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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日本濃湯 文 / 王文華

    上禮拜張寶嘗試辦公室戀情,我決定和CSR見面。

    「別做傻事,」張寶勸我,「沒了神秘感,她只是另一個女孩。」「我要向你證明我愛上的不是神秘感,而是她的樂觀。我厭倦了層層迷霧的女孩。你向她示愛她裝蒜,你放棄後她開始纏。熱戀時說你是我的老伴,分手時說我以為我們只是玩玩。CSR直截了當、不耍手腕,愛她比較簡單,你不必去詮釋她每句話的意涵。」「那台灣國語怎麼辦?」是的,台灣國語,我的舊愛。我沒有答案,也不知道何時約她吃決裂晚餐。像所有幼稚的男人一樣,一段感情不知如何收場,就去找另一段來補償。

    我約CSR晚上7點在意大利餐廳。我準時到,一名女侍站在我們預訂的桌前排列餐具。她背對我,我大剌剌坐下,命令說:「給我一杯柳橙汁。」「柳橙汁?你點的和我一樣!」一聽那聲音,我驚訝地抬頭。

    她轉過頭:「嗨!你來了……」是CSR.「你還好嗎?」她問,「你怎麼臉色蒼白?」「我……」你,你多久沒有一見鍾情、啞口無言的經驗?上一次是在高二那年,中山女中校慶那天。你倒著走路,背撞到她。你轉頭開罵,她蹲下去撿講義夾。她抬起頭來對你微笑,笑意延伸到髮梢。你眼中亮起光線,第一次感到自己活在這世間。你們擦身而過,她和她的同學回頭瞄你一眼。你張大嘴巴,想叫住她卻說不出話。她們轉入街角,你看到她書包邊緣的毛在飄。你站在原地,全身麻痺竟在褲子裡尿尿。你記住她的學號,托朋友打聽名字。朋友說她姓高,拍過洗面皂廣告。你寫信給她,邀她出來聊聊。她說我記得你,禮拜六萬年冰宮好不好。你穿著新訂做的制服,反覆摺你的大盤帽。她沒有來,失望銳利得像手術刀。

    後來你長大,幾次失敗的戀情讓你變得心狠手辣。花開時該拔就拔,倫理和道德常常請假。拿到MBA,談戀愛也開始用行銷手法。廣告誇大,所用的話語都很假。認識當晚你一定送她們回家,三天後打第一次電話。兩個禮拜後你開始送花,附上的卡片署名YourLove.她打電話問你在幹嗎,你說當然是想你啦。挑逗的話你說得自然,靠近她時不會讓她害怕。她所有的暗示你立刻都懂,永遠知道何時採取下一步行動。

    你是愛情遊戲的職業玩家,直到今晚碰到CSR.她在我對面坐下,我激動地說不出話。突然間我回到高二時光,女孩一笑我就全身發麻。

    CSR說:「他們餐具的擺設不對,我忍不住起來糾正。」「餐……」我拿起叉子,一把揮倒桌上的冰水。冰塊掉在我的褲襠,我還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臉龐。她走過來為我擦拭,我跳起來撞翻椅子。

    「我有這麼醜嗎?」「不!」我大叫,餐廳裡其他顧客轉過頭看我。

    「你是不是缺氧?」她過來拉開我的領帶,「我以前在華航學過急救。」我立刻躲開,撞倒鄰桌的小孩。小孩開始哭鬧,我遞給他我們桌上的麵包。

    「你到底怎麼搞的?」她張大眼,假裝害怕,「慘了,你該不會是那種白天上班、晚上專門殺害空姐的色狼?」「我……」「唉,」她坐下,「來都來了,也得吃飽了再遇害。」我竟傻傻地點頭。

    我們坐下,她大叫,「七點十分,我餓死了,以後不要約這麼晚好不好?」侍者遞上菜單,我仍在打顫。

    「我要一客牛排,」牛排?她是台北唯一沒在減肥的美女,「三分熟,」她拿起紅酒說,「我喜歡血淋淋的感覺。」她用力抖開餐巾,我這才清醒。

    「先生,你呢?」侍者問我。

    「先生!」「我……」我看了CSR一眼,擠出沙啞的聲音,「小姐,你——你——你們菜——菜——菜單上這個」日本濃湯「是——是——是不是就是味噌湯?」「先生,我們是意大利餐廳,那是」本日濃湯「,不是」日本濃湯「。」CSR和侍者同時笑了出來,剛才被我嚇哭的小孩笑得噴奶。

