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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大院兒,人團兒 文 / 朱蘇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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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區政委韓世勇,朝下頭注視片刻,驀地仰首開懷,呵呵大笑起來。其氣勢如黃鐘大呂,身軀如巨樹般嘩嘩搖晃,笑聲駕馭著全場,幾乎抓起全場沖天而上……於是,所有人霎時都拋棄了沉穩勁兒,解放面部表情,再無絲毫禁錮,紛紛追隨他歡笑起來。全場為之傾斜。夏谷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夠韓政委,醺醺然暗動感慨:韓政委的笑,絕對是天下無匹!掰下半個笑來,就夠這兒人笑十多年用的。含量大喲。

    據說韓世勇40歲那年,被錯誤關押中,於數夜間白了頭,放出來後竟然添了個昂首大笑的習慣,動不動就大笑一陣,和誰說話都是樂呵呵地。如今他漸奔老境去了,端地是頭上鶴發如銀,目中神采奕奕,凡笑便往大處笑,整個人笑得透透地,臉龐上紅光白光交相輝映,通身爛銀般燦爛。夏谷和夏谷們,只消往這笑跟前一站,就覺得這位堂堂中將政委暖融融的,十分可人心兒;還覺得韓政委水平高,胸藏大器而不外露,氣宇非凡,絕非那些庸庸碌碌的高官們可比。

    夏谷最早見韓政委時,人還在部隊。那天晚上,他在師黨委會議室裡,給一溜的常委們泡茶。常委們聚集在一台25英吋大彩電跟前,集體收看黨的十一大重要新聞。忽聽師長茶杯蓋子一響,叫著:「那是韓世勇吧?!……」夏谷聞聲回頭看熒屏,只見一排將軍從鏡頭前緩緩掠過,沒等他認清誰是韓世勇,鏡頭已轉向主席台,再度展示黨和國家領導人形象。然而師常委們卻興奮了,他們終於在熒屏上找見一個熟人,這使得黨的十一大跟師黨委會一樣貼近他們,人人都有了參與感。而且,熒屏上既被他們認得而又認得他們的人,就只韓世勇一個,竟沒看見劉達等軍區其他與會者。常委們便猜測:那個鏡頭,是有意給他的還是無意中捎上他的?假如是有意給的,這個規格可不低,它意味著什麼呢?中央委員跑不掉吧?……夏谷再次見到韓政委時,則近一些了。韓政委到師裡來檢查工作,並接見全師團以上幹部和機關全體幹部。台下的人黑壓壓坐了半禮堂,韓政委在台上接見大家並做指示。由於人多,韓政委實際上只是被部下們參見,而不是真的看見每個部下。夏谷坐在最後一排座,身體挺得筆直,軍帽端端正正放在膝蓋上,他從無數顆級別比他高的人的頭顱縫隙中,注視級別最高的韓世勇,揣摩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有無什麼深意?觀察他的氣色以圖參透他的心境。直至調入軍區之後,夏谷才能夠從更近處看見韓政委,比如在路上碰見他的車,而他又正在車裡;比如給「黨辦」上送一份文件,而韓政委又正巧從寬大的走廊走過去……所有這些見面,其實全是他在看韓政委,韓政委可從沒看見過他。所以,儘管他暗中早將韓政委視做熟人了,韓政委仍視他為陌路。

    只在這次——季部長讓他坐到辦公桌對面沙發上,徵詢意見似的說:「小夏,韓政委要親自帶一個工作組下去搞調查研究,要我部出一個人。我看你去吧。學習鍛煉嘛。一個很好的機會。你的意見呢?……」季部長說話可真有特點:他偏偏把一件根本無可商量的、重要而光榮的、明知你會喜出望外的任務,以商量的口氣交給你。假如那是一件苦差事,那他可能就毫無商量地說聲「你去」。夏谷當時稍許激動。呵,要跟韓政委出發呀,這下子我還不得跟首長朝夕相處嗎?……

    至今日中午12時為止,夏谷在韓政委率領的工作組整整呆了28天,跑了東南三省兩市,調查了兩個集團軍,三個步兵師一個裝甲師,外加一個省軍區,團以下的單位不計。夏谷從來沒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跑過這麼多的地方,見過這麼多排著隊前來的各級領導,往常想見他們中間的任何一位,都得等好幾天,還不一定見得著。工作組這種「跑」法,令他覺得大氣磅礡,跑得痛快淋漓,每日高質高效。就像你一步從這座山尖上邁到那座山尖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半個歐洲那麼大的地面及軍營踏勘了一遍。跟著韓政委「跑」,夏谷才知道中國何其大軍區何其大!跟著韓政委做事——無論做什麼事,夏谷都平添三分巨人的感覺。所做的任何事也就統統不是些許小事,都具備了相當的規格和級別。

    28天跑下來,夏谷再看韓政委,已沒有往日那種神聖感,也不知是他韓政委降下來了,還是自己升上去了,反正兩人挨近了好多,連玩笑都敢跟他開,連笑也敢笑在韓政委前頭了,居然還敢笑得比政委響些了。夏谷對韓政委這樣一方諸侯似的大軍區最高領導人——假如擱在春秋戰國還不得是齊桓公楚莊王一類的霸主麼,偷偷地產生了同事般感情,很舒服地將自己當做韓政委的一部分,很習慣地以韓政委的目光、思維去看待外界。連自己的笑,也向韓政委的笑靠攏,有點像韓政委的笑了。

    最初幾日,夏谷把韓政委獨具特色的笑,認作是一種「威」,虎笑不就是虎嘯麼?韓政委笑顏一展,三分笑而七分威,聽到他的笑聲心頭便有些凜然,覺得那笑聲比咆哮還威風。後因韓政委跟他親切接觸過幾次,他漸漸看出韓的笑,其實是一種語言,一種廣闊多意的、能夠以一當十的語言。比如部隊領導向他匯報某事,而這事他又不能明確表態,於是就呵呵大笑一陣,笑罷便轉入另一話題;再比如聽到某個棘手的問題,他內心很憤慨,又不能夠予之殺伐決斷,他因氣恨也會呵呵大笑一陣;還比如他不同意此事,又不想當即回絕,這時他也以呵呵大笑繞過去;那次視察陸軍339師戰史館,在無數戰爭年代的照片中,竟有一幅韓世勇當排長時的現場照:他扛著繳獲來的卡賓槍,右手托一隻盛滿水的鋼盔,邊喝邊笑……夏谷發現,原來韓世勇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愛笑並且會笑。當時,339師副參謀長,指著台板上的一挺老式機槍,硬說是韓政委那決戰鬥中親手繳獲的,是如今師裡最珍貴的戰利品。韓政委不說是自己繳獲的,也不說不是自己繳獲的,他只是快活地仰天大笑,在場的人都幸福地跟著他笑了……夏谷還發現,很少有人在韓政委大笑之後還敢釘著他追問明確指示,他們只能在韓政委的笑聲中自行揣摩去,韓政委給你們留有餘地哪,但看你能否正確理解了。每逢此時,夏谷總覺得妙趣橫生,心想「每天你要批那麼多呈閱件,難道也只批上呵呵二字麼」?

    一日中午,夏谷為了某件急事,貿然進入韓政委臥室,親眼看見了韓世勇睡態:他仰臥在床上,兩眼半睜半閉,瞳仁在眼縫裡清晰可見,臉上微微笑著,不打呼嚕……夏谷以為政委醒著,正要報告,驀地發現他是在熟睡。夏谷輕輕地退出來,驚詫而又莫名地感動了。他沒想到,韓政委即使在夢中也還在微笑,像醞釀著一個美妙的遐想;而且,他在睡夢中還半睜著眼睛,像警惕著什麼意外。——在兼蓄兩者的同時,居然還能從容入夢。

    韓世勇快70歲的人了吧,但於半夢半醒之間,仍然不愧是一個孩童。因為,只有孩童,才能同時擁有這麼多意境。

    韓世勇踩著厚重無比的步子,朝自己的奔馳280座車走去,秘書已經拉開車門,側立一旁。今日,工作組將長驅500公里路,返回軍區所在地。韓世勇一隻腳已經踏上車門了,就在那種姿態裡沉思了片刻,然後把腳抽回來,朝工作組其他人員乘坐的麵包車走來。宋部長、吳副部長、於副秘書長、石科長……紛紛將頭從車窗伸出來,目視著他,不知他將有什麼指示。韓世勇走到距麵包車幾米處,打了個手勢,意即:不必下車。隨即泛泛地朝麵包車揮揮手,叫道:「你們都好好坐著吧,我只有一句話。長途行車,最適合做什麼?你說。」他指定宋副部長。

    宋副部長不自然地笑道:「打個瞌睡唄。」韓世勇哼一聲,又指定吳副部長:「你?」

    「看看風景,養精蓄銳,……」韓世勇又哼一聲:「也是睡覺。你吶?」他越過於副秘書長和其他人,逕直指定坐在車尾部的石賢汝科長。

    石賢汝平靜地道:「長途行車,最適合於思考問題。」

    「都聽見啦?」韓世勇笑呵呵地望他們。「我也是這麼個習慣。車一動,腦子就停不下來。所以,我要求你們,在下車之前,一人給我拿出一個思想來!問題——就是昨天小結會上我說過那幾條,你們獨立思考,彼此別商量。也許在路上我就朝你們要方案了。」韓世勇說罷,眾人齊聲應是。他點點頭,回坐車上去了。

    麵包車開動起來,緩緩駛出集團軍營院大門,與前面的奔馳車保持一段距離。車內人在宋副部長率領下,紛紛弓起腰兒,向外頭送行的集團軍領導們揮手告別。雖然外頭聽不見車內聲音,他們仍親熱地嚷著常規告別詞,直待那樹林遮沒了對方,他們才撲撲地坐下身體,很累的樣兒。稍頃,宋副部長從麵包車前座、也就是那既寬大又不顛簸的位置上,轉過頭來——頭顱大約只轉動了二分之一,眼睛絕不可能看見車後,但意思已送到後頭。他笑著說:「老石啊,你是不是以為,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韓政委的話呀?……你那一句『思考』,害得我們大家都不敢放鬆嘍。這500公里路,心上得壓著幾噸重材料啊?」

    宋副部長歲數比石賢汝大得多,但他一口一個「老石老石」,從工作組組成那日起就是這麼叫,聽起來像「老師老師」。夏谷擔心地望身邊的石賢汝。因夏谷在工作組內職級低且年輕,所以每逢乘車,他都自覺地坐到最後一排座上。石賢汝雖然夠朝前坐的資格了,但是他似乎喜歡坐後頭。因此大部分時候,車後座就他們兩人。僅此,也足以便他倆親密起來。

    在宋副部長那聲「老石啊」剛剛出口時,石賢汝已將上身長長地湊前去,接聽指示。待他最後那聲「材料啊」落地,石賢汝立刻檢討道:「部長哎!方纔那話一脫口,我、我就後悔了,想改也改不回來。我、我們累了快一個月,何必再給自己加碼?不管什麼工作,回去再幹嘛!而且,方纔那話脫口之後我也反應過來了:你們幾位部長,其實都知道韓政委是什麼意思,想掏我們什麼話,你們故意不說。就我,我傻呵呵地不知道首長意思,才老老實實說了。」他說話有點兒口吃,經常是在「我」字上口吃。每當說到那個字眼,他都像要吐出個隱私那樣困難。為了避免口吃,他竭力說慢點,因此他說話時就如同有萬語千言悶在肚裡,眉眼口鼻甚至手腳都在用勁,加之語言精彩,所以不光叫人聽著可心,看上去也十分動人。

    宋副部長撲哧一笑:「沒那麼嚴重。你反應太快了。」

    「但是方纔我又一想:既然韓政委主意已定,我們說不說還不都是一樣麼?他是事先知道了答案才問我們問題的。要是大家都不說,韓政委肯定自己說,沒準還帶上點火氣說。而該我們幹的事,還是一項也逃不掉。所以部長哎,我、我冤枉。我只有沒命地希望你——快點當上大軍區政委,我們跟著你過好日子。」

    宋副部長笑罵:「見你的鬼!不管什麼玩笑,到你嘴裡就是一篇社論了。咱們這車裡,將來果真有人當上了大軍區政委的話,我看不是別人,就是你!」

    石賢汝誠懇地:「嗨……部長說我、我心坎上了。我我、我也正是這樣想的。」眾人哈哈大笑。石賢汝很滿意地看著大家笑,將身體舒舒服服收回座位裡,退出戰場了。

    夏谷湊在石賢汝耳邊道:「老石,我有句話老想問問你,一直沒敢問。」

    石賢汝眨著眼:「你問。」

    「如果話不對,你可別生氣。」

    石賢汝眨眼笑:「那肯定是句不對的話了。不過,你只管問,我、我老石要是愛生氣,15年前就氣死了。如今不還是健在麼。」

    「工作組裡有人說你是韓政委的心腹,韓政委每次下部隊都指名帶你,重要的文件材料也指名叫你搞。這次,本來是秦副司令員帶你去打演習的。碰上韓政委有動作,又叫你跟他了。外界看來,好像你被兩個首長爭來爭去。對不對?」夏谷緊張地看他。

    「你說吶?」

    「照我看,反正韓政委挺欣賞你的。」

    「唔,我、我也挺欣賞首長的。」

    夏谷頓時無可奈何,想想又不甘心,親切地詭笑著:「老石,你說話真有魅力。」

    「我、我知道你意思。我說話愛結巴。」

    「我不是那意思……」

    「是不是那意思都不要緊。告訴你吧,我、我徹底想過這個問題,結論是:石賢汝此人結巴,但他比很多伶牙俐齒的人會說話。」石賢汝笑瞇瞇望著夏谷,竟使夏谷愧得無地自容,拚命點頭,以示深信不疑。石賢汝仍然緊追不捨,「小夏呀,你還沒說你的意思吶,叫我給打斷了。你繼續說。」

    夏谷道:「老石啊,你說話有個口頭禪,喜歡帶『方才』二字,而平常人都是說『剛才』。你和別人不一樣,倒是和韓政委相同。他也從不說『剛才』,而是說『方才』。」

    石賢汝凝視夏谷,搖搖頭:「沒想到你挺能觀察的。你是個危險人物吶!我、我以後再也不說方才了。」說罷他拍拍夏谷肩,示意車內,「咱們也動點腦子吧,你看他們,已經思考起來了。」

    夏谷望去,宋副部長搖搖晃晃地呈瞌睡狀,吳副部長雙眼直直地射向窗外,副秘書長則細細地吐出煙縷……車內各人都擺出了自己習慣的思考姿態,顯然入定已深。於是夏谷也不說話了,先從昨天晚上韓政委的指示逐條想起,苦心琢磨下去。

    上午10時左右,車隊馳上312號國道,路面平直寬闊,夏谷只覺得身下一輕,麵包車已如扁舟順流滑行,輕妙無比。就在那一刻,夏谷心兒被車勢騰空一舉,跳出了一個思想。沒等這個思想化開來,就又跳出一個思想……一串串思想如炒豆般傾巢而出,夏谷把它們按住嘍,排好隊,組成了向韓政委匯報的方案。稍頃,腹稿已就。夏谷口中默默念動一番,頓覺得胸有千軍萬馬嘶鳴待發,那些觀點分析與段落,支稜著頸子在心中亂拱。而思想們正跺著蹄子渴望奔馳。方案是結結實實的,鏗鏘說理的,天然渾成的,正是韓政委所喜愛的風格。夏谷恨不能趁著新鮮勁,就趕到韓政委車內去匯報,他肯定欣賞。

    夏谷看看車內其他人。宋副部長等人還在舊有狀態裡沉思不已,那模樣令夏谷疑心,他們是不是睡著了?他探頭從側面看他們臉部表情,看見宋副部長口角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看來思考對於他是種享受,口裡含塊糖似的含著一個個念頭;吳副部長則小心翼翼地用指頭貼在大腿上默寫著什麼,思考對於他,便像夜兵偷襲了;而副秘書長的牙骨兒正在有力地挫動正在咀嚼不止,雖然不出聲兒但夏谷感覺到聲聲硌耳,思考到了他這兒就成了力氣活。……不管怎樣,他們顯然都已思考到各自的巔峰境界,心神兒都已化透,整個人都成為一堆思想或是方案戳在座位上。夏谷霎時不自信了,疑心自己太嫩。要不怎能這麼快就自我滿足了?再扭頭看石賢汝,便碰到他似乎是一直注意自己的目光。石賢汝微微一笑:「考慮好啦?」

    「沒有沒有。」夏谷說著,揪著自己心兒一抖,將那些掛在、叼在、扒在、攀援在自己心上的各種思想統統抖掉,心兒因過度輕鬆而痛地一縮。他將自己倒空,再重新思考。這時,他有了些慶幸,又有了些後怕。他得先固定住自己,再戰戰兢兢進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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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頭的奔馳轎車輕輕一聲鳴笛,朝一條岔路駛去,麵包車隨之跟上。宋副部長從前座轉過二分之一個頭,朝後面發話:「裡面是什麼地方?」

    石賢汝將身體長長地迎上去,回答:「坦克旅的一個器材庫,營的單位。」

    「計劃來這嗎?」

    「沒有計劃。」

    「哦……」宋副部長挺直腰。於是車內人都隨之坐直了身體,凝神注視前頭的政委坐車。黑色奔馳在崎嶇山道顛簸著,一直朝深處馳去。宋副部長低聲說了一句:「耽擱太久的話,今天就回不到軍區嘍。」沒人理他。稍過片刻,車身一跳,隨即駛上平坦的路面。夏谷脫口而出:「好像快到了。」石賢汝好奇地問他:「你怎麼知道快到了,以前來過?」夏谷道:「我怎麼可能來過。一般地講,軍營前面幾百米通路,總是要修得整齊些。而且,越往前去,路面應當越好,給外來者一個好印象:這才像個軍營嘛。我在下面部隊工作時就知道,假如讓領導沿著破破爛爛的垃圾道兒進入軍營,人還沒進呢,印象先就壞了。」石賢汝聽了頷首不語,身體內某處已在微笑了,大約兩分鐘後,笑容才從臉上滲出來。

    奔馳車進入一座可憐的營門,駛上一塊小操場。奔馳車在那塊巴掌大的地方裡,像泥鰍那樣彎過腰來,輕妙地停到一抹樹影下,使陽光曬不到車身。麵包車隨之跟上,駕駛員倒了兩次車,才將麵包車停放到與奔馳相齊的同一條直線上。但是樹影兒只有那麼一抹,已叫奔馳佔上了,陽光直射麵包車頂部。待會他們離去時,車內將熱得像一個蒸籠。雖然不遠處有一大片綠陰,卻絕不能將車駛到那裡去。它必須與奔馳保持隊形。打遠處朝兩部車望,就像一頭虎乖乖地臥在一隻貓身邊。

    韓世勇下車,在原地略站了站。前面平房裡早已衝出一個上尉,軍帽是匆匆戴上的,神情卻是面臨敵情一般緊張,跑到韓世勇跟前,閃眼看一下中將軍銜,唬得卡地敬禮,用全部衝動進出一聲:「報告!」接著竟說不出話。韓世勇擺擺手,示意他不要緊張,他才定下神,喊出一連串報告詞,「報告首長,坦克旅器材庫全體同志正在點驗裝備。主任胡天民報告完畢,請首長指示。」

    「你是這兒的領導?那個小李到哪去啦?」

    「報告首長,老主任李興已調旅部任副參謀長。我是剛剛上任的。」

    「哦呵,祝賀你嘍。我們幾個人,都是軍區的,順道彎到你這來看一看,馬上就走。你不要報告旅裡,省得他們跑來;也不要打亂工作計劃,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去,我們不要你陪。不喝水不吃飯,你回到你位置上去吧。」

    胡上尉呆呆地,驀然道:「報告首長,我們有沙田西瓜,個頂個的好瓜,都泡在井裡呢。那口井上百年啦,水質又涼又甜。沙田瓜浸裡頭比冰箱好吃一萬倍!」

    韓世勇撲哧笑了:「那麼,就吃你兩個瓜吧。」

    「是,首長。」上尉歡喜無限的樣兒,登登地朝回走,政委秘書跟上他,簡單叮囑幾句什麼話。石賢汝盯著上尉背影歎息:「這小主任真可愛,一下子就撲進人心懷裡來。」

    夏谷幽幽地道:「是呵,又涼又甜。叫人想起我當年了。」

    「喔,你當年有這麼純樸嗎?」

    「我在一個山溝溝裡頭呆了八年,沒見過大校以上的官。你想能不純樸麼?」

    「以你今天的模樣看——不像。」

    韓世勇向前面短松崗望望,回頭朝工作組揮揮手,兩眼已如兩口冷冷的井,低喝道:「我走走。」兀自朝山崗上走去。

    那山崗不高,土色也不甚分明,石塊半立半臥的,瞧著挺乖。數十株針葉松,樹幹上皮殼龜裂,一片片翻翹著。這些樹狀如斜斜的老人,東一株西一株,樹身一律朝南傾歪,一看就知道長年叫北風吹的。沿山勢下去,遠處有一條正在開通的公路,如果不出意外,數月後這座小山包將被公路拿去墊底。夏谷朝平房那裡看看,西瓜還沒有來,只幾個兵趴在窗口上偷窺這裡的首長們,就他們而言,今天這場面也許在整個服役期裡也難得一見。夏谷昂首挺胸,首長似的在空曠地踱了幾步,意思是叫他們看看自己,也是「首長」中的一員了。然後他縮進樹陰下,散散地望韓世勇,卻懶得猜想他在那裡踱什麼。

    韓世勇踩著一條若有若無的小徑,東看看西看看,時而朝草叢裡踢上一腳,時而停定默想。白襯衣背上有一塊已汗透,銀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漸漸地,他已登上山頂,臨風遠眺,整個人宛如貼在藍天上。夏谷看著眼饞,直覺得整座短松崗都被韓世勇的偌大情趣壟斷掉了。他道:「好想跟上去看看。」便要動身。

    「別去!」石賢汝在旁低聲道。

    「為什麼?」夏谷看見了石賢汝的嚴肅神情。

    「你讓他一個人走走吧。為了到這裡來,今天我們多繞了幾十里路。」

    「到底是為什麼呀?」夏谷挨近石賢汝,使勁看他。

    石賢汝合掌點火,叼上一支煙。那煙卷在他嘴上一翹一翹地,道:「好吧,我、我告訴你。但是你聽了後,絕不能亂說亂用。」

    「當然!」夏谷卻不解:不能亂說好懂,這不能「亂用」是什麼意思吶?

