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王文華
上禮拜CSR在我要甩掉她之前甩掉我，我羞憤地一個人去吃麻辣火鍋。
「你還好吧？」張寶在火鍋店找到我，不等我回答，先夾起一塊甜不辣。
「我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汗水從我額頭流下，「從第一次見面，到徹夜聊天，到伸出舌頭亂舔，到立下白頭偕老的誓言，到討論蜜月的地點，到爭辯買房子的價錢。整整半年，縱使我們表面上快樂似神仙，我都知道有一天她會發現我的缺點，然後立刻毫無情面，請我給她一點空間。」「哇……」張寶的肉從嘴邊掉下，「原來她是這麼精彩的女人，你介不介意我去約她？」「你說什麼？」「我說士可殺不可辱，你要報復！」我想起過去許多被辜負的痛苦，每一次我都是低下頭來服輸。也許是我長得不夠酷，也許是我不會穿衣服，也許是我沒有讀夠書，也許是我沒有汽車代步。也許是我睡覺會打呼，也許是我一樣菜不會煮，也許是我打牌不會和，也許是我不敢下賭注。每一次，我帶著自責祝她們幸福。每一次，自己躲在公司的廁所裡哭。
「你要報復！」「我要報復？」我重複張寶的話，像一隻感冒的鸚鵡。
「你是說，暗巷裡把她強暴、背後上來捅她一刀、早上出門時把她撞倒、在她的咖啡裡下毒藥？」「你有這些惡毒的想法很好，不過這樣的懲罰沒有效。」「什麼懲罰會比被撞死更有效？」「心理懲罰。」「心理懲罰？」「身體的傷害頂多持續幾個月，心理的傷害才能到永遠。」張寶點起一根煙，不斷吞著喉結，「看看我，你以為我生下來就是這樣？不，我也曾經和你一樣，相信羅密歐與朱麗葉，每年都在等情人節。縱使她電話從不接，我的情書還是一直寫。保護貞節像保護新皮鞋，被拒絕了還跟她說謝謝。失戀後在家聽古典音樂，一個人逛曾和她走過的通化街。」他停下來，好像要掉眼淚，「今天的我，就是心理傷害的成果！」我打個寒顫，「呼——心理懲罰的確厲害！」「心理懲罰的精義是讓她知道沒有她你會活得更好。」「這哪是什麼心理懲罰？這是流行歌曲。沒有你我會活得更好，沒有我你的膽固醇會高。這是不是阿妹的」原來你什麼都不要「？」「你覺得聽起來熟悉，因為這種方法很有效。」「什麼方法？」「總共十點，你拿筆記下：1.去做臉，讓自己看起來年輕5歲。
2.去減肥，讓自己看起來不像烏龜。
3.去健美，練出突出的手臂。
4.用落健，收復頭髮的前緣。
5.去灌腸，徹底消除痔瘡。
6.學英文，取個洋名叫強納森。
7.租輛BMW，天窗常常用。
8.看報紙要記筆記，搞懂什麼叫快閃記憶體。
9.家裡不裝答錄機，讓別人以為你不在乎漏掉他們的message.10.多去參加派對，每次都有不同的女人陪。「」就這樣？「」最後，也是最狠的殺手：打聽她回家的路線，開著BMW，載著一名模特兒——「」等一下，我不認識任何模特兒。「」沒關係，我認識舒淇，我替你介紹。「」你認識舒淇？「」我朋友的哥哥的老闆的表妹認識，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開著BMW，載著舒淇，和你的舊情人在街頭「巧遇」。她在等紅綠燈，你停在斑馬線。你打開電動窗，隔著戴墨鏡的舒淇，貼上你如今瘦削的臉龐，甩一下雄獅般的厚發，有禮地說：「嗨，好久不見，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我幻想那個場景，自己突然變成電影明星。
「這是報復？」「這是最好的報復！」張寶張開血盆大口吃肉，「除非她身邊剛好是金城武。」我想起那個曾經相信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男孩，想起我和CSR短暫卻圓滿的愛，想起她對我的傷害，想起所有像她一樣的女孩。我輕聲對張寶說：「你確定舒淇能來？」「脆弱」
