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曹操在皇宮展開大清洗運動 文 / 王曉磊
處置叛黨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十二月,許都城內一片肅殺之氣,西北風捲著雪花拂過大街小巷。一隊隊曹軍士兵頂盔貫甲手持刀槍,在朦朧的雪幕中往來巡查。在這兩天裡,不論士農工商,任何人都必須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這場風暴結束以後才能繼續。
曹操身披狐裘歪坐在行轅大帳之中,手中緊緊握著劍柄,情緒顯得有些亢奮,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炭盆內搖曳不定的火焰,臉上卻是毫無表情。武猛校尉許褚站在他身邊,戎裝佩劍,手裡攥著大鐵矛,一臉的兇惡之色;郭嘉卻似憂心忡忡,俊雅白皙的臉上添了幾分晦氣,沒了平日嬉笑怒罵顧盼神飛的勁頭,耷拉著眼皮,時不時瞟一眼坐在對面、臉色死灰、耷拉著眼袋的毛玠。夏侯惇內著盔甲外披戰袍,在這點著炭火撒氣漏風的帳篷裡竟還出了一身冷汗,瞪著僅有的一隻眼睛,望著厚厚的帳簾。其他掾屬和部將也都屏氣凝神站著坐著倚著,全似泥胎偶像,動都不敢動一下。只有書佐繁欽手裡捧著硯墨,時不時地湊到炭盆前烤烤火,免得墨汁結冰耽誤差事。校尉段昭、任福手扶佩劍,緊緊把住這座死氣沉沉的大帳,不許任何人隨便進來。而就是一簾之隔,外面兵層層甲層層,軍兵和曹府家丁林立,夏侯惇麾下軍司馬韓浩、劉若親自督隊護衛,矗立在風雪之中巋然不動……
就這樣靜了好久,還是曹操的內弟卞秉先打破了沉默:「主公,時候不早了,您先吃點兒東西吧。」
曹操搖搖頭:「我吃不下。」
「難不成還要熬一夜嗎?過兩天可就要起兵了,這時候要是病了可怎麼得了?」
曹操摩挲摩挲臉,露出幾分疲憊:「出了這事,即便有珍饈美味我又如何嚥得下去?」眾人都偷偷摸了摸肚子,眼瞅著已近亥時,燈都掌上半天了,他不吃飯別人也不能吃。
卞秉左看看右看看,還是站起身來:「咱們不吃沒關係,夫人孩子們還在後營呢,她們總得吃東西吧?我去照應照應,叫庖人給她們弄點兒吃的。」說罷見曹操不反對,便邁步往外走。
「慢著!」曹操叫住他,「營裡太過簡陋,沖兒、玹兒、均兒都還小,難免哭鬧。你叫你姐好生照應著,家眷的事兒就全托付給她了。」曹操心裡清楚,正室夫人丁氏脾氣越發乖戾,有事兒根本指望不上,關鍵時刻還得卞氏充這個女主人。
「放心吧,姐夫。」卞秉早摸清什麼時候叫主公、什麼叫姐夫了,「我去去就來,順便叫廚下燉點兒鰒魚羹來。您若是不想吃東西,喝點那個也成。」說完親手將帳簾微微掀起一道縫,側身走了出去。
卞秉一走,大帳又死寂下來。曹操側俯在帥案上,右臂枕著腦袋,一陣陣地嗟歎。這半天多的境遇,簡直跟做夢一樣!午後出離皇宮時還好好的,他滿心想著「奉天子而討不臣」,憑借朝廷的正義與袁紹奮力一搏,但是自趙達向他告密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車騎將軍董承、偏將軍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已在他眼皮底下醞釀出了陰謀,曹操差一點兒就步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而最最寒心的,是他們手中竟然還握著天子的密詔!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劉協開始不滿他的獨斷專行,雖然深居宮中不得自由,竟還能想出這麼陰毒的手段,把密詔縫在玉帶裡,賜給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議郎吳碩也是從龍東歸的舊臣,但在長安時他諂媚李傕,甚至還被御史彈劾過,因為東歸時立下點兒護駕功勞,才僥倖未被打入罪臣的行列。身居議郎既無建樹也無職分,不過是靠哄皇上高興混碗熱飯吃,誰也不曾把他放在眼裡,聽聞他受賜一條玉帶,任何人的反應都只會是不屑。然而事實就是這麼令人難以置信,吳碩不但大搖大擺地繫著玉帶出了皇宮,還將它交到了董承手裡。董承又尋到他的心腹種輯,還有那位心腸比蛇蠍還毒的王子,一個控制許都的政變計劃應運而生……曹操簡直不敢想像,若是在他提兵北上之際,這幾個小人造反入宮,把持天子詔書、謀害夏侯惇,宣佈自己是天下篡逆,那會是怎樣的結果?恐怕在官渡的將士即便未作鳥獸散,也會人心惶惶葬送在袁紹的刀槍之下!距曹操離京之期就差兩天,想起來就讓人後怕呀!
