銳地反問:「你這是聽誰說的?」
林星遲疑了一下,脫口而出:「聽我爸爸說的。」
「你爸爸?你爸爸誰呀,他怎麼知道的?」
老便衣不露聲色地微笑著,神態自然,問她。林星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做答。
「我爸爸,不,那是我公公,他是長天集團的……」
「你公公,他貴姓啊?」
「姓吳。」
「是長天集團的吳總吧?」
林星默認:「你們公安局不是去找他調查過嗎?」
小便衣插嘴:「你公公過生日那天晚上,讓租你房子的這兩個人去他那兒跳舞,這事兒你知道嗎?」
林星不想回答小警察的話,但又不能置之不理,便草草地點了一下頭,連眼睛都沒看他一下。小警察依然鋒芒所指,話中有話地說:
「然後她們兩個人就再也沒有露面了。」
她們倆露沒露面和去吳家跳舞又有什麼關係呢,林星覺得小警察的邏輯真有點生拉硬扯。她冷冷地提醒道:「你們知道不知道她們倆在北京是干……」難聽的話尚未出口,她又收住了。她想沒必要在生人面前,尤其是在警察面前,說艾麗和阿欣的醜事,於是改口,「你們知道不知道她們在北京的朋友可太多了,也許她們到哪個朋友那兒住幾天去了,以前也常這樣的,過幾天你們不找她們也會回來的。」
老警察晃晃手中的照片,說:「這個阿欣,我們已經找到了,我們現在想找的是那個艾麗。」
林星說:「她們倆總是在一塊兒的,你們可以問問阿欣,她一般都知道艾麗去哪兒了。」
老警察看一眼小警察,又看一眼那張照片,說:「她不可能知道,因為她已經死了。」
林星以為自己聽錯,她沒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啊?你們說什麼,她死了?」
兩位警察用沉默表示了確認。林星驚得不知說什麼好:「她,她是怎麼死的?」
警察再次用沉默表明,阿欣並非善終,林星身上幾乎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什麼時候死的呀?」
小警察尖銳地說:「從屍體和遺物的情況判斷,應該是在你公公過生日那天晚上九點四十五左右死的。」
小警察把時間說得那麼具體和肯定,依據何在,林星不甚了了。但他含沙射影的口氣讓林星聽出不大對頭,她馬上做出疑問的反應: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呀?」
小的不答,老的反問:「那天,你公公過生日,你在嗎?」好在他的態度隨和友善,像拉家常一樣,反而讓林星有了回答的願望。她剛想把那天的情況做個敘述,話到嘴邊突然想起什麼,又吞了回去,改口變成了簡單的兩個字:
「在呀。」
老警察又問:「那個艾麗,還有那個阿欣,她們那天是幾點來幾點走的,她們跳舞了嗎?」
從這一句開始,林星答話時心裡就有了點慌亂,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在她以下的證詞中,將根據她公公的要求,有某些微妙的編造:
「那天,我愛人陪我公公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吃飯來著。」也許是剛剛結婚的緣故,她在生人面前稱吳曉為「愛人」還多少有點彆扭。「吃完飯我愛人有事出去了。然後我去他家跟我公公聊了一會兒。後來他睡了我就走了。艾麗和阿欣我沒見著,大概沒跳成舞她們也就走了吧。」
老警察審視著她的臉,他的眼睛雖然掛著那麼點笑意,但仍能灼灼逼人地看得她後背冒出汗來。老警察問:「那你呢,你是幾點去的,幾點走的?」
林星稍稍停頓了一下,不太利落地說:「九點多鐘去的吧,大概十點多鐘走的。」
老警察又問:「你一直陪你公公聊天嗎?聊了多久,一個小時?」
林星沒有答話,有點機械地點了點頭。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因為她注意到她的答話,可能還包括她的態度,全都被那位小警察一聲不響地記到一個小本子上去了。她覺得那小本子和那小警察的臉色一樣,有點陰鷙。
老警察終於也沒有再問,最後依然客氣地,要了她的呼機號碼,也給她留了他自己的號碼,走的時候還說了些對不起啦打攪啦之類的話。
他們一走,林星心裡頓時七上八下。仔細回想自己剛才的每句回答,細節上有真有假。儘管她覺得那天晚上她幾點去幾點走實在無關緊要,但心理上畢竟有了幾分彆扭。她不知道她的這些答話在形式上或者在法律上,會不會成為對警察的誤導,甚至,是不是已經在事實上,構成了某種偽證。
她拿了自己的手稿,有些恍惚地熄燈關門下樓。剛到樓下,迎面來了輛出租車,刺目的車燈晃了她一下。定神一看,從車上下來的,原來是劉文慶。與上次相比,劉文慶幾乎換了模樣,不僅西裝革履氣宇軒昂,而且幾天不見,輪廓上也有些發福。他見到林星,先打招呼:
「嘿,你怎麼來啦?」
林星冷淡地打量他,說:「這話好像應該我問。」
「怎麼應該你問。」
「這是我的家,你幹嗎來了?」
「行行行,」劉文慶雖然衣冠楚楚,但還是滿嘴酒氣,「我過一兩天就走,艾麗和阿欣反正也不會回來了。你可以搬回來住,或者再把這房子給租出去,也行。」
這話在林星聽來,竟驀然生出些對往事的傷感,她和艾麗阿欣雖不算朋友,但也並非路人,畢竟在同一屋簷下生活過。此時此地,已經物是人非。她讓自己用一種盡量冷靜的語氣,把阿欣的噩耗告訴劉文慶:
「阿欣死了,你知道了嗎?」
對於阿欣的死,劉文慶並沒有表現出一般應有的驚訝,臉上的反應幾乎像是在聽一個耳熟能詳的舊聞。「你聽誰說的?」他關心的好像只是消息的來源。
「剛才來了兩個便衣警察,到這兒找艾麗來了。是他們親口說的。」
「哦?」劉文慶雖然有些醉意,但對警察二字還是相當敏感,「他們說她是怎麼死的了嗎?」
「沒有。」林星突然想起,前些天劉文慶不是還和艾麗在一起嗎,於是她問:「你知道不知道艾麗到底上哪兒去了?她跟你說過阿欣的事嗎?」
一聽林星問這個,劉文慶打了個響亮的酒嗝兒,臉上掛著半笑不笑的優越感,「你真想知道艾麗上哪兒去了嗎?那好,看在咱們過去好歹相處一場的份兒上,你上來吧,我跟你說!」
林星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他反身上了樓,進了門她連坐都沒有坐下,靠著門就問:「艾麗到底上哪兒去了?」
映著客廳裡明亮的燈光,能看出劉文慶的臉上,塗著一層不勝酒力的赤紅。他沒模沒樣全身懶散地在沙發上歪著,說道:「跟你說實話吧,你的這位老房客,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前幾天她結結實實地敲了人家一筆錢,跑了!」
林星半信半疑地:「敲了誰的錢?」
劉文慶半真半假地笑著:「說了你又該不信了,敲了吳曉他爸爸一筆錢。怎麼著,他爸爸還是不同意你們倆好吧。他也不看看他那兒子,什麼玩意兒呀,連大學都上不下來的人,就會吹那麼個爛管子,懂什麼呀。他爸爸還以為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麼寶貝東西呢。」
林星顧不得替吳曉鳴不平,也沒有說他們結婚的事。劉文慶雖然滿嘴酒氣,但他的這些話,又不全像一派順嘴胡謅的醉囈。她問:「是因為去吳曉他爸爸那兒跳舞的事嗎,和他爸爸跳跳舞又有什麼關係?」
劉文慶臉上現出一絲冷笑,笑得有幾分猙獰:「有什麼關係?她們是幹嗎的,賣的!還能有什麼關係!」
林星完全不信了:「你不會是說,她們賣到吳曉他爸爸那兒去了吧。」
劉文慶做出一副事事洞明的樣子,瞇縫著眼睛,說:「要真是賣,就不叫敲詐了。賣能賣多少錢呀,一次兩千,到頭兒了吧。可你知道艾麗帶回多少錢來?少說也有幾十萬吧,艾麗還藏著掖著怕我看見。可你想想,幾十萬的票子,堆起來也不老少呢。我一看她拎回來那麼個皮箱就知道准有事,那就不是女孩子用的箱子!」
劉文慶嘴裡這個石破天驚的秘密,讓林星無比震驚,震驚得不敢相信:「你怎麼知道那些錢就是吳曉他爸爸給她的。他爸爸是有錢,可從來不隨便扶貧做善事。」