    石賢汝眼兒瞟上藍天,似凝神運氣,牙骨兒一緊,從腦中極深遠處拈來個文件,一字字複述道:「1948年4月22日,韓世勇率四野十縱五團兩個連,在短松崗一帶執行阻擊任務。敵31軍坦克營並一個團,大約兩千人,經短松崗赴寧遠鎮馳援。縱隊首長要求韓世勇不惜代價抗擊四小時,之後就算勝利。韓的兩個連,在此地苦戰一個半小時,陣地就被敵突破。之後,欲退不能,欲守也不能,部隊大亂,班排各成為散兵死戰了。又堅持了幾十分鐘,敵軍就越過了短松崗。韓的兩個加強連三百餘人,陣亡一百二十七,傷百餘人,韓自己也重傷昏過去了。這是四野十縱戰史上一次有名的敗仗!其中,有韓在指揮上的問題,有上級部署上的問題,戰後,野戰軍首長追查下來,誰也逃不掉。韓從營長撤為排長,那個營,連番號也改掉了……」

    夏谷驚愕著,一時也忘了掩飾驚愕,怔怔地說不出話。

    宋副部長走過來:「談什麼哪?」

    石賢汝笑道:「隨便聊聊,夏谷在給我吹他當年談戀愛的事,有一大幫姑娘追求他。」

    「年輕呵,」宋副部長興致盎然,催促著,「往下說啊,我要親自審查一下小夏戀愛史。」

    夏谷吭哧吭哧地:「我、我是談過一個對象,沒成。被她踢了。後、後來……行啦部長,您就別逼我現醜了。看這天熱死人。」夏谷掏出手絹揩汗,編不下去。

    宋副部長呵呵大笑,笑罷朝石賢汝跟前湊湊,小聲問:「老石,注意到沒有,政委好像有點心事?」石賢汝趕緊朝山上望望:「噢,可能,很可能。」宋副部長探究著:「你看政委在想什麼呢?」石賢汝搖頭:「拿不準。會不會是某某軍班子的問題?」宋副部長頷首道:「我正是這麼考慮的。你們聊吧,我去跟政委談談。可能他正需要我。」

    石賢汝看著宋副部長朝山崗上走去,似乎自語道:「短松崗戰鬥,好多二級部長至今也不知道,戰史上也沒提過。」言罷看夏谷一眼。

    夏谷發誓般道:「你的話爛在我心裡了,絕不會說出去的。」他很為石賢汝的信任而感動,竟將那麼要害的史料告訴自己,使得自己對韓政委的認識大大深入了一層。但是他也惶恐著:不明白自己何以值得石賢汝如此信任?又如何配得上他的信任?再如何報答他的信任呢?石賢汝說:「你也不必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韓幾年前來過一次,那是他剛剛當政委的時候。再早,『文革』動盪罷官撤職時也來過,聽說那次來連車也沒有,警衛員也沒有,隻身一人走著來的。這裡埋著他127個戰友,是他的滑鐵盧。他每逢人生關鍵時刻,怕都要到此來懷舊。當年他從一個營長掉到排長位置上,栽得慘哪。不過韓世勇畢竟是韓世勇,到大軍過江時,他又幹上教導員了。從此他就沒當過軍事幹部,一直從政工這條線上來的。有時我也胡思亂想啊,韓政委當軍事幹部打的最後一仗,是一場敗仗,這可是他一輩子的轉折點啊。別的不說,光是念念不忘當年之恥的韌勁兒,就挺了不起。我甚至想,也許短松崗戰鬥不像人說的那樣,也許責任不在他,他不過是蒙冤受過而已。誰知道呢?他也從來沒透露過。這一次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又來這兒了,會不會是公路快要把山崗子平掉了,他來告別一下?」石賢汝思索著。

    夏谷遠遠望去,韓世勇仍然臨風佇立,那模樣使他撲撲動心。他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夠,一顆心也偎在那崗子上了。1948年4月22日是一個釘子,將堂堂韓世勇釘在這。而自己再怎麼看也是幾十年之後的眼光,要真能看懂才怪。短松崗普普通通的,天曉得竟是塊聖地,埋著127個烈士,卻沒有什麼人知道這是一塊聖地。要是當年這兒打的是一場勝仗,這兒要不弄成個烈士陵園才怪……他把自己酸楚感受跟石賢汝說說,石賢汝點頭道:「我就曉得你別有感觸。說得對呀,敗了,連個碑都沒有,勝了,這兒就是聖地。」

    「韓政委會不會又要高昇?往北京調?」

    石賢汝不語,表情含蓄。

    夏谷看見,宋副部長爬到山半腰,韓世勇朝他用力揮揮手,宋副部長趕緊掉頭退回來了。夏谷說:「時機不對。還好我沒跟上去。」韓世勇又獨自在那裡躑躅片刻,然後悶悶地下山。

    老榆樹下頭,已搭開了幾張行軍桌,沙田西瓜被斬頭去尾,切成一片片。每片都已是最好的瓤兒,無籽,鮮紅,水晶晶的,擺在幾隻大茶盤上。遠遠望去,可看出瓜上空飄著濛濛的冷氣。上尉朝這跑來,竟忘了戴軍帽,因興奮而跑得像隻兔。近了,才驟然意識到什麼,放慢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更持重地走來。立正敬禮。「報告,都準備好了。」

    宋副部長搶先說道:「小鬼,你去請一下首長。你是主人麼。」

    上尉便朝韓世勇跑去,在山腳那兒迎住他。韓世勇見了上尉就十分親切,站在那兒跟他說笑,兩人宛如父子。然後,兩人前後挨著僅差半步,朝這裡走來。宋副部長們紛紛起身,面向韓世勇站定。韓世勇伸出大手朝榆樹方向一推,動作跟毛主席似的有氣派:「走噢。打個殲滅戰!」大家便隨他走去。快到西瓜案子前了,韓世勇停步,不是看瓜,而是抬頭朝老榆樹上看了一陣,呵呵笑道:「又添了一窩喜鵲嘛……」這時,夏谷聽見身邊石賢汝輕輕地、動人地呢喃著:「喜鵲喲……」

    韓世勇居首,眾人圍著行軍桌坐下,目光頓時被瓜兒映得雪亮,面前涼甜撲鼻。韓世勇雙手捧起一塊瓜,朝上尉拱一拱,高叫著:「韓某多謝嘍!」劈頭一口咬下去。上尉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亂擺手:「請請請。」眾人也不多話,各自抓過一塊入眼的瓜,吭哧吭哧大嚼,不時進出叫「好」聲。這堆瓜兒顯然是精選出來的,塊塊都熟得恰到火候,沙瓤,汁水厚,甘甜可口,入口便化,且無甚籽兒,叫人吃得口順。

    韓世勇吃了大半塊,就放下不吃了,怎麼勸進,他也只搖頭說:「我夠了。你們吃你們的。」但是他不吃,別人吃起來就不大自然了。不吃又可惜,只好象徵性地吃。韓世勇瞧出大家意思,就走到邊上去,在榆樹下踱步。夏谷湊到石賢汝耳畔,小聲道:「瓜是好瓜,可是叫那幫兵們切壞了。他們是用菜刀切的,瓜瓤染上了菜腥味。政委怕是聞出來了。」石賢汝疑問:「你怎麼知道的?」夏谷反問道:「我白在部隊幹那麼些年嗎?」石賢汝端起一塊瓜細細嗅了一下,果然。方才口渴,不覺得有異味,現在饑饞已解,便嗅出了菜腥味。他一言不發,起身向伙房走去。稍頃,夏谷也跟過去了。到了伙房,看見石賢汝正舉著一把刀,用鼻子嗅它。「不錯,是用它切的,小夏你趕緊磨磨刀,把菜腥氣去掉。」夏谷上前,拿過刀來,在邊上那塊磨刀石上噌噌蕩幾下,又抓一把細鹽撒上去,再噌噌蕩幾下,使水沖淨。把刀交給石賢汝道:「行啦。」石賢汝不接刀,指著它道:「你再切幾塊瓜。」夏谷抱過一隻大瓜來,敲敲聲,擱案上,揮刀斬頭去尾,幾下子就將它剖開,每塊瓜瓤都像只彎月牙兒。石賢汝瞧著十分動容,湊到瓤上嗅一氣,笑道:「小夏你它媽真行!在伙房幹過吧?」不聽也沒準備聽夏谷的回答,就顧自用一隻乾淨盤子裝上幾塊瓜,端出去了。

    石賢汝端著瓜兒走到韓世勇身邊,用三分懇求七分命令的口吻道:「政委,你再吃幾塊。無論如何也得嘗一嘗。」韓世勇正在看那株老樹,扭頭盯石賢汝一眼,再看看其他人們,道:「好吧,再來一塊!」他拿過一塊瓜,隨便咬了一口,品嚐著,旋即眉開眼笑,很快把它吃盡,然後又主動拿過一塊。邊吃邊說:「小石啊,你要是把這棵老榆樹看懂嘍,你的文章會大進一步。你給我好好看看它,用心看。」

    「是。」石賢汝就端著盤子,站在那兒觀看起老榆樹了。

    這株老樹大約有二三百年了,樹冠龐龐然如一座臨空的山包,將漫天陽光盡行遮住,樹下的土壤都帶涼氣。樹身斑駁鼓凸,說直也不直,說歪也不歪,而是若正若斜地起伏著伸上去,觀之古意盎然,叩之有銅鈸聲。樹底下,虯根在土中隆起,隱然生有蛇背那樣的花紋,似活物在土中遊走不定。再遠些,虯根消逝,但走勢已在大地深處蔓延開,仍給人無盡感覺……石賢汝奉命用心看老樹。開始,他只是用眼兒執行任務,並不動心。看著看著,意思出來了,越看越有味,不由得把樹下的韓世勇也看進去,把樹上的喜鵲窩也看進去,臉上顯示若有所悟的樣兒,狀如醞釀一篇大文章。

    石賢汝道:「首長,看出點意思來了,想請您指正。」

    「說說看。」

    「八個字:若正若斜,若斜若正!」說罷,石賢汝先被自己的話感動了,那八個字暗藏多麼深刻的政治智慧啊。

    韓世勇聽了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兀自仰首呵呵大笑。他以大笑代替了評價,竟也是一種若是若非的意思。但笑,卻笑得無限歡喜。

    夏谷卻在邊上冷眼相看,連韓世勇帶石賢汝、連老榆樹帶喜鵲窩統統看在眼裡,他剛才被石賢汝指揮著又是磨刀又是切瓜,雖然心甘情願,但沒想到石賢汝端起瓜後喊也沒喊自己,獨自就奔韓世勇去了,這豈不是撂下自己——又端著自己的一部分上貢去的嗎?又見這邊宋副部長等人,都訕訕地圍坐在瓜案邊上閒聊,耗時間。那兒雖只他們兩人,那兒卻叫這兒全體人們魂牽神繞;這兒擁著大堆的人,這兒人卻有點失神落魄……

    夏谷恨恨地譴責自己和這兒人的心態:「失態!」由於譴責得狠,心裡也就通達得快。之後,搶在眾人頭裡表現得平靜如初了。他孤獨但很純淨地微笑著,致使那臉兒挺耐看的。

    再出發時,韓世勇叫宋副部長上他的轎車。宋副部長跑過來緊張地到處找:「我的皮包呢?」夏谷趕忙把他的大皮包翻出來遞給他,嚴肅地調侃道:「部長您現在是軍區首長待遇了,起碼應該先丟包煙下來,再拋棄我們吧。」宋副部長歎道:「小夏你不懂,首長車不好坐。在這兒我們大家能隨便聊天,什麼醜話粗話都敢說,在那車裡行麼?」夏谷點頭附和道:「恐怕不行。」心想你在這也沒說過什麼醜話粗話呀!「你在那邊多保重,我們大家懷念你哪。」宋副部長向麵包車裡人擺擺手,迅速去了。

    麵包車前頭空了個位置,而且是個好位置。吳副部長叫石賢汝到前頭來坐。石賢汝搖頭道:「萬一宋部長又回來呢?還是先空那吧,不急。」

    車隊開出去半個多小時的樣子,前頭的奔馳靠邊停下了。宋副部長從轎車裡出來,仍然拎著大皮包,回到麵包車上。從他臉上瞧不出尷尬,笑呵呵道:「我說請我幹什麼呢,原來是匯報。輪流上陣。老吳該你啦。」

    夏谷又翻出吳副部長的皮包遞過去,吳副部長道:「我不需要它。」他空著手兒,胸有成竹地去了。宋副部長因已匯報過,解脫了壓力,精神頭十足。他看著夏谷等人苦思冥想,便居高臨下地說說笑笑,翻倍地瀟灑。夏谷問他首長特別關注什麼?他說:「各人和各人不一樣,你想怎麼講就怎麼講,不要緊張,特別是不要有取巧心理。」後一句,已是批評他了。

    在往大軍區的路上,奔馳車且走且停,麵包車裡的人,挨個去政委車裡匯報。其順序粗看是政委隨意請去的,實際上已大致按照職務高低。職務一般高的,則資歷老些的又靠前。匯報的時間長短不定,石賢汝在政委車裡呆得最久,回來時表情如故,誰也看不出名堂來。夏谷料到自己肯定是最後一個,而肚裡的方案卻還是七零八落。順序越挨近他,他越是惶恐。這時,石賢汝湊到他耳畔低聲說了一句:「問你什麼就說什麼,不要多話。」

    夏谷頓覺豁然。立刻想到,這淡淡一句叮嚀,卻是匯報的要津!心裡一定,緊接著,原本枯寡的胸腹,竟湧出無數可供匯報用的嚴謹語句,他稍加調理一下,脈絡漸漸分明,觀點哪材料哪,環環相扣噴薄欲出,他預感到自己將精彩紛呈了,神情已躍然,口唇嚅動不止。……前頭的奔馳又停了,夏谷不等喊,就躬身下車。石賢汝在他背上拍一掌:「簡潔。」

    夏谷鑽進奔馳轎車小客廳似的車廂裡,甜滋滋的冷氣浸潤著他。韓世勇朝他點頭,示意他坐到身邊座兒來,然後就垂眉閉目,小酣著或者沉思著,久久不語。夏谷看出韓世勇累了,也就不驚擾他,在旁邊靜靜等候。此刻,他與萬眾矚目的赫赫將軍只在咫尺間,且能在無覺察中細細地看他。原先隔一段距離時他只能看到韓的光彩與威儀,現在靠得這麼近,便看出了絲絲老態鏤在他臉上,呼吸中有一股令他不適的氣味,白髮色澤暗淡,額間有刀痕,和皺紋混在一塊……夏谷猛然地同情這個將軍了,堂堂大軍區政委實在不好當呵。近一個月來,他每日只能休息幾小時,要看那麼多文件,見那麼多人,無休無止的會議。對每一份文件要寫下不同批語,對每一個人,要說不同的話。他每天要說那麼多的話,從無一句妙語,也從無一句粗話,每句都是實實在在的,有點像聖經的語言風格,無論大人孩子,一聽就懂。他好像故意把自己語言中光彩處統統掐掉了,故意砍去一切奇巧而只取樸拙,以求語句最大程度地平實、易懂、好記,就像掐掉枝蔓的樹幹兒那般醒目,光剩下重點與核心。那些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妙語不絕的傢伙,在他看來恰恰是不可靠的。而那些沉默寡言、說話因緊張而詞不達意的部屬,往往能天然地使他信任。他每天不光說,在說的時候他也是自己語言的聽眾,他必須意識到自己的話產生的種種作用,要警惕自己的話哪些被執行了,哪些被人遺忘了,哪些被歪曲了。他不光說,更多地要聽別人說,幾乎從早到晚他身邊都簇擁著各級領導,不斷地跟他說這說那。在所有的話裡頭,只有一部分是真有價值的,其餘都屬於可有可無。但他兼收並蓄,面不改色。他已習慣於聽廢話、假話、空話、重複的話和別有用心的話……他耐著性子從容不迫地聽,好像那些話真值得他聽似的。好多次連夏谷都聽煩了,他還在以微笑鼓勵對方說下去。從他身上夏谷才知道傾聽是一門比說話更大的本事,這門本事最充分地體現在領導者身上。這門本事成熟的標誌就是:你能否聽得進廢話。每天每天,他還要不盡的思考,要大笑,要看內參看新聞聯播……這些事在別人那裡可以取捨割棄,在他那裡卻是一種生命本能,只要他活著就不會有結束。他每天每天都具有超人的密度,整個兒是濃縮著的,高質量的,這樣他才能不斷把自己融化到軍區每個角落裡去。而自己還是自己,老也沒縮小,老也沒被化淨。

    韓世勇睜眼了。夏谷振奮精神,就待他開口,便把自己倒給他。

    「停車。」韓世勇朝駕駛員低聲道。然後轉臉對夏谷說,「叫石賢汝來。」

    夏谷驚疑片刻,才意識到沒有自己事了。他連忙打開車門下車,朝麵包車奔來。石賢汝已下了麵包車,在車門外迎接夏谷,關切地看著他:「怎麼樣?」

    夏谷努力笑著:「政委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叫石賢汝來!」

    石賢汝朝奔馳走去,步履從容不迫。鑽進奔馳後,車隊繼續向軍區所在地進發。在剩下的幾小時路程中,石賢汝一直坐在政委的奔馳裡,再沒有回來。

    麵包車裡一直悶悶的,眾人都在打瞌睡。夏谷有些同情車裡的副部長們,他們在韓世勇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不及軍區小報的一個科長石賢汝。他們心裡也許正不好受,也許習慣了許多不好受的東西因而不再感到不好受了,也許只是自己多愁善感反替人家酸楚不已……不管怎麼說吧,石賢汝這傢伙就是了不起!

    這麼了不起的人居然還只是個科長,而這些看上去沒什麼了不起的人卻都幹上部一級的領導啦。那麼,究竟是誰了不起呢?