可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趙達這個串閒話的小人毀了整個計劃。趙達為了巴結曹操,經常有意識地接觸董承的部屬,挖空心思尋人家短處。董承身邊有個叫盧洪的下人,與趙達乃酒肉之交,無意中吐露了事情原委。兩人私下一合計,與其跟著董承冒風險,還不如出賣他換取衣食富貴呢,於是追著曹操殷切示好,將計劃和盤托出。曹操為防止董承、劉服作困獸之鬥,連幕府都沒敢回,立刻到行轅大帳召集部屬,派兵進城護衛皇宮,並把家眷都搬了過來,這才下令捉拿「叛臣」。
曹操歪在那裡,既憤怒又傷心。他最大的本錢就是奉天討不臣,現在天子認為他不臣,他還有什麼資格自詡王命,還有什麼資格收拾天下人心,還有什麼資格去跟袁紹斗……
「三位大人回來了!」外面一陣喧鬧,段昭、任福把綿簾掀起,一陣猛烈的寒風刮了進來。司隸校尉丁沖、河南尹董昭、光祿勳郗慮趨身而入,頭上身上還掛著雪花。
眾人都是一怔,曹操立刻坐直了身子:「怎麼樣?」
三人齊刷刷見禮,董昭稟奏:「董、劉、吳、種四奸賊皆已拿下,家眷一律拘禁在府,所部五百軍兵盡數繳械。四名主犯交與許都令滿大人審問,三官旁聽,趙達、盧洪在場對質。」按理說這麼大的案子應由廷尉親理,但其中牽扯天子密詔,廷尉哪敢出頭?只派出大理正、大理平、大理左三名佐官,協助曹操心腹許都令滿寵來辦。
曹操總算鬆了口氣,咒罵道:「這四個千刀萬剮的刁徒!」
郗慮又補充道:「宮中侍衛都已更換,雜役冗從也在盤查之中,但未發現什麼蛛絲馬跡,似乎無人通謀。」從他的職責角度來看,牽扯的人越少事情越可怕,足見密詔之事出自天子本心,想用「蠱惑聖聽,離間大臣」的罪名拉幾隻替罪羊都找不到。
丁沖的臉陰沉得跟死人一樣,從懷中取出張薄薄的絹帛小心翼翼放到帥案上,訥訥道:「這件東西我拿回來了……」他不能承認這是詔書,因為一旦承認就意味著是天子的意思,現在得把所有罪名都往董承、劉服等四人身上推,盡量維持君臣和諧的臉面,所以只好說是「這件東西」。
曹操擺擺手:「我不想看……」
丁沖嚥了口唾沫道:「看看吧,還有一個您想不到的人參與。」
「嗯?」曹操莫名其妙,耐著忐忑將玉帶詔掀開,猛一眼打見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血跡。天子是用血寫的這份詔書,這是多大的恨呢!望著這震懾魂魄的字跡、憤恨誅心的語句,曹操的手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眼前恍恍惚惚,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看清,只深深記住了最後一句話「誅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個「耳」字一豎拉得很長,底下還有點點滴滴灑落的血跡。
他不禁閉上眼睛穩穩心神,又用衣袖遮住了那些字跡,只看最下面的那些簽名。就在吳碩柔若無骨和劉服霸氣淋漓的簽名之間,赫然印著另一個參與者——左將軍劉備!
「啊……」曹操大叫一聲,「大耳賊!我非把你扒皮抽筋碎屍萬段不可!」他叫嚷著將絹帛用力扔開,可是那輕飄飄的東西偏偏不願離開,在空中打了倆滾兒又緩緩落回到帥案之上。
「主公息怒。」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曹操手據桌案喘了幾口大氣,殘存的一點理智提醒自己要鎮定,頓了片刻才道:「都起來……來人,給三位大人置座。」
段昭、任福親自為三人拿過杌凳,又有親兵端來幾盞燈,三人禮讓一番盡皆落座。董昭屁股一沾凳子,馬上話入正題:「自遷都許縣以來,曹公兢兢業業侍奉君王,立宗廟、討袁術、興屯田、平呂布,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當今天子也是信任有加多有眷顧,視曹公為當世之周公、伊尹。」他話鋒一轉,變得嚴厲起來,「想那賊臣董承,本西涼反臣董卓同黨,不過見我主奇貨可居才矯情飾偽冒充忠良。萬惡淫為首,論行不論心;百善孝當先,論心不論行。是曹公寬宏大度,念及董承是外戚,推心置腹雨露教化,希望他能收斂狂妄之心,萌生忠君之義。哪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董承非但沒有悔過之意,竟於暗室之內大肆悖逆之心……」說著話,董昭猛然一指帥案上的絹帛,「勾結同黨偽造血詔!蠱惑人心戕害忠良,欲行閻顯、梁冀之舊惡。不但欺君罔上謀劃不軌,還想離間天子與曹公的關係,真乃天下第一陰毒奸佞之人!」
董昭這篇大論可謂一錘定音,咬定密詔是偽造的,把全部事實都顛倒了。在場之人全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都連連點頭表示贊同。他們皆是曹操這條船上的分子,不光為了主子,這裡面還牽扯自己的身家性命呢!郭嘉用異樣的眼光掃向董昭——這麼「大義凜然」的一番話,虧他這麼快就編造出來了!想至此不甘落後,也朗聲道:「董尹君說得沒錯,還有那吳碩、種輯都是無狀小人,劉服身為宗室竟助紂為虐,請曹公把這幫亂臣賊子全部處死!」
他這麼一喊,其他人也都隨聲吶喊起來,氣勢洶洶群情激奮。只丁沖、郗慮、毛玠、何夔等幾個較傳統的人沒有吭聲:董承、劉服這幫人固然是黑,但曹操也未見得就是白,「玉帶詔事件」頂多算君臣爭權的一樁醜聞,絕沒有什麼正邪之分。
曹操的腰桿硬了,提了一口氣道:「你們說得沒錯,待事情審明之後就將這亂臣賊子一併誅之!」案子還未審清楚,這邊已經定了罪。