    我的cool呢?我整套晚餐約會的戰略呢?我提早到場、觀察女廁方向的仔細呢?我事先給領班小費,要他假裝我是重要顧客的心機呢?我在她進來時讚美她鞋子的小聰明呢?我看著侍者名牌,叫她Jenny、不按菜單點菜的優雅呢?我說「我要紅酒、我的」太太「要白酒」的把戲呢?我在桌下「不小心」碰到她腿的挑逗呢?我在她起身上廁所時為她拉椅子的敏捷呢?我在付帳時拿出金卡的慢動作呢?我在離開時為她穿上大衣、然後輕摟著她腰走出去的自信呢?我百發百中、完全比賽的紀錄呢?

    什麼力量,讓愛情玩家在意大利餐廳點日本濃湯?

    「love.com」

    上禮拜我和CSR見面,張寶失蹤了5天。

    「我去和網路上認識的女子見面。」張寶說。

    「網路上認識的女子?」

    「現在有許多配對網站,你很容易就能認識門當戶對的女孩。」

    「那是小朋友的遊戲,我們30多歲,怎麼可能去網站上求愛?」

    「你的觀念怎麼這麼古板?配對網站裡有很多和我們同齡的單身男女,他們原本也像你一樣不切實際,堅持兩人必須自然地認識。眼高手低一下子三十好幾,這才看清現實標準慢慢降低。交友的方式開始變得很有彈性,不再排斥相親或非常男女。在網路求偶極有效率,你可以迅速過濾身高體重和年齡。我通常只找碩士以上的女性,身高163到167.27到30歲至少要有33D,若32歲以上則必須有大筆積蓄。她最好是金融機構的經理,不過專員以上我都可以委屈。處女座我盡量躲避,AB型我理都不理。」

    「天啊,網路完全暴露了你的膚淺和勢利!」

    「我當然不是在追求柏拉圖式的愛情。我有一個朋友畢生在追求心靈伴侶,現在57歲陪他的只有天心的寫真集。」

    「你在網路上戀愛又能刺激到哪去?」

    「這你就不懂了,讓我告訴你怎麼佈局。認識的前兩天當然只是Email來Email去,扯些『你是我第一個在網路上認識的異性』的狗屁。遣詞用字像紳士和處女,大量使用請謝謝對不起。真名千萬不要隨便說出去,最好取個洋名或叫什麼『黑色茉莉』。第三天開始交換電話號碼,預防對方是變態所以開始只給手機。聊過一次若覺得有趣,當晚就直接打到家裡。第四天就可以見面,通常約在大飯店的lobby.她出現時你要維持笑臉,高興或後悔都要非常收斂。她若漂亮你可以叫一瓶Chardonnay,她若不美你甜點就不用點。若想再見面你應該送她回家,不想再聯絡你就在她面前剔牙。她對你有興趣當晚會再Email給你,你對她有興趣要想辦法說服她到賓館休息。」

    「這是什麼配對?這像日本燒肉串上雞肉和青椒隨機地串在一起,裡面哪有任何感情?」

    「日本燒肉串為什麼這麼受歡迎,就因為它快又便宜。現在事事講究效率,沒有人有時間去做sashimi.」

    「你這種講法太偏激,我認識很多女孩子仍嚮往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老弟你醒一醒,我們已經37世界快到21世紀,你還以為現實的愛是像許茹芸的歌曲?」

    「漂亮就上床,不漂亮就各自付帳,我寧可不要活在這種現實裡。」

    「這你倒不用擔心。在網路上認識的女人通常不會太美或太醜。太美的人不需要藉網路認識朋友,太醜的人無法承受最後要見面的壓力。」

    「我想精明能幹的大概也不會相信這種盲目的配對。」

    「這你就錯了。你知道有多少年輕、漂亮、精明、能幹的企管顧問或投資銀行家的感情是一片空白嗎?她們整天坐在公司電腦前,不時低頭看自己的高跟鞋尖。別人在@live裡面心算自己的安全期,她們在Excel裡面計算案子的投資回報率。她們也希望7點有人打電話來問她們吃飯了沒,10點有人開車接她去pub喝一杯。午夜的大床邊有人餵她草莓,一邊聽她傾訴一邊為她按摩背。」

    「但她們忙到沒時間用傳統的方法認識異性。」

    「所以她們上網,希望能找到對抗寂寞的力量。我昨天和第二名網友見面,她經手的案子都是幾千萬美元。剛好她長得又美如天仙,所以我和她玩到半夜三點。我還有另外兩名網友即將見面,成就非凡卻都寂寞得可憐。沒有網路,她們最後可能都會進瘋人院!」

    張寶回去上網,我獨自站在空蕩的街上。耳中出現modem接通的聲響,眼睛看到一個個重疊的視窗。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可以上網,所有的愛都可以被。com?