    29

    當天晚上,夏谷給季墨陽部長家掛電話,報告自己任務結束,返回機關了。並請示著:「部長您看,需不需要我跟您匯報一下?」

    季墨陽沉吟片刻,道:「好吧,過10分鐘,你到我辦公室來。」

    在季墨陽沉吟的那個片刻裡,夏谷已經有些後悔了,覺得自己有點貶值。不禁疑心自己對季部長是不是太熱切,太迫不及待地往上靠啦?一點事也弄得興頭頭地,妄圖引起季墨陽注意,其實匯報這種事完全可以放到明天再說。他本以為季墨陽聽到自己聲音後,會興奮地邀請自己去家裡坐坐,聽他放開來談韓政委工作組的所有情況——季部長難道不想盡快知道韓政委此行的精神麼?自己全知道!自己在政委身邊呆了快一個月,而部長你在千里以外。你只有通過我,才能得知政委在下頭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以及一萬種意境與細節,以及與你有關的一些事兒。這一切,我是直接參與的,你雖然是部長但這次你只是間接介入的了。沒想到部長居然沉吟了片刻。然後,居然讓自己到辦公室去。就連他自己,居然也多餘地從家裡走到辦公室那兒去。

    夏谷很失落,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部長家。在家庭氣氛中談話,說著說著就會染上點親情,隨意笑語,不大設防,上下之間由於近乎了便漸漸情如手足了。再加上自己給部長帶上來的幾斤龍井新茶,肯定當場泡上兩杯,品茗暢談。他調軍區兩年了,還從沒去過部長家……

    夏谷在屋裡坐了足有20分鐘才出門。估計著:加上自己走到辦公樓所需的時間,部長應已在他辦公室裡等候自己20分鐘以上了。這個白等,是夏谷奉還他的。

    隔很遠,夏谷抬頭望一眼部長辦公室裡的窗戶,那裡面的燈光和別處辦公室不一樣。別處辦公室的燈光很硬很亮,部長辦公室的燈光很軟很柔,裡頭宛如臥了一隻水汪汪的月亮。大約別的幹部習慣於用電不要錢,有事沒事也把所有的燈全開著,以為越亮越好。而部長才知道什麼叫暗中獨醒,什麼叫靜夜幽思,不會叫光紮著自己,只讓光們裹著自己。並且從光中捉出一縷,按到面前文稿上。夏谷引頸瞧三樓那扇窗片刻,瞧出一派玄迷,不禁撲撲地心動:將來我坐在那辦公室裡,要不要換一片窗簾呢?目前這窗簾太老氣了。

    一樓是水磨石地面。二樓是珵亮的木地板。三樓除了木地板外,還有一層塑膠地毯。感覺也是這樣,越朝上走,人越輕盈。夏谷沿著地毯走到盡頭,敲敲部長門,待想起來喊「報告」,已經晚了。看來跟韓政委個把月,把老習慣都弄丟了。

    「是小夏吧?快請進來。」

    季墨陽從辦公桌後面站起身,捉住夏谷手將他拽入沙發裡,自己卻不坐,站在旁邊親切地看他:「瘦了瘦了,不過,你可是越瘦越精神啊!快說說,這次跟韓政委下部隊……」

    夏谷矜持地笑著,斜眼朝辦公桌上看看,沒堆什麼公務嘛。他吱一聲拉開大皮包,摸出三包茶葉,雙手遞上:「部長,這是你的老戰友,省軍區黃副司令送你的,說是一級龍井。」季墨陽叫道:「黃副司令是我老首長呀,我從沒給他意思一下,他卻年年給我送茶嘗新。不好意思,慚愧慚愧。」接了過去,仍然喟歎不止。夏谷其實知道黃副司令是部長的前輩領導,但他故意說成是部長的戰友,以為這樣能把部長順便舉高點。他道:「部長呵,我看你只管用他的茶,反正他也不是花錢買的。我這次下去才發現,你在下頭的朋友真多呵,走到哪兒都有人問你情況,同行的部長們都羨慕你吶。要是我把他們托我的各種『意思』都帶回來,我肯定提不動。黃副司令交待的我才不敢不帶。」

    季墨陽笑道:「謝謝你啦。不過我想沒那麼嚴重。我在下頭熟人不少,但朋友屈指可數。」

    夏谷又從皮包裡摸出一包精美茶葉,約有二斤,忸怩著:「這是我的老部隊送我的,『明前』龍井!你留下嘗嘗。」

    季墨陽接過那包清明前采制的、可稱之為極品的龍井茶,隔著包皮嗅著它,謹慎地說:「明前茶……你這一包,頂他們十包也不止呀!」

    夏谷見季墨陽完全曉得此茶的價值,自豪地笑了。其實,這茶是他用四分之一價錢從老部隊買來的,說人家送他的也並非自詡身價,其中起碼有四分之三的價值是人送的嘛。倘若不是至交,誰肯這麼捨得送呢?

    季墨陽陶醉道:「我不抽煙不喝酒,就是愛喝天下名茶。小夏,感激不盡啊。我們現在就泡上它,邊喝邊談。喝個夠,也談它個夠!你看好不好?」

    夏谷興奮地起身:「早就想和您聊聊啦。部長坐,我來泡。」說著就要動手。

    季墨陽攔住他:「不不,你坐,你是客!再說,叫你泡說不定還給我泡糟了呢!……」他笑瞇瞇地走到長條桌那兒,將桌上的幾壺開水一一打開蓋,試試溫度,然後選中一壺提過來。又走到櫥櫃那裡,打開櫃門,取出一套宜興茶具,挑兩隻紫砂杯,使滾水燙透了。拆開茶葉包,嗅一下,又笑,用手指輕輕彈出些許茶葉片,傾入兩隻杯中。再衝上滾水,每隻杯中只沖了不足半下子,蓋上蓋,站邊上怔怔地看著它。似乎能透過杯子,看見茶葉片在裡頭漂浮翻滾,能聽見它們舒張滋潤的聲音。稍頃,他又打開蓋,學那鳳凰三點頭手勢朝杯中加注滾水……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始終一言不發,樂在其中,旁若無人。夏谷從打開的櫃門裡看見,裡頭有各式各樣的茶葉盒子和大大小小的茶具,甚至還有成套的雀巢咖啡飲品。他怦然想:無怪乎公務員說,部長一天起碼要喝掉三暖瓶水。那麼他一天到晚得動多少腦子啊。

    季墨陽打開杯蓋,噓著氣兒嗅一嗅,呷上一小口,含在口裡品品味兒,然後化入腹中。又連啜幾口,歎息著,如癡如醉,朝後一倒,腿長長地伸出去,將整個身體都伸直嘍,狀若平躺在沙發上。而那只茶杯仍然托在掌中,穩穩地擱肚子上,隨著呼吸微微起落。夏谷從來沒見季墨陽這麼不像部長,也從來沒見他這麼舒坦過,不禁笑了。

    季墨陽目視天花板,知道夏谷為什麼笑,幽然道:「我給首長當過公務員,也當過秘書,端茶倒水的功夫可是練出來啦。軍區前後幾屆軍區領導,誰沒有喝過我泡的茶?……我跟他們學了不少哇。好啦,不談這些。咱們言歸正傳,這次下去,情況怎麼樣?」季墨陽坐直了身體,順手從桌上拽過筆記本子,擱到沙發扶手另一邊。那裡位置偏僻,交談者將看不見本上記什麼。

    夏谷立刻也跟著挺胸收腹,兩腿放回該放的位置,微一思索,侃侃地匯報起來。韓政委工作組一個月來大致情況,諸如有哪些人參加,跑了哪些地方,著重抓了哪些問題……這些綱綱他只用幾分鐘就講完了。然後直接切入要津:詳細地回憶韓政委在下頭做過的各種指示,在各種場合說的各種話,某軍出現了什麼問題,工作組內部有何看法,等等。儘是當領導的最為關注的情況。他說話不急不緩,言簡意賅,跟他參加工作組以前的說話方式相比,恍如換了一個人。其中,涉及到季墨陽這個部的情況共有三點,夏谷注意季墨陽的反應。

    一是:韓政委在和夏谷散步時談到,「你們季部長好讀書啊,聽說二十四史已經通讀了十七八史。另外,雜七雜八的書也看了不少,有沒有這事啊?我們軍區有一個書狀元,就是他嘍。另有一個筆狀元,我看要算石賢汝,文章不錯……」

    季墨陽凝神不動,心裡已將韓政委這話揉碎了,輕聲問:「你說什麼沒有?你怎麼說的?」夏谷道:「當時我不知道這話的厲害,我就隨口問他了。我說:『首長啊,您看咱們軍區武狀元該是誰呢?』我想堂堂幾十萬部隊,總有個武狀元吧。」季墨陽脫口叫著:「問得好!」夏谷道:「政委當時也是這麼說的,『你問得好嘛。要說武狀元,那就是劉司令劉達了!……』部長你聽政委這話,豈不是拿你們兩人和劉司令並列麼?韓政委根本不提自己是什麼狀元,多有風度,多有涵養。」夏谷熱烈地望著季墨陽,以為自己這個信息,使他萬分受用了。

    季墨陽臉上竟是一片冷霜,默默地在小本上記點什麼,不語。夏谷不禁駭然,低頭飲茶。

    季墨陽道:「唔,韓政委的確目光遠大。我覺得,我們應該領會首長這話的精神實質,不要死盯在一個結論上,自己瞎陶醉。我算什麼狀元,一個書獃子吧。不不,一個都不到,半個書獃子而已。你再接著說。」

    另一次與季墨陽部有關的情況是:工作組在某集團軍檢查思想教育狀況時,查出了一個薄弱環節。韓政委當著全體人員的面,指著夏谷道:「你把我的批評帶回去,告訴他季墨陽,第四季度的計劃要重搞。下面問題,根子在我們機關。有些同志頭腦僵化,以不變應萬變。這樣不行……」季墨陽細問夏谷,那個薄弱環節是什麼,然後禁不住笑了,隻字不往本上記。夏谷暗暗納罕:部長當眾吃了偌大一個批評,怎麼還挺高興呢?而剛才韓世勇把他誇獎成狀元,他反而壓抑得緊。

    ……匯報到後來,已近乎促膝談心,氣氛暖融融的。季墨陽且聽且記,時簡時繁,沿途還噗噗喝茶不止,一暖瓶水幾乎已空。他將杯中茶渣潑去,又給自己和夏谷泡上新茶。因茶水喝得透徹,光輝便隱隱從他皮下透出來,眉眼間精神抖擻,一舉手一抬足都充滿力度,整個人都已躍然。夏谷獨自說到現在,忽然感到已將想好的話語說盡了。只由於身心泡在這極適於交談的氣氛中,談興便濃濃地總也不盡,恨不能將一句話拆成幾句說,將自己和部長拴定在這個美好的夜境裡。

    「不錯,你此行收穫不小,我聽了也很有啟發。過兩天,估計韓政委會召集各部領導開會,你讓我預先有了個準備,凡事對得上號了。」季墨陽若有所思,似看非看地看了夏谷一眼,「我這人毛病就是急,慢三天不如快一晨。老想趕到別人頭裡,多知道些事。唔……好茶喲。」

    夏谷意識到,這聲「好茶喲」是個暗示,自己該告辭了。便站起來:「部長,不早啦……」

    季墨陽驚愕地看他,伸手一把將他按回沙發:「別走別走,聚一次不容易。再聊一會。說心裡話,你對大機關還不瞭解。機關裡人雖然天天碰面,但要說認真地聚一聚,只怕一年裡也沒得一次。」說著,神情已是十分蒼涼了。

    夏谷大為感動。他原以為在熱熱鬧鬧的機關大院裡,只有自己這樣既無根基、又無朋友的單身幹部才會寂寞,每逢週末就沒處去。絕對想不到,季部長整天叫那麼多人圍著——且還是親親熱熱、密不透風地圍著,竟也有濃濃的寂寞感。這才是身在人海的寂寞了,別有一番淒楚是啵?夏谷頓時覺得部長親切得不行,大咧咧又坐下來,鬆弛四肢,讓沙發軟軟地裹著自己,歎息著,臉上是很理解並且很沉重的樣子。只聽季部長說:「小夏,剛才你談了不少情況,但都是關於別人的。你還沒談談自己吶,你個人對此行有何感受啊?」

    「部長,嘿嘿嘿……此行嘛,足夠我消化一陣的。悶在下頭部隊時,我幹上小半輩子也學不到這麼多東西。有時候哇,我甚至覺得,在下頭干個團長師長的,也不一定有在上頭當參謀幹事視野開闊。到底位置高低不同啊。」夏谷感慨搖頭,不急著說,先取杯啜茶。

    「韓世勇給你什麼印象?」季墨陽見夏谷被這個尖銳問題唬得一愣,笑了。「別怕,隨便說說,這裡就我們兩人。一個優秀的下級,在精神上應當敢於跟任何領導擺平了。」

    「他有凝聚力。謹慎。說話毫無光彩但滴水不漏。善於傾聽。深明權力藝術。下頭人對他又敬又畏。工作組人對他五體投地。我覺得,他在軍區恐怕比劉司令更有……」夏谷不敢說了,但是季墨陽顯然也聽懂了他沒說的話。問道:「你瞭解劉達嗎?」夏谷搖頭。季墨陽道:「那你怎麼知道他比劉達更有力量呢?」夏谷臉紅,囁嚅著:「我就是那麼感覺唄。」

    季墨陽一歎:「只怕是群眾性的感覺喲,相當有代表性……其實他們兩人,一個有威,一個有智。崇尚威的人,覺得劉達了不得;崇尚智的人覺得韓世勇不得了。我覺得,兩者不可比,不必比,不需比。龍和鳳怎麼比啊,只有拿龍和龍比,鳳和鳳比嘛。拿不可比的東西非要去比,一比,且不講結論對錯,先就把自己弄糊塗了。」

    夏谷興奮道:「部長,你真深刻。」

    「那是因為我也糊塗過嘛。咱們好多精力,都用在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上頭了,動不動就喜歡講複雜講全面,我看是化神奇為腐朽。你再往下說。咱們是討論問題,也許他們終有一比。比如,被下頭人鼓噪著,逼得他們一比高低。不比竟不行!哈哈哈……」

    夏谷呆呆地,看著部長敢於在如此危險的話題中大笑,不由地自慚形穢。季墨陽催促他再說,他心中猛地閃過一念:要是石賢汝在這兒,季部長可就有對手了……他惱火自己的猥瑣勁兒,不禁模仿部長的風度,蹺起腿,也瀟瀟灑灑地談起先前敬畏不已的韓政委了。

    「韓世勇啊,」夏谷直呼其名,一旦這麼叫開口了,膽子陡然變大。「一天最多只睡四個小時,中午一小時,夜裡三小時,其餘時間除了吃飯,都投到工作裡。比我們年輕人精力都旺盛。他每天吃得也少,小半碗麵條,一壺老酒,桌上菜也完全和我們桌上的一樣。而且,凡是對蝦海參一類的大葷,他還根本不下筷子。我注意觀察了,平時他也不進補不吃藥,甚至也不鍛煉!可是精力擺在那兒,叫人不佩服不行。哈哈,權力使人年輕呵,責任更使人不敢老。部長你說對不對?像干休所那些離休部長們,一退下去,三天就白了頭。」

    季墨陽不置可否,只伸手從抽屜裡拿出一份呈閱件,放到桌面上:「你看看。你回來幾個小時了,三四個小時吧?韓世勇也不過回來這麼長時間。可是,我在他出發前報上去的材料,半小時前已從辦公室批回來了,上面有他的批語。這說明什麼?說明他一到軍區,立刻進辦公室處理文件了。何等的效率啊!我敢肯定,他現在還在自己辦公室裡哪。你再說。」

    「韓世勇的笑,是一門大功夫……我可是佩服死了。」

    「10年前吧,我傻乎乎地說過一句,那笑是仿周總理的。乖乖,差點出亂子。韓世勇沒生氣,我們部長卻念念不忘此話,說我太陰險。哈哈哈,我犯了大忌諱。唉,那時我像你這麼年輕,心裡有句妙語不說出來,比死都難受。噢,石賢汝這人如何?」

    「嘿嘿部長,方纔我心裡還想到他呢。他呀,怎麼說,那個那個……」夏谷苦苦捕捉一個貼切的詞。面部表情都擰到一塊了,那詞仍沒想出來。

    季墨陽忍不住幫他一句,道:「大巧如拙?」

    「就是就是,大巧如拙。凡事,他一捏一個準兒!」

    「他有沒有和你說過我?」

    「沒有。」

    「始終沒有?」

    「始終沒有。」

    季墨陽喟歎著:「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嘍。」

    夏谷聽出,那聲「老朋友」裡,更多的已是「老對頭」的意思。

    「你坐。我去放鬆一下。」季墨陽起身上廁所。

    夏谷望著他的背影。心想,關鍵時刻上廁所那也許是部長獨自思考一下的方式吧。

    季墨陽的銀灰色筆記本仍放在沙發靠手上,大開大敞著。一縷細細夜風從窗外吹進來,帶點輕潤冰涼的夜來香味兒,一旦嗅入心懷,連夜也變得幽幽然了。猛聽筆記本卡啦一響,一頁字紙竟自行翻了過去,肯定是被某個思想頂得翹起來,那本兒瞬即成為活物。夏谷先尊敬地瞟它一眼,然後投入整個目光。再後來,他的目光把他上半身都拽過去了,人就那麼歪著竊讀起來。致使本上字兒,一個個都成了倒著的,他卻仍然看得帶勁。

    ▲韓政委此行,一是為了調查部隊師以上幹部狀況;二是避開總部黃某的工作組,他不在場,比在場更有作用;三是什麼呢?……有何深意?不解。

    ▲是誰告訴韓政委我在讀二十四史?肯定是石賢汝……我不是書獃子。至今我只看了半部《史記》,而石有意誇張事態,用心何在?讓領導以為我雄心大得不得了!我要謹慎,視若無睹。找個機會跟首長解釋一下……石也不是筆狀元,他寫的材料屬於天才模擬。

    ▲省軍區寧子崗竟然跟政委談了兩次共6小時。難道寧要調來當副主任了?那麼陳部長往哪裡放?有寧無他。還有吳、李、宋如何安置?……估計,下半年軍區必有一次大動盪。

    ……

    字句雖然個個倒立著的,而且筆畫潦草思維跳躍,夏谷仍然讀得驚心動魄。原來,他向季部長匯報了老半天,部長跟所有當部長的人一樣唔唔地記著,但是本上記的並不是夏谷的匯報內容,而是部長自己在聽匯報時產生的各種思考。夏谷匯報的各種事兒,部長在聽的同時就消化掉了,變成尖銳潑辣、斷斷續續的念頭,隱藏在這裡。夏谷看不大明白它們,可它們顯然極有內涵。你越是不大懂,它們越迷人。

    夏谷聽到部長腳步聲,迅速坐直身體,捧定自己那杯茶。這時,那小本子微微滑動了一下,啪地掉地上。夏谷萬分窘迫,剛才他除了用目光接觸以外,根本沒碰過它,它怎麼竟然掉下來了吶!難道是叫目光碰掉的。

    季墨陽走到沙發前拾起地上小本,淡淡地一笑:「小夏,你看過它吧?」

    夏谷痛苦不堪,訥訥地:「啊,隨便看了兩行……」

    季墨陽坐下,略一沉吟,將小本子遞給夏谷:「要是覺得有點意思,你就接著看。看完了,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嘛。看吧,只是些感想,沒什麼秘密。」

    「部長,剛才我確實是無意的,我檢討。」

    季墨陽哈哈大笑:「小夏你別緊張。我是請你看吶。我覺得,你要是完整地看完它,就會理解我。要是只看一兩段,我怕被你誤解嘍。我沒別的意思,你再接著看,又不長。」

    夏谷顯示著很有興致的樣兒,伸出雙手——其實是被迫接過小本來。此刻再讀它,已無剛才竊讀他人心曲時的激情,卻如叫人逼著吃食般地,一星一點地硬往肚裡塞。邊看,邊露出深有所悟的神氣,張著小半個口,時時僵在小本中的紛繁思想裡。

    季墨陽仰坐沙發上,整個身體又幾乎放平了,眼望天花板,揮動一隻胳臂,在夏谷前方指指戳戳,口裡既似剖析也似解釋。道:「韓政委率領一個精幹工作組,拿出這麼多時間來深入基層,咱們可以從幾個方面來學習理解。前兩條想法小本上寫了,剛才我放鬆一下時,腦子裡又冒出一個念頭。我想,韓政委是為下一步大批工作組下部隊做表率吶,先行一步取得經驗,摸點頭緒出來,再全面鋪開。你說是不是?」夏谷下意識道:「是,是。」季墨陽又道:「那麼下一步軍區總的任務是什麼吶?三個字:抓基層!那麼抓基層從何處下手吶?從基層領導身上著手!韓政委的做法就是這樣的。你說是不是?」夏谷道:「是,是。」暗中卻覺得,部長從廁所裡帶出來的、且著力推薦的這個念頭很平淡嘛。