董昭補充道:「矯詔謀亂戕害三公乃重罪,還請將他們滿門族滅以示懲戒。」
「不錯!」這話正對曹操胃口,斬草必要除根。
郗慮坐在那裡皺著眉頭,有件事他一直想提,但幾度欲言又止,這會兒眼見不提不行了,起身作揖道:「那董貴人……」只說了這四個字又不知該如何措辭了。
不過就是這短短的幾個字,帳中立馬就安靜了。董貴人乃是董承之女,既要禍滅滿門,她算不算一個?董昭連猶豫都沒猶豫就說:「天子所幸當有順德,董氏有如此悖逆之父,豈可再侍奉君王,當一併處死。」在他口中董貴人已經被降為董氏了。
郗慮瞟了他一眼,心道——天下一筆寫不出兩個「董」字,你可真夠狠的。想至此又拱手道:「曹公啊,董氏固然有罪,但身懷龍種已有八個月,是不是等她誕育之後再行處置?」
董昭暗笑他不曉事,豈能留此禍種?又駁道:「郗大人真是婦人之仁,自古宮中皆是子以母貴,莫說皇子沒有生下,就是生下了,有此狂悖之事也當一併治罪。」說完再不給郗慮分辨的機會,硬生生跪倒在帥案前,「貴人乃天子內屬,非聖允不得治罪。下官懇請號召滿朝公卿同至宮門跪拜,求天子持正割愛!」有群臣跪求,天子再下令廢殺貴人可就跟曹操毫沒關係了,沾不到一點兒血污。
曹操連連點頭:「很好,尹君就去吧。」
「諾。」董昭站起身,看看郗慮、丁沖道:「二位大人隨我同去吧,咱們分頭去通知各位公卿。」郗慮嚥了口唾沫,只好跟著他走。丁沖從懷裡掏出個酒葫蘆,這點兒嗜好當多大官也改不了,悶了一口才跟著出去。
三人趨步而出,帳簾未落又見許都令滿寵急匆匆趕來,曹操一陣詫異:「這麼快就審完了嗎?」
素來冷峻沉穩的滿寵此刻卻面有難色,跪拜道:「此案中間另有曲折,下官不敢自專。」說著遞上份竹簡,「這是董承、劉服的口供。」
曹操看都不看:「又怎麼了?」
滿寵把頭壓得低低的:「此不獨為謀害大臣案,還是謀反。」
「謀反?!」曹操來了精神。
「董承等人籌謀事成之後僭立梁王子劉服為帝!」
在場之人全傻了,沒料到還有意外收穫。曹操趕緊拿起口供細看:董承招出王子服以兵權要挾,逼董承事後立他為帝,還將那日兩人趁雨天密謀的情形和盤托出;劉服拒不承認強硬抗拒,有盧洪一旁作證,刑訊之下才鬆口供認,卻說董承假意應允,實際上是想當外戚大將軍。兩個人互相詆毀互相推諉,都把更多罪責扣給對方。
「就這麼兩個傢伙還想跟我鬥?皇上就……」皇上就看中了這麼兩個野心家!這話不能說出來。曹操既覺傷心又覺滑稽,忽然發出怪異的大笑,那聲音竟有點兒像哭。
此事可給了曹操一個把柄,治董承等人「謀害三公」的罪名遠不如扣一個「謀反大罪」服人。現在事情鬧到這一步,什麼株連滿門、什麼廢掉董貴人都成了理所應當的事了。滿寵見曹操笑得可怕,清清喉嚨提醒道:「劉服這個身份不太好辦吧。」
一旁郭嘉等人都聽得心驚膽戰——劉服乃梁王劉彌之子,這件事不單是大臣謀反,而且是宗室謀反,要株連到梁王的。事情越鬧越大,無怪滿寵躊躇不定了。郭嘉起身欲諫,卻見曹操收住笑容,將竹簡往帥案上一摔,陰森森對滿寵道:「你個鐵證如山怎麼也來問我?國家有國家的法令,梁國王子獲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事先朝沒有過嗎?照著做不就成了嘛。」
按照本朝故事,宗室諸王稍有不軌就會被削封地,而涉嫌謀反更是必死無疑。明帝當朝時,廣陵王荊陰謀奪位,被逼自殺;楚王英自造圖讖結交術士,惶恐自盡;和帝當朝時,清河王蒜被梁冀誣以謀反,貶謫逼害,封國廢除;距離最近的靈帝朝,渤海王悝被宦官王甫誣告謀反,被迫自殺,親屬近百口同死獄中,渤海國廢除,自渤海相以下所有官員以「導王不忠」之罪全部被處死……若遵循此例,梁王劉彌非死不可,妃嬪也都保不住。但當此敏感時期,殺宗室是多麼容易讓人詬病的事情?只要邁出這一步,天下所有人都會懷疑曹操的用心,而大戰在即更會影響到天下輿論方向。
郭嘉、毛玠等全都站了起來:「請主公三思……」
曹操把手一擺,臉上不但沒有動容之色,相反還騰起了殺氣,冷冰冰道:「董承我一點兒都不恨,誰叫我當初搶了他的主政大權?可劉服憑什麼害我?當初起兵之日他就暗揣自立之心,我睜一眼閉一眼就罷了,沒想到他連我也算計了。沒有我他哪來的這個偏將軍?金銀美女錦衣玉食我哪裡虧待過他?我自己都沒這麼享受過一天啊!」這倒是實話,曹操生活格外節儉,「更何況陰謀篡逆是何等樣罪?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滿門滅族是他自找的。即便梁王彌不知其情,那也只能怪他自己養了個好兒子,本朝故事遵照執行。」
道理不能說不對,但放在現在這個尷尬時期,多少人瞪大眼睛盯著他呢!即便公正也是不公正,戕害宗室的罵名是逃不過的。郭嘉與毛玠對視了一眼,都想再勸兩句,但瞧曹操滿臉凝重不容置疑,又把話嚥下去了。滿寵把心一橫,咬牙道:「下官明白,定將此案辦個徹徹底底!」說罷轉身便要走。
「伯寧且慢……」
眾人都以為曹操心思活動了,哪知他卻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已上表加封李通為裨將軍,叫他屯駐汝南。等辦完這件案子,我再調你為汝南太守。你回去準備一下吧。」
「諾。」滿寵心裡似明鏡一般。汝南是袁氏的老家,門生故吏多會與此,曹操調他為汝南太守,是要他協助李通看住那些人。滿寵走出大帳時,腦子裡已經開始籌謀鎮壓汝南鄉黨的計劃了……
滿寵剛離開一會兒,又聽外面衛兵稟報:「荀令君與劉老常伯1到!」綿簾一挑,滿身雪花的荀彧攙著老侍中劉邈慢慢悠悠走進來。
曹操心裡咯登一下——這老頭子來添什麼亂呀!
