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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風中的燈 文 / 西嶺雪

    紀天池的甦醒在盧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盧母立刻責承兒子:「盧越,還不趕緊把我的好媳婦找回來呢?」

    盧越卻只是抱著頭,沉默不語。

    琛兒看著自己的手,歎息了又歎息,也不說話。紀天池失憶了,這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的。兩年裡,她設想了無數個天池甦醒的情形,連夢裡也夢見天池醒來,握著她的手喊琛兒。

    事實上,她從來都不覺得天池真的離開了她。每當有風的日子,盧琛兒都會點亮一盞燈,對著茫茫夜空輕輕地喊:紀姐姐,紀姐姐。

    天池是愛燈的。天池說過,每一盞燈後都是一個家庭,最幸福的事,莫過於點亮一盞燈,等她所愛的人回來。然而,她始終沒有等來她愛的人,於是她心灰了,甚至一度試圖熄滅自己生命的燈。是琛兒把她拉了回來。

    兩年中,琛兒一直細心地為天池擰亮她床頭的那盞燈,她堅信,那燈光,一定會告訴天池知道,她在等她,等著她回來。

    如今,天池的夢魂終於歸來了。可是,她卻失憶了,忘記了過去,忘記了曾經的婚姻,忘了自己的哥哥。所幸,她還不曾忘記自己,盧琛兒。

    琛兒不知道該悲哀還是慶幸,程之方醫生說過,這種忘記,其實是一種自我保護意識。天池所忘記的,都是與感情有關的人和事,這是因為那些人事曾經帶給她深深的痛苦,並且構成了她當年蹈水自沉的直接原因,所以,她忘記了它們,這就叫做選擇性失憶。

    琛兒對程之方有些不滿。天池睡了整整兩年,連醫生都已經放棄,卻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大家都說這是她的功勞,她為了謙虛,拱手說了句「是程醫生的本事」。不料程之方真當成一句大實話了,從此處處以恩公自居,跟隨在天池身前身後,直把她當成他的專屬了。琛兒看得很是生氣,卻又無可奈何,畢竟,是盧家對不起天池在先,總不能因為盧家休了天池,就不許別的男人對天池動心了吧?何況,在天池的記憶裡,已經根本沒有了哥哥盧越的位置,她就更沒有理由阻止程之方對天池的追求和「壟斷」了。

    而且程之方還說,既然天池不記得盧越,就說明她的潛意識仍在抗拒這一段回憶,那麼還是不要刺激她的好,免得病情復發。琛兒對這個理論表示懷疑,認為是老程的私心,卻也只能聽從,程之方是心理醫生,專業人士,不聽他的,又能怎麼辦?誰又敢冒讓天池病發的險呢?因此不管她怎麼心疼哥哥,卻也只有一言不發。

    最後,還是許峰出來打圓場:「媽,是這樣的,紀天池剛剛醒,很多事都一下子想不起來。醫生說她需要休息一段時間,慢慢適應,不方便見客。」

    「客?我是她婆婆。」盧母不悅。

    「是前婆婆。」琛兒提醒,「媽媽,紀姐姐已經把哥哥忘了,根本不記得自己結過婚又離了婚。你們突然一大家子出現在她面前,又是丈夫又是婆婆的,她會受不了的。」

    「忘了?」盧母失色,「天池會把我忘了?我不信。她那麼乖,那麼孝順,怎麼會把我忘了?」

    「那您要不要賭一把?看看天池會不會跟你來個悲喜相逢,然後激動過度暈過去再一睡不醒?」琛兒沒好氣地搶白。

    盧母更不高興:「你這是什麼態度?這樣跟你媽說話!」

    「可是真話。」琛兒悲哀地說,眼睛裡已經有了淚,「媽,您別忘了,是我們家對不起天池在先,是哥哥把她害成這樣子,既然她好不容易把哥哥忘了,我們有什麼臉再去提醒她記得?」

    「那你就不想她和你哥和好?」

    「沒有人比我更希望紀姐姐會做我嫂子。是哥哥不珍惜她,和她離婚,才讓她投了海,導致大腦進水,變成植物人的……」眼淚流下來,琛兒的聲音哽咽,「紀姐姐的醒,等於是重活了一次。她已經把過去全忘了,誰又敢提醒她呢?誰敢保證如果她記起來以前的事,會不會又悲劇重演?」

