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一紅傾城 文 / 西嶺雪
我的靈魂,歎息歎息再歎息——愛玲結婚了,就在愛丁頓公寓她的房中。大紅帖子寫著雙方的生辰八字,一對紅燭插在饅頭裡——沒有燭台,沒有鳳冠霞帔,沒有賓客盈門、鑼鼓喧天,只有炎櫻的主婚,青芸這惟一的賓客,還有我的靈魂徒勞地說著祝福的言語——她們聽不見我的話,而我自己亦知道這祝福的虛無——悲劇已經注定,無人可以改變。
是桂子香飄的八月,蟬聲叫得驚天動地,嘔心瀝血——它們只有這一個夏天的生命,不得不放歌來爭取。
胡蘭成正摩拳擦掌地要在政治上大展拳腳,有一番作為;張愛玲亦聲名大噪,如日中天。然而兩個人,卻都有種惘惘的危機感,只覺得一切都脆弱不可信,倉促不可待,有如蟬聲,叫得越響,生命越短——要快,遲了就來不及了,他們無法從容,只好因陋就簡,抓住這一刻的鍾情,惜取這一寸的歡娛。
青芸是自己摸上門來的。那天,胡蘭成出門時一定表現得很特別,穿著新衣,站在鏡子前轉左轉右,照了又照,莫名興奮。所以青芸才會覺得好奇,非要跟著他一起去,看他到底去哪裡,做什麼。
結果便一直跟去了靜安寺路愛丁頓公寓張愛玲的家,看到錫蘭女子炎櫻也在那裡,都穿得簇簇新,屋子也重新佈置過了——這才知道今天是叔叔的大喜日子。
青芸咧開嘴哈哈地笑了,問:「你們準備結婚啦?」
胡蘭成也笑著,卻認真地警告:「你不許多講閒話啊!」這個侄女活潑好動又心直口快,他怕她輕舉妄言得罪了愛玲。
他和愛玲在一起,總是要侍候她的顏色,與人會面,總擔心她不高興;一起看書看畫,也老是揣摩她喜不喜歡。有朋友求他引薦要與愛玲見面的,他多半是拒絕,只有池田是例外。因為池田於他有大恩,也因為池田對愛玲是真心敬重。有一次池田借給他一本珍貴的日本浮世繪畫冊,張愛玲讚了句好,池田立刻便要送給她。然而愛玲卻拒絕——她連別人的好也是不輕易接受的。
又或者,她是有意要同他身後所牽連的一切人與事分開,不肯參與到他的人際關係中去;就好像她並不要他與她身後的一切人與事發生聯繫一樣。
她與他結婚,連弟弟張子靜也不知道,姑姑張茂淵也不參加。她便是這樣的清爽決絕,一意孤行了。
紅燭點起來了,妖嬈地舞,是吃夢的貘——愛玲的青春夢想就這樣被那燭光吃掉了,此後,她的光輝一點點褪下去,黯淡成大紅帖子上淡淡的金箔。
然而這時候她還不知道,她看著眼前的人,一心一意地要愛他,對他好,把自己的八字交給他,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他,與他捆綁在一起,一生一世。她看著他,那麼癡心癡情,快活得心裡好像要炸開一樣。
他們並肩站著,拜天,拜地,再對面拜過,抬起頭來,滿眼滿臉都是笑。
炎櫻也笑著,將象徵祝福的米粒撒在他們身上;
青芸也笑,「嘎拉嘎拉」,毫無顧忌,然而笑得古怪。
胡蘭成忍不住問她:「你笑什麼?」
「等下送新娘入洞房,你怎麼抱呀?」青芸說著又笑,因為叔叔比張愛玲還矮。她且揭叔叔的短兒:「你第一次結婚拜堂時,新郎倌落脫了。那時候我還小。」
那時候她還小,可是記得很清楚——文弱書生的六叔拜過堂,要抱新娘子入洞房,可是抱不動,結果是喊了幾個青年人幫忙扛上去的。扶梯很窄,三四個人抱牢一個新娘子,搭伙兒扛了上去,新郎硬是沒插上手。於是小青芸就一路跟在後頭叫著:「新郎倌落脫了。」
想著往事,青芸忍不住又要笑:「今朝新郎倌不落脫了。」
胡蘭成也笑起來,將食指和中指曲起來在侄女額頭敲了一記:「不許多話!」又搓著手說:「去哪裡吃飯呢?」話是朝炎櫻說的,眼睛卻看著愛玲。
愛玲只笑盈盈地看著他,卻不說話——她知道他必有下文。
果然胡蘭成又自說自話:「只好找間小飯店。去大飯店,怕人多,不方便,會暴露身份。」是商量的口吻,帶著些抱歉的意味,因為去小飯店,對愛玲總是有些委屈的。
——她所委屈的又豈止是這些!
