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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於卓

    1

    五一國際勞動節剛過,武雙的日子,就過不出好味道了。

    那天上午,余啟值如不速之客來到武雙辦公室,話沒怎麼繞彎兒,就點到了他今天來訪的主題上。

    余啟值遞過去一張名片說,武書記,這個人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

    余啟值說的這個人,姓朱,現在能源局工程四公司(四公司根據地在上江市管轄的東昇鎮境內),當著後勤科科長,余啟值今天是來給朱科長跑官的。

    武雙一笑道,余書記,你早先可沒跟我提過這個人啊!

    余啟值抖著手說,哎呀武書記,就這點小細節,還值得你老人家親自過問?我這不是下基層,在檢查工作中意外挖掘出來的親情嘛。

    武雙想想,搬出了趙源搪塞,余書記,趙書記不在家,我擔心……

    余啟值一揮手,笑嘻嘻說,武書記,我想趙書記那裡,不會有什麼問題,你剛剛讓他從小河溝裡撈到了一條大魚,放進了長江,你這麼給他面子,他還能在小朱這個副經理的事上受風著涼打噴嚏?

    武雙一聽就明白了,余啟值說的那條大魚,指的是陳上早,於是就含含糊糊地說,余書記,你就逗我玩吧。

    一串手機鈴聲,從夾在余啟值腋下的小皮包裡傳出來。

    余啟值取出手機一看,是一條短信息: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跟小寡婦在一起

    余啟值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經地念道,余書記,有急事請速歸。

    武雙笑道,余書記,你這個父母官,可是比我忙多了。

    余啟值起身道,好了武書記,看你也忙,我也是一身事,等會省裡要來人,我先走了。剛才說的那點兒小事,放不放到你心上都無所謂,只要咱們保持好團結互助的關係,就是與時俱進了。你說呢,武書記武局長?

    武雙說,余書記,今後求你幫忙的事,少不了。

    走到門口,余啟值轉過頭說,要不這樣吧,武書記,明天,嗯……後天也行,小朱的事,我等你一個電話。

    武雙扶著余啟值的肩膀,咬著牙把頭點了。

    送走余啟值,武雙在屋裡轉圈,煩躁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抓住了,真是煩惱鏈接煩惱啊。兒子的事,節後仍不見降溫的勢頭,有關部領導的態度,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他心上。近來,他一直打算跟兒子幹一場,讓兒子把當初吃進去的都吐出來,可是兒子這會兒在哪裡呢?他少說也有一個多月沒見到兒子的影子了,氣惱之中,也摻雜著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悠悠掛念。

    武雙走到桌前,抹了一把緊繃繃的臉,拿起電話,很不情願地打到四公司書記辦公室。沒人接,就拿出電子通訊簿,查找書記的手機號,他想瞭解一下小朱這個人。

    將近中午的時候,突來的一件家事,讓武雙把余啟值給人跑官這件事一下子就甩到了後腦勺。

    武雙的女兒武虹出事了!

    當年,武虹從河北大學畢業不久,就嫁到了北京,丈夫是個公務員,小兩口的日子過到兩年頭上,就過黃了,因為公務員有了外遇。這時武雙讓武虹回上江來,武虹不願意。半年後,武虹與一個南方來的京漂同居,不明不白的日子過了沒幾個月,武虹不知為什麼就精神失常了,被武雙接回上江治療,病情反反覆覆一直不見好轉,去年被送到了離上江不遠的一家康復中心治療。

    那會兒康復中心來電話,說武虹走路不慎,跌了一跤,把左胳膊跌骨折了,要家人馬上過去。

    去康復中心的路上,武雙臉色憔悴,目光散亂,一句話也不說,坐在他身旁的妻子也是一臉苦難的表情。

    兒子下落不明,本來就夠武雙操心的了,偏偏女兒又在這時骨折,武雙覺得這日子越往下過,越折磨人!

