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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勸降關羽,曹營又多一員猛將 文 / 王曉磊

    突襲劉備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正月,曹操率領新近歸附的揚武將軍張繡、征虜將軍劉勳進駐官渡。由於董承、劉服的覆滅,朝廷內部潛在的威脅已大大減輕,曹操放開手腳全面備戰:

    以河內太守魏種屯駐懷縣一帶,佔據河北要道;建武將軍夏侯惇屯駐敖倉、孟津,防禦西面的變故;厲鋒校尉曹仁駐守陽翟,看守許都門戶;揚武中郎將曹洪進駐宛縣,防禦劉表不測;汝南太守滿寵、裨將軍李通戍守汝南,彈壓袁氏一族和袁術殘餘勢力;琅邪相臧霸、東海相孫觀等躋身徐州北線,牽制青州敵人;伏波將軍陳登駐守廣陵,防備孫策襲擊——各路兵馬佔據衝要互相接應,將許都外圍全面保護起來。另外於禁駐守延津、劉延駐守白馬,是為預防河北的最前鋒。等向各處要塞分派完畢,官渡的總兵力還剩不到四萬,這支隊伍就是曹操對抗河北的最後本錢。

    與此同時,大將軍袁紹經過漫長的協調和準備也終於正式起兵。以行軍司馬逄紀留守,軍師審配負責糧草運輸;自率精兵十萬、戰馬萬匹南下,以長子青州刺史袁譚兼大將軍長史,以將軍顏良、文丑為先鋒,三部都督沮授、郭圖、淳於瓊統軍,步兵校尉高覽、屯騎校尉張郃、越騎校尉韓荀、參謀許攸、幽州舊將鮮於輔、部將蔣奇、蔣義渠等從軍出征。大軍自鄴城出動,向北岸重鎮黎陽進發,為了體現師出有名,更為了煽動天下割據同聲討伐曹操,袁紹特意命主簿陳琳洋洋灑灑寫下一篇征討檄文1,歷數曹操種種罪惡,發往天下各個州郡,造出極大聲勢。

    可當這份檄文傳到官渡之時,曹操卻躺在臥榻上不住呻吟。不知是玉帶詔之事刺激太大,還是被掘墓的梁孝王在天有靈作法報復,從那晚起曹操就落下了頭疼的病根,加之冒著嚴寒趕赴前線,到了官渡便一病不起。大戰在即主帥病倒,全軍上下急得團團轉,但兵戎之事不容耽擱,只好將所有軍報讀給他聽以求處置。

    曹操仰面臥著,用浸了涼水的濕布敷著臉,把昏花的眼睛也遮住了,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減輕些痛苦。繁欽正捧著檄文戰戰兢兢立在病榻前,慢慢吞吞一句一頓地念著,額頭上冷汗涔涔。陳琳這篇檄文太犀利了,字字扎心猶如利劍,不僅罵了曹操本人,還把曹操的祖父曹騰、父親曹嵩罵了個遍,將其醜陋家世添油加醋公之於眾。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騰,與左悺、徐璜並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父嵩……父嵩……」繁欽念到這裡頓住了,後面的話實在不敢輕易出口。

    「休伯莫怕,這又不是你寫的。念吧……繼續念……」曹操哼哼唧唧摁著額頭上的濕布。

    「諾。」繁欽抹了一把冷汗,清清喉嚨繼續念,「父嵩乞丐攜養,因贓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權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操贅閹遺丑,本無懿德。剽狡鋒協,好亂樂禍……」曹操病怏怏躺著,渾身燥熱就是不出汗,這會兒聽陳琳把他父子說得如此不堪,恨得咬牙切齒,更覺頭痛欲裂,竟不由自主在榻上打起了滾。繁欽嚇了一跳:「主公!您……」

    「念!我倒要聽聽他說什麼!繼續念!」

    繁欽嚇壞了,萬一把曹操氣個好歹可擔待不起,回頭瞧瞧荀攸、程昱、郭嘉等人,皆滿臉死灰聽得咋舌,卻都不好阻攔。繁欽只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身處三公之位,而行桀虜之態,污國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細緻慘苛,科防互設;罾(zēng)繳充蹊,坑阱塞路;舉手掛網羅,動足觸機陷。是以兗、豫有無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歷觀載籍,無道之臣,貪殘酷烈,於操為甚!」

    「氣煞我也!」曹操把敷臉的濕布拋得老遠,「豎子陳琳,我非殺爾不可!」

    「病體要緊,主公息怒……」所有人都圍了過去。

    曹操似被病痛和檄文折磨得神魂顛倒,張開雙手將荀攸、郭嘉等盡數推開,齜牙咧嘴道:「念!繼續念啊……」

    繁欽臉都綠了,哪還敢往下讀,跪倒在地:「此乃狂生的悖逆之語,不聽也罷。主公萬萬保重身體……」

    曹操感覺腦袋快要漲裂了,雙手抱頭不住搖晃,兀自嚷道:「放屁!我叫你念你就繼續念,不念我先宰了你!」

    他這麼說誰還敢勸?繁欽也不多說什麼了,任憑曹操吼喊亂叫,把心一橫跪在那裡滔滔不絕往下讀:「幕府奉漢威靈,折衝宇宙;長戟百萬,胡騎千群;奮中黃育獲之士,騁良弓勁弩之勢;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濟漯……又操軍吏士,其可戰者,皆出自幽冀,或故營部曲,鹹怨曠思歸,流涕北顧。其餘兗豫之民,及呂布張楊之餘眾,覆亡迫脅,權時苟從;各被創夷,人為仇敵……恐邊遠州郡,過聽給與,違眾旅叛,舉以喪名,為天下笑,則明哲不取也。即日幽並青冀四州並進……」前面歷數曹操之惡,後面則是炫耀袁紹兵馬之強,簡直將其誇為神兵天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彷彿吹一口氣就能使曹操灰飛煙滅。也不知繁欽是賭氣還是豁出去了,放開喉嚨念了個抑揚頓挫,直到最後「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部曲偏裨將校諸吏降者,勿有所問。廣宜恩信,班揚符賞,佈告天下,鹹使知聖朝有拘迫之難。如律令!」這篇氣勢洶洶的大作才算完。

    「啊……」曹操大叫一聲,身子一翻,從臥榻摔到了地上,立時昏死過去。眾親兵可慌了神,曹純、許褚搶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前胸、又是捶後背。郭嘉扯著繁欽數落道:「他讓你念你就念,你怎這麼實心眼兒啊!還抑揚頓挫的!主公若有個三長兩短,就是把你全家宰了賠得起嗎?!」

    「咯嘍……」繁欽聽罷喉頭一響、白眼一翻、身子一癱——又暈過去一個!