    「你翻過來。再看這一面。」

    夏谷遵囑翻過一頁,聽部長又道:「狀元問題。你知不知道韓政委最討厭書生氣,尤其是那些亂鼓噪改造軍隊的當代書生?你知不知道,軍區領導裡,毛筆字寫得最漂亮的是劉司令員?賦閒在家那兩年,狠臨了一番顛張醉素?哦,就是張旭和懷素。可是天才不可模擬。劉司令原本是奔著草書去的,臨到後來,卻把草書練丟了,一手行楷倒練得蠻像樣。真是種瓜不成反得豆。世上事都這樣吧。小夏你發現沒有,字兒好的劉司令員,卻從來不用毛筆批文件。而字兒不及他的韓政委,所有的文件批語都是用毛筆寫的。還有,劉司令員在青年人中沒有多少私交。韓政委吶,卻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相互之間多處一處,自己也就不知不覺地變得年輕了。年輕人中間玲瓏可愛的,首推石賢汝嘍,韓政委好多點子,其實就是石賢汝的……」季墨陽嘿嘿笑了。夏谷心中卻鼓噪著狐疑著,不明白這幾件事糊里糊塗地擱在一起,它們相互之間能有什麼關係呢?想問,又怕露出淺薄來,便不敢問,時時聽得很懂似的,只顧深沉地點頭。

    「再下頭是什麼?」季墨陽問他。

    夏谷看一眼本子:「省軍區寧子崗同志調來當副主任。」

    季墨陽斷然道:「你看錯了。他才不會幹副職呢,他要當就當主任。」

    夏谷再看一眼,果然是自己看錯了,那個「副」字已圈掉。又說:「後面還有,下半年軍區動盪什麼的……」季墨陽手往下一劈,「動盪這詞是我胡鬧了!只能說是調整嘛。調整是大軍區常規動作,每隔一陣子時間,總要上幾個人下幾個人。韓政委此行,多少帶點搭班子的意思。嘿嘿,我又犯忌了,準確說我倆在犯忌,議論些不該我們議論的事。是不是?」

    夏谷在「我倆」這句上用力點下頭。道:「我倆也是研究工作嘛。其實誰不關心自己前程呢。老實說,大家心裡都在想的事,往往沒人肯說它。」

    「小夏你想想,誰肯在工作本裡寫自己的內心世界?萬一小本丟了吶?萬一叫不該看的人看見了吶?人家又不瞭解前因後果,又不瞭解事實背景,就容易產生誤解。這種事,只有我幹得出來。我可不考慮這些。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心裡無鬼天地寬。我覺得,要是一天到晚提防別人的話——且不說提防得住麼,首先就把自己搞得挺累的。」

    「部長,我發現你人十分光明磊落。我認為:如果有人看到小本子產生胡思亂想的話,那首先就是那人不夠正派。他自己心裡有鬼,精神猥瑣,那種人更應該受到蔑視。」夏谷憤然譴責著。待後來回到宿舍,夏谷獨自反芻今夜這一段小尷尬時,方才意識到他們兩人合作捏造了一個對頭,以使雙雙從尷尬中逃脫出來。一旦成功地逃脫出來了,感情上也更親近。

    季墨陽說:「再往下念。」

    夏谷看一眼小本子,發現後頭還有幾頁隨想,但自己剛才只偷看到這裡。他便把小本子遞還季墨陽,笑道:「行啦部長,光這些就夠我消化一陣子的了,不僅是結論,更重要的是您看問題的立場和角度。我學到不少東西。嘿嘿嘿……」他猛然剎住笑,懷疑自己別不是笑過頭了,把挺妙的事情笑壞了。

    季墨陽接過小本子,也不說什麼,仍放在沙發扶手上。兩人靜靜地啜茶,享受著片刻安寧。剛才太累了,因而此刻的安寧竟有偷來的感覺。

    30

    自從跟韓政委共事月餘之後,夏谷再看機關大院,目光大異往常。以往他生活在這院裡,好似陪別人過日子,自己這塊人疙瘩就像一份文件,不停地被遞來遞去的,落不定腳跟。機關幹部看見他,要想老半天才含含糊糊叫出姓來,「是……小夏吧?」至於名字,通常別指望人家還能記著。而這次從韓政委身邊歸來,夏谷覺得整座大院都在簇擁自己,好多機關幹部——也不管認得不認得打老遠就熱烈地喊「夏谷」或者「老夏」!感情先傾斜過來,身子再奔過來。人家多大膽,不管認識不認識先顯示一副爛熟爛熟的樣子再說。在這種情況下,夏谷天然地變得矜持了,淡淡應付人家的熱烈,強行壓制內心轟動。真沒想到自己在人們視野裡消失一段時間後,反而愈加新鮮愈加重要了。他明白這種光榮和增值,其實都應歸功於韓政委,那次工作組是一種規格,誰整個兒去了誰只去了半截——全機關都如數家珍。經工作組出來,他想全機關都已得承認他不是「嫡系」也是個「精英」了,他從韓世勇身上蹭下老大一塊魅力安在自個身上,人家的親熱,也許是衝著這塊魅力而不是衝著他。夏谷回來後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部隊領導問候他,附帶著瞭解上頭情況。以往哪有這種性質的電話呀?如今他陪著韓政委在下頭走動一遭,竟也成了上頭。雖然夏谷對上頭隱秘知之不多,電話裡跟他們含含糊糊的,但在下頭領導聽來,他電話裡的每一句話都暗示某些深意,都遙遙地有所指認。他絕非不知情,僅僅是知情太多不能隨便說罷了。

    夏谷發覺這很深刻:本是一無所知才欲言又止,然而欲言又止——在規格上就高多了,甚至害人家敬重自己一下。日子麼,雖還跟以前一樣稠稠的,魅力可全叫韓世勇勾兌出來了。

    石賢汝給他來了個電話,約他星期日到寒舍小聚。小聚的意思就是搓一頓,但要是說「搓一頓」就如同下頭連排幹部請吃飯。說:寒舍小聚——聽起來就像個文件用語,念在口裡極有涵養。有這個詞在,吃什麼已不大重要了,感情先飽足起來。

    當時因有人在邊上站著,夏谷臉上淡淡的,內心可好一陣感慨。將近兩年了,這院裡終於有人請他上家裡吃飯去。還不是一般的人,是石賢汝。石賢汝絕對是具備大塊縱深感的人物,橫看成嶺側成峰。他上下有人,前後也有人。不光有人就算了,更微妙的是他「有人」的方式不同。他好像從不依賴人家而是人家依賴他,無論職務比他高或者比他低的幹部都愛主動朝他身邊靠,紆尊降貴地想從他那裡打聽點信息或者建議,爭先恐後地將他視為自己的密友,言談中常把他不慎掉出來,「我跟老石說過了,此事不能這麼看,他非常同意我的意見……」等等。因此石賢汝早不再是他自己了,石賢汝意味著一個人團兒。那人團兒則稱得上是軍區的業餘常委班子。

    寒舍小聚——意味著夏谷也將進入這個著名的人團兒。而且不是自己硬拱進去的,是架不住人家請,才去聚一聚的。

    星期日天沒亮夏谷就叫一陣沒來由的興奮扎醒了,看看表,竟比平日還早醒了半小時。他暗暗批評自己太沉不住氣,一頓飯就把人興奮成這樣。他想把自己按回夢裡去,然而於朦朧之間,石賢汝已壟斷了心頭,率領著幾個才氣盎然的機關幹部,觥籌交錯,妙語如珠,口若懸河,爭相擲出纍纍消息、觀點、構想……那場面弄得夏谷心癢難煞,便拽過一本書亂翻。書名叫《你是一顆種子》,談才華的培養與發揮,屬於青年思想文化叢書中的一輯,作者叫:吳意,韓思。聽著是兩人,其實這倆名兒都是石賢汝一人的筆名,這本書兒是他一人寫的。夏谷特意從辦公室找來看看,為著要使自己和石賢汝的小聚有很高的質量,便想偷偷地提前鑽到石的心窩裡去,向石的性格與才華靠攏,搶在他透視自己之前先將他爛熟於心。

    夏谷早聽說石賢汝共有三個筆名。他在寫一些大呼隆文章時署名:吳意、韓思,讓人聽起來像一個規格很高的寫作班子,滿滿的正襟危坐之氣,任何一個讀者面對此書都如同面對一級黨組織,而且稿費分攤到兩個名下大概也少繳稅——夏谷替他想。石賢汝的第二個筆名叫:石磊。他在報刊上發表詩文一類作品時專用此名,這名兒意境中有一大堆石頭,透出於剛強樸實之上再摞上剛強樸實的意思,念在口裡鼓鼓囊囊的,逼人印象深刻。石賢汝的第三個筆名叫:賢汝——也即把姓名的一大半剖下來再做一個筆名。這是他寫思想評論文章專用名,這名兒須慢慢念在口裡才出味道。你聽賢——汝。「賢」字應做動詞解,「汝」就是「你」的意思,他要使你智慧起來哩。此名在軍區小報的「警鐘聲」、「一事一議」、「編後贅語」等欄目中出現頻率最高。其實,石賢汝還有第四個筆名,那就是根本不署名。在他起草各種各樣文件時,就不能署名。但他的思想言辭文筆,代表著軍區的意思仍將層層印發下去。說實在話,石賢汝三個筆名加一塊也不如這個不署名的筆名更加精粹更加重要,不見名目才是大器之所藏。石賢汝是軍區當代頂著天的大筆桿子,機關小筆桿們說起他來恨不能將之嚼碎掉。

    夏谷跳著翻看《你是一顆種子》,覺得文氣平平麼,推理也十分可疑,估計自己能比石賢汝寫得更精彩。他順手掐下一段來,稍稍打擊了一下石的立意,隨即替他可惜。再掐下一段,調侃著石的謬誤,竟有點愉快了。他從中認出了石居然也有著和自己相似的毛病。即,文章中有許多知識卻沒有什麼智慧,心裡頭滿是熱情,文句上卻故意冷至冰點,愛把名言打散嘍變成自己的話說出去,寫著寫著竟然真當做是自己的東西忘情地發揮起來了……夏谷撂開《你是一顆種子》,對今日的寒舍小聚已充滿自信。甚至想,一會該到辦公室呆著去,等他們都到齊了來電話催,我就說我正在忙一份材料,不小心忙晚了,對不起噢馬上來……他吱吱溜溜地哼著一支小曲,起身,將自己關進衛生間,仔細地洗漱頭面以至每一顆指甲。

    夏谷登上29號樓一單元五層。這是一幢標準的團職幹部樓,每套三室一廳,生活設施齊全。一進樓道裡,住家的氣味就很濃,腳下油膩膩的,每個轉彎處都擠著自行車。夏谷初進來時還有點不解,因按照石賢汝的職務資歷分析,他怎麼也能住一套二樓或者三樓的單元房吧,而他卻住到五樓也即最高一層去了。夏谷這疑問,隨著在樓道裡越往上走也就越發明白。樓頂上是最安靜境地,住五樓只在腳下有人,頭上卻是大塊天空。五樓和四樓只差那麼一點,感覺上就把人間塵囂撇腳下了。五樓是樹尖上的鳥巢,石賢汝喜歡獨自臥伏在高處,一般人輕易打擾不到他。

    夏谷正欲敲門,一眼看見一大串鑰匙就插在門鎖上。猛想起在韓政委工作組時,石賢汝說過他討厭鎖門,他只要人在機關就從來不鎖門,不但夜裡睡覺不鎖門,就連上班時也經常不鎖門。誰要來找他,一推門就可以進去。夏谷試著推下門,一觸門就開了,頓時他心裡好佩服,石老兄處世就是瀟灑,無論醒著還是睡著,都不屑於防人。大約是嫌防人本身就挺累人,防人本身就說明你自己懦弱——夏谷替他想。

    「石科長在麼?我是小夏呀。」夏谷雙腳仍然站在門邊上,探身朝空蕩蕩的屋裡笑叫著。

    裡間屋傳出聲音:「夏谷,快進來快進來。」

    「我已經進來嘍。你鑰匙就插在門上。」

    石賢汝從裡屋迎出來,身著一套月白色真絲睡衣,光著腳踩在地板上,右手還握著一管筆,親切地看著夏谷笑:「久違久違,到底算把你請來了……」

    夏谷也笑個不住。與石賢汝分手也不過三天麼,竟如同離別好久似的,盡想。以至於看見石賢汝時,竟恍如與情人相見,半喜半窘地。他故做尷尬道:「本想過了11點鐘再上門的,可我獨個兒在屋裡呆著無聊透了,盡犯傻。所以也顧不上什麼禮節,早早地就投奔你老兄來啦!……」夏谷剛進門時就看見牆上掛個大鬧鐘,時間才8點半,任何人進門來最先看到的就是它。他真有點不安了,暗想石賢汝別是個惜時如金的人吧,那大鐘迎頭掛著必有深意。

    「小夏你說話就是繞!告訴你吧,我也是個單身漢,老婆出國半年多了。你來早了怕什麼?要是你昨天晚上就來,我還更高興哩,咱們通宵長談,瘋狂它一下。喲,看我這樣子,衣冠不整,殘兵敗將,反正你不會計較。快請,請,隨便坐噢。」

    由於石賢汝沒穿軍裝,登時就顯老:禿頂,面部鬆弛,骨瘦嶙峋,腰背微駝,形與意兩方面都如同一個遺世孤立的老人。他這副身架子過去叫軍裝裹著軍帽蓋著,銀徽金銜再一點綴,便絲毫不見老,反而只見成熟。再加上他言語的魅力氣質的魅力,怎麼看都該是年輕的高級領導而不是個超齡的報社科長。現在將包裝都褪盡,人就越發往老裡去,加上這身睡衣,石賢汝儼然是石賢汝的父親。

    石賢汝拽著夏谷往屋裡走,道:「在我這兒你一切可以隨便。想不想光腳?要是想你就脫鞋,光腳才舒服哪!」石賢汝站住指著夏谷腳。夏谷慌忙謝絕邀請:「不了不了。」石賢汝又拽他繼續走,道:「我一寫東西就愛光腳,肉體直接跟地面接觸,在屋裡走來走去的,涼絲絲的地氣兒透過腳心鑽上來,心裡始終保持興奮狀態。」

    夏谷哎呀一聲驚道:「你在忙材料哇,我來早了來早了……」

    石賢汝非常抱歉的樣兒道:「一篇小東西,我隨便說說的。這樣吧小夏,你給我l0分鐘行麼?最多15分鐘,我先把它劃拉出來。你在客廳坐坐,煙茶都是現成的,你自己先招待自己一下。行不行?」

    夏谷好感動,明明是自己來早了失禮,人家卻請求他寬容10到15分鐘。他因感動得過頭而焦急了,脫口道:「老石你要是真把我當朋友,就把我撂這兒別管,忙你的去。我到這就算是到家啦。咱們都天然隨意地呆著吧,不是說了嘛:兒童是人類的父親,真情無忌。這意思妙極。」

    石賢汝叫聲好,追問這話是誰說的。

    「吳意和韓思兩同志說的,見《你是一顆種子》第134頁。」

    「呵呵呵……我倒忘了它。」石賢汝欣慰不已,道:「你是第一次上我這來,我總怕你不適應。有你這句話在,我就放心了。你坐,我馬上進入情況。」說完,跟夏谷告別似的握下手,赤足奔進書房。

    「有你這句話在,」似乎名言已是夏谷的了。在《你是一顆種子》中,冷不丁兒就能翻見些含蓄雋永的警句,兒童是人類的父親——就是其一。這些精彩的句子嵌在文章裡,幾乎將文章戳破般地昂然翹立著,極醒目!很久以後,夏谷才在一本大書裡又看見它,「兒童是人類的父親」是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寫下的一句詩。他終於發現了它的出處。當時,他無限欣慰:搞半天不是石賢汝的嘛。

    31

    客廳內就剩下夏谷自己,他仍矜持著,狀如站在主席台上並被眾人注視,他先向四下裡視察幾眼,再有模有樣地在一隻沙發上坐下來。待身子落到實處,確信石賢汝在那屋裡看不見自己了,才解放身心,攤開四肢。長吁一氣之後,瞬即感到無盡悵惘。

    石賢汝忙得多豪邁啊,已忙到了軍區領導人那份上。肯定他又是通宵未眠。忙,是被方方面面所需要的證明。自己吶,閒得多空虛!卡在這兒不裡不外的,一大早就投奔人家飯桌來——也不知老石理解沒有,自己實際上不是投奔飯桌而是投奔友情來的。不管理解不理解反正尷尬已經落下了。何時自己也能像他這樣忙一忙啊。即使沒福氣天天忙,只要能忙上三兩天把人忙興奮起來再賦閒也好啊。此刻逼著做閒人,看人家忙,看人家被方方面面需要而自己瘤子般多餘,真他媽的痛苦。還好沒硬裝成忙碌的樣兒,窩進辦公室等人家電話請。冒充肯定也冒充不像,學不來石賢汝那種忙得天然渾成、且又滴水不漏的氣派。

    夏谷挪個座兒,拾起本刊物擋著臉,目光彎曲著繞過門檻注視內屋裡的石賢汝,一寸一寸地研讀著他。

    石賢汝歪在一張老式躺椅上,慢悠悠地晃,大約閉著眼。手執一柄女士用的發刷一下下梳自己的禿頂,大約那能刺激腦皮血脈踴躍。稍頃,石賢汝起身,在屋裡來回踱步。再細看又不是踱步,是在重重圍困之中尋覓嶄新觀點或者提煉什麼提法。屋內的桌上地上都鋪滿各式各樣大紅標題的文件材料,那材料一看版式字樣,就知道是各集團軍或者各省軍區報上來的。每份材料又都是由許多份師團一級的材料熔煉而成,每份師團一級的材料又都是由下頭一群夏谷般的小手筆嘔心瀝血撰成。它們一級一級地濃縮提煉上報,像紅軍長征一樣越過無數關卡險境,終於抵達軍區,被貼上呈閱件的封皮,被劉達或者韓世勇圈閱或者批閱。現在竟又鋪到石賢汝這樣的大手筆腳下,則意味著,這滿屋的文件其實又重新被趕回出發地了,再度成為原始材料,僅供他參考綜合,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用更加戰略性的觀點把它們統率起來,撰成一篇代表軍區意旨的文件。

    石賢汝竟說是「一篇小東西」。

    夏谷猜到石賢汝肩負的重任了:必然是韓世勇工作組這次下去的結晶——總結材料;必然是韓世勇在回軍區的路上獨自交待給石賢汝的任務。夏谷想起在工作組最後一次碰頭會上,韓世勇當著全體人面說過:「回去後,宋副部長吳副部長負責起草總結材料,小石你協助一下。」但現在看來,石賢汝獨攬了這份重要文件,而宋副部長和吳副部長才是「協助一下」。

    石賢汝叫一個念頭激得猛然撲到桌跟前,不坐,一腳踏椅面上一腳獨立,匆匆寫下幾個字。然後欲罷不能地凝定片刻,輕輕放下筆,走到外屋來。笑道:「不行不行,屋裡有人,我進入不了狀態。」

    夏谷頗為理解,道:「可不是麼,我也常常這樣,一寫東西就怕邊上有人,我倆的毛病都是工作起來太投入了。老石你先忙,我出去走走,過兩小時准再來。」

    石賢汝笑瞇瞇審問似的:「撇下我想、想溜?不成!你已經陷進來了,非拉我一把不可。說實話吧,我腦子已經木、木了,你腦子還是新鮮的,無論如何要借你腦子使使。」說著,拉起夏谷膀子往屋裡拽。

    夏谷幸福地嚷:「這怎麼行?你這兒的材料都是絕密的,我看都不該看啊!……」

    兩人拖拖拽拽進入內屋。石賢汝仍坐進躺椅,但支起頸子再不前後搖晃了。夏谷則在滿地軍師一級的材料中走來走去,這意境天高地遠俯視萬軍。他走得極慢,把每一步都剖成兩三步,邊走邊聽石賢汝匯報整個文件的框架,用吃進肚裡的表情不時點下頭,盡量不表態。待石賢汝說畢,他還沉著地憋了半分多鐘不出聲。之後才驀然開口,先盛讚幾句石賢汝的構思,緊接著將自己念頭傾瀉而出。由於他也跟工作組走了一路,諸種情況都瞭解,石賢汝稍一提及,各種問題就自動在心頭化開。他表述自己觀點時言語清晰,簡練到無可再簡練的地步,這種簡練透著對對方的理解力的信任。他緊緊圍繞著將石賢汝絆住的那些難點展開分析,一層層剝進去,一層層設問與反問,他的思維力此刻如錐子般地尖銳,鐵都擋他不住,連自己都禁不住佩服自己。他看見石賢汝僵在椅子上傾聽,呼吸深且促,顯然自己的話語把他血液都帶動了……最後,他意猶未盡,但逼著自己謙虛道:「胡亂說說,僅供你參考。」

