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窗戶裡細細地吹進來,柳葉清新,丁香縹緲,是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
極目望出去,遠遠地可以看到星海的影子,煙波浩渺,帆船疏淡。由遠及近,是會展中心的廣場,人家的屋簷,街道,街道上的車,臨街的小區,小區的花園,電線桿,電線桿下的男人。
咦,那男人,那個男人又來了。他的身材英挺,衣著也講究,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的週身,都散發出一種蕭索的意味,舉手投足,哪怕是抽一支煙的姿勢,都帶著說不出的蒼涼感傷。讓她的目光只要投向他,就覺得傷心,想流淚。天池猜測著他與自己的關係,固執地認為她是認得他的,該不該下樓去主動問候他一聲呢?
「紀姐姐。」琛兒從客廳裡進來,問:「你在看什麼?」
「那個男人,他又來了。」天池指點著,然而就在這轉身的瞬間,那男人已經不見了。她失笑,「怎麼像變了風似的。」
「總聽你提起一個站崗的男人,怎麼我一次都沒有見過。」琛兒笑著,把水杯放在窗台上,「你該吃藥了。」
「怎麼每個人見我都是這句對白?程之方是這樣,核桃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天池苦笑,「琛兒,現在我已經可以自理了,怎麼你還當我是病人,什麼都要替我做?」
「習慣成自然吧。」琛兒拉天池坐到椅子上,繞到身後,拿起梳子來替她梳頭。曾經,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當琛兒有了想不開的心事,天池就會幫她梳頭,甚至洗頭,使她的心境慢慢平和下來。
梳頭,彷彿成了兩個女孩子交流友誼的一種獨特方式。只是,以前都是天池照顧她,現在卻顛倒來做了。
琛兒歎息。她仍然習慣地叫天池「紀姐姐」,可是心裡,卻有些當她是妹妹般來照料。替她梳頭時,心裡總有一種肌膚可親的痛。只為,她清楚地記得天池的一頭長髮,記得她剪髮的經過。
大把的頭髮剪落下來,像蝴蝶告別春天,了無生意。而曾經,它們靈動於天池的肩上,是那麼佻脫,瀟灑。
如今短髮的天池讓琛兒看著很不習慣,每次走近她,都忍不住想扳過她的肩餵她吃藥。
也許,什麼時候天池的頭髮長過披肩,什麼時候琛兒才能徹底地認回她的紀姐姐吧。
因為天池初醒,琛兒為了方便照料,又像婚前一樣搬到紀家來與天池同住。天池深覺抱歉:「其實有核桃照顧我已經足夠了,怎麼好叫你和小峰分居?」
「都老夫老妻了,怕什麼。」琛兒不在意地說,「反正白天上班還不是要見面?早也見晚也見,其實挺煩的。」
「對了,公司現在怎麼樣?」天池問,「雪霓虹還賺錢嗎?」
雪霓虹電腦製版公司,由天池一手創立,為大連第一家私營性質的電腦製版公司。恰逢琛兒自原單位辭職,一時找不到合心水的工作,天池強拉她入股,其實是將公司一半利益拱手相贈。兩人一動一靜,將公司打理得風生水起,最輝煌時候雇著十幾個員工,有三輛車。然而兩年前天池一睡不醒,琛兒獨力難支,不住地裁員又賣車,公司一度瀕臨倒閉,幸虧許峰從美國歸來相助,才使得公司支撐下來,一直到今天。兩人因著這一份同甘共苦而終於結合,卻也為著這份艱苦創業,夫妻感情日趨稀薄,走向式微。
琛兒歎息:「現在滿街都是電腦高手,幾乎所有的廣告公司雜誌社都有了自己的電腦設計人員,用不著到製版公司來做版了,只怕這一行支撐不了多久。」
「那怎麼辦?」
「做一天算一天吧,能怎麼辦?」琛兒不願就這個問題多談。「雪霓虹」是天池的一番心血,但是現在的天池早已今非昔比,以前的天池,不論多麼艱難都絕不會問出「那怎麼辦」這樣的問題。因為她一定會自己想出辦法來的。不求人,是天池做人的第一原則,從來都只有別人向她討主意,斷沒有她向別人求助的。可是現在,天池變得如此柔弱,就像一個大學剛畢業毫無社會經驗的小女生——不,哪怕是在大學時代,天池也不曾像現在這般天真過。