    「都這時候了,你數落他幹什麼呀?」程昱也急了,「快把繁欽抬出去,先救主公。」大帳中吵吵嚷嚷亂作一團,抬人的抬人、搶救的搶救,素來穩重的荀攸都急得直拍腦門,一個不留神,這位大軍師竟叫士兵絆了個跟頭。

    哪知就在混亂之際,曹操突然雙目一睜,推開搶救的衛士,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緊鎖的眉頭也展開了、蒼白的臉色也紅潤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額角的汗水順著臉頰瀑布般淌下來,一身單衣早已浸透了,這憋了好幾天的汗總算出來了。

    「主公……」所有人都瞠目結舌愣住了。

    「哈哈哈……」曹操連喘幾口大氣,突然仰天大笑起來,把單衣脫下團了個球,擦著渾身上下的汗水。

    「主公,您的頭疼……」

    「好啦!」曹操笑呵呵敲了敲腦殼,「陳孔璋這篇檄文罵得我通體大汗,真真勝似良藥。哈哈哈……」

    曹純不敢怠慢:「大冷天的中了卸甲風更不得了,趕緊給主公拿新衣服來。」曹操拭去了汗水,又用熱水擦身,最後換上一襲乾乾爽爽的衣服,把散亂的髮髻重新梳好,端端正正往帥案後一坐——精神抖擻,儼然病已痊癒。

    「恭喜主公康復!」郭嘉趕緊說好話。

    曹操趨身撿起那份檄文,又看了一眼:「好個陳孔璋,想當年在何進幕府時也有些交情,如今竟這樣損我。嘿嘿嘿,不過文章寫得再漂亮也是舞文弄墨紙上談兵,打仗還要看真本事!」郭嘉也譏諷道:「袁紹繁文縟節不切實際,都什麼年月了,打仗竟然還發戰書。」

    「此言差矣,」曹操一陣冷笑,「朝廷和公理都在咱手上,他起兵打我就是以下犯上興兵攻闕,若不炮製篇文章,怎麼算是師出有名?你們聽聽,能得我首級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他還真看得起我哩!我要是寫檄文罵他,就說『得袁紹首級者,賞絹一匹、牛一頭、五銖一百文』,他那點兒身價,在我眼裡也就值這麼多啦!」

    「哈哈哈……」一句話說得帳中文武捧腹大笑。又見帳簾一挑,主簿王必垂頭喪氣走了進來,抬頭間見曹操威風凜凜坐在案前,差點兒跌坐地下:「主、主公,您……您……」

    「病好了,托了袁紹、陳琳之福啊!」

    「蒼天保佑!蒼天保佑!」王必喃喃慶幸,臉色又忽然凝重起來,「劉岱、王忠剛從徐州回來了。」

    「怎麼樣?」曹操甚是關切。

    王必愁眉苦臉道:「唉……敗了!部眾盡被殺散,王忠還受了傷。吳敦、尹禮、孫康三路堵截昌霸,卻顧念舊情圍而不戰;泰山呂虔倒是跟徐和、郭祖那幫賊人打得不可開交。劉備趁亂兵進小沛,派孫乾渡河聯絡袁紹。」

    「咦?」程昱有些不明白,「大耳賊昔從公孫瓚、又曾助孔融,不是與袁家有仇嗎?」

    「哼!」提起這個,曹操氣不打一處來,「我以他為豫州牧,他一上任就舉袁譚為茂才,關係早就掛上了。當初我還以為他替我緩和矛盾,現在才明白,那全是給他自己鋪路……立刻點兵,我要親自率軍去打劉備!」此言一出眾人大驚失色:「主公的身體……」

    「我現在沒病了。」曹操擦著額頭的汗水,「不除掉這個心腹之患,我哪裡敢生病?」

    「即便如此,攻打劉備也似有不妥。」曹純滿面困惑,「與主公爭天下者乃是袁紹,今河北大軍已出鄴城,主公若率部往東則官渡無帥。倘若袁紹大舉渡河,我軍如何應對?」

    「嘿嘿嘿,」曹操手捻鬍鬚瞇了瞇眼睛,「袁紹是想爭奪天下,難道大耳賊就不想嗎?這傢伙胸有城府之深、心懷山川之險,行事縝密遠在袁紹之上,今不取之,日後必成大患!」

    王必又道:「劉玄德長腿將軍屢戰屢敗,現在不過只佔了下邳、小沛二地,應該不至於為害。」

    「屢戰屢敗不算什麼,」曹操意味深長沉吟道,「但是屢敗屢戰就不可忽視啦……」

    荀攸、程昱紛紛點頭,郭嘉更是剖析道:「袁紹生性遲疑誤事,加之十萬大軍行動遲緩,行軍速度必然緩慢,即便到了黎陽也不會輕易過河。劉備反叛新起,眾心未附,主公於此時突發奇兵,必然一舉而定。」

