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海巖
婚禮就是一桌飯,定在北京一條最不起眼的小街道上的一個最不起眼的小飯館裡。那小飯館名叫「小四川」,一桌席連酒水在內只收三百元。嘉賓中沒有雙方的父母和任何親戚,只請了天堂樂隊的幾個成員。在這個世界上,關心、瞭解、贊成並自願見證這場愛情的,只有吳曉的這幾個哥們兒。除了新郎新娘打扮得像金童玉女般嬌嫩外,這桌並不高檔的飯菜加上那幾位衣著隨便的嘉賓,讓旁觀者怎麼也不會意識到,這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和一位巨富之子的婚禮。
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開著葷素都有的玩笑。後來那位鍵盤手喝醉了,突然直言不諱地對吳曉說:吳曉你結婚也不事先找找我,我家有本香港出的黃歷。我都查過了,今天不是個好日子,黃歷上說了今天不宜嫁娶!說得吳曉和林星面面相覷。其他人安慰他們:別理他,這小子喝多了。那鍵盤手還爭辯:我沒喝多少,不信你們跟我回家看看去……直到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按到桌子下面,他還嚷嚷著:吳曉,沒事,你媳婦將來要是鬧事,哥哥我教你一招狠的……
都是年輕朋友的酒後胡言,誰也沒太當真,沒覺得不吉利,吳曉和林星都沒生氣。
飯後大家就分了手,除了酒氣沖天地站在「小四川」門口說了許多祝福的話之外,沒人跟他們回去鬧洞房。他們的洞房裡擺了那幾位朋友和林星單位的一些同志送的結婚禮物和幾簇艷麗的鮮花,除此之外和往常並無二致。禮物都是些家常實用的東西:毛毯、鍋,還有一套涼杯等,但包裝得大紅大綠,閃亮的包裝紙上還有心心相印的圖案和大紅雙喜,給整個房間帶來一些喜洋洋的新氣。
吳曉說這幾天折騰得太累了,咱們早點睡吧。他邊說邊鋪開被子,林星則坐在床上沒動。她說:吳曉,這可是咱倆的新婚之夜呀。吳曉打著哈欠說:咳,都老夫老妻了,還講究個什麼。林星有點氣惱,說:你怎麼一點不懂浪漫,新婚之夜一生只有一次,你怎麼就這樣倒頭便睡呀。吳曉懶懶地爬起來,說:我怎麼不懂浪漫,我給你買過花你給我買過嗎?你過生日我給你弄花樣你給我弄過嗎?林星問:你給我弄什麼花樣啦?吳曉瞪眼:你過生日我給你掛了二十一個大氣球,扎破了讓你當鞭炮聽,我還給你畫了一張生日卡……吳曉歷數了他以往的種種浪漫之舉,有些他不提林星倒真的忘了。
新婚之夜又能做什麼呢,想想又實在沒什麼可做的。在此之前他們晚上很久都沒有互相愛撫了,真像老夫老妻那樣,每晚只是林星給他撓撓背,撓一會兒他就呼呼睡去。新婚之夜林星還是給他撓了背,撓完之後她抱著他很想讓他愛撫自己。她不需要性慾,只需要愛的表達和愛的證據。她明明知道男人對一個天天相守的女人是沒有慾望的,可她還是想要他的愛撫。感謝新婚之夜,熄燈之後吳曉很懂事很通情達理地撫摸了她,雖然沒幾下就歪在她懷裡睡著了,但還是給林星帶來了巨大的欣慰和足可回味一生的快意。
第二天早上,林星帶上一些喜糖和喜煙,到單位去應酬同事。因為她是社裡的新人,和大家都不算熟近,所以她沒請任何人參加昨天的婚禮。還因為她自己的故事從未對同事說過,這麼漂亮的女孩竟有如此簡單寒酸的婚禮,同事看了會奇怪的。送點糖和煙,禮節上點到為止,在這種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裡,也就算可以了。
清晨的街上,出奇的擁擠。但這擁擠給林星帶來興奮。她從心底裡感受到,在這茫茫人海中,她是最幸福的一個。她心情開朗地換乘著公共汽車和無軌電車,趕到雜誌社時上班的鐘點剛過。也許今天來坐班的人還都未到,雜誌社門口顯得有些空寂。林星老遠就看見在門口不遠,引人注目地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車門一開,走下一個人來,她嚇了一跳,不禁猝然止步。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知名企業的掌門人,吳曉那位有錢有勢的父親。
吳長天是昨天中午從吉海回到北京的,他帶回了關於長天集團產權分析的完整資料和明確產權關係的具體操作方案。這個方案經過長達數月的反覆推敲討論,終於可以拿出來向有關主管部門呈報審議了。在送審之前,吳長天想,還是先帶到北京,請在黨校學習的梅啟良先看一看。
他一下了飛機,就讓隨行的人把方案材料直接從機場送到黨校,然後自己獨自回到公司。整個兒下午他都待在長天集團北京公司的辦公室裡處理文件,聽北京公司的幾個主要負責人的匯報。在匯報結束之後,秘書進來請示他要不要接聽一個不通姓名的先生剛剛打來的電話。吳長天對那些搞不清是誰的電話照例是不接的,他頭也不抬地吩咐道:「告訴他我不在。」秘書出去了,兩分鐘後又回來,報告說又有電話進來,聽聲音還是剛才那位先生,說有要事一定要和您通話。
吳長天皺著眉說:「你們留下他的姓名,說我現在不在。」
秘書說:「他說了個名字,他說他叫阿欣。」
幾乎是光的一聲,吳長天像碰見活鬼似的,呆住了。
阿欣?他眼前不可抗拒地浮現出那張灰白的、雙目半開的、濕淋淋的臉,腦子裡飛快地判斷著這個電話該不該接。這當然是一個必須接的電話,但阿欣這個名字已經不可挽回地進入了秘書的記憶,他要是接了,今後一旦東窗事發這個秘書無疑將成為一個對他極為不利的證人。好在他只深思了片刻,就繼續做出不認識此人的姿態,維持了原來的命令。
「說我不在。以後所有我不接的電話你們都可以留下對方的電話號碼。」
他有意沒有特指要留下這個「阿欣」的號碼,以防構成秘書的特殊印象。秘書剛走,他就立即自己撥電話,呼叫鄭百祥和李大功速到他的辦公室來。在他們趕到之前,秘書已經把幾個留下的電話號碼放到了他的寫字檯上,秘書一轉身他就急切地拿過來看,看到上面果然有阿欣這個名字,留的是個呼機號碼。一看到「阿欣」這兩個字,他就從心底裡打出一個劇烈的寒顫,同時又冒出了一頭大汗。
鄭百祥和李大功來了,他們一走進這間寬大無比的辦公室就看到了吳長天慘白的臉色。李大功問:「吳總,您不舒服?」吳長天沒有應聲,示意他們關好門。然後直截了當地說:
「剛才有個人給我來了個電話,他說他叫阿欣!」
這句話讓鄭百祥和李大功都傻了似的,欲坐還站地呆愣了半天,鄭百祥才像是隔牆有耳似的,放輕了聲音問:
「他想幹什麼?」
吳長天說:「電話我沒接。他留了一個呼機號。」
吳長天把那號碼拿給他們看。鄭百祥和李大功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同時,誰都知道已經出了什麼事。
鄭百祥問:「要不要呼他一下,先搞清是誰。」
吳長天點頭默許。李大功性急地抄起桌上的電話,被鄭百祥按住:「你別用這個電話打。」
三個人一起出了公司大樓,由李大功開車,往京西別墅來。電話就在路上,用李大功的手機撥的。呼過沒多久,對方把電話打過來了。果然,是個男的,北京口音,嗓門粗重,問是誰呼他。從聲音上判斷像是個塊頭兒不小的中年人。鄭百祥接過電話,先問:
「請問您是要找吳長天嗎?」
那人說:「啊,你是吳長天嗎?」
鄭百祥沒答,反問:「請問您是哪位?」
對方也不答,不信任地再問:「你是吳長天嗎?」
鄭百祥語氣肯定:「我是。請問你是哪位?」
對方沉默了一下,問:「你認識阿欣嗎?」
鄭百祥故作迷惑地反問:「誰?阿欣?」吳長天顯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向鄭百祥搖頭示意,鄭百祥隨即答道,「我不認識。」
那人在電話裡嘿嘿地笑了,並不揭穿他,反而直截了當地說:「阿欣身體不好,她讓我跟您借點錢,您不會不借吧?」
吳長天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真是應了那句老話: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顯然面臨著一場明確的敲詐!