只聽天池又問:「梁祝和小蘇仍在雪霓虹嗎?」
「都在。」琛兒驚訝,「你記得他們?」
「這些天,我記起了很多事。可是,都是一個點一個點的,連不成一條線。」
「比如呢?」琛兒熱切地問,「你還記起什麼了?」
天池搖搖頭,忽然問:「我和程之方,以前,是什麼樣的朋友?」
「好朋友。」琛兒明白地回答,「但,僅止於朋友。」
「那就好。」天池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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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很怕老程似的。」琛兒非常瞭解天池的心思,「你怕自己以前和他是情侶?」
「我不知道。」天池望著琛兒。她對琛兒的記憶比對自己的多,同樣的,她相信琛兒也比相信自己更甚。
「紀姐姐,別有負擔,你在生病以前,沒有虧欠過任何人。」琛兒乾脆明瞭地說,一邊攏起天池的頭髮,手勢熟練地替她按摩兩邊太陽穴,一邊自嘲地笑,「如果我有一天失業,可以應聘特別護士。」
「琛兒,」天池試探地問,「我想上班,你覺得怎樣?」
「什麼,上班?」
「我不能一直睡在家裡等你拿錢回來呀。這兩年,你過得一定很緊張。」天池抱歉,「都是我累了你。」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個?再說,『雪霓虹』本來就是你的,如果你肯出山,我巴不得呢。」琛兒停了手,想一想,猶豫地說,「要不等晚上程之方來了,我跟他商量一下。」
然而程之方一口反對:「我不認為天池已經康復得足以出社會工作的程度了。她太虛弱,不適合見太多人。」
「雪霓虹的人際並不複雜。」琛兒反駁,「雪霓虹由天池一手創立,員工大多是老臣子,連我加許峰統共那五六個人,有什麼複雜的?天池久病初癒,正該出來走走,學習和人家接觸。總好過你讓她見記者吧?」
程之方聽琛兒的語氣裡分明有諷刺他借天池做宣傳的意思,大不高興,甩手說:「她現在這樣不好嗎?每天彈彈琴,學學畫,我又不是養不起她。」
這樣說話,分明已經是把天池視為囊中物,認為她非他莫嫁了。琛兒更加不服氣,尖銳地說:「可是她這樣,還是紀天池嗎?你把她關在家裡,當成一隻鸚鵡那樣養著,不讓她和社會接觸,不讓她認識新朋友。你表面上說是為了她好,實際上,是你自己在害怕,你怕她認識了新的人,就不再理你了。你想佔有她!」
「盧琛兒,你太過分了!」
「我沒有。過分的人是你!」琛兒指責,「你算什麼心理醫生,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心理變態!」
「現在女人回家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難道所有的家庭主婦的丈夫都是心理變態?」
「但是他們的老婆不是紀天池!」琛兒針鋒相對,「天池精明能幹,她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婦,你這樣子把她關在家裡,對她太浪費了。」
「天池工作那麼多年,已經很累了。她自己也很願意休息一段日子。」程之方不愧是心理醫生,懂得攻敵攻心,發動反擊,「盧琛兒,如果可以選擇,難道你不願意回家做個相夫教子的好太太嗎?我記得,你自己也親口說過疲憊,不願意再出來拋頭露面的。難道我說得不對?」
琛兒默然了,她雖然伶牙俐齒,但是僅限於生意場上的交際,對付專以攻心為上的心理醫生,卻還是稍遜一招。
