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於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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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三十分,在機關大樓第一會議室裡,局領導聽取基地各單位職工工齡買斷動員摸底情況匯報,各家沒出門的黨政一把手都到會了,會議由局長武雙主持。
類似這種一鍋煮的聯席會議,已經開過好幾次了,所以說在這次會議上,昨天的老大難問題,今天依舊還是老大難困難;昨天哭窮叫難的領導,這會兒臉上依舊還掛著委屈,僅有幾家單位的工作比前一陣子有些起色。
武雙曉得,大家身上的難,也就是自己肚子裡的苦,於是就沒有像上次開會時那樣,吊著臉子給大家看。
上次開會,武雙心情格外不好,誰說話,他都不正臉看,偶爾低頭插句話,不是硌你,就是刺你,等到場下有人開小會,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匯成一片嗡嗡聲時,武雙手裡的茶杯光當墩在了會議桌上,弄出了嚇人的動靜,接著他就六親不認地揪出一兩個不長眼的倒霉蛋,當靶子在會上提溜,氣氛搞得讓人坐不住。挨訓的人,臉色陰暗,沒沾邊的人,臉上幸災樂禍。工程二公司經理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操勞過度,居然就犯了心臟病,一歪頭,身子從椅子上栽下來,會場頓時騷亂起來,武雙身上也驚出了虛汗,不得不在此結束會議……
今天見大家嘴上都貼了封條,武雙不但沒撂臉子,還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打開記事本,一二三四歸納出本次會議重點,並著重強調了下一步的工作目標,前後僅用了幾分鐘,就把會議大綱拎了出來。佈置到了這個份上,武雙才問徐正和趙源等人還有沒有事,說不說幾句,得到那幾位不打算開口的表示後,武雙起身宣佈散會。
接著這個會,在家的局常委們又轉移到二樓小會議室開局常委會。會議內容只有兩項議題:由常務副局長徐正,通報幾項重點工程施工進展情況;由武雙主持,研究工程二公司經理人選(在上次的半截會議上,二公司經理突發心臟病,還沒等送到醫院,就斷氣了)。
窗外,一角天空,看上去灰霧濛濛,像是落上了一層塵埃。
今年的四月,天氣確實有點反常,陰天多,晴天少,白天幾乎看不到樹枝搖晃,能刮出動靜的風,大多在後半夜席捲上江,流動的嗚咽聲不知掠走了多少人的正常睡眠,還有嬰兒的哭啼聲,母親的歎息聲。
趙源把鼻子底下的白色煙灰缸,輕輕移到了武雙面前。因為這時的武雙,剛剛把軟中華掏出來,還沒來得及放到桌子上。
徐正掌管的事,都寫在了這一期的工程簡報上,乾貨就是幾組數字,所以他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由說客變成了聽眾。
而提拔幹部的事,就不是三言兩語能拍板的了。大家心裡都不空,在挑出來的四個候選人裡,姓金的和姓徐的戲最大,金是武雙的得意門生,徐是徐正的追隨者。至於剩下的那兩位,差不多就是陪練的角色了。
在能源局裡,工程二公司地位顯眼,每年往上繳利潤時從不手軟,是能源局這個大家庭裡的一根台柱子。在局領導眼裡,二公司經理這個角色,橫豎說,都比一般單位的正處級有份量。
武雙望著徐正,笑呵呵說,怎麼著徐局長,咱們能源局裡的能人,可都在你的腦子裡裝著呢,你就推薦一個出來。
徐正沖武雙笑道,武局長,我這一路的能人可都是幹工程的,不像你武局長,掌握全局各口的人才情況。
趙源聽出來,圓滑的徐正,這是在利用擦邊球,機智地將了武雙一軍。
大家都清楚,二公司是靠工程掙錢的單位,所以經理不能是個外行,不懂生產你還不干個稀里嘩啦?而徐正主管全局的生產經營,他伺機在這個位子上安排自己的人,於公於私也都說得過去,到那時武雙有想法,也不好讓徐正的嘴推倒重來,可是眼下的徐正就是不硬上,非要拿這件事跟武雙轉圈子。
在經理人選上打不開局面,而武雙和徐正哪個又都不想後退半步,所以他倆也只能是硬挺著,不停地在嘴上觸觸摸摸,你推我擋,暗中較勁,偶爾臉色都不好看,有些來不及過濾的話,聽著也傷和氣。