    曹純、王必等還是不甚理解,喃喃道:「劉備之叛所為袁紹,袁紹若破劉備自定,何必廢此一舉?從官渡至下邳往來有千里路程,倘若戰事耽擱不能轉回,豈不誤了大事?」

    「你們吶,真該好好參悟一下大耳賊的心術嘍……」曹操原先不明白,現在卻把劉備徹底看透了,「我封他為豫州牧、加為左將軍,與之推心置腹共謀平定天下,這樣的厚遇應該無以復加了吧?可他還是要反……難道袁紹還能比我對他更好嗎?還能給他更大的官嗎?劉備既然不甘於跟著我,也一樣不可能甘於跟著袁紹!」曹操眼睛乜斜,愈加冷峻,「對他來說袁紹跟我一樣,都是暫時的朋友。若我被袁紹擊敗,他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所以劉備必定要在袁紹敗我之前有所圖謀,趁著我們打得不可開交之際,搶佔地盤積蓄自己的實力,現在不已經到小沛了嗎?小沛北有兗州、東有徐州、西有豫州,咱跟袁紹對峙個一年半載,中原之地就能被他蛀空了!那時候不論我跟袁紹誰贏了都得再跟他玩命……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起兵,先把這個趁火打劫的大耳賊擠出局,然後踏踏實實跟袁紹鬥。」

    經這一番點撥,曹純、王必等默默點頭,似乎明白點兒了。

    「此番往返必須迅速,我爭取在一月之內得勝而還。」曹操說話間已抓起一支大令,「現在需有人進駐鄄城,防止袁紹通過此道援接劉備……」

    「我去!」程昱早憋著立功呢,不等他說完就把令箭搶了過去。

    「仲德好心急啊!」

    「主公不必說了,我這就率部下七百兵士趕赴鄄城,監控往來兵馬。待主公平滅劉備之後,我就繼續駐紮那裡,防備袁紹繞道來襲。」鄄城在白馬以西,也是兗州的沿河重鎮,程昱深知其中利害。

    曹操見自己要囑咐的話全被他說了,甚感滿意:「就是這樣!但你的兵力太少,七百人哪裡夠用?我再撥你兩千兵。」

    「我看不必啦!」程昱把手一擺,毅然道,「袁紹擁有十萬之眾,自以為所向無前。若是大兵殺過河來,知我兵少必定不屑於來攻,繞鄄城而行,我便可以趁機騷擾搗亂。主公若給我增兵,他就不能不攻鄄城了。三兩千人再勇也抵不住數萬,到時候不但在下戰死,官渡也失了寶貴的兩千兵,兩處受損那又何必呢?我就用這七百人守城,倒要看看他能把我如何!」

    「壯哉!」曹操一拍桌案,「君之膽色過於孟賁、夏育(古代著名勇士)也!我現在就修表,加封你為……」每逢曹操說到修表一類的話,繁欽早就拿起筆等著了,這會兒卻不見其蹤影,「嗯?休伯哪裡去了?」

    叫你嚇暈了唄!郭嘉、程昱捂著嘴不敢樂,荀攸一臉尷尬道:「繁休伯剛剛染了點兒急病,恐怕得養一陣子了。這行文的差事暫時交予徐佗吧。」

    「不要那誤事之人,」曹操一皺眉,「你把路文蔚調給我用一用。」路粹如今擔任軍師祭酒,跟著荀攸處理軍機,「叫他替我起草一份表章,加仲德為振威將軍。」

    「謝主公!」程昱當仁不讓安然領受,「屬下這就起兵。」

    「我也得出發了。」曹操已站了起來,「攻打劉備刻不容緩,調張遼、夏侯淵所部與我中軍同往,挑選精銳騎兵,依舊高舉司空旌旗儀仗,我給他來個迅雷不及掩耳……另外,河堤謁者袁敏也隨軍聽用。」

    「讓他跟著幹什麼?」王必不解。

    曹操不耐煩道:「叫你去你就去,別問這麼多。」

    王必傳令去了,曹純、許褚抱過了他的鎧甲兜鍪:「主公,您身體不要緊吧?」

    「好得不能再好啦!」曹操拍拍胸脯,「多虧袁紹叫陳琳發來這篇檄文。罵人不理罵自己,罵人不答罵爹媽。我不與他玩這等斗臭伎倆,有什麼話戰場上見!」說罷一把搶過兜鍪,乾脆利落地戴在了頭上。

    驚走玄德

    劉備雖籌劃叛曹已久,但署名玉帶詔後心中時時不安,所以曹操派他出兵攔截袁紹,對他而言簡直是喜從天降。他率部離開許都後,可謂蛟龍入海猛虎出籠,耍了個小手段就瞞過朱靈路昭、殺了車胄佔據下邳。當年陶謙曾以州牧之位托付劉備,因而他原本就在徐州有些人望,加之糜竺、糜芳、劉琰、薛永等流散部下紛紛雲集,一時間勢力復振,更有昌霸、徐和等遙做聲勢,轉眼間就召集了萬餘兵馬。雖然其中大部分是山賊草寇烏合之眾,但只要加以訓練周密調遣,足以趁袁曹對戰之際大幹一番了。

    後來劉岱、王忠率兵來襲,關羽、張飛小試牛刀,僅見了一陣就把曹兵打得落花流水狼狽而逃,劉備還發下狂言:「似你們這等無名鼠輩,即便來一百個也不是我的對手。就算曹操親自統兵前來,能不能打敗我還不一定呢!」其實他心中早有算計,徐州諸將羈絆於昌霸、兗州,那點兒兵忙著對付徐和、陳登防孫策還防不過來呢,根本沒人顧得上管他。更重要的是袁紹已在鄴城起兵,大軍不日將至黎陽,曹操萬不會這時候來打自己。於是劉備毫無顧忌大膽行事,留下關羽鎮守下邳,一方面派孫乾北上聯絡袁紹,一方面率部進駐老地盤小沛,繼續招攬人馬,意欲坐收漁人之利。