不錯,身為職業女性,誰的內心深處又不會覺得疲憊,誰在午夜夢迴之際不曾想過金盆洗手,衣錦回家呢?在天池沉睡而許峰還沒有回國的那些日子裡,每一天晚上琛兒睡到床上,都不想再醒過來。不知道多少次,她對著電腦屏幕,苦到流不出淚來,只希望世界末日在下一分鐘來到,讓她再不必面對什麼客戶,什麼賬單,什麼合同,又是什麼營業虧損。她累過,實實在在地累過,想過回家,想過休業,想過嫁入豪門不問生意。
程之方的話,的的確確打進了她的心裡,她無話可辯。她低下頭,說起另一件事:「吳舟回來了。」
吳舟?程之方心裡也是一震,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盧越還在糾纏不休呢,這廂吳舟倒又從英國回來湊熱鬧,簡直陰魂不散。他統共也沒有見過吳舟幾次,但是一提起他的名字,那個人就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一身霸氣,令人窒息。不可以簡單地用漂亮或者英俊來形容這個人,他就是有那麼一種氣質,讓天下男人都在一面之下自動自覺地要麼以他為尊,要麼與他為敵。
據說領袖氣質有兩種:一種是令人親近,一種是令人懼畏。而吳舟,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令女人親近,讓男人懼畏。
程之方頗為心虛,硬著頭皮問:「什麼時候到的?」
「今晚的飛機,你要不要去接機?」
程之方想一想,說:「我就不去了,沒那麼熟。替我問候他吧。說我改天給他接風。」
琛兒心道,哪個用你接風?卻又不得不忍著氣說:「他這次回來,當然還是為了紀姐姐……」
程之方不等她說完,早已打斷:「現在還不是見面的時候,你勸他千萬忍耐一時,為了天池,還是不要刺激她的好。」
琛兒幾乎又要發作,轉念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住了。是她自己沉不住氣把這個消息告訴程之方的,其實在此之前,她早就想過程之方不會答應天池見吳舟,也曾想過乾脆瞞著他,自己安排天池與吳舟見面。可是事到臨頭,她還是告訴了他。畢竟程之方是專業人士吧?
或者,她自己也不願意天池見到吳舟?
天池在對著鏡子練習化妝。
手仍然有些抖,握不穩眉筆,塗不勻唇膏。但是,急什麼呢?她有的是時間。她已經睡了兩年,不在乎用兩個小時畫一條眉毛。當年上海名伶阮玲玉那麼忙,畫一條眉毛還用四個鐘頭呢。
天池發現自己對這些瑣碎離題的小事倒都還有記憶,就好像對面電視裡放著的故事,雖然從半截看起,但是天池只聽到兩個熟悉的名字已經知道了,這是根據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改編的。她甚至認得出片中兩個女主角的扮演者,梅艷芳和吳倩蓮。醫生說自己患了失憶症,可是自己卻記得起看過的每一本書每一部電影。忘記的,偏偏是些真正切膚相關的人和事。
天池苦笑,繼續對著鏡子描了又擦擦了又描,她這樣饒有興趣地不厭其煩地毅力卓絕地做著這樣一件小事,視它為自己新生的開始。
唇膏是亮紫色,塗上去有種異樣的魅光。紫唇?天池又有些出神,彷彿想起什麼。
紫唇,在她睡著以前的那些日子,她一直是塗著紫色唇膏的是嗎?打開化妝盒,裡面十幾管口紅,居然都是一個牌子,一種顏色——雅詩蘭黛的紫色唇膏。曾經的她,如此執著於紫唇,為什麼?
核桃站在身後讚不絕口,她自天池醒來後,一日比一日變得多話,饒舌:「紀小姐打扮起來,真是一個美女呢,又高貴又大方。盧小姐說,以前您是一頭長髮,因為生病給剪了,怪可惜的,現在好了,您醒了,頭髮也可以重新留起來了。」
是嗎?自己以前曾經有一頭很好的長髮?天池撫摸自己的髮梢,腦子裡有一點印象,好像是這樣的,從小到大,自己一直是長髮,長可及腰,從中間分開,直直的,又黑又濃。這是因為,有一個人,喜歡女孩子留長髮。那個人,那個人是誰?依稀記得自己後來又剪了短髮,為什麼?
頭髮剪下來,妖嬈地,依戀地,不等落地已經死了。萬縷青絲如情思,女人剪頭髮,是萬念俱灰的一種象徵吧?但有時,也用來表示從頭開始。自己的頭髮呢?為了誰留?又為了誰剪?