神混意亂
劉邈乃光武帝嫡系後裔,琅琊王劉容的弟弟,歷任九江太守,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翁了。昔日曹操討董失敗到揚州募兵,在刺史陳溫的引薦下結識此公。後來劉邈到西京拜謁天子,盛讚曹操文武雙全忠實可靠,幫他賺得了兗州牧的任命,又在逢迎天子及遷都時幫了不少忙。朝廷穩定之後,曹操感激恩德將其拜為侍中,實際待遇跟三公差不多,叫他舒舒服服養老,天子念他是宗室老人也頗為尊重。
因為年齡大了劉邈基本上已不上朝,現在突然出現在行轅之中,穿得跟個老財主一樣——身著藍緞子便衣,外罩白狐腋裘,滿頭稀疏白髮梳個小鬏,別個翠玉簪子;足蹬薄底便鞋,手拄著四稜青竹枴杖,還掛著個紅漆葫蘆。老頭駝著背晃晃悠悠走進來,一捋頷下銀髯,抬頭朝曹操微然一笑,滿臉的皺紋跟核桃皮似的。
按理說沒有三公拜見侍中的,但歲數、身份、情分都擺著,曹操趕緊起身賠笑:「這大冷天又是夜裡,怎麼還把您老人家驚動了?」說著話搶過去一把攙住,輕輕拍落他身上的雪花。
劉邈一把年紀卻耳聰目明口齒清晰:「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老朽得來看看您呀。」
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好幾張杌凳主動遞過來,曹操與荀彧一左一右攙扶他坐下。夏侯惇怕嚇著老頭,帶著許褚、段昭等武夫退了出去。曹操埋怨地看了一眼荀彧:「是令君驚動老常伯的?」
劉邈笑呵呵一擺手:「不是,是老朽去找令君的。」
「曹公受驚了。」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荀彧臉色煞白,顯得極不自然,頓了片刻又從袖子裡掏出一份表章遞過來,「這是伏完連夜遞到省中的。」
國丈伏完是個老實人,官拜輔國將軍、儀比三司,如今見董承壞了事,頗感自己處境尷尬,連夜修下表章,要求上還印綬當個普通的散秩大夫。曹操隨便掃了兩眼便扔到一邊了,先照應劉邈:「老大人,朝廷捉拿奸賊吵到您了吧,我給您賠禮了。」
劉邈歎了口氣:「唉……國家不寧奸佞頻出,董承這些人也真不像話。曹公您為國征戰赤心不二,他們怎麼捨得對您下手呢!」他一邊說一邊拍著大腿。
曹操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密詔還是故意裝的,只好連連點頭。
「聽說還有梁王的兒子劉服那小子吧?」劉邈低著頭問道。
曹操似乎明白他的來意了,轉身從帥案上取過口供給他看,怕他眼花還特意大聲道:「這王子服乃是罪魁禍首,董承等陰謀立他為皇帝,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他猜到劉邈是來為梁王求情的,故而把罪名講清,想堵住老頭的話。
劉邈攥著口供,跺著枴杖罵道:「孽障!這破我家邦的忤逆子,當真可惡至極,其罪當死其心當誅!」
曹操鬆了一口氣,心想這老頭子應該無話可說了。哪知劉邈把那口供一卷,揣到懷裡去了!捋著鬍子佯作漫不經心道:「這劉服從小就是不省心的孩子,梁王把他過繼出去就對了。」
「過繼出去?」曹操一怔,「過繼給誰了?」
「他娘舅李氏啊!」劉邈隨口道,「這小子應該叫李服才對。」
曹操鼻子都氣歪了。老頭三兩句話王子服就不是劉家人了,一切株連之罪算不到梁王頭上。而且聽說李氏王妃與兄弟皆早歿,編這個瞎話死無對證。曹操不好發作,強笑道:「敢問老常伯,梁王膝下几子?」
「就劉……李服一個。」劉邈磕磕巴巴道。
「既然就一個兒子哪有過繼他人之理?」
「他就樂意過繼給親家,外人管得著嘛!」劉邈開始胡攪蠻纏了。
曹操氣不得惱不得,拉過一張杌凳坐在劉邈身邊:「老常伯,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事情明擺著,劉服身負大逆之罪。」
劉邈咬定了後槽牙強辯道:「他離國入京四年了,跟梁王早斷了聯繫。無父在前無君在後,先治大不孝,後治大不尊,對於劉彌而言這兒子早就沒了!他莫說謀逆不成,弒君也與他父無干!」
曹操久聞劉邈年輕時才思敏捷口舌如劍,今天才算領教。他長歎一聲站起身來,望著黑漆漆的帳頂一邊踱步一邊道:「我曹操自逢迎天子以來,夙興夜寐兢兢業業,未敢有半分不軌之心。有人道我專權亂政,說我有不臣之心,我可以視而不見,但是當今天子……」
「屬下等暫且告退!」郭嘉、毛玠等嚇了一跳,知他要說出實情了,趕緊一溜煙擠出去。