「那是對你。」劉文慶說,「我問艾麗來著,是艾麗自己告訴我的。」
林星說:「你不是不知道,艾麗和阿欣,嘴裡沒真話的。她們跟我也吹過,今天認識這個大款,明天那個名人又喜歡她們,越有名的人她們越愛往自己身上編故事,你都信嗎?!說誰誰給了她們多少錢這類話我都聽過不知多少遍了,可到頭來也沒見她們哪個真的發財致富了!」
「話我可以不相信,可錢是擺在那兒了,我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林星揣摩著劉文慶的表情口氣,怎麼看也不像是信口編造。她不禁有些惶惑:「吳曉的爸爸為什麼要給她們錢?」她剎那間居然想到,那錢會不會就是吳長天托艾麗帶給吳曉給自己治病的,讓她給卷跑了?他以前讓人帶東西給吳曉,就是托艾麗轉交的。但馬上她又否定了這個過於美好的猜想,吳長天在過生日之前,就與吳曉重歸於好,錢完全可以親手交給兒子,用不著再托人轉交。如果他真的給過錢的話,後來他們共進晚餐時他也不會隻字不提的。
劉文慶給自己點了根煙,噴出的雲霧把他半醉的面目映得青紅不分。他說:「你想想,艾麗和阿欣一塊兒去的,可到最後只有艾麗自己回來。我一問她她就哭,哭得還挺傷心。你想想,幾十萬的現大洋放在那兒還這麼哭喪,不是死人的事是什麼?吳長天肯定是傷天害理缺大德了!」
林星還是不能相信:「吳曉的爸爸又不是一般社會上的大款,怎麼會找上阿欣這種在外面當小姐的人?」
劉文慶冷冷地說:「我告訴你,越是這種身居高位的人物,平常幹這種事越是不方便,時間一長還能沒點心理變態?你想想,吳長天一個人生活多少年啦!」
劉文慶的分析,如果在以前,林星完全可以把它歸為主觀臆測甚至是人身攻擊,因為那與林星對吳長天的印象,實在是南轅北轍。可現在,阿欣畢竟是死了;艾麗確實是不見了;警察也指名道姓地找來了;吳長天又那麼反常地大早上跑到出版社門口求她作證……這顯然是有什麼事情發生。她這時不能不再次想到吳長天對兒子婚姻的態度,他昨天晚上突然允許林星走進吳家的大門,難道真有幕後的因緣和難言的隱情?這個置疑令林星全身寒意頓生,她掙扎著試圖為自己解脫,說出話來卻成了替吳長天的圓場:
「你們男人……不都是有點變態嗎?國外的心理學早就研究過的……」
劉文慶馬上用一臉的悲憤打斷了她:「沒錯,你說得沒錯,我也變態了。我原來還挺正常的,自從讓吳長天害得有家難回我就真有點變態啦。我他媽滿腔熱情當他的股民,把我的全部財產,連他媽跟親戚朋友借的,湊齊了全部交給他了,可他倒玩兒了一手陰損奸壞的毒莊,把我們都給套在裡頭啦。他害得我傾家蕩產,他兒子又來奪妻霸室!這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記著,我忍,我是心字頭上一把刀!我就信一點,多行不義必自斃!總有你栽到我手裡的這一天!」
劉文慶說得興起,酒勁兒發作,手舞足蹈地站在客廳當中,無所畏懼地放高了聲音:「我反正是一無所有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知道過去老一輩的人都愛怎麼說嗎,啊?——『無產者丟掉的只有鎖鏈!』你知道現在小一輩的都怎麼說嗎?——『我是流氓我怕誰!』」
從劉文慶的叫囂中林星聽出,他真是有點變態了。在和吳曉生活了一段時間以後,林星竟完全想像不出自己過去怎麼會試圖對這樣一個窮凶極惡的男人投入過一段真實的感情。但這些瘋話如同一枚毒針,恰恰刺入了她心中最薄弱的那個部位,讓她頓時失了方寸。她無力辨清哪一句話確是「酒後真言」,只覺得自己心智紊亂信念崩潰。她閉目塞聽地拉開房門,向著門外的黑暗一路逃了出去。
這一天的晚上,吳曉回來得格外遲,他一進屋就哈欠連天地倒在床上。林星問:吳曉你困嗎?他未發一言,索性用呼吸粗重的昏睡作為答腔。林星去廚房裡給他熬了一杯熱牛奶,拉他起來喝。報紙上說牛奶最宜安神養氣,所以這些天她逼他每晚睡前必須喝的。吳曉完成任務似的爬起來接了杯子,然後滿腹牢騷,說今天該到的歌手沒到,害得他們一直加演到現在。林星見他喝完又要往床上倒,拉住他說:吳曉你先別睡,有件事我得跟你說說。吳曉的眼睛已經閉上,只有鼻子噥噥作響,他說明天再說吧我都困死了。
林星抬高聲音:「阿欣死了你知道嗎?」
吳曉這下睜開眼了,反應了一會兒,擰著眉毛問:「怎麼回事?你聽誰說的?」
「公安局的人今天找到靜源裡去了。阿欣死了,艾麗也失蹤了。」
吳曉撐起半個身子:「你見著公安局的人啦?是他們說阿欣死了嗎?」
林星跪在床上,跪在吳曉面前,她沒有回答吳曉的驚訝,卻反問:「吳曉,你爸爸是不是給了艾麗一大筆錢?」
吳曉坐了起來,完全不解地看她:「什麼,我爸給艾麗錢?給她錢幹什麼?」
「你爸是不是真有什麼事,他過生日那天我就去了不到十分鐘,他幹嗎非要暗示我說和他在一塊兒呆了一小時?那一小時對他是不是很重要?」
吳曉愣了半天,莫名其妙地說:「我爸跟艾麗阿欣根本就不認識,那天是李大功拉她們去跳舞的。你怎麼連這種事都懷疑我爸呀?」
「那你爸幹嗎要給艾麗那麼多錢,我生了這麼大的病他一分錢都不給,為什麼一下子就給艾麗那麼多錢?」
「我爸什麼時候給她錢了,這也是公安局說的嗎?」
林星一愣,搖頭,「這不是他們說的。」
「那是誰說的?」
林星遲疑了一下:「是……劉文慶說的。」
吳曉的臉冷下來,很不高興地發著狠:「我就不明白,咱們都結婚了你幹嗎又找他去!」
林星心裡一亂,主動的質問立即變成了被動的申辯:「誰去找他啦,我是碰上他了。他喝醉了酒上靜源裡去,我去找稿子碰上他了。」
吳曉更加理直氣壯:「他喝醉了酒跟你說的話你也信!我的話你怎麼不信,我爸的話你怎麼不信?」他生氣地翻身躺下,拽上被子,不再理她。
林星啞口無言,想想劉文慶剛才滿口的酒氣和那些張狂的瘋話,似乎確不足信。自從他炒股失敗一貧如洗之後,確實像換了個人似的。這樣一個精神上受了刺激的人,一個對吳長天充滿仇恨的人,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他的話怎可當真!
這樣一想,林星的心情一下子就輕鬆下來了,頓時又覺得對不起吳曉。她想說句抱歉的話,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吳曉就背著臉主動問她:「阿欣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死的?」雖然聲音還是悶著氣的,但給了林星一個緩和的機會。
「我也不知道,警察也沒說,好像不是正常死亡吧。警察一說把我嚇了一跳。」
她的語氣是很親和的,甚至都有幾分低聲下氣,一邊說還一邊動手幫吳曉把沒有蓋好的被子蓋好。吳曉的氣惱聽上去也就過去了,他說:「你一說也嚇了我一跳。她和艾麗,前些天不是還挺好的嗎?」
林星隨著他感歎道:「像她們這種女孩,認識的人當中,肯定少不了有黑社會的。別看她們比咱們就大個一兩歲,實際上比咱們可是複雜多了。」
吳曉說:「你既然知道她們那麼複雜幹嗎還把房子租給她們?」
林星說:「當初誰知道她們是坐台出身的。她們臉上又沒寫著。」
吳曉說:「我原來也以為她們挺不幸的,後來你一說我才知道她們其實都油著呢。」
林星說:「她們以為自己油,可再油也油不過那些有錢的大款。那些人表面上喜歡她們,但沒人真跟她們玩兒感情,她們心裡也明白,都是逢場作戲的事,互相騙。這方面阿欣不如艾麗那麼徹底想得通,要不然怎麼她出事呢。不過她們年紀輕輕的就這樣在江湖上混,說起來也還是挺可憐的。」
兩人一來一往地感慨著,剛才的爭執,就在這共同的長吁短歎中自行化解。但那一夜兩個人似乎誰都無法安睡。熄了燈,一切都靜下來之後,林星的心裡卻怎麼也靜不下來。她能感覺出身邊吳曉的呼吸,也並非如過去那麼平靜。在這新婚蜜月的短短幾天中,好像一下子發生了許多事情,誰也說不清緣由,但讓人心裡全都亂了。
為誰而亂呢?為艾麗和阿欣?還是為他們的父親?