梳妝盒裡纍纍層層,都是飾頭髮的物事:琺琅扣針、梳子、蝴蝶髮夾、藍絲帶、釵……這時代,還有什麼人會用釵?
可以想見自己從前有怎樣豐厚的一頭長髮。如絲如瀑,挽起時,可以墜一枝最古老的鳳頭金步搖,步態娉婷,回首時,綠鬢如雲,媚眼如絲。
天池愣愣地想著,有一個名字含在嘴邊,呼之欲出,卻猶抱琵琶半遮面。隨著一天天好轉,她的頭腦裡漸漸充滿許許多多無頭無緒的印象,然而,她分不清那些影像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是夢境的回顧,還有哪些,是她的臆想。說不定,那些飄渺的影子,根本就不是她的思想,而是來自她夢中那些鬼魂的斷章。
她想起那些夢中的鬼魂。她們是否也都是在沉睡中迷了路,找不回自己的軀殼?
那些鬼魂,是她幽冥世界裡的好友,她們出現在她的夢裡,正好像她出現在她們的夢裡一樣。不肯斷的魂,又找不到回家的路,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只好在天地間四處遊蕩。
其中有多少像她這樣迷途知返地醒來,又有多少永遠地迷失,焚身以火,灰飛煙滅?
天池苦笑,反正閒著無聊,便對核桃說:「我幫你化妝吧。」
「真的?」核桃驚喜,生怕天池反悔似的,立刻滿口答應下來,「好啊。」
潔面乳、爽膚水、精華素、遮瑕膏、粉底液、散粉、定妝粉、閃光粉、眼影、眼線液、睫毛膏、唇線、唇膏……唇膏!
天池在十幾支唇膏裡挑挑揀揀,選了一支未啟封的撕開封口,輕輕塗抹在核桃嘟起如桃花的唇上,心神陣陣恍惚。曾幾何時,何人何地,為自己,做過同樣的一個動作——揀一支雅詩蘭黛的紫色唇膏,為自己點染雙唇?
《點絳唇》,《點絳唇》,那本《點絳唇》,並不是什麼摘抄筆記,而是自己一段心路歷程的留影,那個人,叫吳舟。吳舟。吳舟哥哥!
琛兒在機場見到吳舟,幾乎有種隔世相見的感慨。她只哽咽了一句:「紀姐姐醒了。」便忍不住哭出聲來。
吳舟與她深深擁抱,當她是自己的親妹妹一般。
曾經,他也當天池是妹妹,那時,天池只有九歲,剛剛成了孤兒,第一次到他家裡來,眼淚未乾,可是眼神剛毅。他的父母提出要收養她,可是她說:「我要自己領養我自己。」
他震撼。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卻擁有常人不及的毅力與堅強,這使得比她大了近十歲的他也不能不為之敬服。他牽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保護她,結果,他隨手拾起一管唇膏,不知道是哪個女朋友丟下的,對她說:「哪裡來的小姑娘,好漂亮,來,讓哥哥為你打扮打扮。」
他替她塗上人生的第一抹色彩,然後把她拉到鏡子前,鏡子裡的女孩子,妖嬈,精靈,帶著魅惑驚奇的笑容,好像一個誤落人間的小精靈。他並不知道,就是這管口紅改變了她的命運,更沒有留意,從此這個小姑娘就一直塗著這種牌子的紫色唇膏。當他知道她的心意時,已經晚了,她變成了一個植物人,留給他一本叫作《點絳唇》的日記,或者準確地說,是一本她寫給他的發不出的信。
信由盧琛兒轉交,卻令他不忍卒讀。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錯過了一段怎樣難得的癡情。他放棄了英國的工作,離開了新婚的妻子,獨自回到國內,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天池。但是那昂貴的醫藥費不是他那些兼職零工可以解決,甚至也不是琛兒那間小小「雪霓虹」能夠支撐的,於是,他只有接受妻子的提議,再次回到英國,真應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在外國賺錢,在中國花錢。