她的筆下曾經寫過那麼多次婚禮,中式西式老式新式都有,卻沒有一次像她自己這樣。她從沒想過會有人是這般地舉行婚禮吧?我的婚禮,也簡單得不合常理——當時並不覺得,後來每每回憶起來,或是參加別人的婚禮再與自己對照,才覺得是有些不大尋常的。
是在1997年9月7日,大連。並未宴客,也沒有喜帖、喜糖,也沒穿例常的婚紗,甚至也不要家人參加。只請了三五知己,打了兩輛出租車,在濱海路上尋了一處背山面海的幽靜之地,開了香檳,擺了蛋糕,接受友人的祝福。主持婚禮的是我的閨蜜,就是我從前離家出走時投奔的那個好朋友,她大大咧咧地指揮:「一拜天作之合,二拜大海作證,三拜夫妻同心,要背靠背,心貼心——完了。」
後來人家批評她:「主持婚禮要大吉大利,怎麼好『背靠背』,又怎麼能說『完了』呢?」她卻也委屈:「我晚上回家跟我媽說今天替雪姐姐主持婚禮,我媽問:喜糖呢?我才發現,人家做司儀好歹賺個大紅包,我這個司儀卻連塊喜糖也沒撈著。」2
世上最幸福的婚姻有兩種:一是遇上一個你真心要對他好的人,二是遇上一個真心肯對你好的人。
遺憾的是,這兩者從來都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張愛玲選的,顯然是她一心想對他好的那個。好到不計名分,不問將來,不求回報,不指望眾人理解,甚至不奢望親人的祝福。
她還特地去拍了照片留念,又是炎櫻陪著,兼任導演。炎櫻一邊同攝影師商量取鏡,一邊對張愛玲發號施令:「現在要一張有維多利亞時代的空氣的,頭髮當中挑,蓬蓬地披下來,露出肩膀,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裡。」
照片也是炎櫻去取的,大熱天裡騎個腳踏車跑了很遠的路,取出來,直奔愛丁頓拿給愛玲看,說:「吻我,快!還不謝謝我!」
張愛玲看見照片,大喜,不理炎櫻,先對著自己的照片吻了一下。氣得炎櫻大叫:「哪,現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著你自己了!沒看見過這樣自私的人!」
照片裡有一張放大了,是攝影師最滿意的,光線柔和,面目朦朧,沉重的絲絨衣褶,有古典畫像的感覺。炎櫻看著,又覺技癢,說:「讓我在上面塗點顏色吧,雖然那攝影家知道了要生氣,也顧不得這些了。」
遂將大筆濃濃蘸了正黃色,先塗滿了背景,照片不吸墨,顏料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來;然後是頭髮與衣服,都用暗青來塗沒了;單剩一張臉,發光的,浮在紙面上。
炎櫻自己看著很滿意,東張西望,結果看中牆上凹進去的一個壁龕,遂將照片嵌在裡頭,下角兜了一幅黃綢子,兩邊兩盞壁燈,因為防空的緣故,在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條子,燈光照下來,就像辦喪事。
愛玲大笑起來:「這可太像遺像了,要不要趴下去磕頭?」
炎櫻看著,也覺不妥,於是撤去黃綢子,另外找出愛玲小時候玩的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牙骨折扇倒掛在照片上端,湖色的羽毛上現出兩小枝粉紅的花,不多的幾片綠葉,宛如古東方的早晨的蔭翳,溫柔安好。
愛玲看著,慢慢地點頭,輕輕說:「古代的早晨就是這樣的吧?紅杏枝頭籠曉月,湖綠的天,淡白的大半個月亮,桃紅的花,小圓瓣個個分明……」
她的聲音低下去,有了淚意。她想起她新婚時寫在大紅喜帖上的那句話了——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外面敲起了「鏘鏘鏘」的打鑼聲,是防空信號,遠遠的一路敲過來,又敲到遠處去了。屋頂的露台上,防空人員向七層樓下街上的同事大聲叫喊,底下也往上傳話——歲月,焉得靜好?現世,何時安穩?
後來張愛玲在一個賣糖果髮夾的小攤子上買了兩串亮藍珠子,極脆極薄的玻璃殼,粗得很,兩頭有大洞。她將兩串絞在一起,做成葡萄狀,放在照片前,沒事便自己看著自己祈願:有這樣美麗的思想就好了。
對著自己的照片親吻,對著自己的照片祈禱——因為這不安的世道裡,除了自己,別無宗教。
這樣的自戀,這樣的清高自許,卻為著一個不忠的男人而落了紅塵——像她自己喜歡的那句話:「洗手淨指甲,做鞋泥裡踏。」
——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3
張愛玲結婚是在1944年8月,沒找到準確的日子;然而《傳奇》出版卻有明確日期,是8月15日。我因此猜測她的婚禮也是在15號。
出書和婚禮撞在同一個月,是巧合,還是著意的安排?
書前題詞:「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裡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裡尋找傳奇。」——她終究是希望公告天下,希望全世界的人陪她開心,為她舉杯。她以她自己的方式來廣而告之,為她「傳奇」的婚姻不悔!
她怕人家知道,又想人家知道,於是藉著《傳奇》告訴人家:我得意,我真得意!