以往,在擺弄人命運的事上,武雙和徐正也有過像今天這樣坐在一張桌上不分高低,消耗心勁。有時一個急需填補的位子,眼睜睜就是補不進去人。
武雙和徐正,一個官職顯眼,一個私下活動能量大,互相制約的同時,又有利益合作,因此說他們哪一個在現階段也做不到一手遮天,誰把誰都吃不下去,到頭來的平息方式,不外乎在會後找轍和解,或是你讓我一個卒子過河,或是我閃開別著你馬腿的車,維持當下平衡的權勢格局。
從勢頭上看,現在的武雙和徐正,已經開始往會後和解這條路上走了。
誰知就在這個不冷不熱的關口,一直當旁觀者的趙源突然殺出來,把四個候選人中叫陳上早的提到了嘴邊。頓時,不僅武雙和徐正精神了,其他抽煙喝茶,手遮門面閉目養神的常委臉上也都漸漸升起疑雲,紛紛把目光移過來,似乎想從趙源臉上找到他提陳上早的答案。
其實趙源不認識這個陳上早,只是聽說過這個人,至於說在哪裡、聽什麼人說過的,他這會兒也記不清楚了,能有印象的地方,就是當時他對陳上早這個名字挺感興趣,覺得叫個陳上早,有點意思。現在趙源從候選人情況介紹中,知道了陳上早今年三十七歲,大專學歷,現任西北公司常務副經理。
西北公司的大本營在寧夏,一個偏僻的地兒,離公司最近的一個小縣城也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在能源局內,西北公司是誰提誰搖頭的地方,把上江這兒的一個科長提到那裡去當副經理副書記,或是工會主席什麼的,一般都沒人願意去,尤其是年輕一點的,甚至連想都不去想。再就是一些走了背運,或是犯了不至於丟掉烏紗帽一類錯誤的處級領導,寧肯就地變成老百姓也不願意被組織支到那地方去,從上江去西北,等於流放。
這個意外的場面,讓武雙和徐正的目光對接了兩次,每一次的主題都是困惑。武雙遞給徐正一支煙,徐正隨後就把冒著火的打火機捧到了武雙眼前,無聲中兩個人困惑的目光,再一次搭在了一起。
趙源儘管沒有轉動腦袋,但他還是把大家臉上的反應都收到了眼底。
說實話,一開始,趙源還沒有青睞陳上早的想法,他是隨著武雙和徐正較勁的吃緊,逐漸意識到人選這件事,今天在會上肯定是談不成了,而等到會後,武雙和徐正,很有可能來爭取自己,那樣的話,自己就被動了,因為一旦捲進他們的這場爭奪,到頭來不管是什麼結局,自己都免不了踩上一腳稀泥,所以說,趁他倆眼下僵持這個空當,倒不如先發制人,舉出一個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陳上早,把這個顯要的位置佔住。雖說陳上早與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自己如此一動作,今後與陳上早的合作空間就出來了。換句話說,日後陳上早知道是自己改變了他的命運,他能不三思嗎,自己一沒有給趙書記送禮,二沒有求人到趙書記耳邊吹風,趙書記怎麼就把眾人盯著的一塊肥肉扔到了自己嘴邊?如果說他陳上早能把事兒想到這一層也就夠了,往後就算他從這件事上領不了自己多少情,那也沒有什麼,最起碼自己拿他這個目前還沒有派系的人,在關鍵時刻填補了一個關鍵位置,想來這也算是自己在能源局裡搶下了一個灘頭,有利於自己今後開展工作。
先投資,後獲利!趙源想,假如這次自己在這件事上贏了他們倆,那也是贏在了觀念上,他們這一撥領導人在對下屬命運的安排上,往往是先收穫,後給予,墊錢收購的買賣,他們通常不幹。
就在大家的心理活動還在臉上都有回音的時候,趙源以退為進,笑著開了口,武書記,徐局長,我來的時間不長,人生地不熟,剛才提了素不相識的陳上早,可能不合適。
沉默著的武雙,就這樣被趙源逼到了桌面上,不得不笑著表態,趙書記年輕,眼光敏銳,相信這一次你趙書記的眼光不會撲空的。徐局長,你說呢?
武雙又把球,直傳到了徐正面前。
這麼一件不可輕易失手的事,就這樣讓趙源插了一竿子挑到了頭頂上,徐正心裡挺不自在。於是他就本能地懷疑陳上早事先有可能從某個渠道打聽到了什麼,而且在趙源身上也有可觀的投資。不過轉念又一想,陳上早遠在大西北,他在上面沒有什麼花枝招展的背景,再說趙源來到能源局後也沒去過他那裡,而且在背地裡,似乎也沒聽說他二人之間有過什麼來往。
徐正悻悻地想,既然武雙都往回縮頭了,那就算了吧,你武雙沒佔到便宜,那我徐正也就沒損失什麼,今天就把這個人情賣給趙源好了,我才不會在你武雙住手的時候,獨自跟他趙源過招,二百五才冒這個傻氣呢!