現在,他終於又回來了,終於聽到「天池醒了」,但是同時聽到的,卻是「程醫生說希望你不要見她」。
吳舟失望至極,但仍然理解地點頭:「他怕天池受刺激?」
「是的。」琛兒抱歉地看著吳舟,彷彿自己才是那個阻止他和天池見面的無情人,「天池失憶了,程醫生說還要觀察一段時間,這期間,凡是會讓她心情激盪的人和事,都最好迴避。」
「我明白。」吳舟疲憊地點頭,「我在英國,也咨詢了有關的醫生,他們的說法和這也差不多。」
「謝謝你體諒。」
吳舟苦笑:「你忘了,我也曾經是當事人?」
是的,天池今日的一切,幾乎就是吳舟當年的經歷重演。
事實上,自從九歲時天池遇到吳舟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追隨他的腳步。
他大了她八歲,這幾乎是個不可能逾越的距離。九歲的小女孩,仰望十七歲鄰家大哥的那種絕望,非言語可以形容。他英俊,他聰敏,他博才多藝,他風流瀟灑,他幾乎隨時隨地都會有新的艷遇。她跟著他,看著他走馬燈一樣地換女朋友,等著自己快快長大,有一天成為他的下一任,最後一任。
然而她沒有等到。
她還來不及長大,他已經有了固定的女友。他決定結婚。
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追隨,離開大連,沿著他曾經流浪過的足跡去流浪,輾轉在不同的城市裡打工,同時逃避他的婚禮。
可是,就在結婚的前夕,因為一場車禍,他陷入昏睡,整整一年。未婚妻按照原定計劃獨自飛去了英國,陪護在吳舟身邊的人,是紀天池。她開創建了「雪霓虹電腦製版公司」,將所有的收入都拿來支付吳舟哥哥的醫藥費,每天為他擦身,餵食,推他散步,給他讀報,練就了一雙舉重若輕的鐵臂,可以輕易地將身高一米八的吳舟抱起抱落。
每一個夜裡,她跪在他的床前祈禱:「天地神明,請幫助我,幫助我喚醒吳舟哥哥。只要他能重新醒來,我願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難。」
她的誓言最終成為現實。他醒來了,而她,卻相繼倒下,再次走上他曾經走過的路,變成了一具植物人……
天池打碎了玻璃杯。
她剛剛給自己沖了一杯綠茶,就在拿起的一刻,忽然脫手,茶杯應聲而碎。
而心靈深處,分明有個男子的聲音對她說:「我最喜歡看到綠茶舒展的樣子,就像一個細腰長髮的女子在舞蹈。」
細腰,長髮,以及紫色的唇。天池站在碎片和茶水間失神。很多年以前,她為著一個男子,束腰,留發,畫紫唇。為著他,流盡今生的淚,許下來世的緣。那個男子,叫做吳舟。
文字如流水,滔滔流過天際——
「若使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可是月亮不會永遠圓,而你我,永遠不會圓。聖誕夜,請讓我祈禱一個來生的約會吧。
來生,我願仍為一個女兒,如雪般溫柔,卻無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長髮白的衣裳,為的是讓你不費力地在人群中將我認出。
來生,希望你仍是男兒,還是那麼英俊那麼冷靜,可是求你別再急著同別的女孩締結姻緣,而要仔仔細細地把我看清。
來生,我將帶著使命再世為人,從呱呱墜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風雨兼程追尋你的所在,撥斷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
來生,你可以忘記許多,忘記唐詩宋詞元曲清文,但請你不要忘記我的名字,細雪飄拂的日子,請你輕聲呼喚,給我指引一個方向。
來生……」
那是自己寫下的文字,寫給吳舟的,發不出的情書。曾經,她那樣地深愛著他呀,不僅渴望今生,而且預訂來世。可是她與他,到底有過一些什麼故事呢?