    盧母呆了半晌,緩緩地問:「那麼,她有沒有說過,當年她投海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琛兒搖頭:「她說不記得了。」

    盧母歎了口氣,下死眼地瞪了兒子半晌,咬著牙罵:「都是你這個不爭氣的。」

    盧越低著頭,把臉埋在手裡,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他的心底,反覆輾轉著兩個字:天池,天池,天池……

    天池。盧越一直都記得第一次見到天池的情形。

    就在這屋子裡,三伏天,全家人都出去了,他自己在家彈吉他,裸著上身,狼嚎虎嘯地過癮。忽然門鈴響,開了門,就見到天池。眉目清秀,亭亭玉立,面對盧越的衣冠不整,也如面對一位正裝紳士,不卑不亢,笑容婉約。她是來找琛兒的。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但是他知道她是誰,她也知道他是誰。她說:「我是紀天池,你是盧越。」非常地篤定自信。

    事隔多年,盧越仍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紀天池那個清淡如水的笑容,那笑容,已經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紀天池並不漂亮,但是盧越仍然深深驚艷,是她叫他第一次知道,為什麼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冷水。

    流動而清澈。

    雖沉靜無言,卻瞬息萬變。

    他從此開始了苦苦的追求,終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和天池領了結婚證,拍了結婚照,甚至連新房都裝修好了。然而就在行婚禮前,一番猜疑和一次外遇使他們勞燕分飛……

    盧越恨呀。他恨那些陽錯陰差,更恨自己的愚魯狹隘。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他一定不會那麼傻,那麼殘忍。他會好好地珍惜天池,握著她的手,一分鐘也不鬆開,直到與她白頭偕老。可是,天池會給他這個機會麼?上帝會給他這種幸福嗎?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琛兒說,天池的醒,等於是重新活了一次。天池重活了,自己呢?自己可不可以揮別往事的陰影,重新活一次?

    一時屋子裡沉寂下來,只聽得盧越壓抑的歎息聲,除此之外,更無一些聲響。許峰不忍,走過來拍拍盧越的肩:「越哥,你也別太難過了,程醫生說天池會一天天好起來的,你們的事,未必沒有希望。」

    盧越終於抬起頭來,下定決心似地說:「琛兒,替我約一下老程,我想和他聊聊。」

    程之方這會兒正在天池家裡,一邊替她削蘋果,一邊百般安慰:「能醒過來就是最大的成功,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偉大。記不記得過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創造未來。幾千幾萬個植物人中才有一個醒來的特例,很多記者都要採訪你呢。不過我替你擋駕了,怕你應付不來。」

    「程醫生,謝謝你。」天池誠心誠意地說。

    叫他「程醫生」,何其疏遠有禮。程之方搖頭:「這句話,從你醒來到今天,幾乎每次見面都要重複十幾次。但是你明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句。」

    天池低下頭,覺得茫然。程之方是個好醫生,他永遠都是那麼從容,安詳,像一道微風。人們說「如沐春風」,指的,就是這種人吧?

    在程醫生的輔導下,天池已經漸漸想起許多事,包括——程之方是誰。程之方是天池的老朋友了,怎樣認識的已經想不起來,但是,他知道自己許多事,自己,也好像很瞭解他。他是個心理醫生,單身,開一家規模雖小名氣卻大的心理診所,前途無量。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有好感,超乎尋常的好感。是因為這份好感才使他守候自己這麼多年,在大家都對她絕望了的時候,他卻仍不放棄,無怨無悔地等著自己醒來。換言之,他愛自己。他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在向她求愛。

    即使是睡了七百多個日子,即使神智還不能恢復到睡前那樣清明敏捷,天池也仍然可以清楚地瞭解,程之方對自己的一往情深。她努力地回想她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但是始終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否對他有過什麼承諾。她試探地問:「我聽琛兒說,你和她哥哥是大學同學?」

    程之方一愣,淡淡地說:「同校不同系。」

    「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點頭之交而已。」程之方掩飾地答,把蘋果和藥碗一起遞給天池,「也不是很熟——來,你該吃藥了。」