偌大的中軍帳裡就剩下曹操、劉邈、荀彧三個人。曹操繼續道:「當今天子也要殺我!把密詔封在玉帶中,這是何等的陰損!可是他靠的是誰?董承當初也是董卓一黨,他有我這樣的忠心嗎?他是想做外戚大將軍,他要當竇憲!當梁冀!還有那個大耳賊劉備,不折不扣的小人,跟過的主子比穿過的褲子都多!真他媽噁心!」他放聲大喝,把憋了一晚上的話都倒了出來,「劉服更不要提!狂妄無恥的賊子!這世道真夠邪門,長個腦袋就想當皇帝。呸!天子把我弄掉,就把他們換上來嗎?他們能支撐現在的局面嗎?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這皇宮的樓台殿宇是我曹某人花費心血建起來的!這許都的錦衣玉食是我曹某人開屯田掙回來的!可是天子不要我,卻要那些亂臣賊子,這是為什麼!他們真的能救大漢,真的能救民於水火嗎?」
劉邈、荀彧無奈地低下了頭。天子權力是什麼?朝廷真的能代表天下百姓嗎?他們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曹操突然仰天大笑,聲音又犀利又尖銳:「哈哈哈……我哪裡做錯了!我他媽哪兒不對……哈哈哈……難道把天下放手交給二十歲的毛頭小子,由著他隨意而行任人宰割!大漢朝叫袁紹滅了,你們這些宗室就滿意了嗎?拍拍胸口想一想,沒有我曹操,這天下還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了呢!哈哈哈……」曹操尖笑著回到帥位,「梁王彌自作自受,他自己養的好兒子!宗室出了這樣的事,叫我給你們擦屁股?把罪名都扣到我頭上?休想!梁王一定要殺!」
劉邈聽著這誅心之語,感覺身處噩夢一般。他承認曹操的話句句在理,但是劉家實已衰落到了極點。就說他兄長琅琊王劉容,當了四十七年太平王爺,近八十歲的人了,最後在琅琊死得不明不白,封國反成了臧霸那等刁徒的地盤,子孫凋零流落他方。光武爺開國時的英氣何在?宗室沒有了,還靠誰拱衛皇帝?這世道非變了天不可……想至此老頭子把心一橫,拄著拐篤篤走到帥案前,鄭重道:「曹孟德,且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饒了梁王吧!實在不行……老朽給你跪下了。」
曹操一把攙住:「他們自己不爭氣,您跪我何用?」
「開國梁王乃光武爺嫡傳,孝章皇帝同母帝,乃天下第一大封國。你動了他們,難道不怕天下人罵你不臣嗎?」
曹操冷若冰霜道:「罵就罵了,我要出這口氣。」
劉邈一皺眉:「你這不是跟梁王賭氣,是跟天子賭氣!」
「這口氣我賭定了,我沒做錯!」
劉邈見勸了半天不起作用,乾脆往帥案上一坐,倚老賣老撒開了瘋:「我就坐在這裡,你不赦梁王我就不走了,有種你先把我弄死!」
曹操也惱了:「你就坐著吧,坐到死我也不赦。」
「我說不能殺,就是不能殺!」
「我就是要殺梁王!」
「你敢?你殺個試試,老頭子跟你拼了!」
兩人越說越僵,最後變成了聲嘶力竭的爭吵,都憋紅了臉。當朝司空跟宗室老臣吵起來,誰敢過來勸?這事兒又該向著誰?荀彧膽戰心驚,低著腦袋連看都不敢看。
「你莫要倚老賣老,梁王我殺定了!」
「我受天子之詔命,不准你殺!」劉邈口不擇言。
「胡說八道,你拿詔書來!」
「曹孟德你等著,我這就去請詔書,看你還說什麼!」
曹操憤怒至極,擺手道:「拿來也沒用,我一定要殺!」
「這天下是我劉家的還是你曹家的!」
「你說什麼?!」
劉邈也豁出去了,把枴杖往地下一扔,指著曹操鼻子再次喝問:「這天下是我劉家的還是你曹家的?!」
……
兩人默然對視良久,曹操忽覺一陣冰水澆頭般的寒冷,滿腹怨言竟被噎得嚴嚴實實,只覺胸口發悶腦袋發暈,身子晃了兩晃,頹然歪倒在坐榻之上——劉邈終於祭出一件他抗爭不了的法寶!
劉邈見他臉色變得煞白,趕緊把話往回拉:「孟德……我也是為你好,大戰在即誅殺宗室,袁紹必以此事蠱惑人心。我都一把年紀了,難道還能害你?再說廢了梁國,你跟天子的芥蒂可就更深了,日後何以自處啊?何以復興漢室完成平生大願?你好好想想,俗話說『不瞽不聾,不能為公』,就睜一眼閉一眼吧……」
「別說了。」曹操雙目恍惚,疲憊地擺了擺手,「除了首惡劉服,我一個宗室都不殺了……不殺了……」
「不殺就好,不殺就好……」劉邈差點把老命折騰進去,見他終於鬆了口,眼淚都快下來了。
曹操無力地抬了抬眼皮:「天不早了,您走吧……快走吧……」
劉邈爭辯半晌也累得夠嗆,荀彧幫他撿起手杖,攙著他往外走。劉邈走兩步一回頭、走兩步一回頭,還是不放心。荀彧連架帶勸,好半天才將他請出去。空蕩蕩的大帳中就剩曹操自己了。他閉著眼睛歪在案邊,覺腦袋裡嗡嗡作響,伴著陣陣疼痛。這一天他承受了太多刺激、太多壓力,經歷這麼多波折已經快累垮了,可是眼前還有一場艱難的大仗等著呢!
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多久,忽覺一股涼氣吹過,曹操勉強睜開眼睛打量,見曹丕捧著只碗走進來,後面還跟著卞秉、曹真。
「父親,您還是吃點東西吧。」曹丕將一碗鰒魚羹放到他面前。生了半天氣,他更吃不下了,但瞧兒子滿臉關切,還是端起來微微咂了一口,緩了緩氣道:「那幾個叛黨已經拿獲,今天太晚了,叫家人勉強待一夜,明天早晨咱就搬回去。」