四面楚歌怎麼樣?天理不容又如何?她愛了,她嫁了,她要做她喜歡做願意做的事情,哪管世人誹謗?從來都是只有別人拜她,讀她,追慕她的世界她的心靈她的腳印,她才不要理會別人。
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形式是她自己選擇的;這是她的第一本書,封面是她自己設計的,用她最喜歡的藍綠色給上海的夜空開了一扇小窗戶——「整個一色的孔雀藍,沒有圖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點空白,濃稠得使人窒息。以後才聽見我姑姑說我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顏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淺的藍綠色。我記得牆上一直掛著的她的一幅油畫習作靜物,也是以湖綠色為主。遺傳就是這樣神秘飄忽——我就是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長處一點都沒有,氣死人。」(張愛玲:《對照記》)
書一出版,銷路特別好,每冊兩百元,四天內全部銷光,於是著手再版。
再版前,雜誌社在8月26日於康樂酒家舉辦了一次《傳奇》集評茶會,仍是由魯風和吳江楓主持,參與人裡有蘇青、譚正璧、南容、哲非、陶亢德、班公、實齋、錢公俠等,但已經沒有潘柳黛了;也沒有胡蘭成的名字,可是流傳下來的文字記錄,署名卻是胡蘭成,想來他是參加了的。倘如是,那麼這當是他們結婚後的第一次亮相人前。
張愛玲穿著橙黃色綢底上衫,和《傳奇》封面同色的孔雀藍裙子,頭髮在鬢上捲了一圈,其他便長長地披下來,戴著淡黃色玳瑁邊的眼鏡,搽著口紅,沉靜端莊。
陪她同來的是炎櫻,穿大紅上裝,白色短褲,戴著象牙鐲子,服飾與人一樣熱辣鮮活,與張愛玲一冷一熱,一動一靜,然而站在一起,卻偏是和諧。
會上各人說了些不鹹不淡的奉承話,多半是老調常彈,無甚精彩,還有的此前根本沒讀過張愛玲,卻也附庸風雅地來湊趣,來了,又覺不甘心,非得提出點意見不可,於是便問了那句頂無聊的「為什麼一定要用朵雲軒的信紙呢,榮寶齋的有何不可?」
真正用心的還是蘇青,她或是怕自己的寧波口音表達不清,又或是擔心「言語不通」,詞不達意,故而是把意見先寫在紙上再由吳江楓念出來的:「我讀張愛玲的作品,覺得自有一種魅力,非急切地吞讀下去不可。讀下去像聽淒幽的音樂,即使是片斷也會感動起來,她的比喻是聰明而巧妙的,有的雖不懂,也覺得她是可愛的。它的鮮明色彩,又如一幅圖畫,對於顏色的渲染,就連最好的圖畫也趕不上,也許人間本無此顏色,而張女士真可以說是一個『仙才』了,我最欽佩她,並不是瞎捧。」
炎櫻則在散會前才發了一次言,然而十分中肯:「張小姐寫小說很辛苦,所以有這點成功是應該的。她的作品像一條流水,是無可分的,應該從整個來看,不過讀的人是一勺一勺地吸收而已。她寫作前總要想二三天,寫一篇有時要三個星期才能完成。」
九月《傳奇》再版,這次的封面是炎櫻設計的,像古綢緞上盤了深色雲頭,又像黑壓壓湧起了一個潮頭,輕輕落下許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細看卻是小的玉連環,有的三三兩兩勾搭住了,解不開;有的單獨像月亮,自歸自圓了;有的兩個在一起,只淡淡地挨著一點。炎櫻只打了草稿,張愛玲一筆一筆地臨摩著——同在香港時剛剛相反,那時是張愛玲畫圖,炎櫻著色。
而張愛玲那句惹了半世議論的名言「出名要趁早」,也便是寫在《傳奇再版序》裡——這話後來不知被多少人引用過,被多少人批判過,被多少人質疑過,又被多少人當做座右銘或者墓誌銘……這些,大概是張愛玲寫這篇序時沒有想到的吧?「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空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貴,真還有人買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兩篇文章,也是發了瘋似地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見到。就現在已經沒那麼容易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
「炎櫻只打了草稿。為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我心甘情願地像描紅一樣地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生命也是這樣的罷——它有它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所以西洋有這句話:『讓生命來到你這裡。』這樣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說裡的人物的那種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還是淒哀的。」
「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其實這樣的想法,這樣的句子,在張愛玲的散文和小說裡比比皆是,她的思想背景裡總是有這樣「惘惘的威脅」,總是覺得來不及,生平第一首古體詩就寫著「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也是倉促的語氣。
小時候守歲,叮囑老傭人記得叫她起來,然而醒的時候「年」已經過了,她便一直哭一直哭,穿鞋的時候哭得尤其厲害——因為穿上新鞋子也趕不上了。
來不及了,遲了就來不及了!要快!再快!「一面在畫,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會失去那點能力。從這裡我得到了教訓——老教訓,想做什麼,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
「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場現形記》……一面看,一面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張愛玲:《燼餘錄》)
「這一切,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一隻鍾滴答滴答,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鐘。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答,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張愛玲:《我看蘇青》)
過去的,一去不回頭;未來的,渺茫不可期;能夠把握的,不過是現在罷了。
她急於把握住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那時候物資緊缺,大家都在囤米囤油,她便也囤了一些紙,因為害怕將來出書沒有紙印——卻不想,世道壞到那一步時,還有誰會看書呢?