鄭百祥態度死硬,口氣卻極力和緩:「對不起,您在說什麼我聽不大懂,請問您是不是搞錯人了?」
連吳長天都能聽出這語氣中洩露出的那種缺乏自信的優柔,對方還是嘿嘿笑:「就借三百萬,對您來說是個小數目,前幾個月您坐一次暗莊就至少賺了好幾個億吧。」
鄭百祥換了口吻,一下子變得聲色俱厲,底氣卻依然是虛的:「請問你是什麼人?」
對方的態度倒還是那麼溫和,溫和中帶著點油滑,也能聽出幾分暗中的狠勁:「我是一介草民,平頭百姓,不怕把事兒鬧大。三百萬你們早點準備好,明天我還打這個電話。你們可開著機,可別把我弄煩了。」
那人說完就掛機了。鄭百祥看看吳長天,臉上如喪考妣。李大功見兩位老總誰也不說話,便把車子開進了行人稀少的輔道,靠邊停下,扭頭向後座問:「咱們怎麼辦?」
怎麼辦?
誰也想不出該怎麼辦。鄭百祥百思不解地說:「這是怎麼漏出去的,這事兒就咱們幾個人知道,這個人從聲音上聽也不像是熟人啊。」
吳長天又盯問了一句:「他就是要錢嗎?到底要多少?」
鄭百祥說:「獅子大開口,張嘴三百萬。」
李大功驚訝地叫了一聲:「三百萬?」
鄭百祥說:「這個錢肯定不能給,一給,就等於咱們承認了這件事。如果他拿了三百萬不再出聲,還則罷了,如果沒完沒了地再找上來,咱們可就套進去啦。」
李大功討論式地發表悖論:「可你要是不理他,萬一他真把這事給捅出去,咱們更沒法對付,給錢還算有個希望,不給錢就等於是把棋一步走死了。」
對李大功的擔憂,鄭百祥也無法答覆。兩人一齊看吳長天。每當部下把這種依賴的目光投向吳長天的時候,他是肯定會拿出自己一向的果斷,做出決定來的。
他提了兩點:「第一,錢給他,到這一步了不能再心存僥倖。錢還是從我自己的私人存款中出。第二,通過給錢,一定要搞清這是個什麼人。不見人錢就不出手。」另外還有一條,吳長天憋在肚子裡沒說,看來這件事已經到了必須做最壞打算的時刻,所以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兒子的那個女朋友,林星。
他突然想到事發的那天晚上,林星曾經登門造訪,他和她見了面。他記得他當時告訴她自己是剛剛睡下,她在他的客廳裡逗留了大約四五分鐘才走。他當時的神態似乎還算鎮定,沒露馬腳。她走時他還謝了她為他選的生日禮物。那天晚上吳長天當然不會想到,這個不速而來的女孩子,有可能會在日後成為自己的一個證人。
到了傍晚,他又仔細琢磨了一下,認為很有必要再和林星見上一面。他本可以通過吳曉約她,但又怕吳曉萬一跟著她一起來,談起來就多有不便了。因為他無論如何不能讓吳曉攪進這件事情,弄不好沾上一個偽證的罪名牽連進去,他將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妻子?
於是他用電話問了林星工作的那家雜誌社的地址,第二天一大早,就自己開了車子到門口來堵她。這是一個很笨的方法,萬一她不來上班呢,豈不是白等?但不用此法又實在別無他法,所以他還是來了。沒想到他剛剛等了半個小時就看到那女孩出現在街口,這似乎預示著他的運氣還不至霉爛透頂。他下車,想打招呼,還沒張口女孩就看到他了,並且諒訝地停了腳步。
他臉上也回應一個驚訝的笑容,以擺脫應有的尷尬,「啊,咱們又見面了。你就在這兒上班嗎?」
街上陽光明媚,映襯得女孩臉上氣色極佳。雖然還能看出些體弱的樣子,但精神上比在潭柘寺塔院和京西別墅兩次相見的印象,都明朗健康了許多。她十分疑惑地看著他,看上去像是拿不準自己該嚴肅些還是友好些。她問:「您怎麼也在這兒?您是找我嗎?」
吳長天點頭:「對。」他停頓一下,一時不知該怎樣講述來意,「呃——我們談十分鐘可以嗎?你現在方便嗎?」
陽光下的女孩點了點頭,這個動作使吳長天的心忽然柔軟起來。這個動作不期然地讓他把原來頭腦中對那個躊躇滿志、心高氣盛的女記者的印象,換成了對眼前這個柔弱乖順的小女孩的好感。這柔弱乖順使她臉上的線條越發地清秀起來,皮膚也顯得異常的嬌嫩和透明。他環顧左右,說:
「啊,我們在哪裡談?」
女孩指一下前方,「那邊有個街心公園,行嗎?」
他轉頭看了一下,很好,是一個很幽靜的小花園,有圍欄、矮廊和綠色的涼亭,還有一些高矮相間的樹木。於是他們並肩移步,向那花園走去,在路人眼裡,就像一對早飯後出來遛彎兒的父女。
進了花園,很自然地,走到了位於園子中心的涼亭。吳長天當然沒有直接切入主題,他順理成章地,先從兒子問起。
「吳曉這幾天都忙什麼?」
談起吳曉,女孩欲言又止。讓吳長天想不到的是,她臉上竟還掛出了幾分羞澀,全然沒有在潭柘寺塔院那天的激動和強硬。她答道:「他一直想回家去看您呢,可您前幾天一直不在北京。您找我是想瞭解吳曉的情況嗎,他現在可能還沒起床呢,要不要我讓他回家去找您?」
吳長天連忙搖手,「啊,不是,我是找你,談另一件事。」
女孩用目光看他,等著他說。
「呃……你還記不記得大概在一周以前吧,有一天很晚了你來我家找吳曉,我們還聊了一會兒,你記得嗎?」
女孩遲疑了一下,點頭,「記得,後來我去月光酒吧找到他了。」
吳長天面上保持著平靜,漫不經心的樣子,內心裡卻搜索枯腸,措詞艱苦,「那天,那天晚上,吳曉和他幾個叔叔給我過生日。我們一起吃的晚飯,吃完飯吳曉有事就走了,後來我們公司的人找來幾個女同志想開個家庭舞會。你的兩個朋友,我記得一個叫艾麗,還有一個叫……叫什麼來著,對,叫阿欣,也來了,陪他們跳交誼舞。我是不喜歡跳舞的,那天也很累,就休息了。我一休息他們也就散了。可這兩天我聽說,你的兩個朋友那天晚上好像出了點什麼事。你聽說了嗎?好像那個叫阿欣的找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拐賣了。有人懷疑是在我們那兒出的事……這就奇怪了,吳曉一走我就睡下了,我一睡下舞會就散了,她們也就走了,然後緊接著你就來了。我想你能不能幫我回憶一下,你那天晚上是幾點鐘來的?」
這番話,吳長天可謂機關算盡,把自己的意思不著形跡地偽裝起來,看上去僅僅像是在找林星核實一下那個晚上她登門造訪的時間,但他一上來就有意把當晚各種活動的前後順序,以及每個當事人聚散去留的時間關係一一排列敘述了一遍,實際上是對眼前這位潛在的證人的一種變相的引導,而且不露聲色地在她的記憶中強加進某種印象。林星顯然毫無警覺,順著他的說法答道:
「我去您那兒大概快十點鐘了吧,也許是十點多一點。因為後來我從您那兒出來到月光酒吧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吳曉他們正在台上演奏呢,這個我印象特清。」
吳長天說:「對,我記得你來的時候還不到十點吧。我們還在客廳裡聊了一會兒嘛,還說到你給我送的生日禮物呢,你還記得嗎?對對對,那個睡衣我真的很喜歡。那天咱們大概聊了有半個多小時吧。」
這當然又是一次精心的誤導,女孩雖然沒有完全認賬,但她認同的時間,顯然也大大超過了那天他們交談的實際長度。
「沒有,也就談了一刻鐘吧,那天我看你挺疲倦的,就沒多坐。」
吳長天做回憶狀:「啊,是嗎?」話到此處,他心裡基本是滿意的,關於對事實部分統一口徑的目的,已基本達成。接下來,他乘勢提出了一個要求,這也正是他今天的真正來意:
「林星啊,將來有關部門要是找我瞭解情況的話,我可還得找你幫忙啊。我現在的記性真是不行了,你說得比我清楚。有人要是來瞭解情況還得你來說說,就算是請你給我們當一回小證人吧,好不好?」
林星點了一下頭,但臉上掛出疑惑:「您知道艾麗和阿欣到底出什麼事了嗎?她們好像都離開北京了,她們好像真的出了什麼事。」