卞秉面有難色道,「鈞兒太小,這大涼天的折騰過來一直哇哇哭,似乎是病了,我替周氏嫂嫂問您一句,可不可以……」
「這等事也來告訴我,馬上請醫生來看。」
曹丕、曹真小哥倆正給他揉著肩膀。聽舅舅提起這件事,曹丕伏到他耳邊說:「周姨娘一直要求給鈞兒弟弟看病,夫人就是不允,這才驚動您。聽說鈞兒與張繡之女結親,夫人很不高興啊。」丁氏之子曹昂死於張繡之手,現在不報舊仇反成了親家,丁氏自然憤恨。
曹操畢竟虧欠丁氏,也不好當著兒子說什麼,只道:「凡事莫與她計較,現在給鈞兒治病才是最要緊的。阿秉,你速速進城,把宮中最好的御醫都找來。」
「諾。」卞秉這才領命而去。
滾熱的濃湯灌下去,一股暖意自腹內升起,兩個兒子又為其揉捏背膀,曹操這才稍感一絲舒暢,但腦袋還是隱隱作痛。這時簾帳一挑,荀彧回來了:「劉老常伯已經登車回府了。」他臉色頗為陰鬱,說話聲音很低。作為總理朝政的尚書令,京師有人策劃這麼大的陰謀他竟不知道,先前還坐視董承升任車騎將軍,荀彧深感自己的失誤。
「這件事過去就算了,以後不要再提,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曹操輕輕搖了搖頭,「四賊該定什麼罪就定什麼罪,等我發兵走了,把他們一殺了事。」等到他離京之後再殺是故意做給天下人看,證明此事不存在攜私報復。
荀彧見他不想再說這件事了,沉默了片刻轉移了話題:「劉勳趕著與您一同北上,所以日夜兼程冒雪前進,天亮前就要到這裡了。」
曹操輕輕舒了一口氣道:「叫大家該休息就休息,養足精神過兩天還要拔營北上呢。偏這時候出事,豈不叫張繡、劉勳看笑話……」他不叫荀彧提,自己卻還說,分明還是沒有釋懷。
荀彧忙提起件好事轉移他的精神:「劉勳救了幾位袁術劫持的名士,其中有先朝荊州刺史徐孟玉。」
「徐璆?」當年平滅黃巾,曹操與徐璆都曾隨朱俊征戰。
「據說袁術死後部下紛爭,徐璆趁亂把傳國玉璽裹了起來,這次要還給朝廷了。」
曹操雙手夾額1:「丟失十載的傳國至寶總算完璧歸趙了,真是蒼天護佑……」他頗感慶幸,但只一低頭又看到了那份血淋淋的密詔,心中又是惆悵——天子整日盼著我死,玉璽回來又有什麼高興的?想至此他輕輕拿起那張絹帛,冷冷道:「我是拴在大漢這駕車上的牲口,不管天子怎麼看我,都只能向前不能退後了……」說罷將它團成個球,隨手扔到了火盆中。
那炭火的餘燼迸出一陣炫目的亮光,輕輕的絹帛帶著天子的血液霎時間化作了片片黑蝴蝶,伴著些許煙塵在帳中飛揚散開。荀彧微合雙目,提醒自己要忘了這件君臣不睦的醜聞。曹丕、曹真給父親揉著背,對眼前發生的事都視而不見。而曹操則呆呆望著火盆,思考自己與大漢王朝究竟是何種微妙關係,今後自己又該走向何方……
沉默良久忽聽帳外許褚隔著簾稟道:「主公,趙達和那個姓盧的妄圖闖帳,已被在下拿住,請主公下令處置!」趙達馬上跟著喊道:「我等非是闖帳,乃有秘密之事告知曹公。」
有了這番經歷,曹操也不再輕視趙達了:「仲康,放他們進來。」荀彧卻還是不喜歡這個無恥小人,聞他要進來,趕緊作揖道:「明公若無其他吩咐,我這便趕往宮中,百官還在請願呢。」
「令君去吧。」曹操緩了口氣,強打精神坐直了身子。
趙達和盧洪亦步亦趨爬了進來,一個體態臃腫面龐白皙、一個瘦小枯乾尖嘴猴腮,卻都是滿臉諂笑一副邀功取寵的架勢。曹操明知他們是小人,但畢竟有功勞,強笑道:「你們兩個此番告發有功,老夫自會重重獎賞。」
「在下不求獎賞,但願明公話敷前言,讓在下為您效力。」趙達又提起這件事了。
盧洪涎著臉笑道:「在下也願意追隨明公鞍前馬後!」只要跟著曹操不愁陞官發財,幕府掾屬放出去最小也是個縣令,何必在乎眼前這點兒賞賜呢。
「哼!你們有什麼本事?」
盧洪頓首道:「我等自認沒什麼本事,文不足以治國、武不足以戡亂,但我們的眼睛好使耳朵靈便。只要我們倆在許都替您留心百官來往行徑,將他們一絲一毫的舉動都監視住,保準再不會有董承這樣的事發生,讓您無所顧忌做大事,高枕無憂睡大覺!」
「嗯?!」曹操一愣,忽然覺得這兩個小人似乎還是有用的。
「明公不信我們的能力嗎?」趙達見他心思活動了,趕緊又道:「實不相瞞,我等這般時候還來見您,絕不是為了邀功請賞。而是思慮良久,覺得這次玉……偽詔之事還有一位同謀,未曾署名,懇請您加以治罪。」
「還有一人?!」曹操黯淡的眼神霎時間又亮了起來,掙開曹丕、曹真的手,「我有隱秘之事,你們倆出去。」
盧洪翻著母狗眼,見兩個孩子施禮退出,才悻悻道:「明公請想,要把絹帛縫在玉帶之中,這樣的針織豈是天子所為?」
「這還用你們說。天子當然不會做這種事,必是宮中女子縫製。」
趙達接過話茬:「既是女子所為,又是誰呢?肯定不是一般宮女吧!這麼要緊的事情,天子必要托付心腹……」
曹操警覺起來:「你是說那玉帶是董貴人親手縫製的?」
趙達陰森森笑道:「董貴人身懷有孕,有宮人日夜伺候,豈能做此針織女紅?明公好好想想,除了董貴人,還有哪個女人與天子患難與共形影不離?」