    2

    三天後的上午,武雙正在能源科研中心聽工作匯報,余啟值把他的手機打響了,武雙接上話,就急匆匆出了會議室。

    武書記,忙著吶?小朱……

    武雙打斷余啟值的話說,哎呀余書記,實在對不起,這幾天家裡的麻煩事把我鬧得都顧不上……

    余啟值又把他的話打斷了,你瞧瞧你,見怪了不是?武書記,你聽我把話從逗號說到驚歎號行不行?對,沒錯,還是小朱那件事,不過內容變了,我打算把小朱當人才,從你們能源局引進到市裡來,考慮安排他去工商稅務,或是建委這一類部門,將來在市局間的一些瑣碎事上,你們能源局也好走走小朱這個形象大使的關係嘛,武書記,你說我這人多為你著想吧?

    武雙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沒有按時給他余啟值打電話,腦袋一下子脹大了。可他又一想,就算我沒按時打那個電話,你余啟值也不應該跟我來這一手吧?一個小朱,就值得你跟我這麼玩?

    此前武雙從四公司書記那裡,沒瞭解到小朱在市裡或是局裡有什麼特殊的人事背景。

    武雙心裡一埋怨,口氣就不軟不硬了,余書記,你這是什麼意思?

    武書記,怎麼了?捨不得小朱這個人才了?余啟值說,我就怕你到時攔著才給你打這個電話。武書記,這件人才流動的事,你可得成全我們上江市。

    還是語言遊戲。武雙懂得,此時只要自己改口,留下小朱,余啟值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然而這時的他,也不知哪來的一股無名火,生硬地說,我不攔他,余書記!

    余啟值的聲音,不知卡在了哪兒,後來就掛斷了電話。

    武雙合上手機,陰著臉回到會議室,把大家搞得都挺緊張。

    下午上班沒多久,宣傳部長慌慌張張來見武雙。

    武書記,市裡剛才來電話,要咱們這就把經濟振興十週年成果參展模型拉回來,說是……說是內容有問題,與市裡的宣傳格調不統一,另外模型尺寸也不合乎市裡的要求。部長盯著武雙的臉說。

    武雙反應不遲鈍,能猜測到市裡甩過來的這個難題是誰一手策劃的,就微微一笑,一副火燒房頂不著急的口吻說,不展,就不展,拉回來,就拉回來吧。

    部長似乎想說什麼,可看了武雙的眼睛,就不再開口了。

    宣傳部長走後,武雙自言自語,余啟值,你也太有點小家子氣了吧?可是沒過一會兒,武雙的臉色就變了,猛然醒悟到余啟值這一招可不是小兒科的把戲,這裡面藏著借刀殺人的動機。

    上江市正在籌辦的經濟振興十週年成果展,聲勢造得蠻大,把能源局的成果也納入到裡邊去了,這項工作由趙源具體主抓。前陣子,趙源把這件事抓得挺像回事,一些小細節,他都過問了。

    武雙想,此時趙源不在家,這件事要是鬧黃了,等趙源回來怎麼說呢?怎麼說,自己都有背後拆台的嫌疑!他媽的余啟值,你夠狠,這分明是要奪下趙源手上的事,撕扯碎了往我武雙腳底下扔。想到這,武雙打電話到宣傳部,讓部長先別去市里拉那個展覽模型,最後怎麼處理,聽他電話。

    武雙調整了一下情緒,往余啟值辦公室打電話。

    對上話,武雙不提參展模型的事,只是說,我說余書記,你要是再考驗我,我可就化了,趁我還沒化掉之前,我得把裝在腦子裡的事都辦清楚了。

    余啟值笑道,武書記,這人呀,做什麼都得有個運氣,看來在小朱這件事上,不但你運氣不佳,我的運氣也不怎麼樣啊!

    余書記,你就把小朱這個人才讓給我們能源局吧,你們市裡可是人才濟濟。武雙差點沒把自己說陽痿了。

    余啟值收住笑,說,人家小朱啊,應聘天海大酒店副總一職,成了,城建局都不去了,現在的年輕人,想法稀奇古怪,他說等買斷工齡後就走人。

    這一回,武雙吃不準余啟值話裡的意思了,只得用以退為進的口氣說,余書記,我們可有規定,像小朱這樣的拔尖人才,我們是不允許買斷工齡的。

    余啟值道,一般規定,這次怕是規不住小朱,除非你武書記把他雙規了!

    武雙笑道,余書記你又來了,我這可是在跟你說正經事呢。

    余啟值說,武書記,人家小朱說了,到時不讓買,就啥都不要了,光屁股辭職走。行了武書記,儘管小朱自己有選擇,可在這件事上也沒少叫你費心,多少我也得領你武書記一份人情是吧?