    哪知剛到小沛第七天,他還在與劉琰談天說地聊著曹操的失誤呢,就有斥候來報,曹操親率人馬來襲,已經快殺到家門口了。劉備大吃一驚不敢相信,親自率張飛、糜竺、簡雍等數十騎出了城到山岡上觀看。大老遠就望到了曹操的麾旌,又見這次來的兵馬氣勢洶洶與前番大不相同,而且多有騎兵在內,劉備的心可就哆嗦起來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怎麼說曹操曹操就到呢?莫看劉備先前大話說得響,小沛雖有近萬人馬,皆是烏合之眾,兵器還未備齊,更有不少徐州人素來被曹操嚇破了膽,這仗根本沒法打!劉備見勢不妙,索性連城都不回了,拋下那些兵馬,帶著親隨倉皇而逃。

    曹軍殺至小沛時,城內沒有守將,那幫亂七八糟的雜兵更加手足無措了。關鍵時刻也不知誰想起了曹軍圍而後降就要屠城的老規矩,乾脆把門一開,大伙往地上一跪,熱烈歡迎曹軍來「接收」。

    曹操進了小沛欣喜若狂,不但收回了城池,還得到了劉備置備的糧草、輜重,而且這近些雜兵稍加挑選,還可以拉一部分到官渡去,對陣袁紹的兵力也有四萬多了。

    但斬草要除根,曹操不能耽擱,只留下曹純等人收編部隊,自己與張遼、夏侯淵率兵繼續向東,要在劉備逃歸下邳之前將其追上斬殺。騎兵在前步兵後趕,一路上風馳電掣飛沙走石,曹軍連續跋涉兩天,卻連劉備的影子都沒瞅見,堪堪已來到下邳城了。

    白門樓又入眼簾,曹操重遊故地,看見城頭蕭索幾無守軍,霎時明白過來了,對張遼、夏侯淵感歎道:「大耳劉備倒是逃命有術啊!他準是料到我會長驅直入,乾脆不回下邳,改道東北直接奔青州了。」

    夏侯淵咬牙切齒:「他媽的!竟跟咱們玩『金殼脫蟬』。」

    「你說什麼?」張遼沒聽明白。

    「金殼脫蟬啊……」

    曹操哭笑不得:「妙才啊,這話是叫金蟬脫殼。你有空唸唸書好不好?軍中士卒都叫你『白地將軍』,你聽著好受啊?」

    「什麼白地不白地,能長莊稼就是好地。」夏侯淵才不管那麼多,「依我說趕緊分兵追擊大耳賊,免得他再跟昌霸那廝尿到一塊兒!」

    張遼笑他話粗理不粗,趕緊在馬上抱拳搶令:「末將願率一哨人馬追擊劉備!」

    「他娘的,我出的主意,應該我去。」夏侯淵也是個愛爭功的。

    曹操微然一笑:「妙才帶兵去,如果追擊不及就率部協助吳敦、尹禮等就近攻打昌霸。」

    「好哩!」夏侯淵得意揚揚,「摟草打兔子,小弟這就走!」說罷提點本部人馬風風火火向北而去。張遼明明先一步請令,見曹操偏袒親眷甚是不悅,哪知曹操忽然湊到他耳畔低聲道:「文遠,留守下邳的是關雲長啊!你報恩的機會來了……」

    聽曹操這麼說,張遼心頭不免悵然。當初他自投曹營本有赴死之心,蒙關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又拿性命擔保,才留下輔佐曹操。張遼自入曹營以來,拜為中郎將、受封關內侯、收降臧霸等將,深感曹操是個英明之主,除了與監軍武周脾氣不和,一切都很得志。哪知天下的事情多有蹊蹺,當初力保他留在曹營的關羽反倒成了叛徒,如今大兵臨城頃刻欲摧,下邳定是守不住了。若按張遼的心思,最好的結果當然是關羽獻城投降,既不動干戈又不傷情面。可是關羽的脾氣他也知道,胯下馬偃月刀寧可拚個你死我活,也不會屈膝投降;若攻破下邳,關羽必然執意抗拒,那時難免要壞了恩兄的性命。張遼思來想去,甚覺忠義兩難。

    曹操見他表情沉鬱,已明其心中所想,笑道:「文遠,你可願說關雲長歸降?」

    「自然是願意。不過關雲長乃烈性之人,恐怕他不肯……」

    「你不也是烈性之人嗎?」曹操一句話把張遼說得滿臉通紅,「只要老夫推心置腹坦誠相待,雲長定會為我所用。」他話雖這麼說,心中卻一陣陣悔恨,前番若是肯遵守諾言將杜氏佳人賜予關羽,說不定早就把人家籠絡到自己麾下了,非但不會有今天這一仗,興許連劉備的陰謀都能順便獲悉。可曹操又因為貪圖美人耽誤了大事,還搞得丁氏夫人多有不快。如今老天又給了他一次機會,此番定要把關羽收服。今後出兵之時,左有關羽右有張遼,該有多麼威風啊……想著想著,曹操竟神往地笑了起來。

    「主公……主公……您怎麼了?」張遼瞧他笑得怪異。

    曹操感到自己失態,倏地收住笑容,又手捻鬍鬚裝作深沉道:「既然文遠願意遊說,老夫有一計策,可助你成此大功。」

    「哦?」張遼有些不信,「還有這樣的計策。」

    「放心吧,只要我使出此計,關羽定會方寸大亂。到時候再有文遠出面相勸,他必定甘心投降。」曹操信心滿滿,回頭吩咐許褚,「仲康,你速速去把監軍武周、河堤謁者袁敏叫過來。」

    「叫他們作何?」張遼不明白,兩軍陣前要這兩個文人幹什麼。

    「自然有用嘍。」曹操一臉神秘……

    收降關羽

    可能是潛意識中預感到局勢有變,關羽的心緒忐忑難安。

    劉備已離開下邳十多日了,不管他募兵順不順利,總該派人回來傳個消息。但昌霸、徐和等處皆有奏報,偏偏不聞小沛的情況,就連簡雍、薛永這些日常往來跑腿的都沒有來過。關羽也是久經變故了,自然考慮到小沛出了亂子,但是即便有什麼閃失,劉備為何不撤回來呢?關羽百思不得其解,有心提兵西進接應小沛,一則下邳兵少難以成勢,二則若是棄城難以復得,三則劉備的家眷還在下邳呢!