上禮拜張寶教我如何對CSR採取報復行動，卻因為約不到舒淇而美夢成空。
「沒關係，我還認識其他的模特兒。」「不用找了，」我揮開張寶，「其實我不想報復，其實我還愛著她。」因為你早上刷牙，會盯著洗手台上她留下的髮夾。因為你低頭沖澡，會撿起她塞住出水口的頭髮。因為當你給客戶打電話，下意識地就撥她的號碼。因為你點牛肉麵，會自然叫老闆不要加辣。因為你去超級市場，會學她任何東西先看標價。因為你從夾克中摸出舊票根，竟是多年前和她去看的《小鬼當家》。
「你這麼愛她，何不回去找她？」「回去？」我搖搖頭，「我被她甩掉，再回去求她，豈不被她看扁了。我如果堅強一點，一副不在乎的模樣，說不定她還會回來找我。」「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跟你學的。你不是一向鼓吹愛情的權術，常說不懂以退為進就會滿盤皆輸？」「以退為進是很好的招術，不過你完全誤解了它的用途。此時你越可憐無助，她越可能被你征服。」「這是什麼高見？你不是一向叫我吹捧自己的優點，約女生前先傳給她我的resume.騙她說我是名校的MBA，華爾街混過好幾年。5年前就知道買台積電，公司每個人都欠我錢。台大操場可以跑一百圈，回家後還能做餃子餡。做愛一天能好幾遍，結束後不會立刻跑洗手間。」「這種人領導可以選，但戀愛絕對沾不上邊。」「為什麼？」「因為女人喜歡脆弱的男人。」我皺起眉，完全不懂這個概念，「我們一輩子在追求第一：考最好的學校、進最好的公司、拿最高的薪水、搶最好的位置。什麼時候，脆弱反而變成一種優勢？」「因為弱者讓女人覺得被需要，讓她們覺得自己在主導。你是她的寶寶，除了她沒人要。你站起來就會搖，於是永遠跑不了。」「你是說，追女人其實不用力求表現？」「沒錯，吃飯時讓她付錢，做愛時讓她在上面。一旦你拋下男子尊嚴，她反而會多愛你一點。」「那要怎樣才能成為弱者，是不是以後見到女人都要裝得病懨懨，好像得了肺炎？」「不不不，肉體上你還是得非常強健，但心靈上你必須是廢墟一片。女人不願意當護士，但搶著做心理醫師。」「怎樣才能表現心靈的脆弱？」「首先，你看起來必須歷盡滄桑，好像昨天才國破家亡。頭髮最好垂到肩膀，斜斜蓋過半個臉龐。指甲很長，手掌的繭摸起來像煤礦。聲音沙啞，一碗飯都吃不光。手機用T28，打通後常常不講話。沒事眼淚流下臉頰，不准自己或別人擦。點煙時讓火柴燒到指甲，走在路上突然蹲下來撿一朵小花。」「老天，我很難達到這種期望。我頭禿得發亮，手掌摸起來都是脂肪。」「那你必須配帶一些特別的飾品，像項鏈、戒指、耳環，她會問你這從哪來，你就可以開始敘述自己的悲慘……」「比如說？」「1.相戀10年的女友跟我拜拜，嫁給認識一個月的小開。但我仍將撫養她和前夫的小孩，因為我相信在心靈上我們永遠相愛。」「好慘！」不要說女人，連我都已經痛不欲生。
「2.高中的女友車禍喪生，20年來我無法再愛別人。每天5點我在北一女門口等，逢人就問你認不認識我的小珍。
3.我的女友被壞人強暴，她怕我嫌她而主動和我斷交。10年來我每天到她家送報，總是用一封情書蓋住報紙的頭條。
4.當兵時一場意外讓我不能人道，我的女友開始和同事亂搞。有一天他們帶了我的錢卷款潛逃，順手污了我的香港腳藥膏。
5.年輕時我混過太保，為朋友頂罪坐過牢。朋友趁機搶走我的女友，如今他們已有3個寶寶。
6.為了替父親償還賭債，正職外我有三個兼差。一晚累得發生車禍，現在走路都會一拐一拐。「」不要說了！「我聲淚俱下。