失眠的夜晚當然是漫長的,第二天,吳曉起床時眼睛有些浮腫,但照舊打扮得很精緻地出去拍他們的MTV。據說為了拍出一個很棒的創意,他們今天要到大連的海邊取景,當天不能回來。他走時囑咐林星上午去醫院做透析時,別忘了打一針蛋白血清。這蛋白血清是醫生一直極力推薦的,以前沒錢所以一直沒打。也因為聽說醫院現在都爭創效益了,醫生推薦的貴藥究竟是否必需不免有些可疑。林星忘了聽誰說過,好多藥廠都拉醫生入了干股,所以有時你也搞不清他是在治病救人還是在治病救己。
儘管如此,吳曉早上走以前還是一再囑咐她必須要打這個針的。花三百多塊錢打一針總不會一點用沒有吧,而且從這個藥的名字上看,好像是一種營養類的補劑,營養現在對林星來講,也是至關重要的。
於是她上午在醫院裡就交錢打了這個針。針是打進透析機裡,通過循環的血液進入她的血管的。她躺在床上,看著那些管子裡流動著的摻有藥劑的血液,很想感覺出與以往有何不同。生了這種病才體會到有錢沒錢真是不一樣的。想到錢她的心跳突然有些惶惶不安,她試圖分析出自己是不是因為用了吳家的錢,才會在警察面前替吳長天那樣說話,那樣按照他需要的情節撒謊。她想來想去想對自己說不是,她所做的一切並非因為用人錢財替人消災,而完全是為了吳曉,是因為兒女情長才英雄氣短的。這樣看問題她心裡稍稍好受了一些。退一步又想,也許她是太認真太敏感太死心眼兒了,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其實所有這些都不過是一種人之常情罷了。吳長天現在已經成了她的公公,成了她的父親,他因此給她錢去治病,她因此說一些向著他的話,這對任何做媳婦、做女兒的人來說,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嗎?
中午,她從透析床上起身下地,走出醫院。站在路邊,猶豫了半天,她還是在公用電話亭裡呼了劉文慶。劉文慶回電話的速度倒是很快,但不知為什麼一聽是她便有些鬼鬼祟祟。他的個性一向張狂自負,倒從來沒有這麼神神秘秘過。
「是你一個人嗎?」他問。
她說:「是啊,你有空嗎?」
劉文慶小心翼翼地問:「有什麼事啊?」
她說:「我想再問問艾麗和阿欣的事。」
劉文慶笑笑:「你還真關心她們,累不累呀。」
林星沉默片刻,坦白道:「我是關心吳曉。我希望你能實事求是地告訴我,他爸爸和艾麗,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文慶思忖了一會兒,才說:「好,你來吧,我從頭到尾跟你說!」
他和她約了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通天湖花園別墅度假村。這地方的名字聽起來有點不大像劉文慶現在所能承受的消費。但林星沒有多問。她按照他指點的路線,乘出租車過去。那通天湖在京通高速公路中間略嫌荒涼的一側,雖然地處偏僻,但一到大北窯,踩踩油門再往東走上十幾分鐘便是了,車程很近。那是一個尚未完全綠化好的有些光禿禿的人工湖泊,湖邊有一座白色的像是飯店一樣的嶄新建築,周圍散落著十幾棟故作雕琢的歐式別墅。一座同樣風格的石柱門樓孤零零地立於路口,四周的圍牆還不成氣候。由此看來這是個新近開發遠未完善的項目,路標也沒有,林星讓車子轉了兩圈才找到劉文慶電話中說的那棟九號別墅。那別墅的門口已經停了一輛黑灰色半新不舊的沃爾沃,不知是不是劉文慶自己開來的。林星下了車,讓司機稍候,滿腹狐疑地上前敲門。
門鈴響了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正是劉文慶。他警惕地看看林星身後的那輛出租車,說:「讓這車走吧,待會兒我送你回去。」林星的目光疑問地投向門前那輛沃爾沃,問道:「你從哪兒弄來的車?」
劉文慶說:「租的。」
林星付了出租車費,讓車走了。然後進了這幢油漆味尚未散淨的別墅。別墅裡一應的傢俱擺設都是簇新的,樣式也都花裡胡哨窮人乍富。林星又問:「這是誰的房子?」劉文慶上下嘴唇輕輕一碰,還是那句話:
「租的。」
「你發財了?」
林星跟著他往樓裡走,劉文慶笑而不答,只說:「來,我領你參觀參觀。現在農民有地不種莊稼,都學著辦起這種度假村了,來錢比種地可快多了。這房子真夠大的吧,七八個人一大家子週末往這兒一住,湖邊釣釣魚,騎騎馬,那邊主樓裡還有各種娛樂設施,都挺全的,多好。這一幢房子一天才一千塊錢,真是便宜到家了。」
林星隨他看完樓下又看樓上,她還是不懂地問:「這是你租的?」
劉文慶得意地坐在二樓小客廳的沙發上,說:「不是我租的是誰租的。怎麼樣,還是回來跟著我吧,我早說過,我掙錢都是為了你。」
林星沒有坐,她不無警惕地問:「你到底哪兒來的錢?」
劉文慶笑笑說:「我這幾天跟一個富翁好好賭了一把,真他媽驚心動魄!結果我贏了。」
林星半信半疑:「你贏了多少錢?」
劉文慶顧左右而言他:「你不是對錢沒興趣嗎,我老跟你說錢你又該嫌我俗了。」
林星冷冷地說:「既然你有了錢,也有了地方住,那就把靜源裡的鑰匙還給我吧。」
劉文慶爽快地答道:「沒問題,我這不是剛剛跟這兒租了這幢房子嘛。我還有些東西放在你那兒呢,呆會兒我就回去把東西拿過來,最遲明天准把鑰匙還給你,怎麼樣?在這兒我也是臨時住住,躲躲清靜,以後還是得在城裡買套公寓。我打聽了,在三環路以內買套稍微有點檔次的公寓總得要個二百來萬,三環以外四環以內的也得……」
林星不想再聽他得意忘形的這套嗦,而且他這套吹噓誰知道是真是假呢。她打斷他的話,說:「你剛才不是說要把什麼事從頭到尾跟我說嗎。你說吧,我還有事要走呢。」
劉文慶明知故問地:「啊,你是想聽什麼事來著?」
林星說:「你知道我想聽什麼事。」
劉文慶做恍然狀:「啊,那件事啊。我後來想了,還是別告訴你的好,免得你說我挑撥你和吳曉的關係。我想還是幾十年以後,等咱們都老了,湊一塊兒敘舊的時候再跟你往事重提吧,嘿嘿,到時候可別怪我讓你不堪回首。」
林星怒不可遏:「那你今天叫我來幹什麼,你怎麼這麼沒信用!」
劉文慶輕輕一笑,笑得很曖昧:「你知道嗎,我一贏了錢,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我想讓你知道,只要我想幹成的事,早晚得讓我幹成。你不是一直不信嗎?我就是想讓你看看,這麼大的房子,我劉文慶租得起。怎麼樣,願意不願意在這兒住一宿,陪陪我?我這人念舊,最喜歡鴛夢重溫的感覺了。」
林星沒想到劉文慶讓她遠遠地趕過來,竟是這樣一個無聊透頂的目的,這更加深地讓她認識到和劉文慶的相識完全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她讓自己壓住火氣,心裡發誓彼此再不相往來,嘴上只冷淡地說:「對不起,還是你一個人在這兒做夢吧。」說完便轉身下樓,劉文慶在身後叫她:「嘿!」聲音未落,門鈴響了。叮咚叮咚,響得很有禮貌。劉文慶叫住她說:「嘿,你等一會兒,這是來修電話的,要不是等他們我早走了。」
他走近林星,大哥似的拍拍她的肩:「放心,現在我不會強迫你幹什麼事了。等會兒我開車送你走,要不然這麼遠你怎麼回去。」
劉文慶下樓開門去了。林星只有留下來等,這兒附近既無公交車也無出租車,確實是個相當偏僻的地方。她站在樓上的這間小客廳裡,想平撫一下剛才被激起的憤怒與厭惡。環顧四周又暗暗疑惑,難道贏了一筆錢就敢於這麼揮霍嗎?她覺得劉文慶這一段時間的言談舉止變得非常怪異。
透過小客廳半開的門縫,她聽到樓下劉文慶打開大門的聲音。有人進來好像和他說了一兩句什麼話,緊接著就聽見不知是誰的喊叫,聲音非常恐怖。林星嚇了一跳,正待出門去看,還未把門全部拉開,已經看見劉文慶跌跌撞撞地順著樓梯往樓上逃竄,有個人在後面追。林星一時沒有反應到出了什麼事,已聽見「砰砰」兩聲爆竹似的聲響,接著又是一聲!林星都想不出這麼乾脆利落的響聲是從哪兒發出來的。從門縫裡她看見劉文慶一仰身打了幾個滾,完全沒有骨頭似的從樓梯上快速地栽了下去,身上不知何處噴出來的紅霧在林星眼前散開一片又瞬息消失。她這才意識到出了什麼事,全身立刻僵硬得幾乎無法舉手投足,連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她看見一個持槍的人低頭在看癱在樓梯口的劉文慶,顯然是在確認他是否已死。樓上不知有什麼響動讓那人側耳傾聽,然後又一步一步走上樓來。林星眼前發黑腳下發軟靈魂離竅,她幾乎是靠著一種下意識的本能才拖著沒有知覺的雙腿向後逃去。這屋子四牆堵死情急無路,忽見左面死角留著一道小門。腳步聲越來越近。林星拉開小門企圖奪路而逃,不料卻逃進了一個幾尺見方的小衛生間裡。從外面的腳步聲她知道那人顯然已經走進這間小客廳了,而且必然地,打開了衛生間的門。林星這時已經跳進浴缸,站在浴簾的後面屏住呼吸。她的全身肌肉都麻痺掉了可還是禁不住索索發抖,以致身體僵縮著不敢碰著那薄薄的浴簾。那人用手撥了一下浴簾,大概是在往裡看。林星沒有看見那人的臉,她看見的只是一隻粗壯的手,那胖胖的無名指上,還略顯誇張地戴著一隻同樣粗壯的金戒指。那隻手在浴簾上停了片刻又收回去了,腳步聲隨即退出了衛生間,移往它處。林星鬆出一口氣來,雙膝已經支撐不住,幾乎就要暈眩過去!