又有一次,聽一個朋友預言說:近年來老是沒有銷路的喬琪絨,不久一定要入時了。她的錢已經不夠用,還努力地省下幾百元買了一件喬琪絨衣料,隔了些時送到寄售店裡去,卻又希望賣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心理學上說,喜歡囤積東西的人是對現實沒有安全感——這可以解釋張愛玲的喬琪絨生意經。4
我的靈魂像一彎上弦月那樣掛在張愛玲的窗口,久久地凝視著那抹檸黃的燈光。她在燈下寫作,剪影投在窗紗上,如梅花照壁,有說不出的靜美與憂傷。
胡蘭成不在這裡。他去南京了。日本人出錢,叫他辦一本雜誌——《苦竹》。這題目來自她喜歡的那首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她與他,都在如蒸如煮的夏夜裡盼望天明。
封面是炎櫻設計的,以大紅做底子,以大綠做配合,紅是正紅,綠是正綠。肥而壯大的竹葉子佈滿圖面,大白竹竿斜切過畫面,有幾片綠葉披在上面,在整個的濃郁裡是一點新翠。
她在替《苦竹》趕稿子,想到他看稿的樣子,猜測他的神氣與考語,就覺得歡喜。寫到得意的句子,知道他一定也會覺得好——他總是讀得出她的好,而且懂得欣賞,這是她最感激於他的。
因他見到她的好,她的美;她便願意為了他而更加好,更加美。她穿一件桃紅色單旗袍,他說好看,她自己便也得意,誇耀說桃紅色聞得見香氣;她去靜安寺逛廟會時買了雙繡花鞋,鞋頭連鞋幫都繡有雙鳳,他看了喜歡,讚那線條柔美,又讚她的腳生得好,她於是每每穿著,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她是個戲劇型的人。隨便說一句話,都是咳珠唾玉,像對白般詞句警人,做一個手勢,又是柔艷有韻致,便連穿的衣裳,也是隨身攜帶著的一部小型話劇。
而他,無疑是最好的看客,讀者,聽眾,知音人。
她的人坐在這裡,可是心已經飛了去南京,依附在他身邊。稿子寫好了,最後定標題,她寫著《桂花蒸——阿小悲秋》,笑了,同時在心裡做了一個決定——親自去南京,當面交給他。
我看著她的笑容,覺得驚心動魄,因為清楚地知道她後來所經歷的慘遇,於是那明媚的笑便也似有著淒艷的意味……
關於張愛玲的暫住南京,台北《中國時報》有一篇署名古之紅的《往事哪堪回味》,其實是「頗堪回味」的:「認識胡氏伉儷,緣由蘭成先生令侄胡紹鍾學長引薦……胡氏居處,在南京市區石婆婆巷二十號,雖非豪宅巨邸,但其屋宇建構,採用歐洲南部風格,極為雅致,而其建材選擇、色澤搭配,均為一時之最,一望即知居住在此的主人,其生活品味,必定是列於高雅層級之流。
步入胡宅大門,即見一片碧綠,芳草如茵,草地周邊排列著五六個小花圃,其中栽著幾叢玫瑰和鳳仙,而兩株體形稍大的臘梅,則散發出淡淡的幽香。草坪中央為網球場,只要掛上球網,即可打球活絡筋骨。
第一次進入胡宅,正巧遇見他們打球方歇,因系初見,紹鍾為我們做了簡單的介紹,我也乘機打量他們:那位男士約莫四十來歲,氣宇軒昂,眉目之間,英氣煥發;女士年齡略輕,面容娟秀,顯露出一股青春鍾靈的活力。
在此之前,我對蘭成先生,完全陌生;但對愛玲女士,則是因為她曾被筆者之恩師傅彥長教授讚譽,將來極可能是震驚文壇的名小說家,故而在心中對她已早有了一分景仰之意。此後,在紹鍾陸續的談話中,才知道當時張愛玲在文藝圈,雖已相當馳名,其實,他的六叔蘭成先生,在文化、學術、新聞各領域,更是盛名遠播,如若不然,他怎麼能那麼輕易就贏得美人的芳心。
當時,正值張、胡兩人熱戀高峰,無論居家閒談,抑或戶外漫步,均以格調高雅是尚,偶爾啟窗望月,持螯賞菊,在展現文士風範;至於談經論道,規劃人生,則必炫其禪味,境界高不可攀。前人喜用『鶼鰈』二字以喻夫婦情誼深厚,張、胡當之無愧。
張、胡之戀,雖為人譽為『神仙美眷』,惟華服美食,終難恆久保持不墜。當時,胡供職之『公司』營運成績不佳,勢將改組,因之,蘭成先生之情緒、言行常見不耐之狀,愛玲女士雖勸慰再三,然而效果不彰。
就我個人觀察,張對胡仍是一往情深,多方體貼;而胡之待張,則似乎與往昔稍有不同。
稍後,胡感覺環境逼迫之壓力愈見沉重,乃辭職匿居鄉間,而愛玲則仍居上海,因為在此期間生活所需,全賴愛玲一人鬻文所得。而蘭成則因愛玲不在身邊而又結識了一位年齡很輕的周姓護士小姐。後來,周女受胡牽連被拘。胡見事態緊急,乃欲前往日本,投奔日籍友人暫避。臨行之際,愛玲親赴黃浦江濱送別,並贈以兩部電影之稿酬與版稅,供胡旅居日本時作生活費用。」
這是除了《今生今世》外,我所見到的惟一有關張愛玲婚後生活的文字記錄,卻又叫人將信將疑,忍不住要問——人家「啟窗望月,持螯賞菊」,你看見了?「談經論道,規劃人生」,你聽見了?「勸慰再三,而效果不彰」,向你訴苦了?