    劉備自舉兵以來已有十六載,這十六年裡討黃巾、戰張純、投公孫、依田楷、救孔融、助陶謙、隨呂布、降曹操、結袁紹,南征北戰東擋西殺,百轉千回顛沛流離,原配的夫人早就歿於離亂,現在只有一妻一妾身在下邳。正妻糜氏乃糜竺、糜芳之妹,在徐州迎娶,已生下兩個女兒,都不到五歲,小妾甘氏乃陶謙之妻甘氏的族侄女。就是這兩位夫人,也未跟著劉備享過幾天福,當初小沛失守,在呂布手中當了半年的俘虜。如今好不容易逃離曹操控制,倘若關羽提兵西進,兩位夫人半路上有個一差二錯,如何向劉備交代?

    在躊躇中過了兩日,忽有斥候來報,有曹軍大隊人馬從東而來,關羽心裡咯登一下,情知小沛失守,自己那位主子又不知逃到何處去了。事到如今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與下邳共存亡,令副將夏侯博率領親兵保護二位夫人,自己帶著捉襟見肘的那點兒兵登城,一來抗拒曹軍攻城、二來觀察有沒有劉備的蹤影。

    關羽來至白門樓上四外觀望,目光所及之處儘是黑壓壓的曹兵,旌旗林立鎧甲鮮明,少說也有四五千人,曹操的司空麾旌赫然矗立其間。下邳城內守軍不過千餘,多為未加訓練的雜兵,這場仗不用打就知道結果了。關雲長手擎青龍偃月刀,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哪知蓄勢待發等了半個時辰,曹軍非但沒有攻城,反而吵吵嚷嚷向南撤去。

    大隊曹兵涉過泗水向南面的山巒間集結,只留下差不多兩千兵馬堵在南門繼續叫囂索戰。關羽手扶女牆仔細觀察,有士卒高舉「武」字旗號,旗下督軍之人頭戴皮弁、身披氅衣、淨面長鬚,未拿兵刃、手捧令旗,竟是曹營監軍武伯南!關羽甚覺奇怪,料想曹操用兵得法,今日豈會派武周這一文士督軍索戰,必是軍中出了變故。

    正詫異間又聞南面喊殺大作,自城頭遙遙望去,山坳中煙塵滾滾,旌旗往來若隱若現,似乎開了仗。又過半個時辰,有十餘騎自泗水橋上馳騁而來,向著圍城的兵士大呼:「打贏了!打贏了!已擒住簡雍、薛永啦。」

    莫非是劉備兵敗至此?那為何不進下邳反叫曹軍搶了先?關羽半信半疑,他深知曹操詭詐多謀,斥候大聲喊嚷,未嘗不是誘敵之計,但還是不免生出憂慮。轉眼間天色轉暗,南面的喊殺聲兀自不止,武周所部也開始搭箭攻城,不過箭支稀稀拉拉的,下邳城牆又高,幾乎射不到門樓上。關羽指揮守軍敷衍還擊,一大半心思卻在南面動向。忽聞喊殺聲愈烈,自山坳間隱約殺出一哨人馬,打著紅色白邊的「劉」字大旗。關羽驚得肝膽俱裂——那不是義兄劉備又是哪個?但見曹兵耀武揚威緊追不捨,劉備那一小撮兵力節節敗退情勢可危,堪堪已被逐上了一座山頭,漸漸沒入密林之間。曹軍陣勢列開將山頭團團圍住,槍戟弓箭竭力攻打。與此同時下邳城外的曹軍也越攻越急,武周手舉令旗左右搖晃,一撥撥的箭支向白門樓射來,似是故意防止關羽出城援救。當此時節不由得關羽不信,眼見劉備有難豈能不救?他趕緊命人喚來副將夏侯博,將守城之事交託,親點二百精壯小校出南門救援。

    下邳已由袁敏掘出了護城河,城門一開吊橋放下,關雲長揮舞青龍偃月刀、催動戰馬當先踏出,眾小校如狼似虎緊緊相隨。曹兵正忙著朝上面射箭,冷不防有兵馬殺出,頓時慌了神。武週一介文士全無應戰之能,把令旗一拋撥馬便跑。統帥都溜了,那些當兵的怎還能有戰意?頃刻間陣勢大亂,弓弩兵刃扔了一地,兩千士卒慌慌張張呈鳥獸散。關羽趁勢趕殺左衝右突,將曹兵盡皆驅散,又掩護夏侯博關閉城門收起吊橋,這才率領二百小校向南奔去。

    急急渴渴過了泗水橋,覺前面土山一帶人聲鼎沸震耳欲聾,曹軍的旗幟與劉備的旌旗在山林中隱隱約約往復相逐,一直向南越走越遠。見此情勢關羽心中急似油煎,想必是張飛、趙雲、陳到等輩勉強支持,糜家昆仲恐已不保,劉備性命已在旦夕之間。又見土山周匝曹軍聲勢浩大,刀槍如麥穗劍戟似麻林。關雲長暗暗嗟歎:「恐怕今日就是我們結義兄弟的死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亦不負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約。

    「生死存亡在此一戰,隨我衝啊!」關羽一聲大叫,擺動偃月刀衝入敵陣,二百小校也吶喊著向土山衝去。而曹兵人多勢眾,眨眼間便把這一小撮兵包圍起來。關雲長救兄心切捨生忘死,舞動偃月刀猶如天神下凡一般,真真挨著死碰著亡,殺得曹兵丟盔棄甲紛紛嚷叫:「這紅臉的是叛將關羽,好生厲害!別讓他碰上啊……」接連有幾個人這麼一喊,眾兵卒心生怯意都繞著關羽走,不來鬥將單對那二百小校下手。關羽橫衝直闖未遇強敵,自顧自突至山下,回頭一看,帶出的人只跟來一半,其他的被困在陣中了。到這時候他也管不了許多,只好硬著頭皮往山上衝殺。