她上午做透析時就暗自想了阿欣的死和艾麗的失蹤,肯定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半分鐘前劉文慶的血濺五步,終於證實了她的懷疑。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孤立的,在她周圍的這些人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你死我活的事情!她一動也不敢動地,聽著那腳步聲驚心動魄忽遠忽近,還伴隨著翻箱倒櫃的聲音,那人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一會兒腳步聲往樓下去了。她還是不敢動。她就這樣一直撐著被汗水濕透的身體,在浴簾之後搖搖晃晃地站著,很久很久聽不見這幢房子有任何聲響了都不敢輕舉妄動,她老是懷疑那殺人的兇徒說不定正在樓下的沙發上慢慢地抽煙喝啤酒呢,或者正躲在門外的暗處等她出來。她想今天幸虧做了透析,還加了那針蛋白血清,否則她的體力恐怕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終於,在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之後,她戰戰兢兢地走出衛生間。小客廳裡確實沒有人,整個二樓似乎也不見一個人形。站在二樓的圍欄處往下看,樓下同樣沒有任何動靜。她順著樓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樓梯上,凝固的血漬點點滴滴。她的目光難以逃避地,投向歪斜著蜷伏在梯口的劉文慶,他那觸目驚心的死狀讓林星幾乎窒息。那張毫無呼吸的嘴還張著,彷彿還有一聲叫喊尚未喊出。整個別墅靜得像一座墳墓。林星想哭,想叫,但不敢發聲!
警察在她報案後趕到這幢房子的速度,比她預想的要快得多。半個小時之後門外就停了好幾輛警燈閃閃的警車,屋裡屋外都是面目嚴肅的公安人員。林星被簡單詢問了一番之後,讓人帶離了現場。她被帶到那度假村中心大樓的一間辦公室裡,由一位警察對她做了例行的筆錄。問的問題都很常規,諸如:死者是誰,和你什麼關係,你到這兒幹嗎來了,你估計是誰殺的他,他有什麼仇人嗎,兇手是什麼樣子,多高多矮多胖多瘦,穿什麼衣服,什麼顏色,是深是淺是長是短等等。之後,他們用車拉她進了城,去了公安機關的一個地方,也是在一個樓裡,她見到了上次在靜源裡見到的那一老一少兩位便衣。
老便衣讓她坐下,招呼小便衣為她倒水。然後既嚴肅又親切地問她:「上次我們問的那些問題,你再想想,是不是有一些上次沒說啊?」
她頭腦發木,機械地搖頭。
老便衣意味深長地看她:「你不想再死人了吧?」
她這才哭了,她說我要打電話,我要找我的愛人!
警察同意了,她打了吳曉的手機,手機關了。呼他,也沒有回音。她突然想到他們今天是去了大連,現在可能正在美麗如畫的老虎灘全神貫注地拍那個有新穎創意的MTV呢。
老便衣說:「你別著急,我們先送你回家。我還是那句話,要是想起什麼該說的,可以隨時找我們,我們有耐心等著你慢慢地想,啊。」
林星什麼也沒說。也沒讓他們送。她懵懵懂懂地,走出公安局,回了家。
進了家門,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她現在非常害怕一個人。她想去大連找吳曉,可也許她還沒到他們就已經回來了。她想去單位和同事在一起,可單位的人大都不坐班,就是能找到人,又能和他們聊什麼?她想去找同學,但畢業一年了,和外地的同學倒還通過一兩封噓寒問暖的信,同城而住的,反而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了。在這個城市裡,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吳曉之外好像別無所親。
她把家裡每一個門都鎖好,腦子裡還是不斷出現劉文慶的猙獰死狀。她老是想著他那大張著的嘴巴,究竟想要喊出什麼聲音?他的死與阿欣的死究竟是同一個陰謀,還是各有因果。儘管劉文慶炒股破產變得窮凶極惡,常常酗酒打架四處結仇樹敵過多。但他的死和阿欣的死和艾麗的死不見鬼活不見人,前後銜接相繼發生,如果都是毫無關連的偶然事件,那真是不可思議到極點了!即便是偶然,她也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們統統都是為錢喪生。他們不為錢為什麼?為情?鬼才相信!
林星躲在屋裡胡思亂想直到傍晚,她中午做完透析就沒吃午飯,此刻早已飢腸轆轆。家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可她又實在不想打開房門一個人上街去。當夕陽尚未從臥室的窗台上完全褪去的時候,她的BP機突然響了,那刺耳的叫聲先是嚇了她一跳,繼而又讓她感到了一絲溫暖和熱鬧。BP機的叫聲至少說明她在這個城市的孤單並非那麼絕對,特別是當她看到BP機上的頭幾個字居然是「吳先生」時,差點歡喜得叫出聲來。當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門去,衝向街上的公用電話亭時,所有的孤獨、恐懼和疲勞統統為之一掃!