    武雙心裡一涼,知道沒戲了,自己的熱臉,這是貼到了余啟值的涼屁股上,小朱這件事,甭管是不是像余啟值剛才說的那樣,看來余啟值都是不打算再在這件事上跟自己合作了,心裡就有了一種被人掏空的感覺。

    余啟值的聲音,又傳進了武雙的耳朵,對了武書記,還有件事,就是展覽模型的事,我也是剛聽了匯報,我覺得問題沒那麼嚴重,我知道趙書記這會兒在國外,你看看這件事咱倆碰碰行不?

    武雙的心,這就被余啟值戳了個洞,元氣大傷。狸貓玩老鼠,自己哪是他余啟值的對手啊!

    到了這步田地,儘管武雙心裡涼颼颼的,可是嘴上的溫度卻是不能降下來,他硬撐著說,余書記,你這會兒不忙吧?那好,我這就去你辦公室坐坐。

    余啟值說,武書記武書記,你這是什麼意思嗎?還把我當朋友不?

    武雙真想在電話裡給他一拳。

    武雙說,余書記,你不會不接見我吧?

    余啟值笑了,聲音越來越大。

    3

    武雙被余啟值踹了一腳,踉蹌的身子剛站直,背後又襲來颶風。

    針對武凌在地板瓷磚上以次充好這件事,部裡連招呼都沒打就把一個四人調查小組派到了上江。組長是部紀檢組一個姓張的副主任,武雙認識這個人,只是沒打過什麼交道。

    張副主任代表部裡跟武雙談話時,他帶來的其他人,就散到了第七生活住宅區裡搞調查,不讓能源局裡的任何人跟隨。

    張副主任沒跟武雙擺譜,說話蠻客氣,要武雙多支持他此行的工作,調查期間,請武局長在該迴避的地方,就不要露出臉來,調查組會實事求是開展工作,這一點請武局長放心。

    事情的嚴重性,已經擺在了眼前,武雙只能接受這個現實。

    轉天晚上,徐正來到武雙家,這叫武雙感到意外,因為徐正從不來串門。

    閒聊了幾句,徐正就說明了來意。

    徐正道,武局長,事到如今,你就往光亮的地方看吧,也許調查組,調不出什麼也查不出什麼來,不就是這點事嘛!

    武雙遞給他一支煙,十分傷心地說,毀在自己兒子手裡,我還能說什麼?

    徐正點著煙,說,武局長,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建議調查組開個座談會,來開會的人呢,我親自安排,在我們工程這條線上找些有交情的老職工,讓他們以職工代表的身份……

    武雙歎口氣,沒馬上表態。

    徐正又說,那就試試吧,管他聲音大小,彙集到一起,那也是職工代表的聲音嘛!

    武雙望著徐正,臉上閃動著感激的色彩。

    人到了這份上,最受不了的就是你突然向他伸來一隻手,儘管這隻手上的溫度你當下還感覺不出來。

    然而讓武雙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工程那條線上的老職工代表座談會,結果開成了控訴會。

    座談會一開場,向著武雙說話的人,數來數去也沒幾個,等到了後來,男男女女就全開始發牢騷了,怨氣就像噴霧一樣從一張張嘴裡冒出來,有幾個脾氣大的老職工,情緒怎麼也控制不住了,紅頭漲臉,身子顫抖,邊拍桌子,邊罵罵咧咧,更有火燒到頭頂上的人,點著武雙的大名說腐敗,那陣勢,讓調查組的人都膽小,生怕暈倒幾個。

    當天晚上,徐正往武雙家裡打電話,說了些對不起之類的道歉話,大罵那些他信得過的老職工不是東西,都吃錯了藥,私下裡說好了幫忙,沒想到幫的都是倒忙,一幫老渾蛋!

    鍋底都砸出洞了,武雙對徐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人家攬這個事時,可是主題鮮明,友情同行,後來座談會開跑題了,你武雙能說這是徐正從中搗鬼嗎?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身上的虱子是自己養的,要怪,就怪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吧!