天池心悸如潮湧,整個人彷彿坐船,身子軟軟地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來,好好地細想回頭。他,是她心上的那個人,用一根細細的頭髮絲牽連著,就算隔得再遠,也感受到最細微的牽動。
她分明覺得,他正在向自己走近,近在咫尺,只要她一回身就可以見到。
可是,當她回過身來,她看到的,不過是程之方。
程醫生體貼地問:「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接著核桃跑進來,看到碎了的茶杯,一言不發,立刻蹲下身去收拾。
天池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道歉,也蹲下身幫著撿。程之方忙拉住她,體貼地說:「你有些恍惚,小心割傷手,休息一下吧,讓核桃再給你泡一杯好了。」
他拉著她坐在床邊,欣賞她攤開在床頭几上的畫作,問她:「課程進行到哪兒了?老師教得好嗎?」
「已經在臨摩吳道子,對了,還要托你幫我買宣紙呢。」天池像小學生對家長匯報功課一樣溫順地複述講義,「老師說,吳帶當風,吳道子的畫是白描中最有神韻的,臨摩好了吳道子,才可以學習顏色。」
「好好學,我們程家就要出一個女畫家了。」程之方哈哈笑。
天池心裡一動。程家?她可還沒答應要嫁入程門呀。她有些不安,卻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對程之方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依賴,信任,親切,崇拜……這些加在一起,足以構成愛情。可是,不等於愛情。天池想,愛情,那是一種怎樣激烈的感情呢?愛一個人,是不是就像她對程之方這樣的,親切,親切得如同自己的左膀右臂;依賴,依賴他就好像依賴氧氣。
但是,她不覺得這就是愛。真正的愛,應該是一種更加強烈更加深刻更加燃燒更加無怨無悔的感情。那樣的感情,她曾經歷過,付出過,也得到過……咦,她什麼時候付出並得到過愛情呢?無疑她曾經深深地愛過吳舟,但是,那些信札中的情意如此纏綿悱惻而含蓄隱忍,分明記錄著一份不曾見光的愛,她有機會付出過嗎?更何曾得到過?該不該告訴程醫生自己已經想起了吳舟這個人,卻想不起關於他的故事呢?
天池癡癡地出神,思想飛到另一個世界去,不能回來。
程之方黯然地看著她,作為心理醫生,他清楚她甚於她自己,他知道她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麼,卻沒有想分明,他要助她一臂之力嗎?助她去想念另一個她愛過的人?去想念自己的情敵?
他看著她,面容清秀,眼神茫然,舉止間自有一種不可方物的高貴氣質,不禁深覺吸引。紀天池不能算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美女,但是卻有凡人不能企及的清貴高華,她的神情中有一種傷感的意味,雲淡風微,抱著輕輕的痛楚,如同蚌抱著它的珠。
程之方有些不安,他記得這是天池寫在《點絳唇》裡的話,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記得這麼深。為什麼他對於天池的愛情,竟好像一天比一天更深,卻隨著她的日漸清醒而一天比一天更渺茫了呢?
晚上,琛兒回來,見到核桃,一愣:「誰替你化的妝?」
核桃立刻羞得滿臉通紅,做錯了事似地兩手扭著衣襟,一個身子擰來擰去,話擠在嗓子眼裡哼哼嘰嘰嘰,也擰麻花似地只是出不來聲。許峰見她發窘,喝一聲采解圍:「看不出來,核桃原來是這麼一個大美女呢!以後就照這樣子化,漂亮!」這下子核桃臉上的紅一直燒到脖子上了,身子益發使勁一擰,打著旋兒擰到廚房裡不出來了。許峰不禁與琛兒相對大笑。天池也笑著,說:「是我替她化的妝,好看嗎?」
琛兒微微驚訝。天池向來不喜濃妝,從前上班,只是為了禮貌會有適當的淡妝,除了紫唇,臉上鮮有色彩。現在恁地好興致,或者說,恁地無聊,倒喜歡替人化妝了。
晚飯後,許峰照舊獨自開車離去,琛兒打開電腦來畫設計圖。