    「女強人」

    上禮拜張寶在網路上認識一名女強人,他們第一次約會我在一旁陪襯。

    「你今天應該送花給她!」第二天張寶對我說。

    「我?她是你的朋友,我送什麼花?」「我是要把她介紹給你,你難道沒有興趣?」「我當然有興趣。她是長春籐的MBA,華爾街工作了5年。回國後進入投資公司,辦公室有自己的浴室。一早起來到健身房游蛙式,接著連續工作18個小時。從頭到腳是意大利服飾,必要時不怕穿短的裙子。激勵員工時懂得甜言蜜語,發起脾氣罵你是豬狗牛驢。領導一群金融精兵,打字的秘書都比你我聰明。公司的錄取率是五百比一,進去後每個人對她死心塌地。她預算高得毫無人性,每一季卻總能達到salestarget.她買你的公司價錢出奇得低,和她討價還價你是自討沒趣。有時談判會陷入僵局,她寧可讓它破裂也不把姿態放低。業界對她的風格多所批評,兩個官司纏身她卻只談昨日的birdie.國外老闆給她高薪和司機,她寧願走路上班腳底一雙Nike.生病時一個人到醫院吊點滴,你不會在辦公室看到她打噴嚏。壓力太大時員工背地罵她老處女,外面藏了一個女友叫Amy.其實她下班回家立刻看CNBC的美股分析,夜裡躺在床上不用會震動的電器。」「天啊,你怎麼這麼瞭解她?」張寶驚訝。

    「我還瞭解這樣的女人不會要你的花,她讓碎紙機讀你腸枯思竭寫出的卡。」「為什麼?」「因為她們太聰明,不屑玩我們凡夫俗女的遊戲。」「哈,這你就錯了,」張寶說,「那些表面上強悍的女人,背地裡可能完全不是那回事。我認識過幾名女強人,暗地裡其實可以分成兩種典型。」「哪兩種?」「第一種是少女情懷總是詩。」「第二種呢?」「援助交際24小時。」「援什麼?」「第二種你惹不起,所以不講也罷。第一種非常簡單,你只要送花。」「送花?她們會把你當笑話!」「別傻了。專業成就越高,鮮花和巧克力越有效。她們外表強悍聰明,內心其實像鄉下少女。可惜從來沒有人把她們當lady,大家都以為她們是毫無情感的賺錢機器。其實她們偶爾也用可伶可俐,夢中常出現那名建中男孩的身影。她們也渴望男人送她HelloKitty,情書上有一行行的愛你不渝。夜裡有一個肩膀可以哭泣,委屈時有人為她打抱不平。星期天有人陪她們逛街shopping,鼓勵她嘗試黑色的內衣。聖誕節陪她們去洛杉磯的迪斯尼,雲霄飛車上跟她呼天搶地。下來後摟她的腰吃冰淇淋,撥開她額前的亂髮輕吻下去。想想看,當你已經是總經理,你唯一還沒有的權力是在教堂說」我願意「。當你有了千萬年薪,能讓你更快樂的可能只剩下自己的baby.」「你這理論倒很有趣,也許我應該約她出去。」「如果她第一次拒絕你,千萬不要洩氣。」我迷惑起來:「你剛剛不是才說她們也渴望愛情,那我怎麼還會被拒絕?」「她們渴望的是老式的愛情。她們渴望被追求,被想念,被患得患失,被丟入許願池。她們在等待一個騎士,熱情洋溢但絕不冒失,面對壓力也不罵狗屎。她們在等待一個天使,純潔浪漫但不會懵懂無知,輕鬆愉快但不至於無所事事。電機博士但精通歷史,看愛情片手帕會濕。約會等她不怕烈日,不論多忙一定準時。接她上班像社區巴士,住在新竹但每天送她回大直。」「有這種男人,我寧願變成同志。」「不過昨天我們認識的女強人過了40,所以她已降低了標準。現在只要你品行端正,抽煙時不對她噴。拿茶杯手還很穩,禿頭不要勉強旁分,她就可以接受。」「那我得趕快行動,符合這條件的大概有幾千人。」我撥電話給女強人,突然間我變成小學生,被指派到辦公室抱記事本。一種虛榮、一次出征。對方電話響起,我開始極度興奮。