吳長天含糊其詞:「我也是聽公司裡的同志說起的,好像是這兩天公安局的人打電話到公司詢問那天晚上她們到我家跳舞的事。那天的事我也記不清了,就想起你來了。早上我上班路過這兒,就順便停車看你在不在,想請你幫忙回憶回憶,正好碰上你。你的病最近好些了嗎?」
吳長天匆忙結束了這個話題,唯恐繼續下去會不留神扯出其他難以自圓其說的情節,所以他把話題轉到了林星的病上。但馬上又意識到問她的病情似乎也不夠妥當,因為幾天前兒子還把電話打到吉海,口氣急切地向他要錢為她治病,他沒有答應,堅持等他回京後父子二人當面談了再說,兒子氣得掛了電話。要不是昨天突然跳出那個神秘的敲詐者,搞得他直到現在都坐立不安的話,他今天本來是計劃和兒子好好談一談的。他還是想說服兒子再慎重考慮此事,他可以同意兒子和林星交朋友,現在的年輕人交異性朋友也不非得是以結婚戀愛為目的。但無論時代怎樣不同,終身大事總不能倉促決定。兒子還那麼年輕,幾年之後再考慮決定自己的婚戀對象,也為時不晚。幾年之後兒子和林星大概都不會像現在這麼衝動了。而且,說句不免殘酷的話吧——幾年後這女孩子的病究竟是好是壞,她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也還不一定呢。
說到病,女孩的臉上有些百感交集似的,有點想哭,又忍住了。作為掩飾,她還笑了一笑,說:「還好吧。」又說,「謝謝您關心我。」
吳長天看看表,看表的意思是談話可以結束了。在這場短暫的談話中,他像以前一樣,對女孩始終保持著長輩的慈祥與和藹的態度。他說:「今天耽誤你上班了,我們以後再聊吧。」他伸出一隻手,向女孩告別。
女孩和他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往更多了一些軟弱。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猜不出來由的羞澀,和他對視了一下,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急於迴避,她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該叫您吳總還是該叫您叔叔。現在,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該叫您叔叔還是該叫您……還是該叫您父親。」吳長天愣著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又說:「我和吳曉,我們已經在昨天結婚了。」
什麼!吳長天的笑容甚至來不及收回去,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因為激動和侷促,女孩的臉孔也赤紅起來,聲音卻很平靜,不帶一點激動地,娓娓道來:「這件事,本來應該由吳曉來告訴您的。因為怕您生氣,所以我們沒敢請您參加我們的婚禮。我不乞求您祝福我們,但我想請您相信,我會永遠永遠愛吳曉的,我會盡我全部的力量,讓他幸福。我請您相信!再見吧,爸爸。」
這個女孩兒從從容容地,轉身走了,她叫了他一聲「爸爸」,然後消失在花園的入口。吳長天一句話都沒有說,或者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沒有祝福、沒有責罵,甚至沒有來得及表示疑問。他完全被驚呆了。幾乎弄不清是夢是醒,弄不清自己此時是何等心情,弄不清這女孩剛才的宣告,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兒子徹底離他而去了嗎?他心裡空茫一片,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汽車,手指哆嗦得幾乎插不進鑰匙。在稍稍鎮靜之後的第一個片刻,他心裡生出一種壓抑不住的恥辱和憤怒,他不知道該恨這個女孩還是該恨兒子。他們竟然對他以父親的身份很正常地提出的反對意見,做出如此激烈的對抗和報復。背著他結婚,不通知他就自己舉行了婚禮,連個最後通牒都沒有,就舉行了婚禮!他想不到兒子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忘恩負義!他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一粥一粟把他養大又那麼愛他的父親,他竟這樣地對待他,這樣不留餘地地刺傷他的感情。兒子這樣做等於讓他在他所有的部下、朋友和梅啟良這樣的領導面前,在一切生人和熟人的面前,成為笑柄。他想,毫無疑問,一切麻煩都緣於這個女孩,如果不是有了這個把自己的目標看得高於一切的女孩,這個要做什麼就不惜一切都要做到的女孩,這個因為他沒有為她的病付錢而被激怒了的女孩,兒子怎麼會這樣!
他呆坐在汽車裡,很久,很久,被惱怒和傷心煎迫著,身上出了很多汗,像病了一樣地不舒服。從這個女孩第一次無所顧忌也不懂規矩地闖入他的辦公室要求採訪的那時起,他在印象中就對她懷了某種反感。他從來不喜歡過於任性的女人。這一點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最富於攻擊性的男人也懂得迂迴和避讓,但女人的攻擊性總免不了有點肆無忌憚,常常對他人構成正面的侵犯。到此時,他對這個女孩的痛恨,達到頂點。仔細算算,父子的疏離反目,生日之夜的流血慘案,他遭遇的所有厄運和絕境,似乎都和這個女孩有關,都是因為認識了她才一一發生的。如果這個小星星果真是他命運中的一顆災星的話,那麼今天他找上門來求她幫忙消災避禍,豈不是自投羅網嗎?一種不祥之感驀然籠罩上來,令吳長天不寒而慄。
一想到頭頂上的這個災禍,他的心情立即收縮起來,思緒也不自覺地,從那位已經在事實上和法律上成了他的兒媳的女孩身上移開,陷入了對昨天那個詭秘電話的恐懼中。李大功上午已經帶了他的身份證,悄悄到銀行提款去了。中午,他將帶回三百萬現金趕到京西別墅,他們三人約了在那裡碰面,然後和那個敲詐者聯繫。這是他們當前必須全力以赴了結掉的大事,其他一切都應置之度外。吳長天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把鑰匙插進車鎖,打著了汽車。
他先到了公司,在辦公室裡草草地處理了幾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然後早早地,返回了京西別墅去等李大功。
中午,李大功來了。當他拎著一個沉重的大皮箱走進吳長天的書房時,吳長天和鄭百祥已在這裡等候了多時,中午飯也是讓人送進來吃的。三百萬的現金分別從幾家儲蓄所提取,一捆一捆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皮箱裡。吳長天看過錢之後,吩咐把皮箱藏進壁櫥,然後三個人都坐下來,沉默地抽煙,等待那個敲詐者的電話。
這是一場令人心殫力竭的等待,整整三個小時在難耐的沉默中度過,小小的書房裡充滿了焦灼的煙氣。將近四點鐘的時候,那隻手機響了,還是由鄭百祥接的。對方先是喂了一聲,作為試探,接下來便是鄭百祥發問:「請問你是哪位?」對方顯然聽出了他的聲音,第一句就問:
「錢備好了嗎?」
儘管錢已備好,三百萬現鈔就在一牆之隔的壁櫥裡,但鄭百祥的話還是遲疑了一下才脫口說出,因為這句話畢竟意味著他們的招認!