天池忽然輕輕吟誦:「我懷抱著這樣一段隱秘的愛情,宛如蚌抱著她的珠,痛楚而晶瑩。你看到珠的澤潤光華,卻不瞭解它的傷痛,那一種幽深的柔軟的磨礪,無時無刻,愈久彌堅。」
琛兒聽見,隨口問:「多麼美的句子。誰寫的?」
「我。」天池納悶地說:「我在一本叫作《點絳唇》的信札裡寫的,寫給吳舟哥哥。」
「《點絳唇》。吳舟。你知道吳舟?」琛兒猛地旋身,「你都記得什麼?」
「我記得自己愛過他,是嗎?可是我想不起他的樣子,也想不起我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些什麼故事。會不會,他就是那個站在樓下的男人呢?」天池微微惆悵地歎息,「那個人,好像有些日子沒來了。」
琛兒看著天池,一時心中不辨悲喜,小心翼翼地問:「你記不起吳舟的樣子?你想不起來他是誰?」
「我給他寫了那麼多情書,應該是很愛他的吧?可是,我腦子裡一點印象也沒有。」說到「愛」這個字眼,天池有些遲疑,忽然沒頭沒腦地問:「琛兒,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愛?琛兒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看看天池,卻是一臉正經,很困惑的樣子,忽然間腦子裡電光石火,已經有了一個主意,笑嘻嘻地說:「吳舟呢,是你小時候的鄰居哥哥。你父母雙亡後,有位姓吳的鄰居做了你的監護人,吳舟是這家的獨子。他們一家人很照顧你,日久生情,你就喜歡上他了,還偷偷給他寫過許多信,但是沒有發出去過,他結了婚,出了國,你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沒有戀愛,只是小女孩的青春夢罷了,不當真的。」
「是這樣?」天池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來,卻又說不清。
琛兒安慰:「都是以前的事,已經過去了,想不起來就算了。其實就算沒失憶,你也未必記得很清楚。如果你想知道什麼叫愛情,很容易呀,我替你介紹男朋友吧。你試試自己喜不喜歡他,喜歡就是愛,不喜歡就是不愛,那你不就知道答案了嗎?」
「介紹男朋友?」天池吃了一驚,卻也有幾分渴望,猶猶豫豫地問,「那我要不要告訴人家,我患了失憶症?」
「你放心,這些我會提前告訴他的,不叫你為難就是了。」
不用說,琛兒心中最理想的人選自然是親哥哥盧越。這會兒,她反而慶幸程之方沒有答應她讓天池和吳舟見面了。這簡直就是給哥哥留的好機會。
自己有這個幸運為哥哥製造第二次機會嗎?
當年是她促成了哥哥和好友的婚姻,卻又傷感地看著他們分離。
婚姻,並不是一個好人和另一個好人結合就會得到幸福。大多的幸福都得不到同行,即或片時交叉,亦終會分道揚鑣。
但是琛兒一直渴望有機會彌補。也許天池的失憶,就是哥哥最大的機會;而「介紹男友」,便是這段緣份的新開始。
當她將這個計劃告訴哥哥時,盧越只覺匪夷所思,彷彿聽到天方夜譚:「你要當介紹人,把我介紹給我自己的妻子做男朋友?」
琛兒不以為然:「有什麼不可以?你可別忘了,天池對你完全沒印象,你當她是前妻,她可只當你作陌生人。」
盧越吃一悶棍,頓時啞了。
許峰卻興高采烈地說:「我覺得這方法不錯,是越哥和天池重新開始的好機會。」
琛兒又說:「如果天池一直都記不起以前的事,可以通過和哥哥交往重新開始一段情緣,她當年會愛上哥哥,現在雖然失憶,可畢竟還是紀天池,說不定會再次愛上哥哥;如果她在交往過程中把往事想起來了,那麼就一方面幫她治了病,另一面呢,也許是緩解她和哥哥矛盾的一個好方法,也許她會原諒哥哥以前所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一切重新開始。」
盧越漸漸被說動了心,終於點頭:「好,就照你說的。我明天就去約會天池。妹妹,幫我設計設計,我明兒穿什麼衣裳?」
「就穿你第一次見到天池時的衣裳好不好?」
「第一次?」盧越想起那個炎熱的夏天午後天池來敲門的情形,不禁笑起來,「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沒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