然而我又希望他寫的全是真的——至少,張愛玲曾經開心過,快樂過。
猜想時間應該是9月以後的事情,因為這年9月,胡蘭成在南京創辦雜誌《苦竹》,10月出創刊號。張愛玲撰稿力撐,大概也會去陪他在南京石婆婆巷住上一段;其後不久胡蘭成便去了武漢,且又有了小周,光景便不同了。
關於那南京住宅,倒是有跡可尋的——沈啟無在《南來隨筆》中也提了一筆:「我住在我的朋友家裡。朋友的家住在一個背靜的小巷子裡。我喜歡進門靠牆根的一排紅天竹,密密地叢生著一簇簇的紅果子,纍纍地快要墜下來了,真是生命的一個沉重。客廳前面是方方半畝大小的一片草地,隨意生長一點野花,卻無大樹遮蔽天日,這小園,我感覺它有樸素與空疏之美。沒有影子的太陽,曬滿全院,坐在客廳裡開門一望,草地的綠彷彿一齊爬上台階似的,人的眼睛也明亮起來了。」
「朋友讚美一個印度女子寫的句子,『秋是一個歌,桂花蒸的夜,像在廚裡吹的簫調。』想到這樣的夜,沒有月亮也是美的,暗香浮動,你試用你意象的手,輕輕也可以摸得出的。」
這個「朋友」,便是胡蘭成了;這片草地,便是他躺在籐椅上第一次看《封鎖》的地方;而這個「印度女子」,便是炎櫻(炎櫻是斯里蘭卡人,但胡蘭成一直錯記成印度人,後來張愛玲在《對照記》裡特意點明,似有澄清的意味);那句「秋是桂花蒸的夜」,便是張愛玲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的題記,便登在《苦竹》雜誌上。
沈啟無且讚美炎櫻設計的《苦竹》封面,說:「我喜歡這樣的畫,有木板畫的趣味,這不是貧血的中國畫家所能畫得出的。苦竹兩個字也寫得好,似隸篆而又非隸篆,放在這裡,就如同生成的竹枝竹葉子似的,換了別的字,絕沒有這樣的一致調和。」
他是胡蘭成的朋友,也是同事,常常聽到胡蘭成讚美張愛玲。一個陰雨天,兩人站在廊下,聽到巷裡有鼓吹,胡蘭成想起舊時胡村人家娶親的吹打來,漸漸聊到《金瓶梅》裡的婚嫁,胡蘭成說:「這兩天閒來無事,我又看了一遍《金瓶梅》,覺得寫的欠好,讀了只有壅塞的憂傷,沒有啟發。」
於是沈啟無說了些明朝萬曆天啟年間的事來助興。聊到投機處,胡蘭成便又提起張愛玲來,說她如果在這裡,一定另有絕高見地。又說:「《金瓶梅》裡的人物,正如陰雨天換下沒有洗的綢緞衣裳,有濃濃的人體的氣味,然而人已經不在這兒了,也有熠熠的光輝,捏一捏還是柔滑的,可是齷齪。就像張愛玲在《談跳舞》裡說的:『齷齪永遠是由於閉塞,由於局部的死。』是這樣的爛熟。」說過了,才覺出這一個絕妙的比喻十足是張愛玲的風格,不禁越想越得意,只說還不盡興,於是提筆記下來。又逼沈啟無也來寫一寫張愛玲。
沈啟無遂寫道:「張愛玲,蘭成說她的文章背景闊大,才華深厚,要佔有一個時代的,也將在一切時代裡存在。這話我並不以為是過譽,看她文章的發展,是有著多方面的,正如蘭成說的,『青春能長在,自由能長在,才華能長在的』。生活對於她,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生命的渲染。沒有故事,文章也寫得很美。因為有人生作底子,所以不是空虛的浮華。她不像西洋厭世派,只寫了感覺,在他們的手下,詞藻只做成『感覺的盛筵』。而她,把感覺寫繪成感情,幾乎沒有一樣感覺不可以寫出來的,沒有一樣感覺不是感情的。她走進一切的生命裡去,一切有情無情在她的作品裡也『各正性命』,得到一個完全的安靜。所以,她的文章是溫暖的,有莊嚴的華麗,也有悲哀,但不是慘傷的淒厲,所謂『眾生有情』,對人間是有著廣大的愛悅的。」
