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文 / 王文華
上禮拜我保持領土的完整，副作用是好幾天都悶不吭聲。
「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那個g.f.到底什麼時候回家？」張寶問。
「」g.f.「？」「girlfriend，她不是叫CSR？」「她怎麼算是我的女朋友？」「她還不算，那你怎麼定義女朋友？」啊，女朋友，多麼美麗的字眼，像湯圓或麵線，沒有明確的起頭和終點。像台積電或宇多田，充滿想像空間。像新店，你明知她存在卻不想跑那麼遠。像賺錢，太多或太少都讓你陷入瘋狂邊緣。
「聽起來你有痛苦的經驗？」張寶問。
「高中時第一次發生，補習班的夢中情人。老師在黑板上講微積分，你在想她寫字的手會不會冷。下課後你站在一樓等，她出來時說請你不要擋住門。你鍥而不捨地在後面跟，寧波西街一路走到小南門。最後你終於鼓起勇氣問，同學你的筆記借不借人。筆記第二天還給她，裡面夾了一張情人卡：」我們學校電影欣賞會要演《亂世佳人》，想不想來回味一下南北戰爭？「她說南海路上電線桿的第5根，5點40你可不要讓我等。你和她一起走進校門，迎面竟走來訓導主任。他說你頭髮長得可以旁分，再不理就一個大過處分。他怎麼知道你是為了今天而留，想在她面前當性格小生。進場時你握她的手，緊得像和了水的麵粉。她甩開你一臉氣憤，表情嚴肅得像甘地夫人。你說我以為你是我的女朋友，她說你怎麼想得這麼天真？」「所以你曾經自作多情，急得像猩猩。」於是你變得冷漠無情，保護功夫做得十分徹底。女生問你星座和姓名，你斜眼看她好像她要偷東西。一晚同事在電梯裡掉了隱形眼鏡，你跪在地上幫她四處找尋。最後發現是夾在衣領，你還給她時說你有美麗的眼睛。第二天你們同時到員工餐廳，都是一個人所以自然地坐在一起。你替她拿刀叉和紙巾，吃完後她幫你把餐盤倒乾淨。接著你們看了幾次電影，你替她排隊買HelloKitty.送她回家她問你要不要上去，你說好啊我想看你新買的DVD.她看了幾分鐘便睡在你的懷裡，你怕她著涼起身去關冷氣。不小心看到冷氣下的電話機，你的號碼被設定到快速撥號鍵裡。幾天後你們到華納威秀，碰到她同事她介紹你是她男友。回來後你說我們才認識多久，我不要g.f.只要自由。
「原來你曾經被女人嚇到，不敢再輕易對別人好。」「所以我不知道CSR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女朋友！」「讓我來幫你，」張寶說，「我問你二十個問題，每回答一個」是「，你就得到一分，最後看你總共得幾分：1.你和她走在路上會牽手，接吻時會碰到舌頭。
2.碰到狗她躲在你身後，碰到舊情人她緊握你的手。
3.她覺得你長得像金城武，你覺得她長得像林青霞。
4.打電話時不說「喂」而說「是我你在幹嗎」。
5.逛街時買珍珠奶茶，一根吸管就可以打發。
6.沒事送她花，吃晚飯她點菜你刷卡。
7.一天10次電話，談話內容一次比一次雜。
8.同事們都說你的智力變差，聽你和她講電話都覺得肉麻。
9.你媽媽不喜歡她，她爸爸追著你打。
10.碰她的部位逐漸往下，慢慢地她不再掙扎。
11.和她約會你會穿成對的襪，她來你家前你會先把浴缸刷一刷。
12.你家有她的牙刷，馬桶上有一盒棉花棒。
13.你知道她的安全期，她知道你提款卡的密碼。
14.小完便馬桶蓋會放下，香港腳的藥你終於開始認真地擦。
15.你的舊內褲她拿來當抹布擦，她的內衣被你撕裂一打。
16.儘管她穿得密不通風，你身體的某些部位仍會自然變大。
17.為了你她的高潮都在作假，為了她你願意看英格麗?褒曼的「Casablanca」。
18.星期六下午她幫你理髮，半夜背癢你幫她抓。
19.星期天下午她為你做海鮮pasta，吃完後你餵她HaagenDazs.20.你們會為瑣事大吵一架，氣頭上曾考慮過謀殺。「」天啊，「我大叫，」我得了18分！「」慘了，「張寶宣佈，」10分以上，她就達到g.f.的標準。18分，她可以當你的英倫情人！「我心頭一震，開始找逃生門。