    4

    人走背運,喝口涼水都塞牙縫,武雙這一百來斤的身子,算是讓這句話掀翻了!部調查小組一行人剛離開上江,武雙的兒子武凌就回到了上江,只是回來後人沒有站起來。

    武雙趕到醫院時,先見到的不是兒子武凌,而是看見人事不省的妻子被幾個人從急救室裡抬出來。

    院長把武雙堵在了急救室門口。

    武雙盯著院長的眼睛,臉色刷一下白了,頓時有種心裂的疼痛!

    院長摘下聽診器,輕輕在武雙肩上拍了一下,武局長,到我辦公室來吧,你在這裡幫不上忙。

    武雙眼前金光閃閃,兩個耳朵眼裡進進出出的都是嗡嗡聲。他倒了一口氣,晃著死沉的腦袋,竭力勸自己鎮靜。他瞟了一眼急救室說,宋院長,你跟我說實話,武凌是不是……

    宋院長不驚不慌說,還在搶救,現在還不能下任何定論。至於你夫人,她沒什麼事,她是因為刺激過度才暈倒的,很快就會醒過來,你放心好了。走吧武局長,有什麼話,咱們到辦公室去講。

    武凌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回來的?怎麼出的車禍?武雙目前還不清楚,他只知道武凌開著那輛寶石藍凌志,在光明東道撞上了一個廢棄的報刊亭子,當時車上還有一個女人。據說這個女人從車裡出來時,臉上沒有血跡,走路的樣子也是好好的,她使路邊的公用電話,打了110報警後就不見人影了,至於她受沒受內傷,這個就沒人能說清楚了。在趕到現場的110巡警裡,有人一眼就認出了武凌,對身邊的同事說,喲,這不是能源局武局長的公子武凌嗎?

    上樓時,武雙忍不住又問,宋院長,他是不是喝酒了。

    宋院長搖搖頭,沒開口。

    武局長,宋院長!聲音迎面傳來。

    武雙抬頭一看,認出眼前的人是王師傅,連忙上去握手。

    宋院長站在一旁,跟王師傅點點頭。

    王師傅是能源局裡的老勞模,武雙早年就認識他。那次趙源張羅給王師傅募捐時,武雙從電視上,知道了王師傅小兒子患有腎病,日子叫老兩口過得天天拿一雙老手往上撐著。那一次,武雙也捐了五百塊錢。

    兒子的病,有好轉沒有?武雙問,鬆開手。

    王師傅道,這病,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啥效果。武局長,您這是來檢查身體?

    武雙不想把兒子的事告訴王師傅,就說,哦,來轉轉。

    王師傅說,那你忙吧武局長,我去趟藥房。

    王師傅走後,宋院長不無同情地說,王師傅為這個兒子,都快搭上老命了。

    這個病,一年得花上幾萬吧?武雙問。

    宋院長說,幾萬,可能剛剛夠維持透析用的,換腎可就是個大數了,除非有人獻愛心,捐個腎給他兒子。嗨,你是不知道武局長,有時候,這人吶,要是趕不上點,你手裡就是托著全世界的銀行也找不到腎源。

    武雙點點頭。

    進了宋院長辦公室,武雙的雙腿就軟了,拖著碎步走到沙發前,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宋院長讓煙,武雙擺擺手。

    宋院長說,當爹是不是比做官還要難啊?

    宋院長平時跟武雙關係不錯。部領導經常來上江看病,他二人要是配合不好,麻煩事一旦來了,誰都不好躲閃。

    武雙坐直了,仰起頭,看著屋頂問,宋院長,這樣吧,我也不想再問那麼多了,現在我只想問你一件事,就是武凌萬一不行了,他的腎,能不能給王師傅的兒子用?

    宋院長驚愕地看著武雙,半天沒說出話來。

    如果是這個結局,也算是武凌對……說到這,武雙聲音哽咽了,眼圈也紅了,身子微微顫抖。

    宋院長低著頭說,武局長,你現在別想這些,我會盡力的。

    武雙斷斷續續地喘了幾口氣,說,聽天由命吧!好了宋院長,我把話,就說到這了。你這侄子,欠債太多,真要是那樣,你得給他一個贖罪行善的機會。

    宋院長扭過身,望著窗外,眼睛裡閃動著淚光說,到時能不能捐成,還得看配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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