「備好了。」
「是三百萬嗎?」
「怎麼給你?」
「你拿著錢,出門打個出租車,別忘了開著手機,除了我之外別跟任何人聯絡。你可得親自去。我認得你,我在電視上見過你。要是你自己不來的話,咱們的交易就算吹了。」
電話隨即掛斷,耳機裡一片「嘟嘟」的忙音。三個人面面相覷,李大功說:「吳總,我去?」
吳長天沒有說話。
鄭百祥對李大功說:「他在電話裡沒聽出不是吳總的聲音,肯定對吳總不熟。你在前邊跟他接頭,我跟在你後面策應,沒事兒,別怕!」
李大功點頭:「我沒事,他不敢把我怎麼著。鄭總你也帶個手機,萬一有什麼意外,咱們得保持聯絡。」
他們說著,從壁櫥裡拎出那只皮箱,還沒出門,一直沒說話的吳長天叫住了他們。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從李大功手裡接過皮箱,說:「我去。」
鄭百祥和李大功都有點愣,但從吳長天的臉色上,他們看出沒有必要再爭。
下午四點鐘,吳長天拎著皮箱走出京西別墅靜靜的後門。五分鐘後,他站在街頭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正是盛夏時節,七月流火,太陽雖已西斜,仍然灼灼地烤人。吳長天高大的身體坐進狹擠的車裡,感到很不適應。車裡沒有空調,悶熱得像個蒸籠。他想,這真是個生死不明的七月。
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胡亂說了一個地點,車順著太陽照射的方向開去。他目光竭力平靜,絕不瞻前顧後,儘管他很想回頭看看鄭百祥和李大功的車子,是不是已經跟在了身後。
車行不遠,手持電話就響了,那人在電話裡問:「上車了嗎?」他答:「我在車上。」那人似乎並未聽出他和鄭百祥之間聲音的不同,命令道:「現在到國際展覽中心去。認識那地方嗎?」他答:「認識。」對方便掛斷了。
現在還不是交通的高峰時段,車子只開了半小時就到了國展中心的門口。這裡正有一個家用電器的產品展覽恰巧散場,又有毗鄰的「家樂福」超市生意興隆,因此馬路上人車膠著,南北堵塞,吳長天的車子也被擠在其中。
這時電話又響了:「下車,到街對面去換輛車,去中糧廣場。」那人的命令簡潔明瞭。
他照辦了。下車後,拖著皮箱艱難地穿過人流車流,走到街對面,上了另一輛出租車,朝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開去。他當然明白了為什麼選這麼個熱鬧擁堵,車輛無法當街掉頭的地方讓他反向換車。而且對手顯然已經達到了目的,鄭百祥和李大功已經被徹底地甩得無影無蹤了。
二十分鐘後,車子開到了中糧廣場,電話適時地響起來:「下車,往前走。」他聽命下了車,拖著箱子往前走。電話每次來的時間都恰到好處,說明敲詐者無疑就跟在他的身後,對他的行蹤了然在目。他不禁左顧右盼,前後都是熙熙攘攘的路人。他的張望只不過是出於一種本能,想要發現那個用電話遙控他的傢伙,當然是癡心妄想。
就這樣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他看見了北京火車站。電話再次響起來:「進去,買張車票,301次,去滿洲裡的,要硬臥。」他剛剛憤怒地問了一句:「到底在哪兒交?」對方已掛斷了。
他在火車站新修的站前廣場站住了,思前想後了好一陣才再度挪動了腳步。他還是得照著那個人的要求做。那人要的是他的錢,不是他的命,他想他不會有什麼危險。那人讓他這麼來回折騰,大概都是為了自己的安全。
他買了去滿洲裡的301次直快列車的票。票很好買,也許那人早把這些都打聽好了,他沒費什麼勁兒就在窗口拿到了一張下鋪。選擇這趟列車也顯然是一個用心良苦的預謀,因為距離開車的時間僅僅剩下不到二十分鐘了,看來敲詐者早把一切都掐算得準時准點。
此時吳長天確實精疲力竭了,但還是吃力地帶著這件著實不輕的行李,匆匆登上了301次列車。他記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坐過火車的硬席臥鋪了,對上車驗票換票之類的手續,都有幾分生疏。他的舖位在十二車廂,是這趟列車的車尾。乘客不算爆滿,也上了六七成多,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已經橫豎擺滿,他只好將皮箱放到了舖位的底下。
站台上響起了送別的音樂,廣播員的聲音帶著儀式化的激昂,灌滿他的耳朵。吳長天注意地看著走道上來來往往的乘客和急急忙忙下車的送行者,無心細聽。少頃,列車就在廣播員過於煽情的「配樂朗誦」中緩緩啟動,向著橘色的夕陽,光當作響地開出了北京。
電話一直沒有再響,吳長天在他的舖位左右各走了幾步,注意觀察了隔壁相挨的幾撥乘客,似乎每個人都有些形跡可疑、眼神閃避似的,但當他以目光灼灼相逼時,又都是一臉無辜。
一路上沒有任何動靜,他靠著走道一面的車窗坐著,看京津大地在眼前快速退去,心裡無盡的晦氣。列車快到天津,廣播裡報來站名:前方就是天津北,請下車的旅客準備好,列車在天津北停車一分鐘。廣播員聲音未落,電話終於響起來了,吳長天聽到了那個人最後的指令:
「到前邊車廂去,一直走,別回頭,別動行李。」
他收起電話,起身往前一個車廂走去。走了兩節車廂,車就進了天津北站。他邊走邊向車窗外張望,在天津北下車的人不多。天色已經黑了,站台上的人都已經看不清面孔。他走到七號車廂時,車又開動起來,他站下了。儘管沒有指令,但他還是快步往回走,一直走回到他的十二號車廂,走回到他的舖位上。有四個人正圍著窗前的小桌子打撲克。他坐下來,彎下身子往床下看,果然,皮箱已經不在了。
吳長天是在天津站下的車,他回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了。他幾乎不想對這個行程中的種種細節再做任何一點回憶,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疲憊和恥辱。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這件事情能夠就此了結,同時,能夠永遠遺忘。
在這個歷史悠久的老牌雜誌社裡,雖然林星是個毫無背景的新人,但她結婚的消息在社裡受到的關注,卻大大超出了她自己的預料。除了因為她的美貌,在四十多年進進出出的編輯記者裡,最為奪目;還因為她結婚的年齡,在絕大多數的知識女性中,也實在少見。更何況她現在正患病在身,一直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半休呢,何以如此匆忙急迫地擇婿嫁人?文人成堆的地方,對一切有違常規的事情總不免要演繹出種種複雜的情節和因果,所以,當林星挨著辦公室送糖送煙的時候,人們互相之間的眼神裡,都少不了幾許揣摩猜測和自以為是的心領神會。
最後送到主任的辦公室裡,主任叫住了她,先是恭喜恭喜之類的話,繼而問:寫長天集團的那份稿子,你還留著呢吧!林星反問:怎麼了,社裡不是沒興趣嗎?主任說:最近幾家單位正在聯合評選九九中國十大風雲企業家,聽說內定的人選裡,就有吳長天。社裡正有意找幾個世紀末經濟領域中有點影響的人物做些報道,作為對新世紀的展望。我一下就想起你這篇東西了,倒是可以拿出來改一改。特別是你那個關於群星和北斗的論述角度,我看還是蠻生動的。要改的話你大概需要多長時間,你不出去度蜜月了吧?林星淡淡地說:那稿子好像是放在我原來的家裡了,等我有空回去找一找。
林星的態度大概沒有表現出主任所期望的那種興奮,甚至,還有幾分曖昧,現在讓她再寫吳長天,怎麼寫呢?她已經是吳家的新婚媳婦了,雖然尚未得到這位公公的正式承認,但這關係在法律上,也算是名媒正娶。社裡所有的人,包括主任在內,只知道她結婚但沒人見過新郎官,更沒人知道這新郎官就是吳長天的親兒子。
下午,從社裡出來,她先到醫院去拿了藥。自從改為每週三次血透析之後,她的病情就得到了較好的控制,人也比過去精神多了。或許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雖然這一周為忙碌結婚的各種手續疲於奔命,但下午她在醫院取藥時看到前兩天驗血的結果,各項指標居然還比以前有了程度不同的好轉,簡直是個奇跡。
一回到家,趁吳曉不在,她興致勃勃地動手,佈置他們那間小小的居室。儘管在這裡已經住了幾個月,但結婚之後,感覺又有不同。這畢竟是他們第一個名副其實的「家」。而初為人婦的心情也是那樣微妙地甜美,使她對家裡每一個角落的安排佈置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和溫馨的情感。
好心情使林星把一切都想得很開,他們沒有錢,還欠著朋友的錢,還愁著治病的錢,但他們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天都應當是快樂幸福的。她撤下牆上那些掛了多日的明星畫片,掛上社裡一位老大姐送的花頭巾。那花頭巾上的圖案非常東歐風格,很像一件外國的民間掛品。床邊擺上了一小塊人造毛的坐毯,床頭靠吳曉那一邊的地上,則鋪了一塊雪白的澳洲羊皮。羊皮和坐毯都是她的同事上午剛剛送的結婚禮物。結婚不僅給她帶來了重新佈置房間的心情,也帶來了這些物質上的條件。
夜裡吳曉一回來,看到房間變了樣,便笑了。雖然有褒有貶,但對她的佈置,總體上給予肯定。他是熱衷此道的,受到誘發,自然興起,竟半夜三更四處找東西對某些角落做著補充和修改。林星也不反對,從道理上說,這是兩個人的家,佈置上既要體現兩人共同的愛好,也應允許各有不同的趣味。何況,現在只要吳曉高興,她對一切都無可無不可。
看著吳曉把那些從客廳的牆上撤下來的寶貝畫片又掛進了衛生間,她沒有發表一句反對意見。她靠在衛生間的門口,向他通報了今天早上見到他父親的情形。「我和你爸談得挺好的,他這回沒再說咱倆的事,還向我問起你呢。」林星說,「我一看當時的氣氛挺好的,所以就把咱們結婚的事告訴他了。」
「什麼,你告訴他了?」
吳曉馬上從衛生間裡出來了,似乎感到很突然。林星看他惶惶不安的面孔,心裡不由得有些奇怪:「總要告訴他的,你還想永遠瞞著?」
吳曉有些迫切地問:「他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後來我們就分手了。」
「他沒生氣嗎?」
「沒有。我覺得沒有。他什麼都沒說,好像點頭來著。」
吳曉愣愣地,不再說話,但看得出來心裡七上八下的。他的這副表情讓林星隱隱不快。她想他當初說結婚時是多麼義無反顧啊!