「這些故事讓女人抱住你的肩膀，把你的頭放在她的胸膛。這些故事讓她們變成媽媽，你變成她們保護的對象。她對你不再嚴加提防，你很快就能爬到她們床上。」「兒子愛媽媽，你難道不怕世人口誅筆伐？」「你難道沒有聽過俄狄浦斯？這種事又不是從我開始。」我想起CSR，考慮要不要認她做媽。我拿起電話，雙手開始發麻。
「訪客」
上禮拜張寶要我認CSR做媽，我因為拋不下面子而作罷。禮拜二接到一通長途電話，以前在美國的朋友問回台灣能不能暫住我家。
「是」朋友「還是SINGLE_QUOTATION女朋友」？「張寶問。
「這就是我迷惑的地方。我曾對她有興趣，不過她拒我於千里。第一次約她看電影她說頭暈，第二次說她要練鋼琴，第三次說摔破了眼鏡，第四次說對戲院椅子的材質過敏。後來我去打聽，才知道她視力2.0，而且根本不懂哆唻咪。」「豈有此理，過敏的藉口是我的發明，我要向她收權利金！」「總之當年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顯然她現在回心轉意，想和你重譜戀曲。」「也許她只是想省旅館錢，看上我家就在捷運站旁邊。加上我從來不抽煙，房間乾淨得像五星飯店。」「你怎麼這麼沒自信？她選上你是因為要重新愛你，不是要佔你便宜。」我姑且相信，買了一張沙發床放在客廳。色情雜誌藏到抽屜，獎狀擦得亮晶晶。
「這是什麼？」張寶指著沙發床。
「我想把臥房讓給她，自己暫時睡沙發床。」「是她要求的嗎？」「沒有，我只是想盡地主之誼。」「你是真笨還是藉拘謹來增加魅力？她主動住到你家，就是一種上床的邀請。你以逸待勞，不花費一卒一兵。一般女子你要甜言蜜語，搞了半天她還欲迎還拒。這名女子一上場就丟白毛巾，你還站在一邊不解風情。」「你講得好像她大老遠從美國來和我發生性關係！」「也許她是來看故宮的瓷器，也許她要去參觀台灣水泥。不過她對你絕對不安好心，而且希望很快達到目的。三年不見，她一開口就要住你家裡。她怎麼知道你沒有和人同居，怎麼知道你不是和你媽住一起？」「沒錯，她是沒問這些問題。」「這表示她已經打聽過你的消息，知道你一個人孤苦無依。夜裡瞪著牆上的冷氣，咒罵白天的客戶不是東西。碗盤在水池中堆積，唯一的娛樂是修家裡的電器。她知道你現在不堪一擊，任何女人出現你都會束手就擒。」「這太可怕了，我雖然對她有好感，但還不想和她發生關係。萬一她硬要和我睡在一起，我該如何保衛自己？」「這一套方法叫」自我降級「，目的是讓自己完全沒有吸引力。首先把洗澡的水溫降低，讓所有器官縮小體積。然後整晚躲在廁所裡，告訴她你又開始便秘。臉故意不洗，頭髮弄得很油膩。睡衣的扣子完全扣齊，睡褲口袋放一支鋼筆。上床後不斷打噴嚏，不准她關掉電視機。坐起來剝腳底的皮，對著她把青春痘擠一擠。開始告訴她你的性怪癖，衣櫃裡有一打女性內衣。在床上吃東西，讓枕頭爬螞蟻。床頭音響放著佛經，中山遺像掛在牆壁。保險套丟到垃圾桶裡，提醒她她現在在經期。你碰到她時立刻對不起，她來摸你你立刻放屁。她若說想不想找一點刺激，你說我們可以來下象棋。床前的小燈絕對不熄，打呼打到驚天動地。」「但萬一她穿了一件維多利亞的秘密？」「那你就要轉移注意力。」「怎麼轉移？」「眼睛緊閉、停止呼吸。把她想像成一件機場拿錯的行李，裡面裝滿不屬於你的東西。只要你原封不動地歸還，航空公司就會給你一大筆賠償金。但如果你勉強打開，會發現裡面是走私的海洛因。」「不過我這樣彆扭，會不會失去和她成為男女朋友的機會？」「剛好相反。你沒有邪念，腦袋會比較清醒。這正是你觀察她的最好時機。她如果中午不起床，國際電話一直講，那你不必再和她交往。她如果補足冰箱吃掉的東西，臨走前把床單洗乾淨，那她也許是你的終身伴侶。」我收起沙發床，當晚在床上練習如何偽裝。第二天晚上電鈴響，我打開門正要和她約法三章，她說：「嗨，謝謝你招待我們，這是我的男友強納森。」「感覺有角」