    石賢汝拍著大腿恨道:「這些觀點本來就擱我腦子裡嘛,怎麼我就沒想到呢?……」

    意思似乎是自己腦子裡的東西不慎被人摘走了。

    夏谷將那話理解為一句極妙的讚揚,頸子一縮,害羞地笑了:「其實老石你已經把材料的路子打開了,我只不過順著你的路子往前多走了小半步而已。就是沒我,你悶著悶著,突然間也會茅塞頓開。我敢肯定!」

    石賢汝沉吟:「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小修小補;一是推翻重搞。你看?」

    「有時候哇,小修小補比推翻重搞還要累人。」

    石賢汝又將大腿響亮地一拍:「那就只有一個選擇了,重搞,一氣呵成!小夏你坐到桌跟前去,我說你記。第一個大部分:概況,全軍區一年來基本脈絡,內中扣緊它三個意思。一是軍委19號文件精神對工作組此行的指導價值,突出我們的認識境界;二是工作組的任務和時機,強調抓重心中的重心;三是對經常性事物的超前性,大膽先行一步,關鍵是看人有沒有認清事物的必然,發揮主觀能動,敢於超前。概況尾部,加一段思考,不要用我們的話說,要用下面人的口氣說出來。如:某某軍宋政委的話可以和某某師劉師長的話捏一塊,作為例子說出來。第二個大部分:當前的重心是什麼,怎樣抓?文字上應這樣體現……」

    夏谷撲在紙上刷刷記。他發現石賢汝一句句說出來的,已不再是自己剛才提供給他的觀點的簡單再現,而是經過一番熔煉之後,沉甸甸重新出爐的合金般語句了。只消將它們念在口裡過一過,便頓覺自己很有身份,很有全局觀,很樸實很精當,很含蓄很大氣;而且每一句都很必然地牽著下一句,寫事則直撲事物精髓,狀物則極富場面感,一個定義便舉高了一項工作的意義,一個結論便如一聲口令似的使文氣大振;石賢汝敘述時竟沒有一句口吃之處,也許是忘了口吃也許是顧不上。說到繁複熱鬧處,他連意態方面也酷似韓世勇在做報告,行文口氣也正是韓世勇所喜愛的那種風格。一段終了,擱韓世勇身上本應該戛然而止,並呵呵大笑一下的地方,石賢汝也是戛然而止,再靜場片刻道「方纔……」圓滿地過渡到下一段。這「方纔」二字雖不是「呵呵」,實際上也已浸透笑意。

    夏谷還發現石賢汝這兒的稿紙也和機關裡的不一樣。機關裡的常用稿紙是明格兒,又光又薄,一頁寫畢下一頁已留下字印兒。石賢汝所用的卻是某種特殊的辦公紙,每一頁都厚厚的,且又十分柔韌白淨,像皮革那樣帶勁。一筆下去,紙兒竟如活物般地有感覺,就像在女士皮膚上寫字,香嫩油滑,無論筆頭怎麼下勁,紙面自動把字印兒撫淨,重新變得平展展了。用這紙撰寫的材料,就是讓萬人傳閱大約也傳閱不壞。夏谷一顆身心完全臥在這紙上了,愛得不行,直覺得在這樣的紙上無論寫什麼都是享受。

    石賢汝口述畢,整個人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他望定空中,判斷道:「行了!」

    「這只是個架子,你不再梳理一下麼?」

    「在我腦子裡已經定型了,我一個晚上就能拉文稿。現在——不幹了!」

    石賢汝跳起來收拾地上的文件材料,一疊疊摞到一塊抱懷裡。口吻中滿是憂傷:「小夏你看看,下面這些人,怎麼這麼能寫材料呢?動不動就一摞摞地報上來,毫無新意,說文字垃圾貶他們了,說是經驗材料實在也夠不上,有的連格式都不通。唉,專會搞一大堆無效勞動,重複行為。我理解,他們也是叫上面逼出來的。」

    夏谷連連稱是。他在下面時一年當中也不知要參與搞多少這樣的材料,能被領導選中搞材料說明你還是機關裡的佼佼者呢。他深知搞這些材料多麼嘔心瀝血。缺乏新鮮事例,缺乏新鮮觀點,缺乏新鮮詞彙……就因為樣樣缺乏所以才更要人嘔心瀝血。心血淌到石賢汝這兒,只供他鋪地上溜那麼幾眼,相互攏一攏就回爐了,煉成石賢汝式的文件。看來,假如不調到軍區,他在下頭充其量只是個能幹的材料簍子。他和石賢汝最大的差別在於:他只知道寫經驗材料,而石賢汝卻是在寫方針政策。他不幹經驗材料不行,石賢汝不干方針政策竟也不行。

    命唄,不是?

    還好自己已身在這個級別了,舊日俱往矣。

    夏谷很智慧地笑笑:「老石呵,整個美軍只能擱下一個巴頓將軍。」意思是,整個軍區也只擺下一個你。

    「此話萬分精彩!整個美軍只能擱下一個巴頓。誰說的?挺耳熟。」

    「老石,我發現你有很多精彩思想,但是說完就忘記了,倒便宜了我們。誰說的,還不是吳意韓思在《才與志》那篇雜文裡說的嗎!你看你,想起來沒?」

    石賢汝笑了:「老嘍,記憶力崩潰嘍。」

    「我看你是善於忘卻,以便記住更重要的東西。」

    石賢汝跺足喜道:「小夏,我早看出來,你這人不同凡響。有怪才,很值得研究。和你相處一陣,別人的精神活力也會被你激發起來。季墨陽有眼光,把你調到他部裡,還要提你當副處長……」見夏谷吃驚的樣子,石賢汝口吻持重,「怎麼,你好像不知道情況?」

    「我確實一點也不知道。」

    石賢汝沉思了。他默默走進客廳,燃起一支煙,示意夏谷坐下,半晌無語。夏谷乍聞那個消息,激動得差點裂掉,但他不敢追問,因石賢汝正在那樣深入地思考,他只有等待。

    「他媽的!這季墨陽真有一套。」石賢汝驀然罵道。接著望定夏谷,冷笑了,「既然你說不知道——我也不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反正我都告訴你。機關最近要動一批人,你們部,季墨陽報了你當副處長,按你的軍齡資歷,副處長絕對是超前了。『上面』議了一下,打回去讓你們部重新考慮。你們部,也就是季墨陽怎麼應付的?誰也想不到,他又把你第二次報上來,說當副處長不合適,那就提名你當處長!而現任副處長陳子雄呢,他仍然壓著不提,你看他厲害不厲害?……最後,兩方面協調了一下,還是報你當副處長,主持工作。季墨陽對你如此厚愛,如此重用,你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他居然一點也不告訴你!放在任何一個部長身上,早就暗示給要被提拔的人了,以慰其情以收其心哪。季墨陽不那麼幹,為什麼不那麼干?難道是不屑於此?……嘿嘿嘿,哪像個部長,活像個參謀總長,其志不小。」

    夏谷在石賢汝的冷笑中駭然無語。以往的靈巧啊機智啊統統遺失,一臉窘迫,傻嘰嘰樣兒,他因找不著分寸感也就找不著該說的話。呆到後來,他也下決心就這麼發呆下去。

    事後他反芻這一段心態時,發現自己應該狂喜才是呀,發現石賢汝並不是恨自己當處長——他檔次沒這麼低,他是在恨季墨陽竟然如此提拔人才,並且不屑於將提拔的消息暗示給被提拔的人。呵,僅此,就足以使人生出偌大恨意。

    32

    石賢汝愴然坐下,撫一把稀疏的頭髮:「我這人,粗粗一看,比季墨陽起碼大10歲吧?」

    夏谷囁嚅片刻,突然喜道:「別看你外表模樣比實際年齡大,但你是屬於這種性質的人:20歲時看上去像40歲了,到了60歲時看上去還像40歲。書上說叫『超前拖後』,擁有一種很長的、氣質性的年齡段。老石你就屬於這種人。」

    石賢汝感激地點頭道:「我算被你看透了。不過,我還是喜歡實事求是。我今年39,比季墨陽還小一歲呢。你沒想到吧?」

    「真的?」夏谷驚歎。

    「準確說比他小兩歲呢。他是1952年元月出生的,我是1953年12月底出生的。檔案上看只差一歲,實際上差23個月還多幾天。連幹部部門也忽略了這個問題。貌似一歲,其實是兩歲。」

    「唉,生在年頭上人,在如今死掐年齡的年代裡,比較容易討便宜。」

    「季墨陽年齡雖比我大,但他是正師,擱那個位置上就是年輕幹部。我位居正團,這年齡在這個位置上就偏老嘍。而且,『老』——這個概念很頑強呵,人家一旦有了你太老的印象,就再難改,你就被人家這印象吃掉了。不管後來提你當什麼,人家看你還是嫌老。」

    「老石,我有個感覺……」

    石賢汝打斷他:「聽聽,老字當頭!是不是?普遍習慣嘛,群體無意識嘛。」他大度地笑笑,直擺手,「我開個玩笑,你接著說。」

    夏谷被他一驚,猛悟到:原來石賢汝那麼討厭人家喊他老石,而自己在一個月來愚蠢地喊了他不下於一萬次老石,都喊成慣性了。這叫他忍受了多少屈辱呀,虧他有涵養,處之如靜水。而韓政委怎麼喊他的?小石麼,多親切……夏谷想說的話已經忘掉了,整個人處於失態狀態,無可挽回地呆。石賢汝忍不住提醒他:「你方才說有個感覺。」夏谷才得救,思維立刻靈動,順順溜溜地往下說:「賢汝啊,我有個強烈感覺。」看石賢汝表情。

    這稱呼是個冒險。石賢汝仍從容著,顯見是消受了。

    「我到軍區至今,最佩服的就是你。你的素質、能力、關係、境界,諸條件,當個二級部領導甚至當個大部領導都足夠了。所欠者,不就是一紙命令唄。那算什麼,該有的早晚都會有。你就比如存在銀行裡,到時候一取存款,不但一文不少,還得添上利息一道給你。萬一,」夏谷深刻地沉吟了,字斟句酌,「非要說有什麼因素妨礙你提拔的話,我倒是有這麼個多餘的憂慮,假如你比一個部長強出太多,反而當不上部長。事情就這麼荒唐。」

    「後一句話有水平。別說你,一般部長都講不出來。」石賢汝長歎息,深情地望著夏谷,「你今年多大了?」

    「快三十了。」

    「唔,這年齡在機關很關鍵,上了團職,就是快車道。有對象沒有?啊,我不該問人隱私。」

    夏谷一陣小感動,看人家賢汝的語言方式,多精緻。問了又自責不該問,便連不該問的意思也一併問出來。「季部長給我介紹了一個,不算對象,一般認識認識,她叫劉亦冰。」

    石賢汝仰天大笑,半晌,才以竭力忍受笑意的樣兒停下:「天爺喲,我又要說句不該說的話了,這不是拿你去上供麼?」

    夏谷覺得:石賢汝肯定知道自己對象的背景了,否則不會那麼激烈地表態。他說:「我絕不是看在她是劉司令的女兒份上,我是看她本人還可以。」

    「當然當然。你肯定是這麼想的。但你知道不知道,小劉和季墨陽之間,」石賢汝欲言又止,樣子很含蓄地說,「一直蠻純潔的……」

    「他們倆有感情?」夏谷面色劇變,緊張思索著,「像,像。真是不能想,越想越像。」

    「那麼,你夾在其中算什麼角色?」

    夏谷憤然道:「如果這情況成立——部長就是在污辱我了。也污辱了劉亦冰同志。」

    石賢汝默然無語,大口吸煙,過了很久才說:「不管部長還是司令,都是人唄。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東西。我們還是多多理解他們吧。我剛才那意思,絕不是針對季墨陽,他愛誰關我什麼事?我是站在你的立場上看問題。我覺得,你完全可以找到比劉亦冰更美好的女子。拿你的發展情況看,越晚成家越有利。軍區裡好女子多的是。終生大事,總該慎之又慎吧。叫我,就把成家立業這四個字倒過來:立業成家。立業在前,成家在後。再者,季部長把你介紹給小劉,是為你還是為他自己?這你也要詳察。」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情況,可以說是把我從泥坑裡拉上來了。現在我明白了,季部長拿我當一根棍子,把愛他的人捅開,這裡受傷害最大恐怕不是我,而是劉亦冰。嘿嘿,」夏谷眼睛潮濕了,笑著,「以前我還覺得劉亦冰不怎麼樣,現在,我忽然覺得她非常可愛。乾脆,我就接受我們部長一番美意,和劉亦冰愛下去。」

    「小夏你別衝動。」

    「一點也不衝動。賢汝你分析分析,季部長究竟是不愛劉亦冰,還是不敢愛劉亦冰?」

    石賢汝愕然半晌,猛一拍腿:「小夏你不同凡響!」

    夏谷悲痛地:「我也是堂堂男子漢呵,我愛誰就絕不縮手縮腳,偏愛出個樣來,叫部長大人瞧瞧。看他失落不失落。他這樣待人家劉亦冰夠不道德了,換我試試。」說畢,他憤憤歪過頭,用爐火也似的目光盯著牆角。

    石賢汝敬佩得唏噓不止,仰天長歎:「夏谷噢夏谷,我才認識了你!雖然季墨陽要提你當處長,可你在原則問題方面上仍然看得太清楚了。該感激的地方你感激他但拒絕籠絡,該堅持人格的地方你絲毫不讓,你百分之百是自己,誰也休想歪曲你。我要十年前就認你做朋友該多好啊,也能向你多學著點啊!……」

    石賢汝說自己受不得感動,一感動話就多,而話一多就容易出婁子。說自己這些年來因挫折太多就老想糊塗點,但歷史終究會逼得人清醒過來。說在整個大院內,誰也不比他更瞭解季墨陽其人,已經記不得多少次,季墨陽讓他大吃一驚。這個人太可怕!雖然「可怕」這個詞有點駭人聽聞,但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更貼切的詞了。一般形容詞,你罩不住他。

    33

    小夏你年輕,你自己都不知道這有多要緊!你聽老朽一句話吧:再年輕,一天也別浪丟呵。

    我跟別人不同。我25歲以前,就把自己當成50歲的人看了,這才有緊迫感。那時我每天都頂兩天用。唉,稍稍一說你肯定懂是什麼意思,我最初看到你時就猜到你也有過類似的奮鬥經歷,憑氣味我們就能溝通。大凡苦過來的人,往往臉上沒苦相,反而從容,眼裡卻有股韌勁。你我不像季墨陽之流,成天做深刻狀,不是計劃內的笑,就輕易不笑。比如平均兩天睡一次覺,你有過沒有?……有!放下自己的東西不寫,一筆一畫地替那些瞎參謀爛幹事抄狗屁材料,沒把感覺抄壞,算咱們幸運。你有過沒有?……有!半夜蒙在被窩裡偷偷掉淚,一肚子委屈無處訴說,天一亮還第一個起來奮鬥,你有過沒有?……有!提一口袋醃肉上領導家去,竟被一本正經地攆出來,這印象領導幾年消除不掉,你有過沒有?……有!小30的人了,見到女人還失態,動不動自慚形穢,回到屋裡才後悔:「剛才我該這樣說呀,怎會笨到那地步呢?」事後才想出一句妙語,念著它恨得不行。需要狀態時偏偏沒狀態。這種遭遇你有過沒有?……你不必出聲,我理解。

    所以呀,我們的質量是從屈辱中煉出來的。苦算什麼?苦比起屈辱來——根本不能比!方纔我說一天當做兩天用,現在看講得不準確。我們是從一天中搾出兩天來,拿生命換時間換進步。胃潰瘍,心律失常,神經衰弱,貧血……都習慣了不是?全靠意志頂著。

    但是小夏呀,有一項你肯定沒經歷過。那就是被平生最好的朋友背叛,痛苦得差點神經失常。嘿嘿嘿,現在我可以輕鬆地笑了,因為我熬過來了,沒垮,反而更強大。我還總結出一條心得:沒被人背叛過,就不懂得什麼叫人!嘿嘿嘿,可能粗糙點,但徹底是自己的心血結晶。你也別問我此人是誰,我發誓一輩子不說出他名字。寧可人負我,我不負人。今天激動了,多說幾句,溫故而知新。我只說其事,不說其人。我從來對事不對人。你聽著只當沒聽,出門就忘掉。你不是說要善於遺忘麼,大氣呀。幾個人敢這麼說?

    那時候我還在軍區警衛營當班長,還是戰士支委哪,蠻突出的。一天,連長請我去,說有個受過處分的兵你要不要?說你要是不敢要,別的班就更不會要了,他們就是要我也不放心。我問這兵本人什麼態度。連長笑,說他本人堅決要求養豬,一直養到退伍時為止,他好像跟人呆著呆垮了,想單獨跟豬相處。我當即表態:就衝他這句話,我要他了!