「一個人有著廣大的慈悲,在時代的面前,沒有所謂屈服,他可以低眉,可以俯首,偉大的愛是活在別人的生命裡,偉大的藝術也是不滅的,永生的,不像一枝蘆葦輕易在暴風雨裡就被摧折的。
所以,『讓生命來到你這裡』這句話,還是很可意味的一句話。」(沈啟無:《南來隨筆》)
「讓生命來到你這裡」是張愛玲在《傳奇再版序》裡引用過的話。這本書,是他陪胡蘭成在南京建國書店買的。只是看了序,已經被驚動了。只覺每一篇都有異彩綻放,「彷彿天生的一樹繁花異果,而這些花果,又都是從人間的溫厚情感裡洗煉出來的。她不是六朝人的空氣,卻有六朝人的華瞻。」
在關於張愛玲的評論文章裡,這其實也是相當不錯的一篇,然而由於沈啟無的身份問題,文章很少被人提及。
5
張愛玲嫁了胡蘭成,卻仍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胡蘭成說他在政治上的種種作為,都不肯牽扯到張愛玲,亦不使她的生活因他而發生種種改變;而張愛玲也絕少去胡蘭成在美麗園的家,如果去過南京,大概也不會久呆。因為大量的文字資料表明,她那段時間很忙,並且大多時候是在上海——出書,排話劇,雙管齊下。
《傳奇》的成功鼓舞了張愛玲,她是主張「趁熱打鐵」的,於是12月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自做插圖多幅。
「流言」是寫在水上的字,也是傳奇的表現方式,都是從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傳播和重複,由一個人的口說給另一個人的耳。那被說的主人公通常總不會是個平凡之輩,庸人俗事不值一哂,只流過,不留痕。因此人們在傳說著流言蜚語的同時,語氣裡除了獵奇與偷窺之外,難免不帶一點艷羨之意——既稱之為傳奇,自然是有些驚世駭俗出奇制勝之處。也許那個人原本是平凡的,然而因為有了流言,便也有了不凡的傳說。或是一個女人不平凡的愛情使某個男人與眾不同,或是一個男人的不平凡的地位使某個女人成為傳奇。
——歷史上所有的「傳奇」,也不過都是一些男人與女人的「流言」罷了。
流言飄送在風裡,這風便有了形也有了色,香艷而妖嬈起來。無論是流言還是傳奇,其來源都是捕風捉影,而渠道都是道聽途說,其結果則有時候三人成虎,有時則畫虎不成反類犬。
流言利用得好了,可以成為武器,而且是自相矛盾的武器。用於對付敵人時,它們可以變成一柄劍,且是一柄殺人於無形的利劍,所謂「舌頭底下壓死人」就是了;用於保護自己時,便是一面好盾,可以放煙幕彈虛張聲勢,也可以做擋箭牌偷梁換柱,可以草船借箭,也可以渾水摸魚,口蜜腹劍,陽奉陰違,巧言令色,積毀銷骨,幾乎三十六計沒有一條不可以借助流言來完成。
你是一條龍,流言便是畫龍點睛的筆;你是一隻虎,流言便是如虎添翼的翼;哪怕你只是一塊頑石,流言也可以讓你成為眾口鑠金的金。
——就衝著這書名,《流言》也注定會成功,不落於它的姐姐《傳奇》之後。
書裡且放了三幀照片,其中就有新婚時炎櫻導演的那張,算是給婚姻的紀念,照片裡的她,帶著藐然的笑容,旁邊題著字:「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
她再一次向世人宣告她的快樂,她的不悔。這樣強烈地給自己打著氣,是明知道將來有一天會被人非議的吧?
