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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附錄 一 鄧克保致編者函 文 / 柏楊

    《自立晚報》按:本報自連載鄧克保先生《血戰異域十一年》後,接到不少電話和不少信件,或對鄧先生讚揚,或對鄧先生同情,也有對鄧先生抗議和怒責者,均經本報轉寄,尤以文中涉及的×××先生曾派人來社,並要求調查鄧先生地址和身份,本報曾建議其來函更正,或提出資料,以便出書時更正,但×先生均未採納,仍在報上刊登啟事,當亦轉告鄧先生,頃接鄧先生直接寄編者一函,對邊區諸事,有所解釋,但一再囑咐不要發表,經考慮結果,仍是覺得發表較好,從鄧先生來函上,讀者先生可看出一個孤臣孽子的悲憤和沉痛。編者先生:

    貴報及轉來四十多封信,以及剪報,都收到了,萬分感謝。

    ×××先生的啟事也收到,我非常難過在我的文中提到他,因為那一類的事在當時是太多了,假使追究起來,恐怕還有更高級的官員和他一模一樣。事實上是這樣的,他的那一團人駐防滇南,他下令他的部下死守南嶠,而他,和當時的師長×××將軍,以及一些可以查考出來,但卻一直到今天都十分有勢力的官員們,卻拋下他那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走了,以致全團潰散。如果不是譚忠副團長招撫流亡,有誰管那些殘兵敗將呢,假使國防部在大敵當前的時候竟有命令調他們所有高級軍官離開,那就太不可思議,也太使人可怕了,後來,他們隨著李彌將軍重返猛撒的時候,他們的部下貼著標語,「不歡迎臨陣脫逃的×××」等等,這是幾千人目睹的事,使人心都結成一團。我告訴你這些,請千萬不要發表,因為,我剛才說過,這一類的事太多了,在那天崩地裂的時候,我們不能希望每一個人的表現都能一樣,很多人靠著「關係」得官,有「關係」便可以了,他用不著為國家效死,不久的將來,李彌將軍不是就把他們從台灣、從香港請回猛撒,作我們的長官,再度訓誡我們忠心報國嗎?我和任何人沒有恩怨,只有利心和權心使人昏迷,我求什麼利?貴報能付給我多少稿費呢,我又求什麼權?有權的人永遠是有「關係」的人。我能直率講出我心裡的話,僅只這個性格,就可看出我不是一個冀求權力的人,而在那蠻荒萬里,猛虎毒蚊,緬軍和共軍重重包圍的邊區,我可能隨時戰死,我曾說過,我不過和草木同朽而已,連一掬荒墳,都不敢奢求。

    似乎是那位哲人說過,任何一個悲劇,都是當事人性格造成的,我不得不心情沉重的告訴你,舉目所及,我們所看到的,都是些結局失敗的人。記得有一天月夜,我和丁作韶先生,在沙拉的草地上,盤腿坐在那裡,談到國人的風儀,像劉邦,他不但允許韓信代理齊王,且索性封他為實缺的齊王,雖然是權術,但他恢宏氣度使韓信甘願為他死,而這種人現在不多見了,除了一個楊永泰,其他的當權人物似乎只懂得乘人之危和糟蹋人才,只懂得拚命的用力挖鑿自己的牆基,關於這些,我寫了一點點,諒已鑒及,不再多贅,(編者按:這一段未刊出!)邊區所以落得今天這個局面,似乎是這種氣質的報應,我們真是歎息,多少血流疆場的夥伴,他們一直到死都希望能遇到值得為他們死的長官,啊!蒼天!

    我想我談李國輝談的太多了,我不能不談他,他從一個政工人員,由代理團長而團長,孤軍是他帶出來的,任何寫孤軍戰史的人,不能把他抹殺,他是邊區的唯一權威,其他機關,不過是平空加到上面,不但隔膜,而且種下四國會議後那種連李彌將軍也指揮不了的非撤不可的結局,李國輝將軍有他的倔強和陷入牛角尖不可自拔的嚴重錯誤,關於這一點,也請千萬不要發表,我為他可惜,項羽當成功之後,自以為天下已定,對總是違反自己意思的范增,便翻臉無情,李國輝將軍便犯了這個毛病,他一向對丁作韶先生言聽計從,卻在最後緊要關頭,他自以為他的想法高過任何人,他自以為他的權勢便是他的智慧。啊,寫到此處,我禁不住為那千載難逢的如同閃電般逝去的往事,痛哭失聲。

    我們,在這裡的夥伴,雖然距離祖國萬里,但我們什麼都知道,我們所欽慕的老長官在台北那豪華如皇宮一樣,備有冷氣暖氣的巨廈裡,和窮苦的部下全部隔絕,而聽說他的夫人每次麻將都要輸掉使我們吃驚的數目,但我們仍懷念他,我們希望我們的老長官能夠回來,人心思漢,我們一直幻想著四十一年那個盛大的局面再度出現,但他們即令回來,歷史是不是還會重演,那又難說,這是天命,抑是人為?

    盼貴報不要為我擔心什麼,我說的都是事實,對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只有保留甚至徹底掩蓋,但既經說出來,我不僅負法律上的責任,也負道義上的責任,一支孤軍用血寫下他們的史跡,不容許有權有勢的人把功勳拉到自己的頭上,即令官場沒有是非,應有社會公論,假使連公論也沒有,我們還說什麼呢?

    恕我不能像《對馬》那本書一樣,用十年的精力,用將近一千頁的巨著,描寫只有二十四小時的對馬海峽日俄之戰,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料,但我心情的痛苦,卻隨著每一個字而增加,我只想說一句,在大勢已去的局面上,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是沒有私心,沒有錯誤的,千萬美金不知道那裡去了,我們只是感覺到要流淚,我不知道別人如何,我的兩子已亡,我將一死報國,我盼望我的死能贖去我的罪愆。

    盼望能陸續寄給我你們的報,或許我等不到看完便動身赴寮國,那裡血戰正烈,如果出單行本,我想如有對你們記者採訪有所刪改時,請許我再看一遍,再見吧。敬祝撰安鄧克保百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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