也許是為了想印證些什麼,她在上床熄燈之後主動溫存吳曉,她想讓吳曉要她。可吳曉說:我今天有點累了。林星佯作生氣:你現在不累的時候也很少愛人家了,昨天新婚之夜你都沒主動過。吳曉就把她摟在懷裡,說:你不是有病不能累著嘛。接下來他要了她,在她的感覺上,他對她還是投入的,也算盡情盡興。完事以後她照例問他:舒服不舒服?他答:舒服。真舒服假舒服?真舒服。吳曉答這種話時像個小學生在課堂上的答問,乖得讓人心疼,和他在街上跟人打架時的野蠻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第二天上午吳曉陪她去做透析。她做透析時他到外面給他父親打了電話,正式告訴他自己結婚的事情。中午他們從醫院出來時林星敏感地看出吳曉悶悶不樂,就問他和父親是怎麼說的,他父親又是怎麼一個態度。吳曉落落寡歡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看著遠處說:
「可能咱們不該這麼背著他結婚。他畢竟生我養我二十二年了,咱們這樣結婚太傷他心了。」
吳曉態度的變化使林星幾乎不能忍受了,吳曉的這句話讓她深深地疑惑並且感到委屈,她氣憤地站住了。
「吳曉,你是不是後悔了?你是不是對跟我結婚後悔了?」
吳曉也站下了,回過頭看她,皺眉說:「你就別再添煩了好不好,走吧。」
林星忍著眼淚,說:「你要是後悔了,咱們可以離婚!現在就可以去!結婚是自由的,離婚也自由!」
吳曉說:「你怎麼還來勁兒了!」
林星的眼淚流下來,她張著兩手,突然泣不成聲:「我知道,我心裡什麼都知道,吳曉,我知道我有病,我連治病的錢都沒有,我離了你就會死,所以,所以,你跟我結婚就是為了給我治病。我感激你!真的吳曉,你讓我知道了什麼叫幸福,知道了什麼叫愛,什麼叫家!我都知道了,都經歷過了,享受過了!可以了,你可以和我離婚了!我不會怨你,更不會賴著你的,我永遠永遠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她起初是一種發洩,一種傷心和牢騷,說到後來,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真正出自肺腑的洶湧傾吐。吳曉沉默地站在那裡,不說話也不看她,聽著她哭。這個哭和以前的不一樣,她自己寸心可知,這是她心中一直深藏著的慟哭。
吳曉不知怎麼也看出來,這個哭是不能勸的,必須讓她哭完,等她哭完了,他才悶悶地說:「走吧。」
她哭得疲倦了,哭也終於把她心底的鬱悶都散發出去了,於是她紅著眼睛跟著他回了家。
一路無話。
回家之後的心情漸漸平復了。兩人一起動手做飯,下了麵條,用昨天的剩菜湯拌著吃。吃完,又一起擠在狹小的廚房裡洗碗刷鍋。誰也不看誰。
吳曉終於先開了口:「跟我回趟家吧,結了婚總得回去見見我爸。」
林星沒有說話,她一聲不響地,走出了廚房,才問:「什麼時候啊?」
吳曉的嘴角微微笑一下:「你說呢?」
就在這一天的下午,他們手拉著手,回吳曉家去看吳曉的爸爸。這是結婚後吳曉第一次領著她回婆家。他們一路上輾轉倒了好幾路公共汽車,黃昏前才趕到了京西別墅。在擁擠得出了一身臭汗的公共汽車上,林星為了緩和一下兩人之間的氣氛,用一種不無溫情的幽默趴在吳曉耳邊說:這就算是你們吳家迎親了嗎?吳曉也就笑了一下,與其說是自嘲,不如說是俏皮:就算是吧,委屈你了。
站在京西別墅的門口,他們誰都沒有急著敲門,吳曉仍然不放心地問:
「嘿,你是不是還反感我爸呢?」
林星搖頭,她搖著頭歎了口氣,「怎麼會呢,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爸爸,永遠都是,我永遠也鬥不過他。」
吳曉笑笑,說:「你們都太固執。」
兩人商量好,進門後沒有直接去客廳或者書房。吳曉先把林星領到後面,領到微風中碧波輕搖的游泳池畔,讓她在池邊草坪的沙灘椅上坐著等他,然後自己進了樓,他要先去和他爸爸單獨談談。
他一走林星就不自然,有些坐立不安的,目光無處安置。一會兒看看靜靜的更衣間裡,那扇半開不開的門,一會兒看看池邊甬道的細磚上,那斑斑駁駁像褪色血跡似的點點殘紅。她這是頭一次在吳曉家一人獨處。聽到偶然的腳步聲也會一陣心驚。那位曾經見過幾面的長天集團行政部經理李大功,突然從後門進來,嚇了林星一跳,李大功也對林星一個人在池邊東看西看有幾分警覺。彼此都有點戒備也有點尷尬,但還是互相點頭打了招呼。林星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的背影在一條不知去向的甬道上消失了,才又回到沙灘椅上坐下來。
金色的夕陽把別墅的斜頂投向水中。一切景物並不明亮,卻色彩鮮明,彷彿比中午陽光直射時還要清晰。黃昏的意義就是銜接白天和黑夜,是一個轉折的象徵,這就更使林星心裡忐忑不寧。她時斷時續地,為自己默禱,而一切又都遙不可知。誰知道樓上吳家父子的談話,究竟是心平氣和,還是面紅耳赤。
終於,天快黑的時候,吳曉下來了,招呼她進樓去吃飯。從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和父親的談話已經有了一個和解的收場。由於跟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一位保姆,所以林星也不便馬上細問。保姆慇勤地接過她手上的外衣,引領他們進了小樓,進了那間燈火輝煌的大餐廳。
餐廳確實很大,居中放著一張足可擺下二十把座椅的長形餐桌,吳曉的父親吳長天已經在主位上正襟危坐,見她進來才倉促露出一絲笑意,招呼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口氣中除了一向都有的慈祥外,又多了幾分不曾有過的親近。桌上的菜很豐富,色香味形器,樣樣俱佳;飲料也有好幾種。林星記不清有多久沒吃過這麼奢侈的飯菜了。吳曉看著她,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大概是因為終於能在自己家裡,和她同席而坐了。林星和他對視時也笑了一下,但更多的時間裡,沒有放鬆自己的矜持。
大家都落了座,吳長天迴避了正式的話題,先是介紹菜點,繼而評論廚子。除了那天他過生日外,吳曉也有半年沒有在家吃飯了。看著吳曉為林星倒上一杯性寒敗火的西柚汁,吳長天也舉起自己的杯子。
「來,現在咱們是一家人了。首先,歡迎林星成為我們吳家的一員。聽吳曉說,你的父母也不在了,那我從今天開始,不,從前天你們結婚那時候開始,也就算是你的爸爸了。來,爸爸祝你們新婚快樂,祝你們能夠互相關心,互相幫助,一輩子和和美美。」
這幾句話說得林星熱淚盈眶,不僅是因為終於聽到了這句祈盼已久的祝福,同時也讓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想如果她爸爸媽媽還在的話該有多高興啊。
這頭一次與吳長天同席而坐的家宴,吃得並不輕鬆。吳長天在親切的祝福之後,掩飾不住臉上的心事重重,話語並不很多,席間因此仍然潛在著某種觸摸不著的生分。吃罷飯吳長天稱身體不適,早早上樓休息去了。吳曉問林星是想在這兒住下還是回去。林星當然不願意在這種讓她拘謹的地方過夜,就央求吳曉還是回去,於是吳曉上樓又去和父親打了個招呼,兩人便出了京西別墅的大門。
直到兩人走到大街上,林星才鬆出一口氣來。他們乘出租車穿過夜晚的城市,夜晚的城市真是一年比一年更明亮了。他們從寬闊的長安街向東徐行,沿途每一個高大建築上都閃耀著節慶般的燈飾,遠遠看去,整個兒長安街就貫穿在連綿不斷望不到盡頭的流光溢彩中。林星最喜歡黑夜,因為黑夜的明亮體現了城市的繁榮和活力。黑夜又是那麼安靜,深不可測的夜空可以讓你的心充滿了沒有障礙的寬廣,它的邊界就是你感覺的邊界,會使你的思考變得奔騰而活躍。這時若不是車窗外下了一些雨點,激起了地上少許泥土的氣息,林星棄離了時空的頭腦差點進入了一個廣袤的幻境。
到了揚州胡同,下車時,吳曉從身上拿出一張嶄新硬挺的百元大鈔讓司機找。林星一看就意識到他們已經得到了那個一直沒有得到的接濟。一走進家門他們二人不約而同地想要擁抱對方,他們用默默的擁抱來慶祝愛情的勝利。良久,林星才鬆開吳曉,像賢妻良母一樣為吳曉燒上一杯熱牛奶,心裡想著做妻子的感覺真好。她問吳曉:你和你爸怎麼談的,他是一下就同意了還是慢慢轉變了思想?吳曉說:一下就同意的。我怎麼著也是他的兒子。林星的目光有些疑問:他什麼都沒說就同意了?沒罵咱們嗎?沒罵我嗎?她注意到吳曉的眼神有幾秒鐘的迴避,語氣也有幾秒鐘的遲鈍,那奇怪的迴避和遲鈍終於洩露出了一份令人生畏的可疑。
「我爸說,說他希望你能答應他一個條件……」