印照片比想像中麻煩,不是糊了就是描得太假,看著陌生得很。她一次次地賠笑臉,央求師傅幫忙改過;又親自去印刷廠看校樣,看見散亂的藍色照片一張張晾在木架上,一架架的機器上捲著大幅的紙,印著自己的文章,不由得覺得溫暖親熱,彷彿這裡可以住家似的。
印刷工人們都停了工看她,熟絡地招呼說:「哪!張小姐,都在印你的書,替你趕著呢。」
她不由得笑了,說:「是的嗎?真開心!」覺得他們好像自家人一般親切。
一個職員說:「沒電了,要用腳踏機器,印這樣一張圖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明明是訴苦,可是語氣裡是得意的口吻,彷彿報告一個驚天秘密。
愛玲又要笑,只得問:「多少?」
「十二次。」
「真的?」愛玲歎詫著。其實踏多少次她根本沒有概念,也不是真在意,可是這麼多人在忙著她的事,就好像都是她的親戚朋友似的,便叫她覺得溫暖感動。
立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間裡,立在凸凹不平搭著小木橋的水泥地上,強烈的人氣撲面而來,外面的炮火聲、防空警報聲都遠去了,只有這鬧嚷嚷滿噹噹的印刷車間才是真實的,只有這些汗騰騰笑盈盈的排字工人才是可親的。
——後來,她替《小艾》的男人安排了在印刷廠工作,實在是喜歡那個環境。
《流言》出版後,又同《傳奇》一樣,當月售完,一版再版。
出名要趁早啊,遲了就來不及了。
在緊鑼密鼓地出版自己文集的同時,張愛玲又親自執筆,將《傾城之戀》改編話劇,由柯靈牽線,介紹給大中劇團排演。導演朱端鈞,當時與費穆、黃佐臨、吳仞之並稱為上海話劇界「四大導演」。
話劇分四幕八場,第一幕的背景是白流蘇的家裡,開場即有幽咽低啞的不斷的胡琴聲,如泣如訴地流淌出來,淹沒了整個戲院。三爺四奶奶等人在打牌,白流蘇獨自躲在陰黯黯的角落裡扎鞋底子——這時候的她是孤獨的,怯弱的,幽冷的,卻也是倔強的,在隱忍和沉默裡等待自己的機會來臨,是藏在冰下的火種。
第二幕是香港的淺水灣飯店,全屋都是橙黃一類的顏色,連同橙黃的流蘇,她與范柳原在橙黃的月亮下談心。
第三幕又回到白公館,第四幕再回香港,但已經是范柳原和白流蘇租的房子,戰爭爆發,以流蘇的手將日曆牌掛上牆壁,燈光裡打著「十二月八日」,給了一個強烈的時代背景。
最末一場,是柳原與流蘇在街道毫無顧忌的長吻,他們相擁在一起,密不透風;周邊是動亂的一群,詫笑,竊議,滿臉嘲諷,然而熱戀的人兒卻毫不理會,沉浸在愛情裡,眼裡只有對方,沒有世界。
——這是最搶眼的一出重頭戲。後來引起褒貶參半,以為大膽。然而於張愛玲來說,卻不僅是「炒噱頭」,「生意眼」,她是要男女主角替她向全世界公告:我自愛我所愛,無視世人諷笑。
在蘭心大戲院排演。排練期間,張愛玲幾乎天天到場,就和普通的影迷一樣,關注著男女演員的選角,並且興高采烈地透露出去——女主角白流蘇由羅蘭扮演,男主角范柳原由舒適飾演,其餘還有端木蘭心飾的四奶奶,陳又新的三爺,豐偉的徐太太,海濤的印度公主,都是名噪一時的大明星,男女主角更是紅得發紫。
連蘇青偷偷向她打聽內幕,聽說女主角是羅蘭時,也長吁一口氣,說:「這最合適不過了。」
第一次看到羅蘭排戲,她穿著一件藍布罩袍,怯怯的身材,紅削的腮頰,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風振簫樣的聲音,完全是流蘇。張愛玲看著,不由得驚動,一路想:如果早一點看到她,小說原可以寫得更好一些的。
在第一幕第三場相親歸來那一場戲裡,白流蘇矮身低頭地往門裡一溜,導演說:「不要板著臉……也不要不板著臉。你知道我的意思……」羅蘭立即領會了:「得意?」再來時,還是低著頭,掩在人身後奔了進來,可是有一種極難表現的閃爍的昂揚。走到幕後,羅蘭誇張地搖頭晃腦地一笑,說:「得意!我得意!」大家也都笑了。
張愛玲看著,十分鼓舞,回到家立即寫了《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和《羅蘭觀感》,坦白地表達自己的心願:「因為是我第一次的嘗試,極力求其平穩,總希望它順當的演出,能夠接近許多人。」「羅蘭演得實在是好——將來大家一定會哄然讚好的,所以我想,我說好還得趕快說,搶在人家頭裡。」「我希望《傾城之戀》的觀眾不拿它當個遙遠的傳奇,它是你貼身的人和事。」
而蘇青也緊接著寫了《讀〈傾城之戀〉》,誠心誠意地評價:「我知道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求歸宿的心態總比求愛情的心來得更切,這次柳原娶了她,她總算可以安心的了,所以,雖然知道『取悅於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但她還是『笑吟吟』的。作者把這些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物描寫得如此動人,便是不平凡的筆法,料想改編為劇本後也仍舊是很動人的。
……尤其要緊的,這篇文章裡充滿了蒼涼,抑鬱而哀切的情調,我希望在戲劇演出時仍不會失掉它,而且更加強。這是一個懦怯的女兒,給家人逼急了才幹出來的一件冒險的愛情故事,她不會燃起火把洩盡自己胸中的熱情,只會跟著生命的胡琴咿咿啞啞如泣如訴的響著,使人倍覺淒涼,然而也更會激起觀眾的憐愛之心。」