    「單打獨鬥」

    上禮拜張寶為我介紹女強人,我因為自卑而不敢和她認真。

    「你9點就送她回家?」張寶吃驚地問。

    「她送我。」「那你們顯然沒有……」我沮喪地搖頭。

    「你最近幾次都沒搞頭,如果我沒記錯,」張寶露出關愛的眼神,「你已經很久沒有……」「那又如何?」「你一個人,是否能保持領土的完整?」「」領土的完整「?」「就是說你每晚上床後立刻睡覺,沒有晚自習的活動。」我皺起眉頭,很難想像30幾歲的人還在床上用功。這是高中時期的自強活動,激烈的程度不下於中橫縱走。同學升旗時若睡眼惺忪,大概是昨晚一炮而紅。下課時同學會低聲討論,互相為對方的表現評分。班長說你必須有開墾的精神,勇往直前就像林沖夜奔。不必理會電話鈴聲,只要小心中途有人開門。有人說感覺像開水在滾,有人堅持要完全沸騰。班長說關鍵是勇敢堅忍,切記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以為他們談的是野地求生,心想自己永遠用不到這種技能。只是不解他們為什麼都臉色紅潤,打起籃球突然都變得很準。有一天你在公交車上遇到一名北一女新生,剎那間你認定她是你初戀情人。你想和她去淡水共度黃昏,夕陽下獻出你的初吻。你只追求心靈的純真,性愛遙遠如非洲一個小鎮。可惜她對你沒有感覺,回信寫得十分簡略。「我去淡水已經有了人陪,他是建中的樂隊指揮。」洗完澡後你坐在床邊,拿著她國中紀念冊的照片。你幻想她就躺在你的背面,告訴你信中寫的都是謊言。你慢慢閉上雙眼,她的臉緩緩浮現。她讓你進入她的私人花園,你快樂地在裡面玩了一天……

    「好了,」張寶打斷我,「我不需要知道細節。」「那是我唯一國土淪陷的經驗。」「你是說,之後你就一直保持領土的完整?」我點頭。

    「我不相信,你當兵時難道不感到孤寂?」「我在花蓮當步兵,累得晚點名後就不支倒地。」「留學時異鄉異地,你難道不覺得空虛?」「我經濟念得一敗塗地,有空就做微積分習題。當你時時有被當的壓力,自然就會忘記身體所需。」「那進社會呢?你們公司那麼多美女,你難道不想和她們有交集?」「聽著,我對單打獨鬥不感興趣。愛的目的應該是兩個人能量的交流,一個人做感覺像在清水管不通。」「所以你追求的是一種光合作用,甚至不在乎你在台北她在高雄?」「太好了,我的哲學你一聽就懂!」「你的哲學像世界大同,立意雖美但不會成功。身體必須適度地運動,就像水庫必須調節性的洩洪。當愛飄渺得像一陣風,你只有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我很好奇,你認識一堆美女,為什麼還會整天想這些東西?」「這跟有沒有伴侶沒有關係,因為不管你的另一半多麼仔細,到最後只有你最瞭解自己。」回到家裡,我為張寶的理論感到心神不寧。躺在床上,竟對CSR起了不潔之心。

    此時張寶又打電話來挑釁:「怎麼樣,感受到我講的壓力了吧?」「我可以抗拒,憑藉我的意志力!」「你的意志力早就死在你上禮拜買的那套Armani.」「那就憑我對健康的珍惜,我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醫學早已證明,這對健康有許多利益。」我從床上跳起,開始練起啞鈴。剎那間我興起保家衛國的決心,大好江山不能被自己蹂躪。

    「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CSR如此聰明,等她答應可能要到下個世紀。此刻只要你閉上眼睛,立刻就能和她結為連理。」我放下啞鈴,耳邊傳來鄰居看連續劇的聲音。CSR這禮拜回中壢,我的人生如此孤寂。朋友們都在狂歡縱慾,我幹嗎還玉潔冰清。但同時我想到當年那個北一女,自己為她寫的純情詩句。曾經我相信愛情,不立文字以心傳心。思念讓我從夢中驚醒,她的信我反覆讀到天明。我在重慶南路收集她的腳印,在七夕夜空尋找牛郎和織女星……

    第二天,張寶問我:「你還保持著領土的完整嗎?」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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