林星在椅子上坐下來,說:「吳曉,我還是喜歡你,因為你愛我,接受我,是無條件的。」
吳曉調和地笑笑:「我是學藝術的,大而無當;我爸是從商的,習慣了等價交換。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業病吧。」
遠處,夜空一角響了一聲驚愕的雷鳴,嚇了他們一跳。雷鳴過後屋裡很靜。林星呆呆地問道:
「他要我和他交換的,是什麼條件?」
兒子終於帶著他新婚的媳婦回來了。在吳長天看來,他與兒子的這場談話是相當難堪的。如果提前幾個小時,他就不是這樣談了。
本來中午他計劃要出席長天實業股份公司的一個記者招待會的,因為上午突然接到通知,說北京市的領導在昌平視察,中午要到長天集團設在昌平縣的一個計算機研究所去看看,希望他能出面陪一下。他立即放下正開到了一半的集團人事經理工作會議,匆匆趕往昌平。在昌平送走市領導之後他又調頭趕回城裡。回到公司辦公室的時候,竟連午飯都還沒有吃過。這些年他工作的節奏常常是這樣緊湊的。秘書為他弄來一盤餃子,他邊吃邊看文件。公關部的一位同志拿來一沓表格要他過目,是關於評選年度國內十大企業風雲人物的,請示他其中的一些具體內容怎麼填法。他本來對這類評選從不熱衷,甚至還有些反感。現在辦企業的人如果頭銜太多了,反倒有點標榜招搖之嫌,但想到眼下正在運作和爭取的產權界定這件事,又覺得頭銜多一點,社會影響大一點,還是有利的。於是他很耐心地通閱了那些過於複雜的表格,並對一些具體項目的填報口徑一一做了指示。這時候,秘書進來通報,說有兩位公安局的幹部已經在會議室裡等候多時了,一定要見見他。
公安局的?吳長天心頭一驚,非同一般,心跳直躥到了太陽穴。他竭力保持了平靜,說:「請他們進來。」
和這幾年好萊塢的警匪電影中突然流行的模式一樣,進來的這兩位警察也是一對老少搭檔。老的大約五十多歲了,言辭隨和尊重,少的看去才二十出頭,面孔嚴肅不苟。他們都穿著便衣,甫一進門不免四下張望,也許是從未進過如此寬大闊綽的辦公室吧。
主賓落座,簡短寒暄彼此介紹之後,老警察竟擺開了聊家常的架勢,有點互換庚帖的親熱:
「我今年五十整了,吳總看上去比我年輕吧?」
吳長天說:「我也五十了,你是幾月生人?」
老警察說:「我是十月,和共和國同年同月,」他笑笑,「可惜不同日。」
吳長天也索性親熱上去:「那你是老弟,我就是這個月生的,月初剛過的生日。」
老警察馬上謙恭地拱拱手:「噢,那是那是。」沒想到接下來他的機鋒借勢一轉,出口快捷,竟一下子把吳長天弄得有點措手不及。
「聽說吳總今年的生日是在北京過的?」
第一句正題就直接介入到了過生日這件事情上來,吳長天隱隱有些不妙的預感。他來不及多想,倉促答道:「是啊,我北京有家。」
老警察從小警察的皮包裡,拿出一張照片交給吳長天:「您瞧瞧這個人,見過嗎?」
吳長天這才徹底明白自己剛才是被錯覺誤導了,對方以拉家常的方式開始,讓他心情鬆弛之後,話題進展卻急轉直下,迫使他旗鼓不整慌張應答,而照片上的那張臉更是令他頭皮一炸,他連自己面頰上的肌肉是否保持了平靜都無法判斷了。
照片上,是個低眉笑眼的女孩兒,雖然濃汝艷抹,但仍能一眼看出,正是那個死去的阿欣!吳長天目不敢視,說:
「這人……有點面熟。」
「您幫我們想想,在哪兒見過她。」
老警察的態度倒是十分客氣,像是求人辦事似的。吳長天做思索狀,心裡拿不準該怎麼說。老警察給他留了足夠的回憶時間,才提示道:
「您過生日那天,見過這女的嗎?」
吳長天順勢恍然:「啊,對,好像她是來陪客人跳舞的。好像有這麼一個。」
「您那天請了很多客人嗎?」
「沒有,我是個不大喜歡熱鬧的人。那天只請了幾個老朋友、老部下,加上我的兒子。噢,後來我兒子的……兒子的媳婦,也來了。」
「您還記得那天,一共有幾個女孩子被請過來跳舞嗎?」
「這我不知道,我那天不舒服,吃完了飯就休息了。我是一向不喜歡跳舞的。後來聽說他們也都沒跳,我一休息他們也就散了。」
「這個女的,您記得她那天穿什麼衣服嗎?」
「這我不記得了。」
「是深顏色淺顏色?」
「不記得了。」
「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大概……我是九點來鍾上樓休息的,她們可能就這時候走的吧。怎麼,這個女孩子有什麼問題嗎?」
吳長天覺得自己不反問一下,就有點不合理了。老警察也無所謂保密地,說:「這人死了。」
吳長天做出吃驚的樣子:「哦?死了?」
老警察說:「屍體是在河北省和北京市交界的一個河塘裡發現的,是漁民打魚打上來的。頭部有創傷,現在我們初步懷疑是被殺。」
吳長天點點頭,忽然半笑地問道:「怎麼,是不是……我也成了嫌疑人了?」
老警察笑笑:「沒有沒有,從這女孩兒的手錶停擺的時間看,她可能就是在您過生日那天晚上九點四十五分死的。不過按您剛才說的情況,她已經離開您家了。」
吳長天做回憶狀:「啊,九點四十五左右我正和我兒媳婦談事情呢,她是九點半左右來的。十點多才走。」
老警察說:「您兒媳婦……叫什麼?」
吳長天說了林星的名字和單位,他留意到旁邊那位小警察始終板著臉孔,此時突然目光炯炯地插嘴問道:
「您是怎麼請到這個女的去您家跳舞的?您原來認識她嗎?」
吳長天答:「我印象中是我們行政部的經理李大功帶來的,他們怎麼認識的我不清楚。」
老警察問:「那我們可以不可以找找這位行政部的李經理談談?」
吳長天爽快地表示:「當然可以。」他當即很積極地叫了秘書進來,吩咐他們幫助去找李大功。兩個警察也就站起來告辭,和他握了手,表示了謝意。還表示,以後有什麼不清楚的再來麻煩他。
警察走了。吳長天自然什麼也幹不下去了。他分別打電話向李大功和鄭百祥通報了情況,囑咐他們在接待警察詢問時應注意的問題。他們的通話當然用了一種沒有默契絕不可能聽懂的曖昧的語言,但相信足以使鄭百祥和李大功心領神會了。儘管便衣警察的突然造訪讓吳長天自己實際上有了點驚弓之勢,但他在電話裡還是極盡語言語氣之能事地表達著輕鬆和樂觀,以減輕這兩位同黨的心理壓力。
下午他早早地回了京西別墅。在和秘書通電話時他知道下午那兩個警察果然找了李大功,之後又找了鄭百祥。他想晚上應當找個地方把他們叫到一起碰碰情況,進一步統一統一口徑。想到這裡他先給黨校的梅啟良掛了個電話,表面上是約梅啟良到頤和園昆明湖泛舟賞月,言語間像是偶然順便地,談到下午有兩個警察來找他的事。繼而又像說一件奇聞似的說了在河北發現了個屍體,很像來他家跳過舞的一個女孩。他這樣在電話裡向梅啟良通報情況,即使被人聽了去,也絕對聽不出什麼反常來。他對梅啟良說:「他們主要是想弄清這個女孩是幹什麼的,大概是想幫著找到她的父母吧。」吳長天故意把問題說得輕描淡寫,老警察說初步懷疑是他殺的這些話,他並未提起,他想這時候也要避免把梅啟良嚇壞。
黃昏的時候,兒子回來了,帶著他的新娘,那個漂亮的、病弱的、倔強的、吳長天痛恨的新娘,來見他這個公公。新娘不敢進來,躲在後面的泳池那邊,讓兒子一個人先來和他見面。兒子走進書房,剛說了一句:「爸爸,我結婚啦,我們來看看你。」吳長天的眼圈便紅了。兒子的樣子使他在剎那間凝視了自己的一生。他奮鬥了那麼多年,無數艱難困苦,他都嘗盡了。事業上功成名就,可在個人的生活上,幾乎是到了妻離子散的地步。現在,又碰上這道難過的關口……當這個世紀就要完結,下個世紀正待開始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一切都像是突然走到了盡頭。在這個焦頭爛額的黃昏,在他莫名其妙地被逼上絕境的時刻,兒子帶來這個「叛逆」的婚姻要他承認。他第一句話就是問兒子:「我生你養你,二十年,現在你要離開我了,難道都不能提前和我打聲招呼嗎?」無論是在情感還是在道義上,兒子都低了頭。也因為兒子看到了他從未看到過的東西,那就是父親眼中的淚水。兒子說:「爸,我錯了,我知道你還是愛我,那就原諒我吧。」吳長天壓著胸口的哽咽,問:「我只需要你回答為什麼,你為什麼才二十二歲就要結婚?而且是這樣結婚!」
兒子說:「林星她有病,我沒有能力治她的病,我不和她結婚您就不可能幫她。」
吳長天咬牙切齒,他說:「你知道嗎,孩子,你爸爸有多少次,差點垮了。我的公司有多少次生死存亡!可我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脅迫!包括你,如果你們想用結婚來脅迫我,那你們就想錯了。」
兒子沉默,兒子的語言總是木訥遲鈍的,但他的沉默,卻像山一樣。吳長天靜下來,吸煙,吸煙使他慢慢鎮定下來。他知道現在不是用氣的時候。鄭百祥和李大功已經到了,還在樓上等著他拿主意。他的當務之急,是擺平他一生中這場最大的危機。而在這場危機中,他一直牴觸的這個兒媳婦,卻偏偏成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辯方」證人!