張愛玲與蘇青並稱滬上最紅的女作家,這樣並肩聯手大張旗鼓地炒作,自然引人關注。戲未上演,上海的宣傳媒體已經紛紛開動,各種報道連篇累牘,有撰詩預祝演出成功的,有鑽營報道花邊新聞的,造足聲勢。
到了1944年12月16日首演這天,上海新光大戲院的門票一早售罄,接連幾天的戲票也都預售一空。這晚天氣奇寒,滴水成冰,戲院裡更是森冷徹骨,觀眾們都是裹著大衣不敢脫,然而熱情卻依然高漲,掌聲如雷。
著名報人、詩人、影人陳蝶衣和導演桑弧是在首演當晚就看了的,都是一邊看一邊贊,桑弧從這時便有了合作之心;而陳蝶衣則寫了篇文章盛讚演出的精彩,並風趣地稱自己「回家的時候因踏在冰塊上面摔了一跤,然而這冷與跌並沒有冷掉或跌掉我對於《傾城之戀》的好印象。」
一時報上好評如潮,白文、霜葉、司馬斌、董樂山、童開、無忌、左采、金長風等都紛紛撰文作評,各抒己見。
沙岑評價:「導演對於劇的處理,位置的安排,表現得非常風趣,小動作尤佳。至於音樂,毫無成績可言,音樂的目的,是強調劇情,使劇情上不容易表達處,藉音樂之力可以表達出來。裝置和燈光都很佳,裝置的四景,都有很好的成績。」
應賁則說:「從小說裡我們對白家有一個破落卻仍不失大家風範的印象。而現成的裝置卻只能顯出中人之家。」
左采也說:「至於舞台裝置,第一幕與第四幕都很好,尤其第四幕確已夠得上是一個『洋派』家庭的住宅,色彩也非常優美。第二幕是柳原給流蘇開的旅館房間,卻不夠華麗,是應該再考究一些的,至少衣櫥是要的,也用得著。至於燈光和音樂的配曲,則沒有太大的毛病。」
漢學名家柳存仁(柳雨生)的看法則是:「以香港為背景的幾幕幾場,我就覺得都微有缺憾。到過淺水灣、淺水灣飯店、香港以及看過原著的人,都想像那飯店並不是這個樣子。即以傢俱裝潢來說,也缺乏一種寬厚的瑰麗之感。」他是蒙張愛玲贈了十七號夜場戲票的,可是急於先睹為快,十六日夜就迫不及待地自己掏腰包買票入場了。
然而這所有的人,包括張愛玲自己,對於羅蘭的演技卻是一致好評的。讓今天的我實在好奇得心癢難搔,巴不得可以親眼看一下羅蘭是怎樣再現那白流蘇的清冷與伶俐的。
在當時上海劇本奇缺,話劇不景氣的前提下,《傾城之戀》竟然連演八十場,場場爆滿,不可不謂是一個「傳奇」!然而這一幕,卻未能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中國話劇近代史上。
眾多評論文章中最特別的,是冷漠淡然的張茂淵也一改不聞不問、各不相關的態度,署名「張愛姑」,湊熱鬧地以流蘇和柳原的口吻寫了一篇文章,這大概也是最讓愛玲高興的事了——「流蘇的話:人人都以為這《傾城之戀》說的就是我。所有的親戚朋友們看見了我都帶著會心的微笑,好像到了在這裡源源本本發現了我的秘密。其實剛巧那時候在香港結婚的,我想也不止我一個人。而且我們結婚就是結婚了,哪兒有小說裡那些囉囉嗦嗦,不清不楚的事情?根本兩個人背地裡說的話,第三個人怎麼會曉得?而且認識我的人應該知道,我哪裡有流蘇那樣的口才?她那些俏皮話我哪裡說得上來?
柳原的話:我太太看了《傾城之戀》,非常生氣,因為人家都說是描寫她,她也就說是描寫她。我說何苦呢,自找著生氣,怎麼見得就是編排你?我向來是不看小說的,後來也把《傾城之戀》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相干——怎麼會是我們呢?——就算是吧,不也很羅曼蒂克,很好的麼?反正沒有關係。隨便吧!」
張愛玲在劇院裡感受到了空前的熱烈與成功,然而回到家,卻仍是孤清的。
大寒天氣,屋子冷如冰窖,她第一次穿上皮襖,獨自坐在火盆邊,仍然覺得冷,冷得瑟瑟縮縮,偶爾碰到鼻尖,冰冰涼,像只流浪的小狗。擁有萬千觀眾的掌聲又如何?滾滾紅塵,茫茫人海,她仍是孤獨一個人。
火盆裡的炭一點點燃盡了,黯淡下去——「每到紅時便成灰」,像不像她自己?「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何必問呢?她早已在文字裡預言了自己與上海的將來,同時,她似乎從未渴望過平常人所謂「圓滿的人生」,在她的小說裡、散文裡,處處是對「真心」的歎訝,帶著悲天憫人的語調,評價那是一件多麼稀罕難得的事情:
《金鎖記》裡,七巧在老時不無自傲地想,「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那一點真,是帶著俯就之意,自欺欺人來湊數的;
《傾城之戀》裡,柳原對白流蘇「許諾」(勉強算得上一種許諾罷):「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這裡的真,是以毀滅為代價,因為厭倦、疲憊、劫後餘生,而照見的一點點本心。
她自己的愛情,也正是這樣,見證了時代,也被時代所見證。
這是1944年末,「張愛玲」年,湯湯地流過了,《傾城之戀》話劇的成功,是她在上海最後的輝煌,此後雖然亦時有佳作,引起波瀾,卻總是褒貶參半,憂喜相隨。
時代的車輪,漸漸把所有的暗香異艷都碾作齏粉,零落成泥,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