    他來了,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又瘦又黑,渾身發臭,說著說著就蹲地上了,你稍使把勁就能將他踩泥裡去。我說你哭什麼哪?他說我沒哭,我肚子疼一天了。我說找衛生員拿藥去。他說不吃藥,叫它疼吧,疼一會就會好。小夏你說這種人能不叫我喜歡麼?但我仍然氣勢洶洶,走過去一把就拎他起來了,趕他上我床睡下。我把我床讓給他,鋪蓋卷讓給他,洗漱用品讓給他——都是成套的,基本全新。然後親自去給他安排病號飯……唉,這些細節我還以為早忘了,怎麼說著說著又記起來了?當年我做這些事,不瞞你說還有點幸福感吶,學雷鋒救世救人吶,多幼稚。從此後,他敬我像天神一般,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苦累髒臭全沒感覺。我倒有點看不下了,說某某,你也該有幾分人氣呀!……他當年就這麼窩囊。

    後來,直屬隊辦新聞骨幹訓練班。戰爭年代我們最重視槍,和平時期我們最重視什麼?對了,重視筆,你一點就透。文件材料頭版頭條,各級都死盯不放。一代人才就這樣練出來的。開頭也不知道誰能寫,大撒網,高中以上的都網進去。我和他,打背包上路了。在訓練班,我倆聯名寫稿,一個月裡發了17篇,命中14篇。其中,軍報三篇!你知道這多不得了,我倆就等於一個建制團一年的上稿數,還不把別人震翻了?胖科長說,十幾年沒出秀才了,一出竟出一對!……到訓練班結束時,我倆一人記一個三等功,而且我從胖科長話裡聽出來:我倆都要被提干。我把消息告訴他,他怎麼說的,至今我記憶猶新。「報社只有一個名額,你去吧。我還回連隊干。耍筆桿子沒什麼出息。」你聽聽,此話多陰暗。第一,他怎麼曉得報社要調人,而且只調一個人?我完全蒙在鼓裡;第二,他這話明明在試探我,看我是不是要和他爭奪報社這個名額;第三,我憑什麼要你讓啊?你何必搶先做出高姿態呢?萬一我真進了報社,外面輿論豈不說是你讓給我的?……當時我多麼希望是自己多心啊,希望是我錯了而不是他。可惜,我不幸言中。當天晚上就有流言出來了,說我倆合作的稿子其實都是以他為主,我只是掛個名而已,還硬把名掛在他前頭,等等,簡直天方夜譚。小夏你從我今天文筆功力看,此話成立麼?可笑不可笑?幼稚不幼稚?庸俗透頂!當時我多麼希望流言與他無關啊,可我又錯了,確實是他。因為我倆合作過程中一些細節,只有他知我知,別人編不出來。小夏呀,送你一句甘苦之言:今後不到萬不得已,別和任何人合作。一時可能合作得好,但終究要付出代價!精神產品拒絕合作。再說,一個人弱小時才喜歡抱團,一旦成勢,立馬不容。這是鐵的規律。

    我猶豫了好久,才去找胖科長解釋一下。目的是讓外界瞭解我。現在想來那時我也過於幼稚,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的?有解釋的精力幹嗎不去用在工作上?還是不能承受屈辱嘛。要在今天,別說屈辱,就是蹂躪我也笑笑地嚥下去了,小小不然,傷不到我。我跟胖科長說:我相信領導,我不和任何人爭,我天生不是爭權奪利的人,你們一切從工作出發好了,看誰合適就調誰。至於稿子是誰寫的,我都不好意思提!哪有自吹自擂的。我只說,來日方長,以後你們會從我文章裡得出結論,冒充一時不能冒充一世吧。你聽……我的態度即使從今天觀點看也是對的,有原則性也有辯證法。做人嘛,一要有勇氣二要有分寸,我誰也不傷害。我就是我。在是非問題上我20歲時就定型了,缺點就是說話時還硬一點。這種硬,恰恰是嫩的表現。甚至是太純潔的表現。太理想主義的表現。

    流言為什麼不攻自破呢?因為,不到10天就下了命令,將我調報社工作。一下子涇渭分明,賢愚立斷。又有人擁上來跟我說,「我們現在才明白,以前合作的稿子是以你為主呵」等等之類,可悅耳啦。我仍然堅持是合作。我不附和他們。現在跟我說這些話的人,不就是幾天前跟他說那些話的人嗎?終於,他跑來向我檢討了——形勢所迫,不檢討不行啊。他承認找過胖科長,說過一些不該說的話,但卻是在聽說我去告狀以後氣不過才去找的。意思豈不是:責任在我不在他,他是被迫。我笑了,你這叫檢討呢還是聲討呢?另有一條,他堅持說他不想進報社,說那裡是口井太限制人。我又笑了,酸葡萄的故事我聽說過。我心裡把定一個原則:只要他堅持說自己不想進報社,我就不能信任他。一個人連自己夢寐以求的願望都不敢承認,那麼信任的基礎在哪裡呢?此外,什麼叫「你去找了我才去找」,你憑什麼模仿我呢?你有自己沒有?……那天是中秋,但沒月亮,我倆在大禮堂頂台上,酒可能喝多了,說話都沖。他突然跑到欄杆邊,一腳就邁出去了。我以為他一時想不開,要跳樓,嚇得大叫:「你別亂來,是我錯了還不行嗎……」你猜他幹什麼去了?撒尿!站在空中掏出那貨,隔幾十米就尿下去了。而且,雙手插腰,臨空大尿特尿,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媽的,你說此刻的他,和先前窩窩囊囊的他是同一個人麼?人怎麼這樣善變。他尿道下面是一片台階呵,我們每天都在那排隊集合,包括他。一個小細節,一下子就把人徹底暴露了。我覺得細節問題上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格。大的方面,你可以隱瞞可以偽裝,但是細節絕對藏不住。所以我總把細節提到很高的高度來認識。當時我越往深處想,越覺得此人可怕,骨子裡非常狂妄。

    尿完之後,他哭了。說想起一個從山崖上跳下去的人。隨即向我承認錯誤。唉,我這人啊,嘴巴硬心腸軟,怕感動,一感動就忘了原則,當場就原諒他,我們又成朋友了。我是真心想和他做朋友的。但我分析,他是不願意得罪一個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我不是進入機關了麼,才和我交朋友的。我不指望他承認這一點。書上說了,你若打不倒這個人,就跪在這個人面前。簡直就是替他說的。再後來是我們的蜜月,持續了大概好幾年。我們交換書籍,通報機關見聞,相互切磋人生。我利用我主持的版面,連著發他的來稿。他也很爭氣,把我給他的一些觀點,泡得大大的,總趕在報紙宣傳口徑上。當時正是左傾思潮氾濫的時代,他文章無一不是那時代的產物。但發人深省的是,他寫得充滿感情,還得了好幾次新聞獎。今天看非常荒唐,那時大顯身手的人,怎麼今天仍然高高在上?我們的制度保護既得利益者呀。他利用我提供的採訪機會,結識了許多領導,關係暢通了,視野開闊了。而我傻傻地一心辦報,不參與那些勾當。直到有一天,我猛聽說他已在直屬團當上股長,比我足足高出兩級,才嚇了一跳。這傢伙為什麼不告訴我吶,我可是什麼事都告訴他的啊。我向他證實一下,是不是高昇了。他說是。我說這麼大的事,你幹嗎向我保密?他說,不是保密,是怕你心裡不平衡,再說這沒什麼了不起嘛!……言下之意我想是:早講過了,在報社干沒出息,那是口井,你是屬蛙的,成天臥著不動,只會幹叫大道理。

    那一天我覺得很恥辱,他那架勢可比職務要高得多。有些人就是這樣,九品官,一品的架勢。要是真叫他當了最高領導呢,反而不在乎架子了,反而和群眾打成一片了。我祝賀了他。他說聲謝謝,我倆竟沒什麼話了。再後來,我倆竟然見面不說話了,無緣無故地,一冷就冷了好幾十年,奇怪不奇怪?我倆之間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寒心不寒心?

    不久,我發現上面在調查我,一瞭解,軍區老政委要找一個秘書,看上我了。立刻開始對我方方面面地考查,歷史啊現實啊一點不漏,找了好多人問,其中有他。人啊,不考查都是好人,一旦藉著考查把你拆得七零八碎,能找不出一丁點問題麼?主席說得好,即使天天掃地,也還是會有灰塵,多辯證。那次考查,把我科長位置耽誤了不說,還把我戀愛方式當成一個問題追。我和以前那個女的一切細節,也只跟他說過啊,別人怎麼會知道?你說他狠不狠!可他為什麼狠呢?原因很簡單,後來你猜是誰當上了首長秘書?竟然是他。

    34

    石賢汝連連搖動雙手:「不說嘍絕對不說嘍,卑鄙的事講太多,把自己都搞髒了。噢,猛想起我有一個同學,很有才華,在大學裡偏偏選擇一門古怪專業:專門研究歷史上的佞臣酷吏,幾年工夫下來,學術上大有成就,可自己心術也弄壞了。看人家都像獐頭鼠目,習慣於往陰險處分析,一點點疑問,能被他研究出老大一堆劣根性。沒辦法,都因為他愛上了他那門學問,他被他的興趣腐蝕掉了。不壞竟不行。你看,前車之鑒不是?」

    夏谷見石賢汝有點累,偷偷鬆了口氣。剛才老長一番動情述說,夏谷一直忍著,並在面上撐出副屏息靜聽的樣兒,像被他鼓舞,也藉以鼓舞石賢汝。最初因石賢汝提到「背叛」二字,他好一陣興奮,蠻以為能聽到機關大堆軼聞秘聞,心裡先就深刻起來。聽著聽著,又覺得全然不是,只不過石賢汝太愛自己了,把失意提拔到生死高度。雖然事實本身過於做作,但石賢汝的分析、推理、判斷,倒真是一流的細膩。就像,詞不好,曲子優美,這歌也就悅耳了。旁的,大膽糊塗過去。夏谷暗想:這種分析、推理、判斷的功夫,倒要跟他學學,寫材料用得上。況且首長們喜歡他,很可能尤其愛他這份內秀,其實首長們誰也不缺結論,就只缺點分析、推理、判斷的功夫,賢汝替他們把這方面補上了,用自己的內秀托舉首長的結論,鑄成大塊文章。

    「賢汝呀,我要不知高低,批評你老兄兩句嘍。」

    石賢汝愕然片刻,道:「你放開來說,算幫我總結。」

    「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人是誰,咱們就暫時叫他某某吧,對事不對人,我保持純客觀。首先,你這人心太好了。有時候,竟好到了把對方看得和自己一樣好的地步,這就是糊塗了。某某,我分析他屬於這種人:落難時比誰都善,得志便猖狂。其實,這是他性格上的一種張力,本質是要當強者。你不同,你為人一貫地好,即使想害哪個,念頭有了,腿也挪不動。這就是你,情願為自己的善良付代價,也不肯破壞做人準則。第二,在人人想進報社時,某某不想進,你就該警惕了,明擺著蔑視文字簍子麼,不學書不學劍,學萬人敵,其志遠大。某某的蔑視中,也包含對甘當文字簍子的人的蔑視。他當時講的不是假話,是真心話。咱們當假話聽了,是咱們的不成熟不是?我認為,你從事文字工作,是出於一顆愛心。有這一條,全有了,不必求人家理解你,咱們理解人家就行。第三條,我覺得你過於悲觀。當然,悲觀往往是深刻的表現,但過於悲觀就是消極了。我隱綽綽覺得,善有善報,只等個時機罷了,某某的前途,絕對比不上你。早早晚晚,你必然超出他。賢汝,你要有信心,從從容容地,叫人家看了摸不透你。必有一天,你猛地上去了,連自己也為變化之快大吃一驚。啊,我又犯病了,囉哩囉嗦廢話,賢汝你其實全懂。批評錯了你反批評。」

    這一番「批評」,石賢汝聽得無限舒服,眉眼和身肢統統大幅度舒展開。忽然道:「晚上,韓政委請我喝酒,你和我一塊去。」

    夏谷沒料到有這種級別的感謝,慌忙笑道:「那場合,我怕不適應。」

    石賢汝非凡地一揮手:「韓世勇本是條粗人,只我瞭解他。你在部隊跟大兵喝過酒沒有?跟大兵們怎麼喝就跟他怎麼喝。一旦把他當首長,就全局限住了。」

    門外傳進一陣喧鬧,估計是客人到了。石賢汝聽著就自豪地笑了:「看他們瘋的!來,我給你介紹。」

    領頭進來的竟是羅子建,夏谷登時有點尷尬。兩人一個單元裡住著,今早起身時還轟轟烈烈開玩笑吶,卻誰也不說要到石賢汝這兒來吃飯,不約而同地保密。此刻猛地見面,臉面略微掛不住。羅子建搶先喜出望外,呵呵笑道:「我就猜到你在這兒。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夏谷矜持道:「單身漢,瞎轉轉,來賢汝這討口飯吃。」石賢汝道:「我有意不說破,讓你倆突然興奮一下。」

    羅子建身後那位——夏谷依稀認得他是某部楊處長。記得有天在大道走著,楊處長見到石賢汝時,擦肩而過不說話的嘛,彷彿陌路人。怎麼,彼此暗中竟是密友?……楊處長悶著個頭,直闖進內屋,四處亂看,連大櫥後也不放過,神情甚是可笑。石賢汝問他找什麼哪,他才指住他道:「你一個人過我不放心,代表組織上看看屋裡有沒有藏什麼人,小蘭小玉的。你老婆臨走,指示我監視你……」眾人哈哈大笑,夏谷覺得這表演無趣,和楊處長平時氣質大為相悖,但眾人笑得那麼透徹,自己不笑就不配合了,於是也野笑幾下。再後頭兩人,石賢汝替夏谷介紹了,一個是軍區黨辦的黃秘書。黃秘書立刻向夏谷親切笑:「老黃老黃。」另一個是某某局的主任,姓朱。朱主任聽後連忙低聲補充一句:「副的。」

    石賢汝又把夏谷朝前推,介紹給他們:「我的小老兄,也是我的賢師良友!」

    羅子建、楊處長、黃秘書、朱副主任,紛紛脫鞋,赤著腳兒進入客廳,各揀一隻沙發坐下。泡茶,點煙,東翻西翻,每有人隨便說一句話,不管值不值得笑,旁人都哄哄大笑。看得出,他們之間,無遮無礙,爛熟已久。

    將近11點半,又進來一位姑娘,猛一看蠻俊俏,有身段,衣飾也很有檔次,只是香水味不夠含蓄,面容也黑得過了些,叫人替她可惜。石賢汝叫她玉蘭。玉蘭甜甜地朝眾座一笑,給各人杯中續上水,用內地人說粵語的口味,站著說了幾句話——聽著就是從電視裡仿下來的。仿畢,飄然進廚房。夏谷以為她是大院誰家的少婦,問過石賢汝,才知道只是做零活的小保姆,石賢汝和另外兩家合用的。他很驚歎,沒想到大院裡一個小保姆也這麼耀眼,比自己先前的對象還夠風度。一時,心境有些亂。恨了一恨,才將自己鎖住。

    眾人輕鬆地議論大院裡各種事務,隨口拈來的,都是質量很高的秘聞。夏谷聽得撲朔迷離,不敢插嘴,時時乖巧地、合適地點一下頭。他聽出來,他們每週都要聚一聚,或在石家或在黃家,輪著來。大抵是,誰家夫人走了就去誰家。假如夫人都出差了,就集體投奔石賢汝來。石賢汝此刻僕人般地在邊上站著,拿煙遞水,拿這人打擊那個人,貌似低微,實則高高在上。他每句話都說在節骨眼上,一個字都可拆成多種理解,雅中藏葷,妙意無窮,芝麻點情趣也鬧得一波三折,掀起一個個高潮,顯然是他們的核心。駕馭全場——屬於他當仁不讓的義務。

    夏谷還感覺出來,這夥人目前都是單身漢,老婆都離家出差或者做生意去了,他們沉浸在既無家庭監督、又無後顧之憂的歡樂中,正在把失去時光找回來補充享受。比如:石賢汝的夫人長駐深圳某公司,每月收入五位數,孩子擱姥姥那兒,家裡只在客廳牆上掛一幅二尺餘的油畫肖像,一抬頭就可以見到她。肖像大概是古典什麼流派,有真人頭大小,眉眼間濃郁著皇后般氣質,藏在暗色調中俯視眾人。羅子建的老婆聽說已留職停薪,替某合資公司的老闆當私人秘書去了,收入也甚為可觀。這一來,羅家一屋裡就有了兩個秘書,一個替共產黨干,一個給資本家干,合到一塊仍是夫妻。朱副主任的老婆隨團出訪日本,說日本完後還要到新加坡馬來西亞去忙,據說已煩透了進出關。黃秘書的老婆在美國留學,昨夜一個越洋電話花掉50美金,說有興趣的話黃秘書可去陪讀……他們此刻吸的煙都是夫人們帶進來的,煙把上套金箍。因星期天強調穿便衣,他們身上和腳下,都有那麼一件兩件的進口貨,穿太多不好,太多反而落俗,再說機關大院忌諱招搖。儘管夫人們都那麼出息,他們談起夫人時的口吻仍透出些不屑,自信自己一旦扒下軍裝,比她們不知強哪去了。他們只是以靜待動而已。

    夏谷還看出來,他們在機關裡均不大得意。在座各人,都有40上下,仍在團職位置上擱著,並且已擱了一些年頭,不屑於再有不平之氣,從語言到心態都老卡卡的,擅長於議論別人功過是非。假如從說話口吻中判斷,個個都是軍以上級別。領導不提拔那是領導短視,他們早把自己的感覺提拔上去了。他們窩在這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客廳裡,醞釀著積累著才華,分析著敲打著各類見聞,調侃甚至把玩著天下。凡此種種,其實都是暗暗砥礪自己,有待日後出山。他們的瀟灑與放浪都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其實每人都按定一顆治軍救世的大心,等候某權威人物慧眼相中自己,便把自己一鳴驚人地扔出去。

    35

    一陣脆生生俏笑,玉蘭踩著羅子建一段葷話的末尾幾個字眼進來了。那笑話女士不適合聽,老羅有點窘,玉蘭卻釘著他追問:「你才說什麼掉下來啦?快告訴人家嘛。快點。」

    夏谷問她:「既然沒聽清,那你笑什麼呢?」

    「咦,笑笑都不行啦!許你們笑,不許人家笑呀。」

    「找機會讓老羅單獨給你解釋一下。」

    「不嘛!要你當眾說給我聽。」

    眾人哄堂大笑,眼神一跳一跳,賊溜溜目光把玉蘭和夏谷拴在一起。

    石賢汝連忙道:「菜好了麼?我們等不及嘍。」

    玉蘭這才正色道:「都齊全了,擺上了。不過我還耍弄一道沙拉,料也備好了,就是忘了汁該怎麼調,想給許姐掛只電話問問清楚。」

    老羅道:「不必那麼麻煩啦,咱們什麼都能吃,只要你端上來就行。」

    「不行嘛!人家頭一回做沙拉,想好好試試。」

    石賢汝無奈道:「行啦,到書房掛去吧。」等小吳走開,解釋性地歎著,「強哎。」

    夏谷注意聽,玉蘭在書房裡撥了一長串號碼,憑感覺是個長途。夏谷暗驚:石賢汝臥室裡的電話竟然可以直撥長途,這可是軍區二級部長規格,想一想又覺得當然應該如此。玉蘭喊著:「喂,北京麼?……您是某某老家裡麼?……我是某某軍區玉蘭啊。麻煩您給我找許姐說話。」夏谷更吃驚了,這位「某某老」,是解放軍第一批授銜的上將呵,夏谷上小學的時候就在課本裡讀過他的戰鬥故事。目前「某某老」也是中顧委要員,國內外萬眾皆知的人物,平時深居簡出。小小一個玉蘭,怎敢將電話掛到他家去,且只為了一隻沙拉。聽得玉蘭在屋裡道:「許姐呀,聽出我是誰了麼?我是某某軍區玉蘭,咯咯咯。你好吧?我有個急事要問問你,上次你到這來,教我一道沙拉,對。那油是燒熟了再放還是放進去再燒啊?……噢,先擱糖,再擱……等下,我記記。噢,土豆,雞蛋,奶油,火腿丁……」

    玉蘭這只電話打了足有20多分鐘,又說又笑地,完了拿個小紙片出來,臉兒因興奮滲出一抹細汗,竟如出浴似的好看。到了客廳,向石賢汝匯報:「都齊了。許姐問你好吶。我說你天天打仗一樣忙,從不注意身體。還有,你得說說軍區管電話的小姐,什麼人呀,妖裡妖氣的,線斷了也不說聲對不起,害我們大家等。」批評一陣,將身段擺起,款款地去了。

    此時,夏谷們見識再多,也個個瞠目結舌了。石賢汝連忙解釋:「什麼許姐,某某老家的小保姆唄!我說過的,一個長途,一分鐘就是好幾塊錢軍費,她不聽,看我明天辭了她!」

    羅子建道:「最好的辦法,趕緊替她找個人嫁了。」

    石賢汝歎道:「也是,用了她,就得替她負責。可找誰呀?志願兵、職工,她根本看不上。對外她從不說自己是保姆,說是我家姨表親,規格不低吶。自以為模樣過得去,其志不小,男朋友一大串,天天在樓下吹口哨打暗號。我估計,她不找個上尉軍官不罷休。」

    夏谷正是上尉,臉紅了,別過去,感覺上已被玉蘭污辱了一下。這破爛憑什麼把自己放得比劉亦冰還高?又覺得世道真他媽天翻地覆了,凡屁股上插根花翎的都是鳳凰。他默然不語,偷偷地想劉亦冰,寸寸縷縷地想,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心疼:看她叫人逼得,真正是別有一番淒楚,這苦處不就是她動人之處麼……

    朱副主任笑得深沉:「賢汝啊,一個年輕女孩子,放太近不好。我知道你,別人不一定知道你。到後來,本無風流事,枉擔風流名。多冤。還不如真有點事。」

    夏谷想:此話倒像暗示,叫賢汝大膽出事,因為不出白不出。反正輿論不饒你。

    羅子建沒笑先捂定了嘴,像一鬆手就要笑裂掉似的,變態地壓低嗓音:「人家賢汝早就不屑於本國女子了。要操就出國去操,操她一個國際×!」

    夏谷心頭一炸,暗暗重複著「國際×」這詞,覺得鏗鏘入耳。又想老羅這人,惡毒得充滿智慧,他要是得志,這桌上沒人逃得了他的屠刀。過會又想:不,此人還不壞,起碼他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有酒就沒心眼。率真。

    朱副主任沉聲道:「這樣吧賢汝,機關裡誰跟你有仇,你就設法把她嫁給誰。」

    眾人哄哄笑了,都說深刻。說這才是正解。玉蘭在廚房裡叫著:「哎,石叔請客人過來吧。」

    石賢汝領頭起身,沒必要說請,眾人就搶在他頭裡過去了。小餐廳裡擺起一張四尺飯桌,桌上有轉盤,六隻冷碟,六樣大萊,兩種酒,一色甜食一道湯……不分先後全上來了。桌面上滿登登的,羅子建等人側身小心挨進座位,以免將酒盅撞翻了。坐下看看菜餚,略一嗅油香味兒,都齊聲叫好。面前確實五光十色,細緻豐盛,兩隻葷菜是川味做法,兩隻是海鮮是粵味做法,還有兩隻冷盤大概是從軍區賓館仿來的,一看就知道,這玉蘭烹調技藝不凡,絕非尋常保姆可比。玉蘭抿著口兒笑:「比不上你們在大酒館,今天時間緊,先給各位道個歉,我四隻手也來不及弄,多多包涵。吃不好就罵我幾句吧,吃好了下次再來。一定來呵。石叔,你們先用著,我還得到胡家忙去。有事掛電話叫我。」