於是他把一腔的惱怒緩下來,對兒子歎了口氣,說:「今天你們既然來看我,說明對自己這麼荒唐地做事情,還是有認識的。既然你們已經結了婚,你要我怎麼說呢……」
兒子木訥地說:「原諒我們。」
吳長天在沙發上坐下來,這只書房的單人沙發是一隻英式的皮製沙發。那高高的靠背還帶著兩個內向的折翼,體現著威嚴也體現著古老的秘密。每當吳長天深陷於這巨大的靠背時都能發現自己的渺小。他想,這麼多年事業上的跌跌撞撞,真正讓他一次次死裡逃生的是什麼?是他標榜的那個永不屈服的個性嗎?當然不是,這一點他心知肚明。真正幫助他挺過來的,是耐心,是水一樣的柔弱!古人說:「五十而知天命」,他確實是到五十歲這一年才恍然悟出,所謂「內用黃老,外用儒術」何以為歷代所崇尚。在忠孝仁義禮智信的教化下,統治者的方略涵養和求存之道,實際上更多的是取之於「道家」。以前,吳長天只知道人要往高處走,得「道」之後才明白水要往低處流。道家「崇水」就是時時刻刻有意讓自己處於下風,真是智慧之至。天地萬物,確實只有水才既可隨形而變又無處不能生存滲透。
眼下和兒子的這位媳婦之間,他就必須讓自己處於下勢和弱勢。因為她可以挺胸仰頭不要他這個公公的承認和錢財,兒子仍然會跟著她走。事至今日他不承認她又有什麼意義呢,除了受人恥笑之外,還會失去兒子。而且,在抽過了半支煙之後,他不能不顧及到那個迫在眉前的凶險。在他五十大壽的那個晚上他都幹了些什麼,除了鄭百祥、李大功和梅啟良這幾個同謀之外,林星幾乎確實是唯一可以證明他「清白」的一個局外者。
他把那半支煙掐滅,盡量不顯突兀地,換了個口氣,問兒子:「治林星的病,到底要多少錢?」
兒子說:「治這個病,最好是換腎,連手術帶恢復治療,大概總要三四十萬吧。」
吳長天用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好吧,這個錢由我來出。」
兒子瞪大眼,看了他半天才相信似的,想笑,又忍回去,只說了句:「爸,謝謝你了。」
兒子的笑讓吳長天的鐵血心腸柔軟下來,同時也生出些通常人到老年才會有的傷感和脆弱。「你知道嗎兒子,我這一生,得失太多,對什麼都無所謂了,可現在人一老,最怕失去的,還是你呀。我們這個歲數的人,倒不想指望兒女給我們養老,就是怕子女對我們沒有感情。你結婚都不告訴我一聲,你知道爸爸有多傷心嗎?」
吳曉顯然被感動了,他說:「爸,這不是告訴您了嗎,林星是個很好的女孩兒,我覺得您以後肯定能接受她的。」
吳長天收住了突然襲來的心酸和感歎,抓住兒子的話頭,轉而問道:「我可以接受她,可她能接受我嗎?我過去可是一直反對你們交往的啊。」
吳曉絕對擔保地表態:「您放心吧,爸爸。您是不瞭解她,她的父母都不在了,您要是對她好,她會把您當她的親人的。她是一個最懂報答的人。」
吳長天說:「昨天我去找她,我正好有件事想請她幫個忙,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們已經結婚了。她昨天回去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吳曉說:「是讓她做什麼證明吧。是不是原來租她房子住的艾麗和阿欣都找不著了?爸,您是怎麼認識她們的?」
吳長天說:「是你大功叔叔認識的,我過生日那天他帶她們過來陪客人跳舞,聽說從這兒走了以後她們就失蹤了,所以咱們家也就成了嫌疑對象了。」
吳長天也沒有過早地告訴兒子阿欣已死的事,在兒子與林星來看他的這個晚上,沒有必要讓他們覺得事情有多嚴重。兒子果然沒覺得這事算什麼,只淡淡地說:
「這跟咱們家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吳長天說,「她們那天大概是八點鐘不到就來了,九點多鐘才走的。她們來這兒有人知道,離開這兒卻沒人看見。」
「那天不是鄭叔叔、李叔叔,還有梅叔叔,都在嗎,他們可以證明。」
「如果公安局認為這幾個人都是共謀的話,誰又能給誰證明呢。」
吳曉笑了,「爸,您說真的呢還是開玩笑呢?」
吳長天也笑一下,他心裡卻很難和兒子一起笑起來,臉上的笑也只維持了瞬間,便被由衷的歎息代替:「有時候,你覺得肯定是玩笑的事,不知怎麼一弄就成了真的了。」
這就是林星在樓外的游泳池畔焦心等待的時候,吳長天父子在樓內書房裡的一席傾談。談話結束時兒子代表他的新婚妻子向父親做了承諾:「爸,你放心吧,如果真需要林星為您證明什麼,她肯定會答應的。」吳長天對這個承諾感到很高興。兒子也很高興,因為他的婚姻終於在這一天得到了家庭的承認和接納。吳長天也第一次,與兒子和兒子自己選擇的這個女孩兒,坐在了一張餐桌上,共進家庭的晚餐。他以茶代酒,對他們的未來,送上了父親的良好祝福。關於他希望林星為他作證的那件事,在這個晚上,沒再提起。
他的祝福是熱情的,特別提到林星父母的那幾句話,令那女孩動容。他那一刻幾乎忘記了他這麼快就放棄自己的固執同意這門婚事的最初動機。餐桌上有了一個女人,畢竟就有了一種家的氣息。他想,但願這個女孩能給吳曉,還有這個包括他在內的家,帶來寧靜和幸福。
飯後,送走了他們,吳長天回到樓上,鄭百祥和李大功還在焦灼地等他,而他們看到的吳長天,竟是一臉安然。見到李大功,吳長天才想起了埋怨:你是怎麼搞的,屍體還是沒有處理紮實,你這麼一錯再錯非把這事徹底搞壞不可!李大功低頭擦汗。鄭百祥勸道:算了,我剛才已經說他一頓了。現在得商量咱們該怎麼面對的問題了。吳長天說:問題倒還不至於那麼不可救藥,公安局認定阿欣死亡的時間是那天晚上的九點四十五分,我們得設法證明在這之前她已經從我們這兒走了。現在倒是有一個證人,可以證明那天晚上我們是什麼時候就散了場。我現在可以找到這樣一個證人。
鄭百祥和李大功幾乎同聲發問:「誰?」
吳長天答:「林星。」
李大功懷疑地說:「她?她可不是個順脾氣的女孩兒,而且也不像艾麗那樣能用錢買。」
吳長天在兩人臉上環顧一輪,說:「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兒媳婦了。」
鄭百祥、李大功都備感意外:「結婚啦?和吳曉?」他們當然不會有和吳長天同樣的苦澀和無奈,此時此刻,這對他們無疑是一個上好的消息。
吳長天淡淡地點一下頭:「對,前天他們結了婚。」
李大功喜形於色:「那就好辦了。」
鄭百祥比較冷靜:「你和她談了這事嗎,她答應給咱們作證嗎?」
吳長天說:「昨天我和她談過一次。今天我沒再多說。接下來讓吳曉去和她談吧,等吳曉說完了,我再親自找她。其實讓她證明的事情很簡單,她那天晚上來我這裡呆了不到十分鐘,讓她改成一小時,就足夠了。這對她不應該是件為難的事。」
李大功理所當然地放了心:「那是,已經是兒媳婦了嘛,她不為吳總,也得為吳曉啊,也是為她自己啊。」
鄭百祥對林星完全不熟,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他問:「聽說她是個大學生,又是記者,搞社會科學的人,幹這種……怎麼說呢,幹這種作偽證的事,會不會有心理障礙?」
鄭百祥所慮,不是沒有道理,吳長天不得不為他,也為自己,做一番分析推理:「我並不是明說讓她作偽證,那樣的話在法律上和個人良心上對她的壓力太大。我只是說我這一個小時確實在休息,大家確實散場了,這是一個事實,但除了我們自己,沒有其他證人。她那天正好在,只要她願意說明自己多呆了一會兒,就已經是證人了。再說,老鄭,咱們中國人實際的行為方式,你洋書讀多了倒不如大功清楚了。中國人都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和別人的關係就像是自己跳到水裡,圍著自己蕩出的一輪一輪的波紋,以遠近分親疏,這就是中國傳統道德的所謂人倫。越近的波紋就越和自己息息相關,越遠的波紋就越無關痛癢,最中心的那個點,就是自己。那天我跟梅啟良不是也說了嗎,中國人從古至今,為了自己而不顧家,為了家而不顧團體,為了團體而不顧社會,不顧國家,不顧天下!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
鄭百祥和李大功都靜了氣,即便不是口服心服,至少也是無言反駁。吳長天說:「好了,你們也早點走吧。咱們從現在起,不要沒事總往一塊湊,要避避嫌。有什麼事要碰面,就打手機約到外邊去。大功,你的手機一定要開著。」