上禮拜我的訪客和她男友在我的臥房裡尖叫，他們走後我躺在那張床上再也睡不著。我打開電視數有多少頻道在賣藥，不斷按手機看有沒有新的voicemail.「你寂寞時都做些什麼？」第二天我問張寶。
「」寂寞「？」張寶搖頭，「寂寞是一種很有深度的情緒，我從不寂寞。不過我倒時常感覺有角。」「」感覺有角「？」「英文的horny，就是突然覺得很色。眼睛向女人一直瞟，雞尾酒開始調一調。把她的裙子撩一撩，看看她會不會突然大叫。不會的話開始摸一摸她的腰，然後親一親她的腳。接著把她咬一咬，最後再搖一搖。」「你怎麼會有這麼骯髒的想法？」「骯髒？根據哈佛大學的報告，男人每三分鐘就會感覺有角。我一天不過兩三次，已經算是乖寶寶！」「那我是不是不正常？有時我一個禮拜才想一次女人，而且興致不會很高。」「你沒有不正常，你只是把那些有角的感覺內化，美其名為寂寞而已。」我想起那些週日下午，一個人坐在家裡感到沒有出路。打開電視看WinniethePooh，兩分鐘就開始打呼。翻著邊緣皺褶的電話簿，斟酌著打給誰不會太唐突。最後選定大學學妹Amy吳，她當年好像向我借過一本書。她說喂時聲音很冷酷，顯然正要出門被你耽誤。突然間你六神無主，電話掛得非常急促。你開始練中國功夫，10分鐘蹲不好一個馬步。此時房東打電話來催房租，你說對不起我要去關電爐。掛下電話你抓起一把泥土，倒在沙發上把臉敷一敷。鏡子裡你頭已經開始禿，拉緊皮帶也擋不住小腹。電話再度響起，你高興地站不穩腳步。你以為學妹想起你過去對她的好，原來是TVBS在做民調。你說我很樂意回答問題，你願不願意和我出來聊聊。此時你聞到一股怪味，廚房的午餐已經燒焦。
「你何必苦守寒窯？你忍不住寂寞，就要趕快開竅。」「怎麼說？」「你會寂寞，因為你住得很高、吃得太飽、家裡聽不到狗叫，過分使用Email.如果你住的地方像我一樣吵，家裡小得像監牢，每餐都吃冷凍水餃，吃進去沒時間嚼，包準你這些毛病立刻就好。」「你是說……」「我是說寂寞是有錢人的嗜好，他們吃飽飯沒事幹於是開始耍寶。」「那你感覺有角時都怎麼辦？」「首先，你到國父紀念館跑一跑，最好累到摔跤。加入歐巴桑的健身操，安慰自己得不到的女人有一天都會像她們一樣老。回來後洗冷水澡，冰到你跳起來大叫。嘴巴含著辣椒，眼睛裡沾滿肥皂。浴缸裡丟許多葡萄，洗完後一個都不能破掉。」「幹嗎這樣折磨自己？」「通常感覺有角，是因為內分泌失調。你如果不想打針吃藥，身體的鍛煉就不能少。」的東西「你是說，只要身體強健，就不會有寂寞的煩惱？」「不只身體，訓練意志力也非常重要。我會突然間拔鼻毛，單手點眼藥膏。用筷子吃豆腐腦，身體癢絕對不搔。夜裡不看彩虹頻道，推開上來搭訕的老鴇。派對上打扮成人妖，任由陌生人嘲笑。上酒家若被女友抓到，跪在她公司的門口求饒。」「我臉皮很薄，這些事我做不到。你還有什麼解藥？」「那你只剩下逛百貨公司。」「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的美女，她們自然會對你好。」「我又不用化妝品，湊什麼熱鬧？」「你就說是買給女友。」「你有了女友，她們還會對你有興趣？」「你難道不知道，越得不到的東西，她們就越想要。」「我不懂……」「越漂亮的女人自信越高，她們相信任何男人碰到她們都逃不了。她們看不上帥哥或富豪，卻喜歡和有婦之夫亂搞。她們的愛情不在交換情意，而在證明自己。」「也許這些專櫃美女的動機只在金錢交易，她對你微笑，因為你增加了她的業績。」「那更好，如果她們的動機是新台幣，我們的互動就更有趣。她表面上不斷地讚美你，心裡只想你趕快在帳單上簽名。某種程度上，這像……」我正要說……
「你不用分析得這麼徹底。」「你會為此而感到刺激？」他微笑。我看著張寶，原本感覺有角，現在心裡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