「轉開」
上禮拜我發現自己有了g.f.，張寶卻很久沒有脫女人的衣服。
「不知為什麼，」張寶抱怨，「我突然對女人失去興趣。街上那麼多美女，沒有一個有轉開我的能力。」「」轉開「？」「Turnon.就是能令人衝動的特徵。以前我喜歡長腿、豐胸和厚唇，但不知為什麼，這些東西突然不再令我興奮。」「也許你成熟了。」「不可能。我想是因為我已經到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境界。經濟學中有一種」邊際報酬遞減法則「，當我摸到第一雙美腿後，以後的腿帶給我的快樂就開始打折扣。」「這就是你的悲哀。你沉迷於肉體之愛，每次只在乎它有沒有來。你的心永遠不在，對方只像是一隻輪胎。難怪你會冷感，因為女人對你來說只是——」「誰說我冷感？我只是需要一些新的轉開！」「像威而鋼？」「像上班女郎！」他帶我去民生東路的Starbucks，隔著落地窗看街上的上班女郎。
張寶說：「套裝是轉開，襯衫第一個扣子不能扣起來，那樣就隱隱可以看到肩帶，最好右邊的還稍稍有點歪。」我感覺自己在打0204電話，就找藉口逃開。
「我肚子痛，讓我去廁所。」張寶抓住我的皮帶，「高跟鞋是轉開，裙子最好又緊又窄。腳趾是轉開，前提是膚色必須很白。細長的手指是轉開，她學過鋼琴必要時手指可以動得很快。戒指是轉開，因為你知道和她不會有未來。頸背的毛髮是轉開，因為那可以看得出她荷爾蒙分泌得很快。嘴巴是轉開，因為那是最容易攻陷的性感帶。」「你說得好像這每一個器官都可以拿下來賣。」「有時候轉開是一個動作，而不是一個器官。我喜歡看她們跑完30分鐘，對著礦泉水的瓶口灌。沖完澡走出來，濕淋淋的短髮往後翻。大雨的街頭，提著鞋赤腳踏過積水。一個人坐在吧檯，一邊咳嗽一邊喝咖啡。
我喜歡看她們穿著緊繃的短裙，蹲下來撿筆。下班時白絲襪上加雙白襪，然後換上Nike.打開冰箱，掙扎著要不要吃巧克力。換上男人的睡衣，因為方向相反而扣不整齊。我喜歡看她們喝紅酒在杯緣留下唇印，吃牛排嘴角沾到血滴。本來要去誠品結果走到遠企，刷卡時才覺得人生有意義。每天要別人信上帝，逛街時卻隨手偷小東西。
我喜歡她們在電影院裡轉過頭來噓你，好像舞台上有手術在進行。走出大樓陰天還戴上墨鏡，好像她是電影明星。我喜歡知道她老爸是台積電的大股東，而她是家裡的獨生女。
我喜歡她們把車上的後照鏡移過來補妝，認真的表情好像馬上要進新房。每天問你她有沒有變胖，三餐後立刻拿秤來量。每天問你還愛不愛她，不論你怎麼回答她都覺得你在撒謊。
我喜歡看她們零錢一定要放進小錢包，手機一定用套子套好。每天花一小時洗澡，打個噴嚏就忙著吃藥。戴男人的大手錶，打你時特別有力道。塗完口紅會把嘴唇咬一咬，穿完胸罩不自覺地用手推高。
我喜歡看她們喝可樂一定要加很多冰塊，荷包蛋只吃蛋白。還錄影帶前一定倒帶，地震後第一個捐款賑災。洗澡時門一定鎖起來，親吻時嘴死也不張開。進辦公大樓就掛起項鏈名牌，抬頭挺胸好像別人突然變得比她矮。
我喜歡看她們拖你去看鬼片，精彩片段她卻躲到洗手間。會議桌下脫掉高跟鞋，會議桌上還能反駁你的論點。
我喜歡看她們看「獅子王」時潸然淚下，張三李四都寄聖誕卡。戴隱形眼鏡時要掙扎，拿下時淚水唏哩嘩啦。「」你是說女人這些小動作都能讓你興奮？「」而且可以持續好幾個時辰。「」天啊，我一直以為你是世界上最膚淺的男人，沒想到你的腦袋裡還有一點成分。「」事實上我很有靈性。我喜歡女孩子戴眼鏡，能夠談俄國小說或法國電影。你明知道她們不可能跟你亂來，於是更想讓她們腐敗。當她在談解構和後現代，你在想如何把她的扣子解開。當她批評美國的文化侵略，你在想能用什麼好萊塢電影的挑逗情節。我喜歡看她們最後脫下衣服時那種嚴肅的神情，好像即將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她們會用慢動作來進行這場成人禮，回家後還會寫一篇地下室手記。「此時一名女子蹲在張寶身旁撿筆，她戴著名牌、穿著Nike，手中一本托爾斯泰。張寶從椅子上摔下，像狼一樣叫起來。