曹操已明白八九分了,低頭間又看到了伏完請辭的那份表章,心頭一緊,感覺頭痛又加重了幾分。他合上雙眼,心理鬥爭了良久,最終還是歎息道:「算了吧……」廢後的影響太大,現在他還不能幹。
趙達與盧洪面面相覷,繼續慫恿道:「斬草不除根,遲早是要生禍患的。董貴人、梁王、皇后以及伏完一族絕不能放過啊!」
「董貴人一定要殺!至於梁王與伏後……」曹操無奈地搖搖頭,睜眼道:「你們倆不是想跟著我嗎?」
趙達、盧洪興奮地點點頭,又往跟前爬了幾步。
「我任命你們為刺奸校事,細細留神許都一切動向,有什麼事不必通過令君和軍師,直接向我匯報。」
「謝主公栽培!謝主公栽培!」這兩個小人總算如願以償,一個勁給曹操磕頭,「無論什麼差事,只要主公發一句話,我們竭盡全力在所不辭。」
「在所不辭?」曹操忽然目露凶光,「我現在就給你們個差事。」
「主公但講無妨。」趙達一挺胸脯。
「你們倆帶上些家奴去梁國……」
「去梁國幹什麼?」
曹操咬牙切齒道:「去把劉服的祖宗梁節王的陵墓給我刨了!」
趙達、盧洪嚇得跌坐在地:「梁節王乃是孝章帝的同母兄弟,動一動陵墓就要掉腦袋,我們哪敢……」
「剛才還信誓旦旦,這會兒就不聽話了嗎?」曹操把眼一瞪,「這算得了什麼?當初蓋許都皇宮我就砍過王陵的木材。現在大漢天子對我不恤,我便對他不義。活梁王我動不了,死人我還動不了嗎?這口氣不出我誓不為人!」
盧洪嚥了口唾沫,壯壯膽子大聲道:「主公,非是在下不敢,梁國苗裔尚在世。您動了梁節王的墳墓,日後天下人如何看您?將來若與劉彌相見又何以相對?」
曹操見這個小人都能講出這番道理,情知自己太過了,但怒氣難消拍案道:「好啊!好!本朝的梁王動不了,先朝的梁王還動不了嗎?我掏他老祖宗!你們去把前代梁孝王的墓給我掘了!我羞辱他老祖宗,看他劉氏宗親又能奈我何?」
盧洪覺得這也夠苛刻了,卻不敢再違抗:「主公放心吧,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啦,保證讓他們老祖宗屍骨曝天喂野狗!」
趙達又補充道:「王陵內所有陪葬我都給您帶回來,在對戰袁紹之際賞賜部將。」
「好。」曹操端起鰒魚羹一口氣喝乾,「我非要滅了袁紹,讓天子看看,沒有我他到底行不行!」他強打精神把話說得響亮,但頭痛卻越來越厲害了……
淒涼天子
天子劉協愴然屹立在大殿門口,望著御園中密密麻麻的燈火。請願的大臣越來越多了,剛開始只是董昭、丁沖、郗慮那幾個人,後來大小朝臣接踵而至,就連司徒趙溫、太僕韓融、少府孔融、侍中荀悅以及剛剛辭掉輔國將軍的伏完都來了。所有人冒雪跪在御園中,口口聲聲要求交出董貴人。
劉協已與群臣對峙了半宿,但請願的聲勢有增無減一浪高過一浪,他深感無力抗爭下去了,高傲的帝王之心漸漸沉落,身軀無奈地靠在殿柱之上——完了!剷除曹操的計劃完全失敗了。為了這個計劃,他可謂用心良苦,一意孤行為董承提高官職,小心翼翼地給吳碩賜了玉帶,不惜把那個大耳朵的草鞋販子認作宗親。而且還精心物色王子服來牽制董承,要借他們倆的貌合神離坐收漁人之利,把權力兵力都收回到自己手裡,憑自己的能力中興大漢恢復社稷……可這兩個傢伙還沒干就把事情搞砸了,而且打草驚蛇,恐怕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劉協深悔自己的年輕衝動,不該公開對曹操流露不滿,不該托付董承、劉服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不該把所有本錢都一次性押上去……但後悔又有何用?董承、劉服都完了,劉備跑了,現在就連愛妃都保不住了,以後的日子還不知什麼樣呢。
「臣等冒死上諫!」董昭這慢性子甚是沉得住氣,又帶頭喊了起來,「董承偽造詔書陰謀叛亂,董貴人不宜再侍奉至尊,請萬歲以天下社稷為重忍痛割愛!」
「請萬歲以天下社稷為重忍痛割愛……」群臣跟著吶喊,聲音參差不齊。他們中有一大部分不願意來,但是董昭派士兵押著車到家門口來接,這等陣仗敢不來嗎?因而除了劉邈、陳紀、楊彪等老人,還有未上任的賈詡,其他官員都到齊了,在冰天雪地裡凍了半宿,這會兒早顧不得誰是誰非了,只盼著天子早些交出董貴人,大家也能少受些罪。
耗了這麼長時間,丁沖懷裡的酒早喝完了,乾脆站起身來踱到玉階之下,再拜道:「天色不早,請萬歲速下決斷!」他這一過來,後面呼呼啦啦跟過一大堆,眼見群臣已圍到了殿門口,可守宮的虎賁郎竟毫不阻攔。
劉協長歎一聲道:「你們莫要再逼寡人了,朕去去就來……去去就來……」說罷踩棉花一般踉踉蹌蹌回轉後殿。
董貴人此刻就跟伏皇后依偎在後殿,前面的說話聲聽得一清二楚,這位將將二十歲的皇妃早就嚇呆了,緊緊抱著腹部,似是要保護未出生的孩子。伏皇后也是滿臉憔悴,摟著襁褓中的兒子劉馮,既關注貴人的命運,又為兒子復發的病情擔憂。
劉協頹然坐倒在兩個女人面前,拉起董貴人冰涼的纖手:「朕、朕對不住……」這話怎麼出口呢?堂堂天子竟連自己的妃子都保護不了!