李大功拍拍放手機的皮包,說:「我一直開著呢。」
彷彿是被他這一拍給拍響了似的,他包裡的手機果然叫了起來。李大功笑笑,說:「你看。」他把手機取出,打開來問,「喂?」來電的人剛說了一句什麼,他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吳長天和鄭百祥當然都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李大功用手摀住電話,目光驚恐地對他們說道:
「還是他,又來了!」
他們同時都明白了,這個又來了的人,就是那個他們誰都以為不會再來的敲詐者。
這回是吳長天自己接了電話,對方還是那麼客客氣氣地笑著:「吳總嗎,上次沒能當面謝您,這次給您補上。」
吳長天說:「我不是滿足你的要求了嗎,你也應該守點信用吧,怎麼又來電話。」
對方說:「上次是給阿欣治病的錢,現在我告訴你,阿欣很不幸,她死了,您總得再出點喪葬費吧。」
吳長天啞口無言,他知道和這種人講理是徒勞的。他愣愣地,好半天才問:「你還想要多少?」
對方笑:「咱總不能按國家規定的喪葬標準吧。我看這樣吧,你準備好五百萬,一口價,從此往後咱們就兩清了。」
吳長天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不得不和這樣一些社會無賴勾心鬥角、討價還價的地步,也只有放下斯文互相威脅:
「老兄,你懂不懂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的道理啊,心太黑當心要付出代價的。」
他聽出對方的心早就黑得無所謂了,顯然不是那種一嚇就軟的小孩子,「病有病的錢,死有死的價,我這人公平合理。你弄傷了人家判個有期,弄死了人家就是死罪,出個五百萬換回你一條命來,你還覺得虧嗎?」
吳長天面色發白,說:「三百萬都堵不死你的嘴,我們沒法再信任你。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對方的氣焰稍稍收斂,說:「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阿欣不是死了嗎,死總歸是到頭了吧。」
吳長天說:「喂,我們見面談談好不好,見面談談什麼都可以商量。」
對方心照不宣地冷笑:「把錢準備好,明天我會再打這個電話的。」
電話沒聲了。吳長天等了半天才知道對方是掛了機,他緩緩關掉電話,看看鄭百祥,又看看李大功,三個人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鄭百祥先開口:「這種人,沒法再跟他交易,一點信用沒有。昨天給他三百萬,今天又要五百萬,你要給了五百萬,明天他還會要一千萬!」
李大功附和:「鄭總說得對!」
吳長天慢慢地坐下來,叼了煙卻忘了點火。李大功幫他打著一隻火機,他卻把煙從嘴上拿下來,說:「大功,你明天把我最後還存著的那五百萬,取出來吧。」
鄭百祥氣急敗壞地說:「吳總,這樣不是個辦法!」
吳長天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和不容置否的權威,說:「這個人之所以敢一次一次地要,是因為我們沒有見過他,他沒有暴露自己當然就敢於把我們給捅出去。現在我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我們必須見到他,我們必須知道這個人是誰!否則,我們永遠會在他的控制之下,將來他就是把整個長天集團都要了去,我們也得給他!」
鄭百祥不再說話。吳長天轉臉看定李大功,他說:「大功,你跟我有二十年了吧。這二十年來你李大功是立了不少大功的。現在,咱們三個最老的長天人,命是綁在一塊兒了。我剛才說咱們中國傳統文化講的是人倫,最基本的有五倫。除了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之外,還有一個是朋友。咱們中國人有很多事,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只能跟朋友講,所以人生得一知己足已。大功,我和你,和老鄭,咱們是二十年的知心朋友了,我最佩服的,就是你李大功的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我吳長天空有長天之志,咱們鄭總縱有百祥之身,可衝鋒陷陣打頭炮的,還是得你李大功!」
李大功眼眶子紅紅的,聲音都啞了,他說:「吳總,我李大功是個小人物沒資格做您的朋友,咱們不是朋友,咱們是君臣。我李大功別的不懂,可我懂中國的君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吳長天深深感動。他想,他在長天二十年,別的不敢說,和部下的感情,在部下心目中的威望,還是可以引以為榮的。他知道很早以前李大功就對別人說過:我這輩子就認準吳總了,就是吳總讓我犯錯誤,我也敢去!他那時聽了還笑,還說我怎麼會讓他去犯錯誤……以前的很多事,很多話,歷歷在目,都像是現在和未來的預言。一九九九年的七月,正是這樣一個被各種預言所籠罩的不祥的酷夏。
和李大功相比,鄭百祥考慮問題畢竟更務實更具體,他打破吳長天和李大功之間蔓延開的情感對話,提醒道:「吳總,時間不早了,究竟怎麼才能鉤出這個人來,怎麼才能讓他露面,還得有個具體辦法。」
吳長天面無表情地看著鄭百祥,說:「五百萬的誘餌,還怕釣不出這麼一條爛魚來?」
吳長天的這句話,說得相當堅決,甚至,有幾分在他來說並不多見的凶狠。這句話也成為他們這一晚上暗室密謀的最後一記驚歎。
天已很晚,他們結束了密談。為了避免保姆看見,鄭百祥和李大功從後門悄悄離開了別墅。吳長天也沒有下樓去送。他們走時天正在下雨,後門的小街上,雨中無人。吳長天把臥室的燈熄掉,一個人呆坐在沙發裡,整個別墅都靜下來了,像是一座空宅。除了窗戶上似有還無的雨聲,他後來也聽到了讓林星和吳曉都嚇了一跳的那聲驚雷。
就在這個先晴後雨的晚上,林星無意中發覺自己在京西別墅得到的全部的快樂,包括在吳家的這第一頓晚飯,和晚飯上吳曉父親那幾句充滿父愛的祝福,以及她由此而產生的對人生幸福的真切感受,全都在回家之後吳曉那曖昧難解的表情中變得遙遠,變得捉摸不定,變得貶值了。她不得不懷了一種隱隱的恐慌和難以揮去的心理陰影,來重新判斷這個晚上每一個細節的真偽,難道她得到的一切僅僅是一場交易的幾個籌碼不成?
她臉上的疑問逼迫著吳曉力圖把事情的道理說圓:「就算這事是我求你做的行了吧,我爸現在也是你爸了,他有困難我們總得幫他吧。」
林星說:我又沒說不幫他,那天早上我都答應他了,都說幫他了。我想弄明白的是,他現在突然承認我,接受我,是不是就為了這個!
因為有了這個陰影,這件事對林星來說已經成了一個越描越黑的問題。而在吳曉看來,人和人的關係本來就是互相的。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即便他爸爸就是因為林星幫忙而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也是人之常情,也是父母子女間一種很正常的感情互換,不值得大驚小怪。他對林星咬文嚼字地追根問底,頗有些不勝其煩,「我爸在商言商,說話就是這麼個習慣,你要這麼挑字眼兒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林星不再和他爭論,把心裡的不舒服保留著。她現在需要盡量迴避和吳曉的爭吵,尤其是當涉及到他的父親時。她提醒自己千萬別變成一個是非太多的媳婦,讓丈夫兩邊不好做人。
這件事就這麼放下了。第二天吳曉早早地起來去電視台拍MTV。終於有人為他們投資拍這個MTV了。晚上他們還要照常演出,他們樂隊又被請回了他們的老根據地天堂酒吧。這兩件事加起來,對吳曉來說可算是雙喜臨門。天堂酒吧比一般的酒吧更大,更有名氣也更有味道,在那裡演出是件比較過癮的事。林星因為就是在「天堂」第一次見到吳曉的,所以對那裡也懷有一份特殊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