    天池苦笑:「吃藥,吃藥,每個人見到我都叫我吃藥,好像我是只藥罐子,除了吃藥什麼事也不用做。」

    「誰說的?明天不是約了老師來教你畫國畫嗎?」程之方坐過來,摟住天池的肩,「學到哪一節了?」

    天池本能地向旁邊一讓,程之方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不禁郝然。他並不是存心要輕薄她,這兩年來,天池沉睡不醒,他替她餵水餵藥,都是這樣一手抱起她的肩,一手端藥碗的,早已將這個動作做得熟極而流。但是眼前的天池,活色生香,再不是那個睡在夢裡任他「擺佈」的植物人了。

    程之方鬆開手,說:「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天池伸出手去,主動拉住程之方的手,正色說,「給我時間,我會考慮。」

    老程立刻就感動了。

    他凝視著這個令她死心塌地的女子,這就是天池了,她蒼白、柔弱、敏感而矜持,即使她大病初癒,即使她忘記許多事,即使她並不真正記得程之方這個人,但是她仍然善解人意地體貼著身邊每一個人。

    程之方從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和等待。

    「我等你。」他篤定而辛酸地說,「我會等到你心甘情願地對我說你願意。這些年,我一直等你醒來,於絕望中尋找希望,都沒有嫌長過。也不在乎再等這幾個月了。」

    天池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哽咽:「我……」恨不得立時三刻便答應了他的求婚,這便戴上花環挽著他踏上紅地毯去,報了他為她守望兩年的救命之恩。程之方對她,實在沒有話說,堪稱「仁至義盡」四個字。若不嫁他,簡直沒良心,天理也不容的。況且,她如今無財無勢,甚至連記憶也無,除了以身相許,又何以相報?

    然而窗下那陌生男人的影子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就像一把橫空出現的鎖,讓她把要說的話又關在口中了,只剩得最蒼白的一句:「謝謝你。」

    程之方微微有一點失望,正想再說點什麼,手機卻不識時務地響起來,打電話給他的,正是他最不想見的那個人——他的情敵、大學同學、「點頭之交」的至交好友,天池的前夫,琛兒的哥哥,盧越!

    大連港灣街四號有一家「水無憂」茶苑,是天池與琛兒這班朋友的老地方。

    還能清楚地記得,天池出事後,他們在這裡的最後一次見面。

    就在這張桌子旁。琛兒,盧越,程之方,還有吳舟——是的,吳舟,那個讓天池刻骨銘心地愛了十幾年,更叫盧越咬牙切齒地恨了千萬次的名字——四個人以茶當酒,互剖心跡,吳舟終於從琛兒口中清清楚楚地瞭解了天池的心意,而程之方則當著所有人面明明白白地第一次表白心志:「我愛上了天池!我要等天池醒來,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無緣參與,但是她的來生,我將預訂。」

    有什麼比當著一個男人的面說自己愛上了他的老婆,更讓這個男人生不如死的?

    然而盧越竟無權反對。甚至連生氣都不能。

    不但不能,今天還要低聲下氣地向這個人請求,請他允許自己再見自己老婆一面。

    只為,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丈夫,而只是「前夫」。

    前夫,多麼刺心的名詞!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小肚雞腸歇斯底里地嫉妒和中傷,要以尋花問柳加倍的背叛作為婚姻的報復,要那樣輕易地放棄了丈夫的名份,要苦苦非難、冷落、疏離、直至將天池逼得投海?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如果生命可以重來……

    盧越沉默地喝著熟悉的普洱,濃茶如酒,化作相思淚。曾幾何時,他與程之方情同手足,無話不談。然而自從天池溺水,他們就反面成仇,雖然雞犬之聲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今天,這對老同學、老朋友,終於又見面了。又是這個地方,又是這些人,只要把吳舟換作許峰,就可以回到兩年前。而程之方曾在這裡發過的那句誓,也煥然重新,迴響在每個人的耳邊,斬釘截鐵,不容忘記。

    ——「我要等天池醒來,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無緣參與,但是她的來生,我將預訂。」

    即使生命重來,也是屬於程之方,而不是盧越,是嗎?