    這座土山林木稠密道路崎嶇,好在坡地還算平緩,加之剛剛開春樹枝光禿,倒也算敵我分明。關羽的戰馬著實不賴,登山爬坡不在話下,一門心思向前衝。有不少曹兵手持弓箭攔路阻擊,盡被關羽趕散,但部下小校受傷的也越來越多。又殺了個把時辰,天色已然大暗,所幸劉備的旗幟已漸漸可及,就在不遠處的林子間晃來晃去。

    「兄長……小弟來也!」關羽放聲疾呼。

    不知劉備是殺懵了還是身邊仍有敵兵,竟沒有向這邊靠攏,反而繼續向南奔去。眼見觸手可及的旗幟忽而又遠,關羽率領人馬繼續往前追。趕了一程又一程,不知驅散了多少敵人,滿地都是拋棄的殘槍斷戟,可偏偏就是追不上劉備。漸漸已近戌時,夕陽墜落山崗,山林間越發昏暗模糊,早已尋不見那旗幟的蹤影,四下的喊殺聲也已漸漸停歇。關羽別無選擇,只得摸著黑繼續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覺地勢平緩林木漸稀——已到了這座土山的山頂了。沒追到劉備,關羽與眾兵士歎息不已,舉目環顧,四下裡都是黑黢黢的樹木。偏這時候又起了霧,灰灰的裊裊的,把一切都籠罩在彌蒙之中,越發光怪陸離陰森可怖。

    兄長又逃往何處了?曹兵退了沒有?現在該怎麼辦呢?關羽腦子裡一片空白,喚小校取火石點上篝火,大家湊在一處慢慢想主意。哪知微弱的火光剛剛驅散霧靄,就有兵卒厲聲喊道:「將軍!這邊有東西。」

    關羽尋著聲音來到山頂最高處,但見「劉」字大旗直挺挺插在山石間,下面還有個包袱。打開來看,是一小罈酒、幾塊牛肉、一張寫著字的帛書。關羽瞇起丹鳳眼費力觀瞧,上寫著「關將軍出城至此,略備酒食聊表寸心」。

    「中計啦!」關羽頓感五雷轟頂,再看那面旌旗,心中頓時了然:小沛已落入曹操之手,兄長的旗幟自然也被他得到了,老賊拿這面旗子誆我出城!兄長根本不在此間……想至此關羽越發忐忑不安,回首再看相隨的兵士,死的死、傷的傷、掉隊的掉隊,只剩下二三十人了,這半日又是衝殺又是爬山,水米未進氣力耗竭——這是叫曹操困在山上了!

    關羽不寒而慄,立刻傳令:「大家不要做聲!速速熄滅篝火,以免洩露蹤跡!」

    一陣輕微的騷動之後,山頭恢復了黑暗和寂靜。今天連月亮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豎耳不聞人聲,這山林幽深得似陷入了古洞,只有受了驚的寒鴉偶爾發出一聲怪叫,剎那間又陷入更加陰森的氣氛之中。關羽長歎一聲坐倒在大青石上,不禁將腰間的佩劍抽出尺許,實在不行就自我了斷了吧,何必再累這些兄弟跟自己受罪呢?可是想起禍福莫測的下邳城、想起城裡的二位夫人、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劉備,他心頭一顫又把劍推了回去……

    正恍恍惚惚間,忽見南面漆黑的山麓上閃出一團火把,緩緩地向這邊移來。士卒們馬上警覺起來,各自抄起刀槍,欲作最後一搏。哪知那團鬼火不急不躁,慢慢悠悠竟沒有絲毫喊殺聲相隨。大約行了一刻有餘,火光已漸漸逼近山頂,只聽到一陣疏疏落落的馬蹄聲。關羽屏息凝神細細觀看,只見自林間黑暗中慢慢現出四五個曹兵,當中簇擁一騎,柔和的光芒映照著那人的寬額大臉——來者正是張遼。

    「文遠,原來是你啊……」關羽稍微鬆口氣,示意軍兵放下武器。

    「我早就看見你那篝火了。」張遼跳下馬來,踱到關羽身邊,隨隨便便坐到大石上,「咱們兄弟多日未見了。我屯軍官渡,你跟劉備截殺袁術,分別又有半載,這世間友人總是聚少離多呀!」

    「是啊,若是不打仗,在一處盤桓盤桓該有多好啊……」說完這句話,關羽猛然意識到事情不對,肅然問道,「你來做什麼?」

    「咱們既是朋友又算同鄉,小弟找你聊聊嘛。」張遼燦然一笑,「我給你留的酒呢?你怎麼不喝點兒呢?」

    「是你引我上山的?!」關羽騰地站了起來,鳳眼圓睜眉梢緊皺,紅潤的面皮在火光映照下越發顯得桀驁不馴。他欲痛罵張遼幾句,但轉念一想,他保曹操我輔劉備,本就是兩軍仇讎,各為其主又有什麼可埋怨的?想至此瞋目收斂,又緩緩坐下來,從地上拾起那小罈子酒,啟去泥封狠狠灌了兩口。張遼也不說話,坐在那裡靜靜看著他喝酒。關羽手捧酒罈高過頭頂,大口大口把酒灌下,胸脯一起一伏,直到把最後一滴酒喝完,捋捋鬚髯叫了聲:「好酒!」隨即把酒罈往地上一扔,摔了個粉碎,順手抄起青龍偃月刀,「酒也喝了,該玩命了吧!」