電話打通了,她還沒開口那邊就問:「是星星吧?」她愣住了,那人不是吳曉。吳曉只有在最親暱的時候才這樣叫她。聲音也不對,吳曉的聲音哪有這樣蒼老。她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呼她的人是她的公公,吳長天。
她不太自然地,叫他:「……爸,您呼我嗎?」
吳長天說:「吳曉去大連了吧。晚上你有事嗎,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看來吳長天對兒子的行蹤完全瞭如指掌,說明父子之間肯定保持著密切的熱線。但林星還是問了一句:「爸,您怎麼知道吳曉去大連的?」
「吳曉剛才給我來了電話。他們在大連拍片子遇上點麻煩,想讓我們大連的公司幫幫忙。他們最快明天才能回北京。我想你今天晚上一個人要是沒事的話,我在頤和園訂了條船,你從來沒在船上吃過飯吧?我現在派車去接你好嗎?」
她答應了,在這個孤獨的黃昏,吳長天的這個電話突然提醒了她——她現在除吳曉之外還有一個法律上的親人,那就是她的這位公公。
這確是一個她最需要和親友在一起的黃昏,因此她答應了去。半個小時後,吳長天派的車子來了。林星想,何不把這一切疑問,包括艾麗去了哪兒、阿欣怎麼死的、劉文慶為什麼被殺、為什麼需要她去做那樣一個與細節不符的證詞,以及在這短短十來天裡,為什麼發生了那麼多莫名其妙的事,去當面地、直截了當地,和她的公公好好談談呢?即便他確實像劉文慶說的那樣,與艾麗阿欣有染,私下裡給了她們錢,她這個做媳婦的,也應該把外面的猜測和傳言,如實告訴他,讓他自己考慮一下該怎麼辦。就算她的言語唐突措辭衝撞,他作為一個長輩,一個領導,一個有身份有修養的大人物,總不至於不能諒解和寬容吧。
吳長天的車子大概是辦理了頤和園的通行特許,從園子的側門直接開進了這個昔日的皇家禁地,然後沿著與西堤並行的一條長長的柳岸,一直把她送到了正在維修的石舫。
在石舫附近的一個遊船碼頭上,她登上了一隻雕樑畫棟的彩繪繡船。船上燈火輝煌,當中擺了一隻圓桌,桌上鋪了明黃的桌布,桌布上陳設著古色古香的壽字餐具,幾樣宮廷小吃,已經上了檯面。吳長天聲音熱情地招呼著她,眉宇間卻掩飾不住失神和疲倦。船上除了他和林星見過的那位李大功之外,還有一位她未曾見過的人物。吳長天先把林星介紹給此人:「這就是吳曉的愛人,瞞著我結婚的。」口氣上是極熟近的樣子,又將那人向林星介紹:「這是梅叔叔,也是從小就看著吳曉長大的。」那人主動伸出手來,補充著自我介紹:「梅啟良,來坐吧。」果然是他,林星一聽姓梅,就從那人的氣度派頭上猜到了,這就是她的公公原來一直處心積慮想為吳曉找的那個「岳父」。
直到寒暄完畢,林星也搞不清今天他們誰是主賓,大家全部落座之後,李大功吩咐船工開船。月亮這時升起來了,皎潔的月光被收進昆明湖的萬頃銀波之中,把七月流火的盛夏帶進了一個清涼的蟾宮世界。船工發動好機器,船舷緩緩離岸。在水淺浪平處略作盤桓,便將船頭擺正,向著遠處夜色朦朧的龍王廟,徐徐開去。
這本應是個閒情逸致的晚上,晚風輕拂,皓月晴空,放舟湖上,把酒當歌。桌子上陸續擺滿了從聽鸝館訂來的宮廷珍饈,除了林星之外,男人們都喝了幾杯白酒,話題也還算是漫無邊際。但在林星察言觀色的直覺上,不難看出席面上的氣氛,實際上是毫無歡樂可言的。
他們先是談到了長天集團的什麼產權問題。梅啟良對吳長天說:材料我都看了,總的感覺是還不夠充分,特別是在財務方面,好像還缺欠一點過程性的說明。對梅啟良的看法,吳長天做了些解釋,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的討論持續了很久。林星聽了半天不甚了了,也許這個話題過於嚴肅了,與風清月朗的昆明湖有些格格不入。於是他們又轉而談星論月,但氣氛令人更為沉重。因為他們不約而同地說到了四百年前法國的預言家諾查·丹瑪斯的恐怖詩篇——《諸世紀》。吳長天的情緒在幾人中最為悲觀,他並非不懂每個人在災難面前都是更相信僥倖的,但他還是列舉了世界大戰、全球性污染、溫室效應、中東戰爭、蘇聯解體等等事件,來說明那詩篇中的多數預言都被後來人類歷史的足跡所實踐。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了,那就是一九九九年的七月,九大行星十字排列,恐怖魔王降臨人間……這個關於人類毀滅的預言能否應驗呢?吳長天的提問讓船上的每個人,包括那些年輕的船工和服務員,都有些驚惶不安。今年就是一九九九年,現在就是七月。環顧一下這明月當空的湖光山色,就知道生活有多麼美好,可也許大家都活不到明天了,悲哀和恐懼立刻佔據了人們的心頭。最後還是梅啟良以科學的立場振奮了一下現場的氣氛:天像是自然現象,九星聯珠在歷史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按科學記載差不多每百年就有一次。九九年即便有幾個小星星掉在地球上,也不過是幾個不大的隕石罷了,與人類存亡無干,只要小心別正巧掉到你我的腦袋上就行。梅啟良的話讓船工和服務員們都笑起來,活躍了船上的情緒。吳長天和李大功也應景地咧了咧嘴,但那不叫笑。林星搞不懂他們是不是真有死亡的預感,真的相信會有災難迫在眉前。
船行得很穩、很慢,伴著舷邊微浪輕拍的節奏,終於結束了這場並不輕鬆的晚宴。梅啟良把幾位服務小姐叫攏來親切攀談,家長裡短地瞭解著民間百姓的生活。李大功躲在船尾,用手持電話和什麼人竊竊私語。吳長天則獨步船頭,臨風而立,沉默不語。林星跟過來,她說:「爸,我有件事,想跟您聊聊。」吳長天若有所思,目光停在她的臉上,卻似看未看,好半天才猛省地應道:「啊,好,你想聊什麼事?」
她要聊的是劉文慶的事。這是她二十一年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目睹和逃脫了這樣一場驚心動魄近在咫尺的謀殺。她首先為難的,是拿不準應該怎樣向她的公公說明她和劉文慶的關係,怎樣說明今天中午她為什麼和他單獨待在那個偏僻的別墅裡。她中午找劉文慶的目的是想讓他再解釋一下他昨天的那些惡言惡語。但這個目的很難向自己的公公說明,因為劉文慶惡語相向的目標正是她的公公本人。而這些話林星原計劃是放在後面,看公公的情緒好壞再決定怎麼說的。她躊躇不定,不知話從何起。吳長天從她的表情上,顯然也看出了她欲言又止的,絕不是一般的話題,於是主動問道:
「林星啊,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好了。」
他的慈祥和親切放鬆了她的緊張,她終於說:「爸,我認識的一個人,他知道艾麗和阿欣的事,可他今天中午出事了,他讓人給殺了。」
這樣嚴重的事,而且就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林星看出,吳長天的臉上有了震驚:「讓人殺了?」他馬上又問,「你跟那個人怎麼認識的?」
「我們過去是朋友。」
「噢,你是怎麼知道他被殺了?是不是今天下午公安局找了你?」
「不,他被殺的時候我就在那兒,我親眼看見他讓人用槍打死的。」
林星的淚水在眼裡打轉,她腦子裡無論如何抹不去劉文慶那副大聲吶喊的死狀。還有槍聲,連續不斷地,在她腦子裡一再顯現的恐怖場面中砰砰地響著,把她的感覺、意識,都震得麻木了。以致她都分辨不出她公公臉上的驚愕和張皇反映了什麼。
「……你怎麼會在那兒?」
林星擦著眼淚,她讓自己鎮定,讓自己從槍聲中擺脫出來。她說:「我去找他,我想問他艾麗和阿欣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總說他知道的。」
吳長天目光發僵地,盯住她。他的聲音也同樣發僵:「他跟你說了嗎,他都告訴你什麼了?」
林星低頭深深地喘了口氣,她的回答因此而停頓了片刻:「他說,他說您給了艾麗一大筆錢,您怕她們壞了您的名聲。」
吳長天的臉白了,很明顯地,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林星依然分辨不出,那是恐懼還是氣憤。吳長天愣了半天才笑了一下,「我給她錢?是那個來跳舞的女孩子嗎?我怎麼會給她錢!」
「他說因為阿欣死了,因為阿欣死了……」
「阿欣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你那個朋友,他說和我有什麼關係嗎?」
林星這時才抬起眼睛,讓自己的目光與公公相對,她說:「有。」
吳長天半張著嘴,臉上的僵硬好半天才變成了一種不屑的笑容,但看得出笑得很是生澀。也許名人在遭受詆毀時都是這種表情——心裡氣急敗壞,表面卻不在乎。
「有什麼關係?」他問:「他說有什麼關係?」
林星說:「這正是我要問他的。」
「他告訴你了嗎?」
「……沒有。」
「既然他知道,為什麼不告訴你呢,是因為你和我的關係嗎?」
「不是,」林星說,「因為他還沒說,就讓人打死了。」
吳長天幾乎沒等她說完就問:「那你看見兇手了嗎?是誰殺的他?」
恰在這時,李大功端了兩個玻璃杯過來了,杯子裡是剛剛沏好的熱茶。他把左手的茶遞給吳長天,吳長天沒有接,他便放在了船頭美人靠欄杆下的座位上,右手的茶則遞給了林星。林星雙手去接。這時,不期然地,李大功右手的無名指上,一隻粗大的黃金戒指驀地撞入她的視線,讓她的心臟在一瞬間忽悠一下險些跳出口來。她圓瞪了雙眼去看他的手,和那只顯眼的金戒指,她幾乎可以毫不懷疑地認定,那正是幾小時前她在通天湖別墅衛生間的浴簾後面,看到的那只壯碩的右手和那只粗大的戒指!熱熱的玻璃杯從她的十指關中滑落下去,「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在腳面上,她沒有一點知覺。她一動都不敢動地,看著眼前身高體壯的李大功,這個殺人的兇手!緊張得幾乎窒息了七竅,她覺得自己命在旦夕!