    盧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茶,分明是把茶當成了酒,越喝眼睛越紅,只覺滿腹話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琛兒陪坐一旁,看到哥哥滿面于思,少不得替他說出心裡話:「老程,我想安排哥哥和紀姐姐見面,沒問題吧?」

    「這個我也說不準。」程之方謹慎地斟酌著詞句,「不過她剛剛醒來,神智還不能完全恢復到發病以前,我個人的意見是還是不要刺激她的好。」

    盧越不耐:「老程,你就不要打官腔了。你就直說讓我不要見她好了,何必這麼咬文嚼字的。」

    程之方咳了一聲,不說話。

    琛兒偷偷瞪了程之方一眼,卻只得陪笑說:「紀姐姐剛醒過來時,連你也不記得,後來還不是慢慢想起來了?說不定她見了我哥,也會一點點想起來,也許對她的康復還有好處呢。」

    「這是兩回事。」程之方苦笑,「她記得我,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給她帶來過任何痛苦。事實上,不僅是痛苦,是我根本沒給她留下任何印象。所以,她反而會對我有印象。」

    「醫生,你在說繞口令兒?」

    「差不多,因禍得福吧。簡單說吧,就是她不在乎我,既不在乎記得我,也不在乎忘記我,所以,很偶然地,她記得了。而且,她病的日子,我一直在她身邊囉囉嗦嗦地,每天給她讀報,和她聊天,在她的潛意識裡埋下了很深的影子,所以,她才會對我有印象。而你哥,還有那個欠過她一條命的吳舟,她卻都忘得乾乾淨淨的,這是因為他們曾經讓她痛苦。」

    「欠過她一條命的吳舟」,多好的形容。唉,到底是誰欠了誰一條命呢?這世上的愛情,永遠是一個人虧欠另一個人,少有兩相情願平分秋色的。然而弄到像吳舟與天池這樣,要以生命做抵押來堅守愛情的純粹,也堪為曠世奇緣了。天池與吳舟的恩怨,真是說三天三夜也說不清。也許,哥哥從一開始,就是個介入者;更也許,自己當初,根本就不該撮合哥哥和天池相戀。

    琛兒歎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拒絕所有痛苦的記憶,所以,所有讓她痛苦的人和事她都忘了,記得的,反而是一些不關痛癢的故人故事。」

    「不關痛癢。呵呵。」程之方再次苦笑,咳了一聲,「總而言之,所有曾經給她帶來情感傷害的記憶,她都潛意識地迴避了,這就是選擇性失憶的典型特徵。」

    「那麼要不要緊呢?」琛兒問,「電視劇裡常常會有這樣的情節,通常患了失憶症的人,她的親人和朋友就要想方設法,幫她找回記憶,讓她重新記起以前的事,這樣,她的病才會完全好,她才真正成為一個正常人。」

    「這是個角度問題。站在心理醫生的角度上,每個人都有或輕或重的心理疾病,失憶症只是其中較為明顯的一種。我們普通人,有時候也會下意識地忘記一切事情,也會主動地選擇失憶,這其實不能算是一種病。對於患者不願意保留的記憶,忘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既然她選擇失憶,就說明她不願意面對這段回憶,那麼強行讓她重新記起來,對她的心理上來說是一次新的傷害,那又何必呢?尤其像天池這樣的例子,生性敏感,又久病初癒,太刺激她,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所以,還是尊重她的本能意志,讓她自由選擇記起或者忘記,讓一切順其自然為好。」

    琛兒無奈地和哥哥對視了一眼。這老程兜來繞去,歸根結底其實就是一句話:不讓盧越見天池。

    盧越苦苦一笑,將一杯釅釅的普洱一飲而盡,黯然說:「老程,我沒話可說,你好好對天池吧。」說罷,起身便走,搖搖晃晃地走下樓去。

    琛兒看著哥哥的背影,深深歎氣。她知道,哥哥一定又是去酒吧尋醉了。自從紀天池沉睡後,哥哥就一直是這副樣子,永遠在半醉半醒間,即使不喝酒的時候,也失魂落魄,這兩年來她也把這個樣兒看慣了。可是如今天池醒了,哥哥卻只有更傷心,又令她不禁心疼起來。