    「不打不打,」張遼一擺手,「我連刀都沒帶來。」

    關羽見他嬉皮笑臉全無戰意,收起大刀:「文遠莫非來說關某乎?」

    「雲長誤會了。」張遼搖了搖頭,「昔日蒙兄長之力,小弟得以歸順朝廷。今日兄長有難,小弟安能不救?」

    「哼!」關羽一陣冷笑,「這麼說你是來助我殺出重圍的嘍?」

    張遼明知他有意譏諷,卻耐心道:「倒也不是。」

    「既不戰我,又不說我,還不助我。兩軍交鋒你到此何干?」

    「小弟來救你。」

    關羽見他又拿這話搪塞,乾脆挑明道:「文遠何必遮遮掩掩,不就是勸我投降嗎?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今日之事至死不降。我兄長既與曹操決裂,關某也誓死不入曹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休要多費唇舌,免得傷了你我相交一場的情分。」

    「哼!好大的口氣。」張遼站了起來,叉腰道,「妄你還自詡天下英雄,就隨隨便便將性命斷送在此……」

    「不必多言!」不待他說完關羽便打斷道,「大丈夫死固死耳,不可屈膝變節。關某何等樣人,豈可行背主不義之事?」

    當初他勸張遼屈身侍曹時說得有鼻子有眼,同樣的道理,輪到他自己時卻一概不理。張遼真生氣了,厲聲喝道:「關雲長,你忒妄自尊大啦!明明是曹公有意留你性命,下邳那些兵什麼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嗎?倘若要殺你,攻破城池玉石俱焚,何必誘你至此?」

    「即便如此,關某亦不能降!」關羽自然知曉其中關節,但他對劉備的感情實在是太深了,十幾年來共擔風雨,這是曹操遠遠企及不了的,況且杜氏之事給他留下了惡劣的印象。倒不是關羽很在乎美人,但他眼見曹操為一女子就能自毀諾言,共患難易共享樂難,變臉實在太快,日後還不知會幹出多少背信棄義的事兒呢!

    張遼見他鐵了心,便朝親兵招了招手。親兵會意,將火把舉起晃三晃搖三搖。山嶺間霎時響起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如天翻地覆一般。四面八方黑漆漆的山麓間舉起無數團火把,密密麻麻,猶如黑暗天幕中的點點繁星——這山頭早就被曹軍困得水洩不通了。

    關羽一橫大刀:「好極好極!終於要跟關某動真的了。」

    張遼不屑地搖搖頭,手指北方道:「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吧。」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正是泗水北岸的下邳城,只見星火點點旌旗林立。關羽看罷氣惱不已,橫眉立目道:「曹賊已攻破城池了嗎?」

    「哪裡用得著動刀兵?」張遼冷笑道,「河堤謁者袁敏曾給下邳百姓修過渠,城中父老感其恩德。你那些兵都是本地人,看見袁敏出來喊話,立時就把夏侯博綁了,下邳城乃是不攻自破!」說到這兒他又特意補充道,「糜氏、甘氏二位夫人也被擒獲。不過你放心,曹公已經傳令,不准任何人攪擾。」

    關羽捶胸頓足:「天意啊……天意……」

    「不是天意,是人心所向!」張遼凝視著他,「怎麼樣,事已至此兄長肯不肯歸降?」

    關羽手托鬚髯微微顫抖:「我若是不降,曹操是不是就會對二位夫人不利?」

    「哼!你也忒小看曹公了。想當初呂布尚不傷及劉玄德家小,何況堂堂曹公乎?」在張遼自己看來是這樣的。

    關羽半信半疑,木訥良久才道:「文遠,你當我是個朋友嗎?」

    「那是自然!不然我辛辛苦苦尋你作甚?」

    「愚兄問你一句話,你能不能如實相告?」

    「但問無妨!」張遼答應得痛快。

    「我知小沛已經陷落,敢問我家兄長是否殞命?」

    張遼一愣,萬沒想到關羽會問這個。此事關乎軍情是不能隨便透露的,但他生性重義,既然已經答應相告,只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沉吟道:「我軍未到小沛,劉玄德已棄城而逃,追至下邳也未見蹤影,不知逃往何方。」張遼耍了個小心眼,故意不提他去投靠袁紹,可這等小伎倆又豈能瞞得了關羽?

    關雲長緊閉鳳眼,臉上流露出一絲痛苦:「兄長不知去向,嫂嫂失落敵手,愚兄又落入重圍之中,還有何臉面活於世間?」說到這兒愴然感歎道,「唉……多謝賢弟一片美意,你還是走吧。少時愚兄殺至山下,拼一個魚死網破倒也乾淨。」

    「乾淨?」張遼忽然仰天大笑,「兄長此言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關羽猛然睜開眼:「愚兄為忠義而死,安得為天下笑?」

    「你今若死,身負三條大罪,還不知道嗎?」

    關羽也知他欲動說辭,但心中不免好奇:「你且說說看。」

    張遼背著手在他面前踱來踱去侃侃而論:「當初兄長與劉使君共同舉兵,盟約手足誓同生死。」看在關羽面子上,張遼還得稱劉備為使君,「如今劉使君方敗,你就在這裡戰死,倘若有朝一日使君復出,欲求你勇力相助而不可復得,豈不辜負當年之盟誓乎?此一罪也!」

    關羽似乎點了一下頭:「倒也有理……」

    張遼見他承認,心裡輕鬆不少,繼續道:「劉使君以家眷托付於兄,兄如若戰死,糜甘二夫人無所依賴,你辜負劉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

    關羽默然低下了頭,這個問題倒是實實在在的。

    「這第三嘛……」張遼長歎一聲,「兄長武藝超群,兼通經史,不能匡扶漢室拯救天下之難,徒欲赴湯蹈火逞匹夫之勇!雲長啊,英雄一世何其短暫,負氣一死豈不把滿腔壯志都辜負了嗎?聽小弟一句勸,你就投降吧!」