董貴人霎時間面無血色:「陛下不要我了嗎?到底是怎麼回事?曹操為什麼要殺我?你們告訴我呀!」
該怎麼對這個天真的小姑娘解釋一切呢?密詔的事情她毫不知情啊!那條玉帶也不是她縫的,她父親的事情更沒敢告訴她半句,可現在她卻逃不開殺戮。劉協無言以對,只是緊緊攥著她的手。伏後也在旁邊暗暗垂淚。
「陛下好狠心!就算不要我,難道連皇兒都不要了嗎?」董貴人的怯意化作一陣怨怒。
劉協的心似刀絞一般,但他這個天子又有什麼辦法?他猛然伏在董貴人肚子上痛哭起來。天子一哭,伏後越發大哭,董貴人也哭,伺候的宮人也都跪倒在地跟著掉眼淚,後殿之中頓時哀聲一片。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見門口閃進一群虎賁郎。所有人都嚇蒙了,但見滿寵從人群中擠了進來,屈膝跪倒道:「謀反之案已經審結,懇請萬歲速將董貴人交給在下一併治罪。」
伏後惱恨至極,把劉馮交與宮女,指著滿寵的鼻子斥責道:「大膽賊子,豈能擅闖宮院!你退出去!」
滿寵自不能跟她爭辯,磕頭道:「臣受命審理要案,但求除惡務盡!只要交出董貴人,臣立刻就走。」
劉協慢慢爬起來,兩眼空洞地望著前方,無奈地冷笑道:「帶走吧……帶走吧……」
「吾主英明,在下領命。」滿寵揮了揮手,兩個虎賁士一擁而上,架起董貴人就往外推。董貴人大聲疾呼:「反了!全都反了……」又有個虎賁士順手扯下半尺宮帳,捲了個團塞到她口中。董貴人嬌小的身軀被他們架著,口中嗚嗚咽咽,依舊大罵不絕。
眼見這就是生離死別,劉協與伏後匆忙追了出去。但見滿寵帶著人湧出殿門,而大群的虎賁士緊接著跪倒在地組了一道矮牆,就是想追也追不出去了。
伏後抹著眼淚嚷道:「你們快給我讓開!聽到沒有?」但是宮裡的衛士都已經換了,一個熟識的都沒有,那些虎賁士彷彿是種在地上了,竟紋絲不動把路攔得死死的。外面的群臣見此情景也是心驚膽戰,卻還得磕頭道:「聖上深明大義,請皇后節哀……」
伏後環視這般假惺惺的人,氣憤已到了頂點,忽見自己父親也在其列,不禁嗔怒道:「父親,難道連您都坐視不理嗎?您就看著這幫亂臣賊子無法無天恣意妄為嗎?您說句話呀!」
伏完哪敢說什麼,又是慚愧又是害怕,霎時間老淚縱橫,連回府的招呼都顧不上了,以袖遮面狼狽而去。他這一走,群臣立時辭駕,各自揚長而去。劉協倚著殿柱又是哭又是笑,伏後卻依舊喝罵不休。忽然自背後跑來一個年輕宮女:「皇后娘娘,小皇子受驚了,身上燙得厲害,快宣御醫來!」
「御醫呢?給皇子看病的御醫呢?」伏後顧不得什麼母儀天下了,放開嗓子嚷道,「快宣御醫!給我兒子治病!」連喊了數聲,在場的虎賁士竟無一人應聲。伏後抓住劉協的衣袖央求道:「董貴人與腹內皇兒已救不得了,陛下快傳詔,先保住咱們馮兒啊……」
劉協暫把痛苦拋諸腦後,對著眾虎賁喊道:「宣御醫!皇后的話你們聽見沒有?都聾了嗎!」
有一個虎賁侍郎(虎賁中郎將下屬,四百石小官)抬起頭來,操著濃重的沛國口音道:「啟稟陛下,曹公幼子染病,太醫令脂習已帶著所有御醫到行轅去了。」
「混賬!這天下是萬歲的,還是他曹操的!快把御醫給我叫回來,皇子有個一差二錯你們擔當得起嗎?」伏後跳著腳喝罵。
眾衛士被她罵得灰頭土臉,但誰也不敢擅自離去,只得跪在那裡把頭壓得低低的。伏後見他們死豬不怕開水燙,狠狠摑了那虎賁侍郎兩個耳光,哭哭啼啼回轉後面抱兒子去了。劉協卻倚在那裡沒有動,他隱約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似乎是董卓、李傕時的舊夢,一切都太不真實了,太難以想像了……
恍恍惚惚間,又見滿臉悲憫的荀彧從黑暗中走了過來:「你們這些狂徒還不閃開?」他一句就把眾武士打發了,「速速到曹公行轅請御醫回來。若是耽誤了皇子病情,我要你們腦袋!」
「諾。」有人應聲而去。劉協見到荀彧彷彿見到了救星,竟一頭撲到他懷裡,泣不成聲道:「朕……朕怎麼會……怎麼會……」他先前甚是不理解荀彧,但現在想來,就是這個人在他和曹操之間左右周旋,維繫著自己僅有的那一點兒君王體面,他實在是錯怪荀彧了。
荀彧見天子哭成這樣,撫著他的背安慰道:「陛下莫要傷心,這事已經過去了。董承、劉服偽詔作亂,跟您什麼關係都沒有,董貴人是董承之女,不得不如此處置,您一定要節哀啊……陛下不要再哭了,臣情何以堪呢!」
劉協就像投入父親懷抱的孩子一般,兀自抽泣了好久才緩緩直起身來。荀彧跪倒在地:「如今天下未平四海擾攘,更有河北大敵當前。陛下只有倚重曹公才能綏靖四海,曹公只有尊崇陛下才能師出有名,君臣一體同氣連枝,臣盡全力維繫其中,以後萬不可君臣相疑自毀大業了。」說罷連連磕頭。
「君臣一體……同氣連枝……」劉協搖頭不已,這八個字又怎麼可能辦到呢!
身處天子與曹操的夾縫間,荀彧的位置最是難處。他見這位無奈的天子痛不欲生,又環顧左右並無他人,便乍著膽子道:「聖上可知《墨子》之言?『良弓難張,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馬難乘,然可以任重致遠;良才難令,然可以致君見尊』,曹公正是可以輔保您復興漢室之人,您應該……至少現在還應該倚仗曹公,天下未穩不可殺雞取卵啊!」荀彧的胸口怦怦直跳,這幾句話已是毫無隱晦,若讓曹操知道,必然會給自己招惹大禍。
劉協眼睛一亮:「你是說將來再……」
「臣什麼也沒說。」荀彧趕緊把話往回收,「陛下莫要悲傷了,還有個好消息。前汝南太守徐璆回朝,他帶回了我大漢傳國寶。傳國玉璽回來了!您應該高興才對啊!」
「傳國玉璽?呵呵呵……」昏暗的殿宇間,劉協仰天大呼,不知是哭還是笑,那聲音充滿了無奈,「玉璽回來又有何用啊?高祖爺,光武爺!你們在天有靈睜開眼,朕哪還像個天子呀……呵呵呵……我那無道的父皇!您丟的傳國璽回來了,兒有今天也都是拜您所賜,您也好好看看啊!呵呵呵……」他拋下頓首流涕的荀彧,踉踉蹌蹌回轉後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