    她回過頭,問程之方:「老程,說實話吧,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天池恢復記憶?」

    天池的故事上了報,朋友們很快聞風而至,笑容豐富,眼神好奇,兼且問題多多——

    「你在睡著的時候,會不會做夢?」

    「是不是覺得自己經過一條很黑很長的通道?電視裡起死回生的人都是那樣說。」

    「你還記得我嗎?看到熟悉的東西會不會覺得不適應?你說話的能力可好?」

    琛兒深覺擾攘,叮囑核桃以後謝絕來賓。如果真是朋友,不會在這個時間錦上添花,她和紀天池,都不需要這樣的熱鬧。

    但是天池倒並不反感,她渴望聽到人聲,即使那些對話使她發窘,也在所不惜。只是與現實世界隔閡兩年,再回到人群中,頗覺吃力,聽力視力都有些不夠用,口才更是遲鈍。

    琛兒安慰她:「以前你也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人,你通常都很沉默。」

    「我生病以前……」天池央求,「琛兒,多說一些我以前的事給我聽。」

    「大學時,我們睡上下床,可是夜裡我常常會爬到下鋪來和你同住……」

    「這個我有印象。」天池微笑,「還有呢?」

    「以前你最喜歡的飲料是咖啡,而我喜歡冰淇淋,一黑一白,一冷一熱。我哥哥開玩笑,給你起個英文名字叫『哥倫比亞』,叫我『哈根達斯』,說我們兩個合起來就是『卡布奇諾』……」

    天池詫異:「是飲料嗎?我怎麼記得應該是『唐詩』、『宋詞』?」

    「你記岔了。那個綽號也有,不過是許峰取的。他說你淒婉清麗像一首詞,而我香艷玲瓏是一首詩。真肉麻。」

    天池笑起來:「那個時候,我們多麼容易快樂。」

    快樂?琛兒搖頭,不是的,不是那麼容易的,在她記憶裡,幾乎沒有見過天池真正快樂,也許剛剛結婚時有過,然而,那又是多麼短暫。她有些歎息,天池不記得她哥哥是誰,她對盧越沒有印象,提起他來毫無反應。

    天池接著說:「你好像不喜歡說我們工作以後的事情,一回憶就往學生時代說起,好像患失憶症的人不是我,倒是你。」

    「這便是老的象徵。」琛兒自嘲,「老人都記得清楚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昨天早晨吃什麼倒未必記得。」

    「這樣說來,其實每個人都患失憶症,不過是程度深淺不同而已。」

    「你如果肯這樣想就最好。」很明顯琛兒不欲多談,「其實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想起來就想起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何必勉強。」

    「你是說,應該節哀順變,把往事當成先人那樣埋葬?」

    「差不多意思。」琛兒結束這次談話,「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中國有很多俗語都具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功能,隨時隨地拿出來一句,都可以當作文章結尾,起到畫龍點睛或者畫蛇添足的作用。

    天池決定自己去找答案。

    她翻開抽屜,希望找到類似舊日記或者電話簿那樣的東西。但是她只找到一疊信,裝訂成一本書的模樣,扉頁上寫著《點絳唇》,明明是自己的筆跡,可是內容非詩非文,一句也看不懂。其中有這樣一段:

    「吳舟哥哥,你終於永遠走出了我的視線,連背影也不再留下。從今以後,在你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是你的誰?而當我秋月獨憑的窗前,你又是我的誰?

    倫敦的霧隔絕了我的視線,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一個過客,生活裡一抹點綴,而只是你偶然抬頭目光盡處的一縷輕煙罷了。而我,又多麼渴望做一縷煙,永遠追隨你,陪伴你,地老天荒……」

    這算什麼?是她的摘抄筆記?是哪部小說裡的對白?還是,她以前曾經愛過一個叫作吳舟的男子,所以給他寫了這許多發不出來的信?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吳舟後來去哪裡了呢?倫敦嗎?他究竟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故事?又會不會就是站在樓下的那個人?

    那個男人幾乎成了一道風景,一幅圖畫——而且是靜物畫。不知為什麼,每次看到他,天池的心上就好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似的,有隱隱的刺痛感。他是誰?為什麼如此憂傷?天池本能地覺得,那個男人似乎與自己有關。他是不是從自己夢裡出來的人呢?

    暮色自窗外跌落下來,天池抱著膝坐在窗下,苦苦地搜覓著記憶深處。有一根針,在那裡輕輕地刺痛著她,使她覺得滄桑和難言的苦楚,可是,她只是想不起來。她對這個男人毫無印象,她對愛情毫無印象。

    記憶裡充斥著許多紛雜的影像和聲音,但她不能將它們理清,就好像一整間圖書館的借書卡被翻倒出來,堆疊在一起無法歸位。那個窗下的男人,也是其中的一張卡片吧?他看起來是這樣親切,有種刻骨銘心的熟悉。

    天池對自己說,等他下一次來的時候,她一定要下樓跟他打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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