「L那個字」
上禮拜張寶介紹了各種轉開，我在CSR身上都看得出來。
「我找到了！」我對張寶宣告，「CSR就是我多年來尋找的女子，我明天將對她說L那個字！」「LOVE？」我堅定地點頭。
「萬萬不可！」他抓住我的西裝，給了我兩巴掌，「她對你說過L那個字嗎？」「沒有。不過她說她喜歡我的純真，讚美我用自來水時很節省。」「」喜歡「？喜歡算什麼？我喜歡我的狗！喜歡是一個陷阱，引誘你先向她掏心。你要以退為進，千萬不能中她的計！」「為什麼？」「這是戀愛男女的政治，L字是藏在底下的爛橘子。如果買方太早得知，你在討價還價時就處於劣勢。你們正值美麗的初識，對方給你的感覺像柳橙汁。你慶幸終於有美女能夠準時，她欣慰總算有男人不是只想辦事。你早上起來為了她刮鬍子，她晚上睡前為你寫一首詩。你們對對方都有好感，但不確定對方對你愛是不愛。在公司你整天等她打電話來，要送她的東西每天不斷地買。你想把所有的情意一吐為快，焦急得像在搶救火災。你想對她徹底表白，期望她給你同等對待。你沒有給她空間適應你的存在，沒有給她時間計劃你們的未來。你的愛像讀者文摘，第一段就要說個明白。你的速度永遠快了半拍，逼著別人立刻攤牌。你明知這樣會把她嚇壞，但你還是積習難改。
於是你給她暗示，送花的數目從1打變成50.然後你給她明示，問她將來想生幾個孩子。她沒有回應，你感覺像白癡。於是你和她約在浪漫的法國餐廳，先送一個三萬多塊的點睛品。當侍者送上她點的烤雞，你突然蹦出一句我愛你。她緩緩打開白色的餐巾，你又補上一句英文翻譯。她慢慢剝掉雞皮，開始評論最近的天氣。你低頭看她的眼睛，她突然站起來問廁所在哪裡。你大聲說我陪你去，她說你先吃你的魚。回來後她若無其事，抱怨廁所沒有衛生紙。結帳時她要付一半，說老叫你出不好意思。離開後她說家裡臨時有事，自己叫車回到大直。你睡前打電話給她，只有答錄機跟你講話。第二天你打到公司，秘書問了你的名字後說有客戶在她辦公室。你留了話請她回電，然後傻傻地等了一年。「」她為什麼突然改變？「」她為什麼突然改變？「張寶指著我的領子，」因為你暴露了你的弱點。「」愛她是一種弱點？「」愛她不是弱點，但說出來就苦海無邊。愛情的樂趣在於不知道對方的底線，老是懷疑有第三者夾在中間。有時候她讓你拍裸體照片，有時候你約她她說沒時間。你懷疑她對你好是不是只因為有禮貌，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只因為睡不著。如果今天金城武和你讓她選，她會不會在28秒內對你說抱歉？如果你告訴她你會愛她一萬年，她會不會說這樣的話那我再考慮一天？「張寶抓過我的手，像在教一個小孩不要吸手指，」如果她讓你捉摸不定，你也要讓她感覺情勢未明。「」這樣曖昧的戀愛談得多累？「」這樣曖昧的戀愛才會永遠新鮮。如果雙方已經坦誠相見，相處時就不再有想像空間。講話像在買賣保險，看電影時一直要去洗手間。一旦你覺得在她身旁很安全，就不會再鞭策自己努力表現。「」做自己不是很好？「」做自己是愛情的毒藥！我們的真我像陽春麵，沒有人願意連續吃好幾天。所以我們必須不斷表演，讓她們覺得面中有足夠的鹽。「」既然男女不能坦誠相見，你為什麼一認識女人就和她們開房間？「」你當然可以和她們上床，只是不要說我認識的女人中你最棒。夜裡你大可以甜言蜜語，但第二天早晨要迅速撤離。第二天晚上可以約她們吃飯，昨夜的事要絕口不談。吃完飯各自回家，一周之內不要給她打電話。她會氣得中午來公司找你算帳，你就托同事幫你買便當。兩周後再躲到她家停車場，拿著花懇求她原諒。你這樣不斷改變立場，她對你的依賴就越來越強。「」如果我是她們，我會給你一巴掌。「」她們都抱著我不放！「張寶得意地說，」聽我的，別說L那個字！「為了要挑戰他，我拿起電話。他用力抓著我，好像制止我自殺。