    羅子建攔住她:「這怎麼行!你忙半天,連飯也不吃一口就走。來來,我們集體敬你一杯。」

    玉蘭巴掌使勁一拍,尖聲驚叫:「我累半天了,你們還不饒我啊!」

    眾人都呼應,無論如何喝一杯再走,否則大家過意不去。

    玉蘭卻不過,臉兒微紅了,道:「什麼大家呀,有一位首長不吭氣,看不起玉蘭。」

    夏谷猛醒,是自己無任何表示,竟給她注意到了。他急忙從臉上拱出雙倍的熱情,一疊聲叫請。玉蘭這才順手拿過只酒盅——恰巧是夏谷的,由著羅子建給斟滿,在眾人急切的勸飲聲中,抿入口裡半盅的樣子,將半盅殘酒放回夏谷面前。「好啦,玉蘭肚裡熱烘烘了。」臉兒透徹地紅了。羅子建誇張地嫉妒著,指那酒盅道:「這麼多杯子,你憑什麼偏用這只而不用我那隻,不行。說出個道理來才放你走。」玉蘭抓過他的筷子,夾塊海蜇入口,再將筷子放回他面前:「這下行了吧?」羅子建呵呵笑:「行了行了。」玉蘭的眼風兒極有韻致地向週遭兒一轉,落在夏谷臉上,燙他一下,再款款地離去。

    夏谷面對眼前半盅殘酒窩囊著,喝了它噁心,潑了它似乎也不好,而且遲疑太久也顯得小題大做。他看看周圍人沒注意此事,便在一片「干、干」聲中,硬著頭皮灌進口了。待放下杯子,羅子建才鐵證如山地指定它大笑:「小夏,祝賀你幹了一盅交杯酒!味兒怎麼樣?人家玉蘭是美酒贈知己呀!……」原來,剛才他是佯做不見,留待事後發難。眾人笑,夏谷也窘迫地笑笑,暗下恨透了羅子建,沒想到此人一向兄長風度,年齡也是這裡人中最大的,都快更年期了,骨子裡卻如此低級趣味。

    石賢汝號召,大家集體連乾三杯,然後彼此隨意。夏谷早餓了,最初幾筷子菜吃得仍不失分寸,後見別人不說話埋頭大嚼,也就放開食慾,先吃進一個半飽,再從容不迫地品嚐。間或舉杯應酬一下,思考自己在這場合該說些什麼,怎樣說才有自己特點,又出效果。想定了,心內按住一個話題,為禮貌故——又等別人先開口。漸漸地,眾人話多起來。羅子建做深沉狀,道:「賢汝啊,我看你近來態勢不錯。」

    石賢汝望著眾人道:「老羅剛吃進一隻雞屁股,我就猜他要開口說話了。你說說,我哪有什麼態勢呀?」

    「上面如何器重你,大家都知道的,我就不囉嗦了。就說這碟大對蝦吧,敢說沒來歷麼,比機關過節供應的大一倍。哪來的?我知道,最近軍區管理局專為首長從海軍基地弄來一車,你這兒怎麼也有一份?要是態勢壞了,你吃得到它麼。」說著端起酒杯朝石賢汝伸過來,「要是沒講錯,這杯酒你敢不喝?」

    石賢汝笑了:「不錯,這蝦確實是常委級的。」爽快地同他碰一下,仰面飲盡。

    此話提醒了夏谷,禁不住審視桌上的菜餚。迅速察覺出,豈止對蝦,面前各色雞鴨肉魚,幾乎樣樣有來歷。罐悶雞,像軍區賓館小餐廳保留節目,八成是那兒誰送來的,否則就是將玉蘭打死她也做不出這等鮮與嫩;午餐肉片,來自午餐肉罐頭,而這種罐頭屬於內部專有戰備乾糧。能吃到——就算是象徵性價撥吧,也說明他在軍區後勤什麼部有人;鮮蘑菇農場裡有得賣,但誰能買到這麼大個的呀?還有罐裝青島啤酒,市面上根本不見,要追究下去,不是又拎出一串密友?或者誰誰孝敬的。石賢汝吸的煙,是白皮包的紅塔山,叫簡裝紅塔山,煙卷質量比盒裝的不敢說更好起碼也是一絲不差,而價錢也僅僅是象徵性價錢,屬於內部之內部……

    夏谷讚歎:「賢汝,我看你這每一盤菜,都是一份人事關係檔案。」

    眾人哄然叫絕,紛紛用筷子指點石賢妝,說你小子逃不過我們眼睛吧,你在軍區這塊地面上,除了不能將死刑辦成無罪釋放之外,其他都能辦到。石賢汝則自豪地謙虛著:「嘿嘿,一些俗事罷了,成天忙忙碌碌,叫你們還不屑為之呢。」這時,朱副主任淡然一笑:「小夏,你要老是這麼深刻,叫人怎麼活下去喲?你又怎麼活下去喲?」

    此語一出,眾人恍如一下子給凍住。半晌,神情都深刻著,品味話中深意。竟無語應對。老朱是拿小夏當石頭,砸別人哪。

    夏谷才覺出這夥人當中,朱副主任最是深不可測,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面色最淡,話最少,吃得最多,觀察得最透。他好像既是這裡所有人的朋友,又和這裡所有人保持距離。

    36

    石賢汝默默無言地朝朱副主任伸過酒杯,朱副主任也默默無言地舉起杯來,兩人單獨碰了一下,再默默無言地一飲而盡……他們以這種從容的默契,將場上氣氛告一段落。

    石賢汝歎息道:「咱們別繞了,談點要害的東西。聽說沒有,軍委有動向了。各大軍區第一二把手,可能有一番大調動。目前傳來的消息是,韓政委肯定會升,調北京總部去主持工作。劉達可能會退,從外面調一個司令進來。是誰呢?」

    夏谷注意到,石賢汝說起韓世勇時稱之為韓政委,而說起劉達時則直呼劉達。接下來,這兩個有微妙區別的稱謂,竟十分自然地被眾人所接受,話語中都沿用它了。

    朱副主任做耳語狀、幾乎是對自己酒盅兒傾訴心曲般:「劉達的退,有兩種退法。一是隻身而下,什麼也不掛。二是大名後頭掛一個『拖斗』,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之類。掛兩年,再拿掉……」羅子建插嘴:「還有一個退法,得癌。」只有石賢汝出於禮貌笑了下,其他人對此完全不屑於動容,仍注目於朱副主任,無言地催他往下說。「看來退是沒問題了,年齡卡在那兒,逃不掉。不過要是一點過渡不給,隻身而下,對劉達這個資歷的老紅軍就太殘酷了,日後只能在什麼釣魚協會掛個名譽會長,參加參加什麼剪綵儀式。而且,對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圈裡人呢,也是個打擊。所以,總得有個『拖斗』叫他掛一掛,對大局有利。我關心的是,」朱副主任瞟一下周圍,換了說法,「我們關心的是,誰繼任他的位置。內部消息:有三人排在那兒,一是從大西北來一位副司令;二是我們軍區宋副司令;三是總部來一個副總長。究竟是誰暫且不定。但是有個情況值得注意,這三位都是『二野』的人……我估計,事情拖著拖著,拖得人心都淡了,突然就動作,突然就下命令,不給一點緩衝……」

    朱副主任獨自舉杯,一飲而盡。酒瓶就在面前,他兀自舉目四顧,夏谷距他最遠,連忙知趣地隔著大圓桌彎過腰來,給他杯中斟滿酒。手勢甚是輕巧,點滴不灑。朱副主任只微微頷首。

    羅子建斷然道:「我聽說,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宋副司令當司令了。」他告訴眾人:上月28日16時,在軍委大紅樓二層內廳,宋副司令被召見談話了。在場的有誰有誰,誰是怎麼傳達某人意旨的,誰又是怎麼補充的,談話談到18點半,連秘書也不給進。羅子建繪聲繪色,似乎當時他也在場。末了強調說:「當然,這不算實質性的談話。可本月3號,在大紅樓頂層小會議室,軍委兩位負責人又找來談了一次,問了三個問題,給了三個字:不變了!這又怎麼解釋?」

    石賢汝問:「你是聽他秘書說的吧?」

    「小王那人膽小如鼠,能告訴我?再說,兩次談話,他連門也沒進去。」

    夏谷道:「那就只剩一種可能了,宋副司令親口告訴你的。」

    「嘿嘿嘿,你說呢?……」羅子建以反問代替回答,言詞閃爍。幾種笑容一起湧在臉上。昂著臉兒讓大家看他,並也似看非看地看著大家。

    朱副主任拿筷子指羅子建:「你是聽軍委辦公廳人說的。估計是某某的徐秘書說的,呃?」眾人齊聲噢了一下,亂哄哄道,早該想到的嘛。定了,就是他。

    石賢汝萬分持重地沉吟:「其實,問題才剛剛提出來。新的軍區班子上任,各部領導又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都存在與上頭重新理解與被理解,重新協調與被協調的問題了。緊接著要動一批人,理想一點,參謀長提起來當副司令,從下頭調一個軍長當參謀長;政治部方面,黃主任不動的話就再不會動了——年齡擺在那,估計會動,接替韓政委,金、寧兩副主任中,出一個主任,我意是金!誰當副主任呢?競爭者一大把人,季墨陽早按捺不住了,算他一個;幹部部陳部長兩年前就是候選,報上去擱淺的,這次又是機會;組織部唐部長,嫩一點,換種說法是朝氣蓬勃,上去了整個班子的平均年齡就會降下來,對全局有利……這方案理想麼?我意不理想。我意:兩個副主任都換掉,從下面部隊提一個上來,從機關產生一個,這才均衡。機關裡誰呢?季、陳、唐其實都不大合適。提任何一個都不免嚴重傷害另外兩個,應該把三人都調出去另做安排,把許秘書長提到政治部位置上,空出四個部一級的位置,大膽選拔新人,從未來機關五年的發展出發,考慮今天的部長人選。如果這麼辦了,機關素質就會上兩個檔次,一改陳規陋習,給幹部創造更多的機會。未來五年呵,其變化是我們今天根本不能想見的,要提前適應它。別等到形勢逼得我們改變……」

    石賢汝說得很隨意,其實句句都是深思熟慮。夏谷看見其他人眼內一派興奮,而面部表情又在掩飾這種興奮。空出四個部長位置——石賢汝可真敢想。不過要是細細探究,他的設想竟也不無道理,軍區機關快五年沒動了——這從在座人的擱淺能得到印證。通常,小動作只在軍區班子不變的情況下發生,軍區班子一動,下面就得大動。石賢汝嗅覺是超前的,他不說沒來由的話,即使大有背景的話他也只說三分,剩下七分得由你自個機動,猜出來了印象豈不更深刻。猜不出來你心境也已亂紛紛了,則是你沒用或者你不堪用。再說,他的預見其實也是一個號召一個誘惑,在座各位誰沒有當部長的能力?不定是誰不定在某場合,毫不費力地就將一種可能性、一種前景參照系、一種可供選擇的方案推送到決策層那裡去了,就像水滲透到巨樹的根部那樣,潤物細無聲,待到新枝綠葉轟轟烈烈了,反應遲鈍的人才被世道嚇一跳,連叫誤了誤了!就算空不出四個部長位置,減一半空兩個,落到在座人頭上再減一半,剩一個,他們之中也能出一個部長啊。其意義豈止是誰當上部長,往小裡說也是一個先例,意味著他們這一夥人——莊嚴點講這一代人開始出山了。爾後,堅冰既已打開就什麼也擋不住他們了。你不承認不行,包括你每天走向那陳舊的辦公樓時,也暗暗渴望著今天突然有個料不到的變化,再糟糕的變化也比毫無變化好。每天都抱著一點隱隱約約盼著出事的希望去上班,太陽下山時再揣著一顆老透了的心回來,胳膊下夾著《週末》和《報刊文摘》等等有俗趣的東西,順道買上點菜,拐到大院偏門那兒接上孩子,路過告示牌時看一眼有什麼供應,明天停不停水電,今天過得和昨天差不多,感覺上好像沒怎麼過就過去了,過了等於沒過,過不過沒實質性區別……夏谷替他們想。

    此時,在羅子建的帶動下,他們已經在為石賢汝設計當部長之後的施政方針了,彷彿只有石賢汝一人想上去,他們用推出別人的方式把自己隱蔽起來,天下沒打下來先分江山,口吻像開玩笑但暗藏大嚴肅,所出的主意,竟也件件可行,分寸恰到好處。

    「最初幾個月,動作別太大,部裡不要有人事變動。一頭扎進部隊去,司令員對下面熟悉到什麼程度,你也要熟悉到什麼程度,細節方面要比他還要熟悉。工作計劃,領先半步就可以了,不要多,千萬不要多……」

    「和部裡的幾個處長,都保持相當的距離,不能太親密。提醒你一下,尤其是過去的朋友,關係最難處理,比政敵還難處理。和政敵的關係單純,和舊友就複雜了……」

    「要注意提高部裡秘書的權威,要有一個絕對靠得住的小秘書。你不在時,部裡情況全靠他掌握。他的職務不能高,一高處長們就難受了,誰管誰呀?職務一高,前途也成問題,往後再怎麼晉職晉銜?最好只是個上尉,年輕能幹,使他除了依靠你,別人他誰也依靠不上。這才是忠於你的前提。」

    ……

    夏谷感到自己在這兒是個廢物。別人隨嘴說說,就說出那麼珍貴的內部要聞,件件都事關全局,扣著上層筋脈。自己乾坐著,吃人家的,聽人家的,從精神到物質兩方面都在享受人家的營養,卻沒有什麼夠規格的消息值得說給他們聽聽,在這場面,沒有消息也就沒有自己……人們酒盅一空,夏谷便起立拿瓶兒給人家斟酒,即使隔得遠,繞半個場子也去。開始,人家還客氣,拿手在案頭叩兩下,道聲謝。後來習慣了,便端坐著連動也不動,自顧說話。當然,在人家那裡這反而意味著親切,彼此不拘禮,拿你當自己人看,而夏谷卻覺得自己給逼成跑堂的店小二了。從入席到現在,他只有一次成為酒席的核心:飲那半盅交杯酒兒——還是仰仗小保姆玉蘭多情,才使他成為核心的。

    夏谷臉上保持從容,腦中奮力尋找能夠一鳴驚人的話題。突然,他感覺到自己有了!心胸頓時充實,穩穩地坐定,不給他們斟酒了,等待一個時機,就將自己的消息擲出去。他臉上做出憂愁的樣子,勾引人家來問:「咦,小夏怎麼啦,想什麼呢?……」

    果然,石賢汝最先發現情況,關切地探過身來:「小夏怎麼啦,想什麼呢?……」

    夏谷等他問了兩聲,才驀然醒過神來,抱歉地看著大家:「沒事沒事。剛才我忽然想起我們季部長。唉……你們說的關於軍區變動的情況,他的小本子裡都有哇。」

    滿座的人都吃驚地望著夏谷。只朱副主任沒動,眼兒瞇小了,兀自微微頷首,似乎早預料到:季墨陽應該知道這一切。

    「我和賢汝從韓政委工作組剛回來那天晚上,已經八點多了,季部長還把我請到家去。啊,錯了。不是上家,想起來了是上辦公室去。」夏谷有意記錯了,以便將下面幾句話夾在情況裡,「都知道吧?季部長夜裡經常睡辦公室,文件櫃裡塞著一套被褥,他和妻子關係緊張,……」羅子建興奮地:「新情況新情況,已經惡化到這個程度啦!」沒人理他,夏谷仍然按照自己思路說,「我去了,預料到他會瞭解工作組情況。開頭也正是這樣,但是後來,他不知怎麼興奮起來了,給我看了他一個小本子,裡面全是他對軍區上層情況的一些思考。包括司令員政委的前景動向,繼任者是誰,什麼時候動作,他都有判斷……」夏谷臉已紅透,外界看他是激動,實際上是因不安與羞愧所致,他竭力回憶依稀記得的本子裡的字句,按照他此時的——在眾人消息啟發帶來的新理解,一半是複述一半是發展,將本子中的內容說給他們聽。

    眾人幾乎是屏息凝定,一個字也不曾驚擾他。夏谷說得性起,舉杯一飲而盡,旁邊的人立刻慇勤地給他斟酒,用目光鼓勵他繼續說。夏谷說到後來,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季墨陽本子裡的,哪些是他自己的分析,都亂在口舌裡。好在他的素質在那,幾年來孤寂的機關生活已使他沉思與參透了許多隱秘,在自尊和自卑中養成了對大局極靈敏的感覺。這兒,只石賢汝一人知道其實他並不比任何人差。即使他模仿一個部長思考,沉吟,聽上去甚至比真部長還要精當。最後,他用動人的、充滿感情色彩的感歎結束敘述:「我想。並不是我有什麼了不起,而是季部長太孤獨了,那天晚上極需要一雙有質量的耳朵來聽聽他的心聲,正好找上我了。我——怎麼說吧,竟有點同情他呢,他太苦了……」

    夏谷末尾這番話十分真誠,自己也忽地被自己感動了,立刻覺得他基本對得起部長了。

    朱副主任道:「小夏你可能還不知道。以前,季墨陽也常坐在你現在的椅子上,和我們一起借酒澆愁,胡說八道,大概每個月都要聚幾次吧,他的好多決心決策都是在這產生的。後來此公當了部長,再不來了,不屑於與我們為伍。我們理解他,位置不同嘛,再和我們混一塊,弊大於利,關係複雜,對外影響也不好……賢汝你給我聽清楚,我話先說下放這塊:將來你要是上去子,別把我們拒之門外!為什麼呢?因為,那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

    石賢汝一言不發,只深深地點頭,舉杯向周圍拱了一圈,一口飲盡,將盅兒重重地敲在桌面上。彷彿立刻要上刑場就義,叫人看了不能不感動。

    37

    眾人到客廳小坐,石賢汝擺出雀巢咖啡和龍井茶,大家歪在沙發上,身體都漲大了許多,各捧著精緻的茶盅噗噗地喝,口鼻間呼吸粗烈,每個人都在偷偷享受自己腹內酒肉的晃動。此時正是滿足與倦怠交至的時刻,渾身如暖水袋子那樣發燙,談興因腹間太飽漲都給噎住了,頭腦昏昏強打精神,但臉模樣兒接近於幸福。沒一個人提出來告辭,都知道,稍微緩一緩之後,會有第二次交流與切磋的高潮。

    夏谷自覺地進廚房裡收拾殘餚剩菜,把一大堆油膩膩的碗兒盤兒放進水槽裡,看看自己手,噁心得要吐。猶豫好久,才下定決心,捲起袖子幹這髒活,石賢汝衝出來扯他:「小夏你這是罵我嘛!扔那兒別管,讓玉蘭料理。」

    夏谷笑道:「你趕緊陪他們說話去。我這人就這毛病,看著髒東西心裡不舒服,非洗乾淨它才安心。幹這些活,讓它們一樣樣珵亮起來,在我是個享受。你別過意不去,我眨眼工夫就完。」

    石賢汝硬扯一陣子扯不動,開始相信他是真心,不禁感激他了,道:「你小夏,在我那麼多朋友裡,只你最不一樣。說實在話,你氣質上把他們那幫人撂遠遠的。」

    「有那麼嚴重?……哈哈哈。」夏谷歡笑著,心頭猛一顫,強烈的悲涼之感差點使他掉淚。「你去去!呆這我不自在。」

    石賢汝偏站著不動,感慨地望他,思索著什麼。夏谷端起兩盤滿滿的魚肉:「剩這麼多菜,給你放冰箱吧?足夠你兩天吃的。」石賢汝才反應過來:「噢……倒了它吧,上面都是那些人唾沫星子,我可不敢吃。」夏谷心裡叫聲可惜,遲疑著,朝簸箕裡倒。石賢汝連忙上前攔住他:「別倒簸箕裡,端出門叫人看見不大好。給我吧。」他端過剩菜,走進衛生間,倒進抽水馬桶,再放水轟轟衝下去。他做這些事十分自然,一點也不在乎被夏谷看見。回來後卻敏感地問:「我太過分了吧?」