李大功「哎喲」了一聲,以為是杯子燙了林星的手,說聲「對不起」,連忙招呼服務員過來幫忙。吳長天一動不動地站在林星對面,他顯然清楚地看到了林星在伸手接那杯茶時面對李大功的反常表情,他呆呆地看著李大功和服務員們忙碌地收拾著地面玻璃的碎碴和水漬,看他們又給林星換上了一杯新茶。當他的目光和林星相遇時,林星馬上迴避開了。她聽到她的公公用沉沉的嗓子,把剛才的談話繼續下去:
「你看見兇手了嗎?」
她不得不迎住了公公的逼視。她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很久才從心底透出一口抖抖的喘息,她說:「……沒有。」
「一點沒看見嗎?」
「……一點沒有。」
吳長天沉悶了一會兒,問:「你認為你那個朋友的話,是真的嗎?」
林星的喘息難以平復,喘息使她的回答變得吃力和細微:「他的話,反正沒用了,真假都已經……死無對證。」
吳長天審視著她的面孔:「我不是問有用沒有,我是問,你相信嗎?」
林星說:「我不想相信,我知道他是一個無賴,他喝醉了酒去詛咒一個我曾經那麼崇拜的人,我真的不想相信。可現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能發生,壞人偶爾能說真話,好人有時也會撒謊……」
吳長天沉默著,並不去反駁她的話。他們都聽到了腳下汩汩的水聲,看到了頭上幽藍的天空。這天空和水聲百年來似乎沒有變過。
吳長天說:「這不是現在這個世界才有的現象。確實不值得大驚小怪。你知道在自然界裡,任何事情都有它一定的規律,自古以來都是一樣的。就比如天上的這些星星,每顆星都有它們自己的軌道。如果像預言中說的那樣,在七月份真有哪顆小星星掉下來的話,那肯定是它沒有按規矩運轉的緣故。好人有好人的規矩,壞人也有壞人的規矩,你的朋友要是讓壞人殺了,那肯定是他破壞了人家的規矩,所以他這顆星就隕落了。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林星聽明白了,吳長天的聲音清晰無誤。可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她真想從這些往事中將自己解脫。吳長天半年前對她的教導言猶在耳,深意宛然——「您過去說過的,」她說,「天上有那樣一顆星星,它的方向最穩定,光芒最閃爍,它靠了它的品德,可以永遠不落!您覺得,對於地上的人來說,什麼最重要呢,是規矩,還是品德?」
吳長天思量了半天,徐徐答道:「孔老夫子說過這樣一句話:『為聖者諱,為賢者諱,為尊者諱。』也就是說,一個偉人、一個能人,或者一個長輩做錯了事,做屬下的,做兒女的,就應當為他們遮掩而不是給他們張揚。你說這是屬於規矩呢,還是屬於品德?我看,這也是一種做人的品德吧。」
林星靜靜地聽著,遠遠望去,整個兒頤和園都是靜靜的。吳長天啞啞的嗓子,輕輕的聲氣,語重心長之中,暗含了些殺機,讓人不寒而慄。他接下去說:「我倒不怕別人,我擔心的是你,小星星,你現在是我的女兒了,還是我的證人呢。在這個社會上,你太弱小了,有很多事都還不太懂,所以我勸你千萬別去惹那些壞人,你這顆小星星要是也像你朋友那樣掉下來,我的吳曉可受不了啊。」
林星看著她的公公,她沒有一句回話。吳長天繼續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慈祥,再次問道:「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
林星點了點頭,她聽明白了,她怎麼能不明白呢。但她突然忍不住地,把一句針鋒相對的反問,脫口而出:
「那北斗星呢,您過去說的那顆北斗星,也會隕落嗎?也會掉下來嗎?」
她的公公,滿腹經綸的工商鉅子,一呼百諾的企業領袖,她曾經仰慕過也曾經怨恨過的長輩,北斗星一樣的吳長天,終於在她的面前,目光僵滯,張口結舌。
恰巧梅啟良踱到船頭,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你們父女兩個可是今天做東的主人啊,什麼話在家裡說不完,要把客人撇在一邊不管啊。」
吳長天這才收起狼狽的表情,掩飾地說:「沒有沒有,我在幫我們小星星規劃他們小兩口今後的生活呢。我想好了,等最近這幾檔子麻煩事過去以後,我讓吳曉暫把他那個樂隊放一放,陪林星到國外去住一段時間,治治病。聽說美國治腎病很有辦法,只要有錢,腎病在美國不算什麼。」
梅啟良點頭稱是,說你這當公公的,千萬要對孩子的病負責到底。聽說國內的腎移植手術也不算是技術難題了,宜早不宜遲。當然去國外手術更好,更保險一些。他們一邊說一邊離了船頭,往船尾擺好的茶桌走去。吳長天回頭看了林星一眼,林星呆立著沒有跟過去。
船至龍王廟,賓主一同捨舟登陸,從十七孔橋行至昆明湖的南岸,上了等在橋頭的汽車,一路開出了夜色漸濃的頤和園。
李大功送梅啟良回黨校去了。吳長天送林星進城回家,他們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車子開到揚州胡同,林星在街口下了車。她沒有看吳長天,低頭說了句:「爸,我走了。」可吳長天卻叫住了她。
「等吳曉明天回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給你治病的事。」
林星沒有說話,她把車門關上了。
她回到了家,進了屋便撲在床上,失聲痛哭起來。
她想她怎麼這樣不幸啊。她究竟嫁入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家?
和吳曉雖然剛剛分別一日,她卻鑽心地想立刻見到他,她也鑽心地,想見到自己死去的爸爸媽媽。
這時候的孤單是最難忍受的,林星受不了這空空蕩蕩的屋子,受不了這不能聽她傾訴的面無表情的四壁。她哭夠了就又跑了出來。她跑到了附近的一家酒吧,坐在吧檯上,要了酒,一種她以前喝過的辣辣的雞尾酒,一仰而進。一連四杯,都這樣一仰而進,直看得那年輕的酒保目瞪口呆。酒精使她敏感的神經得到了暫時的蒙蔽,連聽覺視覺都有些麻木不仁了,那痛徹一時的神經末梢也被消磨得遲鈍起來,但心裡的感受還是萬分的難過,那無著無落的滋味,依然揮之不去。
有人過來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回頭,看到一張濃妝艷抹的粉臉,眼瞼上還塗了瑩光閃閃的彩油,她張開了嘴,一時叫不出聲來。那人詭秘地一笑,說:
「喲,不認得我啦?」
林星並不是第一次喝酒,但從未像今天這樣醉過。酒吧裡那一直不停的搖滾,將一種幼稚而又做作的瘋狂,強加於人地灌滿每個角落,唯獨林星充耳不聞。在色彩萬般的視野中,那張塗脂抹粉的嫩臉佔據了中心的位置。她的記憶尚未徹底混沌,聽得見自己還能準確地叫出那個熟悉的名字:
「艾麗?」
「嘻——」艾麗笑瞇瞇地,在她身邊坐下來,「你怎麼也喝酒啦?」她環顧左右,問,「你一個人來的?還和吳曉在一起嗎,是不是早就分手啦!」
在艾麗看來,一男一女互相廝守怎麼能超過半年呢。女人天生善變,男人本性無情。激情相戀本來就只存在於瞬間,非要強求永恆才小兒科呢。這一點艾麗一直想得很通:能把瞬間變成永恆的,只有童話。
林星沒想到在這兒能見到艾麗,她半醉半醒地,恍如隔世。她吃力地在腦子裡搜尋著關於艾麗的那些線索:「你到哪兒去了?你不是……去外地了嗎?」
艾麗說:「對呀,我去了趟上海,不行。人生地不熟,賺錢還是北京容易。再說,我也不喜歡上海人,沒勁兒。上海男人一個個的全都小裡小氣的,給錢也不大方。」
艾麗臉上的油彩,在林星眼裡已經糊塗一片,像是一個戴了五彩面具的鬼魅。林星疑是夢中,可彼此的對話,卻都清晰無誤。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你幹嗎到上海去,是不是我公公讓你去的,他給了你錢讓你去的?」
「你公公?」艾麗半懂不懂,「你是說吳曉的爸爸?」
林星口齒不靈地,笑道:「對了,我和吳曉結婚了,還沒告訴你呢。」
艾麗半信不信,但並不妨礙她用一種無比羨慕的表情表示祝賀:「哇!行啊你,我早就說過,就是吳曉不這麼漂亮,你跟他也不吃虧的。」