可是添堵的徐正,卻也不甘心像武雙這樣,連個屁都不放就把這件事放棄了。就算讓趙源一把,可也不能讓他一伸手就能夠著,好賴得叫他……徐正清了一下嗓子,說,趙書記到底是見過世面啊,剛把身上的閒言碎語抖落乾淨,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來了,這要是換了我,就算不給那種事氣傻了,也得氣趴下幾個月啊!
與會人心裡都有數,徐正這番話所指的就是寧妮那件事。而徐正在此重提這件事的用意,大家似乎也能掂量出來,徐正畢竟是個心計多多的人,他在得與失的權衡上,一向有著自己的算計。
趙源也品出了徐正話裡的味道,不就是給我一顆甜棗,再打一巴掌嗎?不過分,我裝傻充愣表示一下,今天的這個事,就皆大歡喜了,於是說,我今天要是不好好請請大家,那我趙源,就是個呆頭呆腦的傢伙了。
徐正撇嘴樂起來,凸突的喉骨一滾一滾的。
武雙往椅子背上一靠,目光揚得老高。
今天幾乎沒怎麼開口的常委們,在這個會議進入尾聲的時候,還都像擺設一樣,臉上的表情模模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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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滑過去。這陣子,對趙源來說,最有感覺的一件事就是陳上早來報到了。那天趙源跟陳上早談了十幾分鐘的話,工作上的事說說就過去了,生活上的關心倒是有來有去,趙源問陳上早,急不急把家搬到上江來,陳上早就說這麼大個事,要聽趙書記安排。那一刻,趙源就覺得昔日自己在武雙和徐正面前蒙對了,賭上了,用陳上早這個西北漢子,有可能會成為自己在能源局裡走出的一步好棋,這個人身上有股西北風的韌勁,關係處到火候的話,他無疑會成為自己的一個得力幫手。
轉眼間,五一節不遠了。然而就在五一節前兩天,趙源跟隨吳孚等幾個部領導去了蘇丹等幾個國家,慰問那些出國勞務的能源局職工。
出國慰問這件事,吳孚一開始招呼的隨行人員並不是趙源,而是武雙。然而武雙心裡有底,老領導招呼自己,這是老領導在跟自己客氣,其實老領導想帶走的人是趙源,於是就找借口迴避這件事,說這陣子忙,工齡買斷的事纏著呢,走不開,建議讓趙源去,也好讓他藉機多瞭解一點基層的情況,這樣趙源就去了。
趙源臨行前,武雙到他辦公室坐過,拿幾件近期要辦的事跟趙源交換看法。正事說到句號,武雙便提起了兒子武凌,感歎的話往地板磚上一磕,臉色頓時鬱悶起來。
趙源沒想到武雙的話這就岔到地板磚上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只好歎口氣。
近來地板磚的事又鬧起了小高潮,幾十人的上訪團去了北京告狀,部領導很頭疼,趙源聽說年輕的常務副部長氣得都摔茶杯了,跟分管能源局的吳孚還就這事鬧紅了臉。
武雙跟趙源解釋,那批地板磚的事,當初他只知道開頭,不曉得後面的過程,以至於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後悔都來不及呀!
到這時趙源就聽明白了,武雙這是在討自己頂替他出國這件事的回報,他想讓自己在這次出國期間,就地板磚的事找機會給吳孚遞幾句對他有利的話。趙源放下心,用幾個點頭動作讓武雙明白,他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飛出國門的前一天晚上,趙源在吳孚家裡吃了一頓便飯,陪吳孚喝了兩杯白酒。閒聊中,吳孚提到了趙源剛剛扛過去的那件花哨事,意味深長地說,人在官場走動,有些事的內涵,不在於事實的真假上,而是在於這件事在一定範圍內製造出來的負面影響!
趙源不住地點頭,心裡有點不是滋味,覺得老領導到現在還手把手教自己,而自己在與金宜的關係上,不管怎麼說,都對不住老人家,起碼是不恭。
在離開上江的前一天晚上,趙源又在金宜那兒過了夜,天亮後才回到招待所。
現在趙源心裡亂糟糟的,害怕去想金宜,可是金宜偏偏就在他眼前晃動。
趙源問自己,和金宜的事萬一被老領導知道了,老領導還會像現在這樣呵護自己嗎?趙源心裡猛地跳蕩起來,在這個問題上,他把自己嚇著了。
趙源想,就走到這一步吧,等從國外回來,還是不要跟金宜再來往了,金宜再怎麼著也不可能成為自己前途的終點站!
趙源藉著這股苦澀的情緒,乾了杯中的酒,吳孚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