「喂？」「CSR，我……」「預防性分手」
上禮拜我對CSR說出L那個字，她立刻放了我好幾次鴿子。
「誰叫你不聽我的勸告！」張寶幸災樂禍地說。
「我怎麼辦？」「你還有最後一招。」「什麼？」「預防性分手。」「」預防性分手「？」「你有沒有聽過康柏電腦？」「這跟康柏電腦有什麼關係？」「康柏本來是屬於高價位的產品。為了防止低價電腦侵入它的市場，康柏自己先推出低價電腦，吃下低價市場，這樣競爭者就沒戲唱。這種先發制人的戰略叫」預防性的攻擊「。」「你講得很好，但這關我啥事？」「你也可以發動預防性的攻擊，在CSR開口和你分手前先甩掉她！」「這豈不是正為她解套？」「至少在紀錄上你的分數比較高。別人會知道，你們分手，是你挑，而不是她不要。」這套MBA的東西的確深奧，我拍手叫好，但立刻感覺不妙。
「等一等，萬一她並沒有要和我分手，那我豈不是弄巧成拙？畢竟我們沒有爭吵，沒有人吞安眠藥。」「有些分手有戲劇性的高潮：抓奸在床，目睹他屁股上的痔瘡。大吵一架，臨走時給他一巴掌。割腕自殺，血水流滿浴缸。披頭散髮，戳爛你們睡過的床。徹夜談判，項鏈和戒指歸還。整夜失眠，燒你們合照的照片。」我辯駁：「她沒有這些舉動！」「那她是屬於第二種。戀情慢慢變淡，最後剩下一隻空碗。最後一次晚餐，開始各用各的吸管。一桌好菜，半小時就吃完。散步散到一半，你忘了把衣服給她穿。約她下次見面，她說明天再看看。明天打給她，她說正在和客戶講話。下禮拜打給她，她說今天要去洗牙。下個月打給她，她換了電話號碼。等在她家樓下，她那晚沒有回家。兩個月後，她打電話問你有沒有年假。你的驕傲作祟，按鈕洗掉她的留話。兩個月後，你遇到她的好友，想打聽她的近況，又怕她傳話說你還在關心她。一年之後，你們巧遇在IKEA.微笑點頭，好像對方是交通警察。你說你怎麼燙了頭髮，她說你怎麼換了鏡架。一起走到櫃檯，你讓她先結帳。你買了一個過濾網，她買了一張雙人床。她掏出信用卡，皮夾裡一名男子的照片閃閃發光。你突然說有個東西忘了拿，急忙逃開現場。」我甩頭大叫：「長痛不如短痛，讓我現在就打電話甩掉她。」「你們在一起已經超過一百天，早過了電話分手的有效期限。」「有效期限？」「戀愛雖然粗暴，但還有基本禮節。如果你已經進過她的房間，在她家大過便，待的時間超過兩點，認識樓下的管理員，那麼你分手就必須見面。」「見面幹什麼？」「還她放在你家的衛生棉，更改保險受益人的表格請她簽，收回你們激情錄影帶的版權，逼她把沾有你的DNA的衣服送到洗衣店。請她把她送你的東西點一點，提醒她信用卡已經欠了七八千。最後溫柔地說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沒有臉見她，我沒有正當的分手理由。」「這不是問題，讓我教你一些萬用的分手理由：1.你長得太美，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
2.你長得太高，別人看到我們站在一起會笑。
3.你家財萬貫，別人會說我蓄意高攀。
4.你對我太好，我怎樣努力都無法回報。
5.我患有隱疾，不忍心傳染給你。
6.我精子數低，將來可能生不出baby.7.我們剛好同姓，小孩可能會有三隻眼睛。
8.我脾氣暴躁，你會變成我的出氣包。
9.我毫無情調，A片看得都會睡著。
10.你是完美女人，但我愛的是強納森。「」你真是天才！「我讚歎，」分手的地點呢？「」最好在新公園，萬一她昏倒可以送台大醫院。不要在五星飯店，因為她很容易說服你再開房間。不要在辦公大樓前，那樣會被同事看見。不要在餐廳裡面，因為刀叉都放在旁邊。「張寶的智慧讓我充滿希望，我厭倦了做被拋棄的一方，這一次痛苦讓別人嘗。我打給CSR，正要開口，她先說：」我要和你分手！「」什麼？「我大叫。
她說：「你對我太好，我怎樣努力都無法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