林星歪斜著身子拉住她,不服氣地逼問:「你不就是說,我高攀他了嘛!我有病,所以我配不上他,是不是?」
艾麗的驚羨倒像是真心實意的:「不是不是。我是說,你將來就是中國最富的女人了,我告訴你,他爸爸可不是一般的有錢!」
林星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醉了,她繼續著剛才那個咄咄逼人的追問:「他給了你多少錢?你說,到底給了你多少錢?」
艾麗看她,答非所問:「哎,你今天可是真喝多了,你生這種病醫生讓你喝酒嗎?」
林星抓住艾麗的肩膀不鬆手,怕她跑了似的,「你說,阿欣是怎麼死的,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去告你們!」
艾麗把她的手拉下來,翻著眼睛說:「你告我,那不是等於告吳曉的爸爸嗎?你不是說你和吳曉都結婚了嗎?那不等於是告你公公了嗎?!你沒事吧?」
聽到吳曉、聽到結婚、聽到公公,聽到這些看起來幸福實則悲傷的字眼,林星哭了,哭出了聲。周圍人都看她們,那眼神既同情又漠然,既有點好奇又不無鄙夷。像她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喝醉了在酒吧裡痛哭流涕,不是被男人甩了又是什麼!艾麗在一邊勸她:「別哭了別哭了。你今天喝了多少呀!人家劉文慶又破財又失戀,賠了夫人又折兵,花錢買醉還有個由頭,你一個剛結婚的新娘子,又找了那麼有財有勢的婆家,沒事偷著樂去吧,你哭哪門子呀。」
林星越哭越止不住了,她想把肚子裡的委屈全倒出來,可腦子亂成一片,不知該怎麼說。「不,他讓我當他的兒媳婦純粹是利用我!他讓我進吳家的門,同意吳曉娶我,給我錢,給我治病,接我去吃飯,讓我出國,全都是為了利用我、全都是交易!要不是怕我去告他們,他們才不會要我!」
艾麗拍著她的後背,一面讓她把哽咽順到肚子裡去,一面推心置腹諄諄勸慰:「得了吧,我都不告,你告什麼呀。再說,告了對你有什麼好處呀,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一告不是全沒了。再說,吳曉能同意嗎?你要是真想跟他一輩子,你還怎麼告?傻不傻呀你!」
林星沒辦法反駁艾麗,她們之間很難有什麼爭論,因為她們完全不是一路人。在艾麗看來,只要物質上得到了滿足,還有什麼能讓人心煩的事呢。連林星有時候都覺得,還是像艾麗這種活法比較簡單,吃飽了不餓,睡足了不睏,多麼容易快樂。這年頭對精神和道義太講究的人,早就不合潮流了。她現在既是吳家的媳婦,那麼用吳家的錢去治病、去透析、去打蛋白血清,全都理所當然;她為吳家遮醜說好話,也理所當然。要是媳婦把自己的公公告上法庭,反而還會成為人們的笑柄呢。再說,告完了她的病怎麼辦?沒有公公的錢她就得死!
她不怕死,死就是再生。可再生之後還能碰上她的愛人吳曉嗎?吳曉還會愛她嗎?想到這裡她怎能不淚流滿面,怎能不留戀此生!
艾麗扶著她,走出酒吧,為她叫了出租車。她說你別再喝了,回家去吧。我不能送你,免得讓吳曉看見了告訴他爸,我是答應了他爸離開北京的。我反正也不回你那兒住了,我另外找了個地方。房租你也不用退我了。有事你就呼我,啊。
出租車把林星拉回了家。她醉悠悠地進了胡同,整條胡同靜無一人,只有她踉踉蹌蹌的腳步。進了家門,她先在衛生間裡吐了個夠,抬頭看鏡中的臉,枯槁如鬼。搖搖晃晃,走出衛生間,頭痛欲裂,但她還是想起來去翻自己的手包,翻了半天翻出了那張名片,是那老警察留給她的名片,上面除了姓名、電話、呼機、手機之外,還有頭銜,什麼刑警隊副隊長之類。她這時腦子清醒多了,思想也鎮靜多了。她把那張名片又收回到包裡,妥帖地放在包裡的夾袋內,以防弄丟。她想,她必須得等吳曉回來。他是她的丈夫,是這個家的男人,是她的主心骨,她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應當和他商量了再說。
整整一夜她沒有合眼,沒有一點睏倦。她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等吳曉回來。一直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阿欣為什麼會死,劉文慶為什麼會死。他們和吳長天,本是不同的階層,有著天壤之隔,沒有利害衝突。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仇恨糾葛!
她躺在床上,看著天一點點亮了,她沒有起來,將近一整天都這樣躺在床上。房間裡的陽光一點點地移動,在下午日斜之時,她從床上爬起來為自己煮了半碗麵條。她並沒有胃口,只是覺得要維持住體力,不吃不行。
她的注意力始終被門外樓梯上的腳步聲牽動著,有很多腳步很像是吳曉的,卻沒在門前停留便匆匆而過。每當聽到樓上樓下別人的家門開關的聲音,她就經歷一次心情的絕望,直到另外的腳步聲再次出現,她才會凝聚起新的期待。這樣的煎熬週而復始,直到天黑。
吳曉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的。當聽到他用鑰匙開門的聲音時,林星噌地從床上一躍而起,飛也似的衝到門前。吳曉剛把門打開,她就撲上去抱住他。她真想在他懷裡好好哭一場啊,但她忍住,她不想在他剛一回來就哭哭啼啼。也因為她近來隱隱察覺吳曉對她的眼淚好像有點煩了,他當初愛上她就是因為她的堅強和看上去那麼老練成熟。
吳曉也抱了她,用還沒有鬍鬚的嘴,親了她蒼白的雙頰。粗聲問:「想不想我?」林星不去回答,只是用雙臂緊緊地摟他,用力感受他胸口上的跳動,她需要用這樣的方法來確認他們共同的存在,和他們這個家的存在。
兩人抱了半天,吳曉說:「我髒死了,我得先洗個澡。」林星鬆開他,跑去為他準備毛巾和香皂。他們搬到這兒以後還沒買熱水器呢。林星一般是去單位洗,吳曉洗澡則上他的哥們兒家,夏天到了他才在家裡洗。年輕男人的肌肉是不怕冷水的。吳曉一邊脫衣服,一邊說:「我本來想先回一趟我家,先把澡洗了再回來,後來一想,那就太晚了。」林星接著他的髒衣服,沒有做聲。她知道京西別墅有一個很大很大的衝浪浴缸,是德國進口的。在那兒洗澡還有各種各樣的浴液香波浴鹽浴泡和香水,還有又厚又軟取之不盡的長毛浴巾。
雖然是盛夏,但洗冷水澡仍然需要一鼓作氣。吳曉很快就短褲赤背地從衛生間裡出來,皮膚被冷水激得發紅,他快速地用乾毛巾擦著頭髮,他擦頭的動作也表現出一個青春男子的虎虎生氣。林星覺得到了應當開口的時候了。
「吳曉,你累嗎?」她問。
「有點,我們昨天就沒怎麼睡。」
「我昨天也沒睡。」
「為什麼?你這個病可不能失眠熬夜。」
「我一直在等你,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說。」
「又是什麼事,是不是昨天醫生又說什麼啦?我讓你打蛋白血清你打了嗎?」
「劉文慶,昨天死了。」
「劉文慶,死了?」
「他死了,是讓人殺死的!」
吳曉可能覺到了某種寒意,他套上一件汗衫,吃驚地皺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他,還有艾麗阿欣她們,他們是不是攪到黑社會裡去了?」
「他死的時候,我在,我是親眼看著他被人殺死的。」
「什麼,你親眼看見的?你看見兇手啦?」
林星點頭:「我看見了。」
「在哪兒殺的?你怎麼會看見的?到底真的假的?」吳曉驚訝得無以復加。
林星真不知該怎樣描述昨天下午那個殺人的現場。她的臉禁不住有些哆嗦,那樓梯上點點滴滴的鮮血,那比想像不知恐怖多少倍的子彈出膛的聲音,還有劉文慶在樓梯上抽去了筋骨的翻滾……全都歷歷在目。她說:「我看見他了,他殺了劉文慶,他又要殺我……」
她終於哭出來了,把久壓在胸膛裡的所有的恐懼、厭惡,統統噴發出來。吳曉上來抱住了她。
「你怎麼啦?你慢慢說,兇手抓住沒有?」
林星搖頭,她哭得聲噎氣短,只剩下搖頭。
吳曉沒有再追問下去,他去衛生間替她擰了濕毛巾,讓她擦淚,等她徹底平靜下來,才開口問道:
「到底怎麼回事,到底是誰殺了劉文慶?你和劉文慶在幹什麼?因為什麼事要殺你們?」
林星竭力讓自己的喘息平復,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因為劉文慶知道阿欣是怎麼死的!」
「他怎麼知道阿欣是怎麼死的?」
「是艾麗告訴他的。艾麗跑了,所以他們就殺了他。」
「他們是誰?你說的他們是誰?」
林星看著吳曉,她的心都在抖,聲音幾乎變了調:「是李大功和……和你爸爸!」
吳曉看了她半天,他笑一下,聲音卻是哭腔:「你,你是不是受刺激了?林星,你說什麼呀?」
林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讓吳曉看看裡面那只粗大的金戒指,她急得聲音都尖細起來:「吳曉,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是李大功殺了劉文慶,因為劉文慶知道,阿欣是你爸他們害死的!」
吳曉臉上的肌肉都變了形,不知是哭,是笑,還是生氣,「我早跟你說了,劉文慶的話你幹嗎還這麼相信!他賭輸了,破產了,喝醉了,他說的話你為什麼這麼相信?你也不想想,艾麗是什麼人,阿欣是什麼人,她們的話有幾句是真的!我爸和這些人認都不認識!林星,我求你別老這麼恨他好嗎,他已經向你低頭了!你幹嗎這麼不能接受他!你的報復心幹嗎這麼強!」
吳曉的聲音越說越高,林星也抬高了聲音,他們誰也不管這已經是夜深人靜:「劉文慶就死在我的面前,我是親眼看見的!我親眼看見李大功打了他三槍他從樓梯上滾下去,我親眼看見的!要不是我藏起來他也會殺了我!吳曉,你知道嗎?他也會殺了我!他要是知道我看見他了他還會來殺我的!」
也許吳曉從她的表情上看到,她說的不是瘋話,他倉皇地退了一步,本能地抵抗:「李大功為什麼要殺他?就算是李大功殺了他,和我爸又有什麼關係!」
林星讓自己把聲音放低,她剛剛意識到他們的爭吵會被左鄰右舍隔牆聽去,她放低聲音說:「昨天晚上,你爸叫我去吃飯,他和我說了很多話。他在暗示我,讓我別學劉文慶。他說劉文慶死是因為他不守規矩,如果我也不守規矩,我也一樣得死!這就是你爸說的,就在昨天晚上,就在頤和園的一條船上,你爸親口對我說的!」
吳曉傻呆呆地,不知所措,他愣了半天還是一個勁地搖頭:「這太可笑了,太不可思議了,我絕對不信……」
林星看得出,他是信了,只是心裡害怕它是真的,他害怕這是真的!她顫抖著說:「吳曉,你知道嗎,有些事我們都不願意相信,它不是我們所能想像得出來的,特別是,特別是發生在我們最親密的人身上。可你仔細想想,艾麗跑了,阿欣死了,你爸找我要我作偽證,他因為這個才突然承認我了,才要出錢給我治病。劉文慶知道了阿欣的事,李大功就去殺了他。你自己想想吳曉,難道這些事都是我編造出來的?」
吳曉在沙發上坐下來,用手捂著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不,不,不,」他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林星便住了嘴,她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的雙腿。她想安慰他可不知該說什麼話。
終於,吳曉靜下來了,深深地吸著氣,良久,才說了句:「真是瘋了!」
林星抱住他,她又難過,又害怕,她覺得他們兩個人像在一個孤島上,四面汪洋,無路可走。
吳曉悶聲問她:「你打算怎麼辦?你和誰說了嗎?」
林星說:「沒有,我一直等你回來要和你商量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是兩條人命的事,我們瞞不住的!」
吳曉說:「我明天就去問我爸,看是不是你說的這回事。我得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林星說:「你去問他,他會承認嗎?」
吳曉說:「那至少也應該聽聽他怎麼說吧?也許他是無辜的,我們不能光靠分析下結論!」
林星說:「吳曉,明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見你爸。要麼,他去自首;要麼,他把我殺了;要麼,我們就得去告他,沒有別的路了!」
吳曉面色慘白:「他是我爸爸,現在也是你爸爸,怎麼調查他是公安局的事。可我們是他的孩子,我們哪能告他去呀!」
林星說:「那我們也得勸他去自首啊,自首是可以從輕處罰的。」
吳曉說:「既然你知道,這是兩條人命的事,你讓他去自首不就是讓他去死嗎?」
吳曉的話讓林星心驚肉跳,她不得不直截了當地問:「吳曉,這是兩條人命的事,你是想讓我……替他隱瞞嗎?」
吳曉不敢看她,他迴避了她驚愕的目光,說:「如果,他是你親生的爸爸,是最愛你,你也最愛他的爸爸,你會怎麼樣?你會告他,還是幫他?」
林星說:「我應該幫他,可是人生在世,總得有個是非吧。你知道嗎,我過去特別崇拜你爸,我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是一個人格偉大的企業家。他同意不同意咱們倆的事都沒什麼,他該偉大還偉大。可現在,現在他殺人啊,這種事你讓我怎麼幫他!我知道中國人最講人情了,人情大於一切,可你讓我和你爸這樣的人在一起,讓我們成一家……我真的,真的很害怕。我心裡真的沒法接受。如果我們明明知道他殺了人還替他瞞著,那我們這一輩子,這一輩子心裡頭怎麼過呀!」
林星把自己的立場說得很明白了,吳曉聽著,低頭沉默。林星說:「吳曉你說話呀。」他不說話,雙手抱著頭,就是沉默。林星說,「明天我們去找他,勸他去自首。如果你想替你爸瞞著的話,那就讓他把我殺了吧,這就算我做媳婦的對得起他了。」
她問吳曉:「這樣行嗎?」
吳曉不答。
她說:「吳曉你恨我嗎?」
吳曉不答。
她說:「吳曉你幹嗎不說話,你恨我你就說出來!」
吳曉不答。
林星哭了,捂著臉抽泣著走進臥室。她聽到身後門聲響動,回頭看時,吳曉已經跑出門去。她喊了聲:「吳曉,你去哪兒!」回答她的只有樓梯上混亂的腳步。她顧不得穿鞋就追出去,追到街上看見吳曉在前邊大步走,她小跑著跟在他身後問:「吳曉,你要去哪兒?」吳曉不理她,悶著頭往前走。林星身體搖晃著,她已經心力交瘁,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她扶著牆站住,然後慢慢地蹲下來,她難受得泣不成聲:
「吳曉……」
吳曉站住了,回過頭看她,他看到她坐在牆根的地上,腳上連雙襪子都沒穿。他走過去,把她拉起來。她哭著說:「你要上哪兒啊……」他一言不發地把她背在背上,走回了家。
到了家他把林星放在床上,用濕毛巾幫她擦著滿是灰土的赤腳。林星一把抱住他,怕他再跑似的,緊緊地摟著,不放手。這時,吳曉終於開了口。
「明天,我們一起,去找我爸。」
夜已很深,他們躺在床上,背對著背,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林星一天一夜沒有睡覺,昏沉沉地,無法抗拒睡魘壓來。她彷彿只合了一下眼,再睜開時,忘記拉上窗簾的窗戶上已經透進了清薄的晨光,朦朦朧朧的,霧一樣。這時她發現,薄霧傾瀉的床上,已經沒有了吳曉。她沖外邊喊:「吳曉!」回聲依稀。她的心怦怦跳著,赤腳跑到客廳,又跑進衛生間和廚房,他們小小的家其實一目瞭然,吳曉已經不見了蹤影。
對吳長天來說,這也是一個不眠之夜。
從頤和園出來,他先讓車子送林星回了家。他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黑暗無燈的樓門口,才給李大功打了電話,讓他把梅啟良送到黨校後,馬上趕到京西別墅去。
昆明湖賞月是他三天以前就和梅啟良約好的。他之所以臨時決定叫上林星,就是想讓梅啟良見見自己的這位兒媳婦。無論他喜歡不喜歡這個兒媳婦,他都必須盡快讓她進入自己的社交圈子,如果所有人對她都毫無認識的話,今後萬一她真的做了自己的證人,豈不成了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