    這席話是當初關羽勸張遼的,現在人家原封不動搬了回來,弄得關羽哭笑不得,赤面漢露惆悵,丹鳳眼顯瑩光,臥蠶眉悲愁落,五綹髯隨風揚。兩人四目相對沉默了好一陣,漸覺四下的喊聲又都歇止了,大隊曹兵終究沒有衝上來。關羽頗覺羞赧,到此刻亦覺張遼與曹操的情誼深重了,壓低聲音道:「若要關某投降……倒也可以……」

    張遼暗叫皇天祖宗顯靈。他本并州粗漢,能編出來這一大車話已經夠為難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天的辛苦總算沒白費。

    「不過……」關羽話鋒一轉,手捋長髯道,「關某既身負三罪,若要我降當依我三件事。如果曹公能從,我當即卸甲。如其不允,我寧受三罪而死。」

    「兄長只管說來,皆有小弟承當。」

    關羽擺擺手:「此三事必須曹公親准,你如何做得了主?」

    張遼不願功虧一簣,拍拍胸口大包大攬道:「曹公既准我來,便將此事托付小弟。兄長有何要求但說無妨,小弟應允即是曹公應允。」

    「哦?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那好!」關羽點點頭,調轉偃月刀深深插在地上,「這第一件,關某曾與義兄盟下誓約,有志復興漢室平定天下,所以我只降漢帝不降曹操。」

    「呵呵呵……」張遼不禁發笑,「此事怎還用提。小弟我當的又是哪國的中郎將?於文則、樂文謙、徐公明、朱文博,個個都是大漢的將校,你又不姓曹,怎成曹公的私屬?」

    關羽連連點頭,又道:「這第二件事,我義兄家眷還望曹公多加保護,不可傷損絲毫。」

    「這也不難,那第三呢?」

    「這第三件嘛,」關羽丹鳳眼一瞪,「我生為劉玄德之臣,死為劉玄德之鬼。倘若得知義兄去向,不管千里萬里,便當攜帶嫂嫂即刻辭去,曹公與賢弟不得阻攔!」

    「啊?!」張遼嚇了一跳,扭過頭暗自思忖:得知劉備下落即刻辭去,這又與擒而復縱何異?即便曹公寬宏大量,這樣苛刻的條件也絕不會應允。如若不允,折了我的面子是小事,關雲長今夜就要廢命於此!辦事不力難以全忠,坐視友人喪命是為不義。我張遼馳騁十載也是捫心無愧,今天卻要落一個不忠不義。哎呀雲長兄,你可真是難為小弟呀……

    「怎麼樣?賢弟可有為難之處?」關羽催問道。

    「沒有沒有。」張遼強笑道,「區區三件小事又算得了什麼?只要兄長肯降,這些要求一概應允。」他已拿定主意,只要保得關羽無礙,以後的事情慢慢再說。當初他也是一片赴死之心投入曹營,如今不也願意為曹公肝腦塗地了嗎?就讓時間去解決一切吧……

    「曹公那裡不為難嗎?」

    「曹公求賢若渴,何談為難二字?」

    「既然如此……」關羽手捋長髯,咬著後槽牙道,「那多謝賢弟成全!」話說到這個份上他還是不肯提曹操。

    「應當謝曹公。」張遼暫把滿腹憂慮拋開,「兄長既然歸降,還有件禮物受曹公所托贈予兄長。」說著走到親兵身邊,牽過他騎來的那匹戰馬,「兄長可識得這坐騎?」

    光線昏暗恍惚不明,關羽往前湊了幾步才看清楚。此馬從蹄至背高八尺、頭至尾有丈二,渾身上下赤如火炭,並無半根雜毛,皮韉金轡絲線攢韁,體態健美鞍韂分明——正是昔日呂布所乘的嘶風赤兔獸。關羽吃驚匪淺:「此乃天下第一寶馬,曹公心愛之物,愚兄怎能領受?」

    「曹公有言,赤兔馬當配將中魁元,好在兩軍陣中斬將破敵。如今兄長歸附,赤兔正是得其所用。」

    「豈敢豈敢……」關羽連忙推讓。

    「實不相瞞,小弟垂涎此馬已久,曹公就是不給。看來他老人家就是給您留著的,此番情意怎好推卻?」張遼把韁繩塞到他手裡。

    事已至此推脫不過,韁繩握在掌中,關羽反生憂慮:投降曹操本是權宜之計,怎知他對我這般青睞。男子漢生於世間理當知恩圖報,倘若我受曹操厚恩事到臨頭棄他而去,必遭人鄙視唾罵。看來關某日後欲脫曹營還需先立下點兒功勞啊!想至此拱手道:「關某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請賢弟轉告曹公,愚兄當效微薄之力以報此恩。」

    「這等感恩之言,兄長還是親自去向曹公說吧。」張遼緊緊抓住他的手,笑嘻嘻道,「從今以後你我兄弟並肩驅馳,好極好極。」

    關羽心中卻頗不是滋味,只道:「愚兄牽掛二位嫂嫂,還請賢弟帶我下山,好去探望請罪。」

    「好好好,曹公也在泗水橋頭等候多時,咱們快些去吧。」說罷兩個人各懷心思,帶領兵卒走下山崗……

    無論如何,關羽的歸降還是令曹操異常興奮,他終於完成了收服關羽、張遼兩員大將的夙願,當即封關羽為偏將軍、升張遼為裨將軍。不但將下邳降兵交還其統領,還給劉備家眷送去不少衣食財物,留監軍武周暫充下邳縣令處理善後,率領軍兵北上攻打昌霸。

    昌霸已被吳敦、尹禮、孫康、夏侯淵等圍困,又聞曹操親自前來,自度不是對手,立刻開城投降。曹操念及他在徐州的影響未加深究,令其繼續統帥舊部、協助臧霸征戰。辦完這幾件大事,徐州之亂基本戡定,他馬上率部西歸趕回官渡。

    此番東征曹操急行千里連下三城,前前後後只用了十餘天,不但解除了後顧之憂,而且增長了大軍的氣勢。而就在他回到官渡的當天,袁紹大軍也已浩浩蕩蕩進駐黎陽,決戰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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