    「是的。」夏谷也很坦率。

    「唉,我也是苦孩子出生。小時候討過飯,當過偷兒,平均半年才能吃飽一次肚子。現在,唉,變嘍。從吃飽肚子開始變,生活把人變得連自己都不敢認。」石賢汝自嘲著。

    「我看,就因為你有那些過去,現在你才報復性地生活。」

    外頭傳來咚咚擂門板的聲音,很粗野。不等石賢汝反應,擂門的人已經沉重地走進來了,站到他們面前。夏谷看了一驚:陳子雄,滿臉火氣,才宰過人似的。陳子雄沙啞道:「老石,有個急事非找你聊聊不可。小夏也在呀……還洗碗?呵呵,在自己家吃飯,到人家這洗碗。你真行嘛。看不透。」

    夏谷尷尬不已:「我也在這才吃過,順手弄弄……」心裡憤怒地想:肯定是當處長的事他知道了。

    石賢汝笑呵呵地上前拉陳子雄:「老兄又怎麼啦,和嫂子吵架了?動手沒?我才聽見你們樓下動靜不對,桌椅板凳匡啷匡啷的,想下去看看,正好你就上來了。到底什麼事?好好,先不說事,吃飯沒有?肯定沒吃,那麼嫂子和孩子也沒吃!你看你過的什麼日子。」轉臉吩咐夏谷,「老陳和我多年鄰居,也是你領導。我走不開,小夏你下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把嫂夫人請上來一道吃飯。」

    陳子雄吼道:「不要去,餓死她們!」

    石賢汝一面拉著陳子雄朝客廳走,一面回頭叮囑夏谷:「門後有午餐肉罐頭,冰箱大概還有燒雞和香腸,都拿上,快給嫂子們送去。說老陳在我這吃了,我過一陣再去看他們。」

    夏谷依照石賢汝說的,從門後頭,冰箱裡頭,拿出了他儲存的各種吃食,用一隻塑料袋裝上,提著往樓下去。沿途,飛快地估量事態性質和各種可能的後果。你別說,賢汝這傢伙確實善於收拾人心,處處都想得這麼細。剛才站在這塊發呆,我說幹什麼了,原來是聽見樓下動靜了。那麼,我們在樓上鬧鬧哄哄,他樓下會不會聽見我們動靜呢?假如聽見會不會說我們搞小動作呢?……其實就算讓老陳看見我在賢汝這兒,也沒什麼可怕的,反正早晚他也會知道,只要他清楚一條就行:我和賢汝的關係遠超出你和賢汝的關係,你憤怒也是白憤怒。我奪了處長位置,那是部長的決心,你又敢怎樣?可憐一個40多歲的人了,還僅僅副處!副處還不稱職!有什麼資格胡鬧哇。其實你越這麼鬧,就越是糊塗,原本同情你的人也不敢同情你了。最後一點提拔的可能性也叫你鬧掉了……

    記不清誰說的,陳子雄本是條龍,硬捉來養在瓦罐裡,悶著悶著,給悶成條癩皮蛇了。夏谷以為悲劇還不僅在於此,是蛇麼你就像條蛇也好哇,偏偏不忘當年稱龍的威風,仍然那麼張牙舞爪的。你說龍的氣勢安在一條光禿禿的小蛇身上,看著能不可笑麼?……陳子雄來自前沿某英雄四團,30歲就幹上營長了,連年是典型,到處做報告。他文化不高,但有一肚子樸實厚拙的大兵式語言疙瘩,落地能砸出坑來,句句都命中人的心靈要害,有他在場,氣氛往往是歷史性的氣氛,肯定催情催淚。聽了他說話之後再聽機關秀才們那些精雕細琢的語言,簡直就是群虎皮鸚鵡嘛,根本沒他那種生命力。此外,他的行為方式和帶兵方式,也都招首長喜歡,頓時發現他是棵苗子,立馬調進軍區機關來。首長原意,是用這樣的幹部當酵母,深入改造一下大機關的工作作風,把機關變成一個生龍活虎的超級連隊才好。陳子雄並不曉得他的偉大使命,仍保持連隊幹部本色,用叱吒士兵的語言指揮機關幹事們,以為越粗魯才越親切,以為不狠就不是愛。全機關沒人能像他那樣,走路非走出一條直線,軍容風紀永遠挺括,即使幹活兩個衣袖也要挽得一般高……但是機關業務他一竅不通,至今連呈閱件和通報的格式也分不清,部門之間的複雜關係更是要他命。久了,他不僅沒把機關改造半分,自己卻被機關特性烤蔫了。這時他才醒悟什麼叫機關,顧名思義,「機關」這兩個字原本就扣著竅門、計謀、智慧、心眼等等意思。機關裡人誰不是從部隊千里挑一上來的佼佼者,當年誰不曾叱吒一方天下?團長政委到這當個大幹事的多啦。明明是頭虎卻隨時隨地能縮成一隻貓的多啦。敢扣下你副團幹部不叫走的小兵多啦。機關裡只要是個人則肯定是人精兒,這兒密度太大空間太小樣樣都練成繞指柔,其力度統統含蓄著。此時調他來的首長自己也給調走了,陳子雄一旦失去忠誠對象,立刻成了孤兒,並且猛地發現自己年齡大了——是大齡孤兒,窩在這裡絕對沒發展了,甚至沒安全。他曾想重新回到部隊工作,哪怕再基層也行。老婆打死也不同意,哪有進了大城市再拔起戶口返小鎮的,孩子剛考入重點中學,自己這輩子荒蕪掉沒啥,但絕不能貼上下一代吧?……陳子雄最幸福的時候就是跟領導下部隊蹲點,只要進入到老環境,叫百年軍營的氣氛一熏,在兵堆裡一滾,他所有的才華與雄心又都跟刺蝟般張開了。他樣樣爛熟於心,營房、菜地、槍架、嗷嗷叫的豬圈……都在喊他哪,他一抬腳就能跨進士兵節奏裡去。他從富有彈性的操場上走過,每根骨骼都不禁在肌肉裡嘎嘎做響,動不動就冒出興奮的臭汗。他隨便一眼瞟去,下面幹部為應付工作組精心構置的鬼名堂小動作沒一件瞞得過他,看見這些他就跟年輕時鬧戀愛一樣又喜歡又激動,頓時也就跟年輕人似的抖擻起身段兒,批!訓!……「不能叫你們既敗壞部隊又騙了榮譽去!」過癮呵,領導也愛帶他下部隊,一是碰到酒席,他是虎將海量,敢於打遍天下保護領導。二是熟悉連隊,句句說在點子上,眼神能從針鼻裡穿過去逮住問題,分析力能把一座山抬起二尺。在這,連隊幹部常把他誤認做軍師級領導,而把真正的領導看成是他的隨從——這誤會多使他舒心呵。他越到山旮旯裡越是佔盡優勢獨攬風騷,就像個掛軍銜說粗話的上帝。每次下部隊歸來,別人都瘦,只他都因酒宴充沛更因著宣洩得透徹而胖出一圈,胖出來的肉,免不了要在機關壓抑生活中消縮掉。然後,他再等候機會下部隊蹲點,再胖起來。

    夏谷一調進機關就在陳子雄的處,沒正處長,陳子雄象徵性地以副代正。實際上處裡工作由夏谷和另一主辦幹事負責抓,陳子雄只能溜邊兒,幹些上傳下達的事,像通信員在部長與幹事之間兩頭跑。因職務在年齡在,夏谷還尊重他。況且,他雖然無能偏偏具備機關人最缺乏的優點:老實厚道。和他相處別指望他能幫你什麼,首先是他不會害你,這最要緊。萬一你誤掉什麼事,還可以朝他身上一推,誰叫他是副處長呢,他只有兜下。部長習慣性地准相信是他給誤了,一般不再追究。久之,同志們練出一種默契,繞開他工作,反而提高工作效率。然而再久些,隨著自己的職務上升,他就天然地擋道了:不邁過他你就升不上去。只要將他提起來,你才能坐他的位置。萬幸碰到季墨陽部長,敢於毫無顧忌提攜青年,很殘酷地讓他餿在那兒。夏谷站在他心態上想一想,也覺得世道無情人心絕望,活著已死去大半個了。回到自己心態上再想一想,又覺得歷史規律無可阻擋,自己所得均是該得的,絕非強佔人家的。再站到部長位置上想一想,此一番舉動絕對令其他部門刮目相看,大振季墨陽恩威。季部長如何待部下的?你們部長又是如何待部下的?一比較,部長和部長之間,檔次就拉開了。陳子雄呢,徒喚奈何而已。事後,拿幾條道理撫慰他一下也是很容易的。

    夏谷敲四樓陳家的門,怎麼敲也不開,但他聽見裡面分明有人。他想叫嫂子名字,卻忘了。想叫陳子雄女兒名字,喊出半截猛意識到喊的竟是季部長女兒的名字。於是,他含糊著:「哎……是我啊,我小夏啊!」

    門開了,陳子雄愛人於慧勉強道:「夏幹事呀,有事?」

    夏谷感覺解釋起來很艱難,便把兩大包東西高高提到顯要處:「樓上老石叫我送來的。」不等她推辭,硬擠進門去。

    於慧臉色好看些了。剛好看些就嗚嗚地哭了。她拽定夏谷,指著屋裡被砸爛的盤兒碗兒:「夏幹事你是好人,你看看這叫什麼家?你馬上帶我找你們季部長,我要往上反映,處分他,開除他!部長管不了,我找軍區,軍區管不了,我找軍委主席江澤民。我知道你們不怕我,就怕上面點名,說不定江主席就在我的信上批上幾句,軍區不被動麼?不怕被上面抓個典型麼?……」

    夏谷吃驚了,這女人看上去毫無特點嘛,居然也精明得駭人,還知道軍區怕什麼,比陳子雄厲害多了。他竭力安慰她,馬上發現安慰沒用,只好坐下硬著頭皮聽。不多會便覺悟了:聽,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慰。他臉上一副既誠摯又同情的樣子鼓舞了於慧,連茶也忘了給他泡就從結婚前的經歷傾訴起,好不容易說到生孩子,說到調軍區的委屈,看看快要說到今天的事了,夏谷心急,催問了一句,不料於慧接過話題,又從結婚前的經歷傾訴起了……夏谷又痛苦地覺悟了一次:聽女人說話千萬不能追問,一追問就永遠沒頭了。

    夏谷印象中,每月末部裡發工資時,於慧都親自來部裡領陳子雄薪金袋,包括機關幹部每月的福利、發放的物資、供應,也都是她蹬著車來取。說明陳子雄這個家,裡外都歸她管。她在軍區藥廠做工,總是一身乾乾淨淨的藍布工裝服,孩子則穿著由工裝服改小的套裝……關於這個家其餘方面,夏谷想不出什麼事來了。在聽累了時,他朝屋裡四處亂看,第一感覺就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傢俱基本是公家的營具,桌椅立櫥雙人床,都打著橢圓形火烙印兒,燙有「軍用」兩個黑乎乎的字。檯燈,暖瓶,水杯,煙灰缸……看著眼熟,原來也是從辦公室拿來的,再刮掉了上面編號。怪不得處裡公物總是短少,竟是老陳捎家裡來了。夏谷不敢再朝細處看,說不定門後頭床底下還有什麼。因為這太不像陳子雄的為人了。於慧說到動情處,學陳子雄剛才拍桌子發火的樣子叫夏谷看,也朝飯桌上一拍,震得盤子當當跳,半碟粉腸扣翻了——看來吵架時他們還沒吃午飯。桌上除了粉腸、豆腐,還有半條魚,卻不見一根魚骨頭,顯然是昨天吃掉上半條準備今天再吃下半條。而石賢汝從下水道沖掉的菜餚也遠比這豐盛幾倍。於慧說,正對門住的是機關管理處長,斜對門住的是幹部部的,他們三天兩頭有人送禮,雞魚蛋肉煙酒……成筐成筐地,總在天黑時來。他們有權呀,人家得求他們辦事啊。老陳有什麼?只得關了門罵。這不說,還老有人敲門,提著大包小包進來了,孩子看到禮物剛要高興,來人問問不是某某處長家,掉頭又出去了。你說恨不恨?這種事每週有兩三次,你說他們送東西怎麼也能送迷了路?顯然送禮的人太稠。彼此還得避開,機關樓門臉兒都一樣,一馬虎就出錯。每星期錯到咱家兩三次,你說沒送錯的還該有多少次?還有哪,上星期二天一亮,出門就見一紙箱宰好的凍雞擱樓梯口,擱在正當中。顯然是夜裡送來的,不敢再敲門,撂下就走。正對門的和斜對門的也鬧不清這雞是送給誰的,都不好意思搬家去,還不好意思相互問一問,那雞就在樓梯口擱到發臭為止。你說恨不恨?你說老陳比他們差什麼,不就是多一個副字嗎?老陳在部隊當領導時,什麼時候缺過雞鴨魚肉,什麼時候缺過好煙好茶?老陳手底下光連隊就有十幾個呀,每個連隊送一次,還不排著隊送?全叫我趕出門!我們堅決抵制不健康的東西。沒想調進大機關,反而掉進鬼窩裡……

    漸漸地,夏谷終於聽到於慧開始說今天的事。

    今天早晨,陳子雄按照於慧昨晚的叮囑:星期天了,怎麼也該買隻雞改善一下,孩子快大考了,給她補補。雞要二斤左右才好,太小的沒力氣。陳子雄接過錢去了。在服務中心排隊時,猛聽見前頭有人議論部裡內情。才聽幾個字,他就猜到季墨陽決心提青年人當處長,邁過他去,報告已經遞上去了……他腦中轟轟大亂,聯想起部裡最近一些隱秘,越想越像,一言不發地回家,悶頭抽煙不說話。於慧見沒買回雞,兜裡只有半斤豆乾,就追問究竟。陳子雄一下子火了,劈頭罵她,言語中帶出來,部長的乾兒子想當處長,部裡全是陰謀詭計,有人暗地整他,這個部不像部,家不成家。於慧已經把豆乾下鍋裡炒了,發覺味不對,剷起來聞聞,餿的!便把半熟的豆乾從鍋裡盛出來倒進一隻塑料袋裡,讓老陳拎著去找賣菜的討回公道。陳子雄大怒,有什麼公道?要有——咱們還過這種鳥日子!於慧實事求是跟他說,今天只半條魚,一家人怎麼吃。老陳說你們吃吧,他不吃了。於慧說,你軍裝左邊口袋裡還疊著好多會議餐券,要不你還到招待所餐廳吃去,20元的標準,比家好多了。其實這事正是陳子雄的短,每次軍區賓館開大會,他都設法多攥幾張會議餐券。原則上,會議結束餐券就該作廢或者上交,但賓館餐廳只認餐券不認人,陳子雄憑著餐券仍可以隨時去補充一下油水,只別讓熟人看見。陳子雄暴怒,你又翻我口袋啦,媽的咱家成賊窩啦!摔桌子砸板凳,狂發野瘋,從沒那麼狂。

    夏谷滿腹同情但不敢說出口,他估計她不知道誰是「部長的乾兒子」,含混地支吾幾句,意思是替她轉達給部長。扭頭看見老陳女兒哀怨地依定了門口,急忙起身道:「大姐,你們該弄飯吃。大人好說,不能叫孩子受委屈。是不是?」

    「別走,一塊吃!」

    「我吃過了來的。」

    「還能把你撐著哪?到桌邊上不吃飯,沒這種事,一定吃了再走。」

    「大姐我用黨性向您保證,確實有事,待下次吧。我非嘗嘗您手藝不可。」

    「你這麼說,我就不敢耽擱夏幹事的工作了。等下子。」於慧進裡屋,稍頃,捧出半塑料袋子小米,「這是咱老家遼河小米子,早年前是貢米吶,如今中央首長也定期吃它。我知道你們大魚大肉膩歪了,我也不送你魚肉。你拿些回去熬粥,看香不香!」

    夏谷使勁推辭。於慧堅持要給。夏谷再度推辭。於慧便倒回去一半,將剩下的一半塞夏谷懷裡,說這總該拿上了吧。夏谷終於接過來,看著金燦燦小米確實無限可愛,感動地直謝她,並且恨自己到現在為止還想不起她的名字,謝也謝不完整,很愧,幾乎是縮著身子離去。夏谷先朝樓下走出幾步,見於慧門關死了,才又上來,越過四樓,重新登上五樓,推開石賢汝房門。先小心地在過道裡站著,不出聲,感覺一下情況。

    羅子建等人早走了,石賢汝正在陪陳子雄吃第二次午飯,大約在喝酒,陳子雄壯懷激烈地說話:「……我操季墨陽他姑奶!什麼東西嘛,專會籠絡人心,任用親信。部裡上月抓的基層現場評議,一大半是假的,某軍都告上來了,他壓著不上報。還有,經濟方面也不清楚,每年業務費才七月份就用光了,查過沒有?誰敢查他?他越過軍區領導,直接跟總部打交道,他在總部有人,把軍區問題捅到上邊去。」石賢汝小聲驚叫著:「這方面要絕對慎重,一個字不許錯,你有根據沒有?」「有,有的是……不瞞你說,我早就想去找韓政委了,反映一下。怕有人議論我巴結,才沒去。其實我跟首長是關係深呵,韓政委是吉林雙遼縣臥虎屯人,我也是!那村裡一共就兩姓。他韓族住河東,我們陳族河東河西都有,兩邊互相嫁娶,吃一條河水,家家都串親。摳細點,我三表叔是韓世勇他外公的堂孫,韓世勇長我半輩,在村裡,我得叫他叔!你說這麼多年,我跟我叔挨這麼近,我去認過他這門親戚沒有?我為什麼不去?」石賢汝:「你真跟韓政委一個村?」陳子雄:「這還用問嗎?他哥叫韓世義,他弟叫韓世賢,他家河沿上有兩幢老屋,三棵棗,家裡目前只剩一個殘廢大伯,其餘人都出來革命了。去年,縣裡給老屋重建了一下……你查我檔案去。」石賢汝:「啊呀!政委多年來就想回老家看看,一直不能如願以償。要是知道你和他同村,那他真要親切死了。老陳,你別走了,今晚政委請我喝酒,你跟我一塊去。和政委聊聊故鄉老屋什麼的,其他話慢慢再說。」陳子雄:「我家裡還有遼河小米,前些天老家人才捎來的……」石賢汝:「帶上帶上!有多少,統統帶上!……」

    夏谷躡手躡腳地離開,掩上門,直奔樓下。韓政委今晚的酒,看來沒他的份了,改換陳子雄去。他跑到樓外找了個電話,撥通石賢汝號碼,請他即刻下來一趟。

    石賢汝來了。夏谷面容嚴肅,低聲告訴他,剛才給他送小米進去,順便聽到老陳幾句話。他覺得有責任向賢汝提個醒:陳子雄祖籍不是雙遼縣,而是四平一帶人。萬一首長問穿了怎辦?豈不把賢汝也搭進去了。關鍵是他對石賢汝不誠懇,欺騙!

    石賢汝沉吟道:「那小米我看見了,總不會是假的吧?」

    「估計他老婆才是臥虎屯人,小米是她老家送來的。他硬往老婆家鄉上靠。」

    石賢汝笑了:「問題不大,能說得過去。這樣吧小夏,今晚我還是帶他見首長,你就算了,下次我一定給你補回來。」

    「我不是那意思。」

    「知道知道,你和他不在一個檔次。另外,你還得幫我個忙呢。我想,今晚去見首長時,就把文件弄出來帶上,當面交他。可我現在又沒時間,你看?」

    「行,交給我吧,我立刻弄。」

    「太感謝你嘍。晚上6點整,還在這地方,你把文件交給我。辛苦一下,抓緊弄。我會跟首長說,這文件一大半是你的功勞。」

    夏谷立即去辦公室,直接在打字機上撰寫文件。第一行文字出來,熟悉的感覺就到位了,觀點與事例源源而至,在原先基礎上更加精當。他像面對面地跟韓世勇傾訴,思維也換成韓世勇型的。他知道,最成功的文件,就是讓韓世勇看了好像是他自己親自動筆寫的文件。才氣在這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首長徹底溝通。他熱情奔放地工作著,直至6點差一刻,才打印出來,整整齊齊裝訂好,塞進大信封,飛跑到老地方。石賢汝剛出樓道口,夏谷就一言不發地把大信封遞到他面前。石賢汝驚異地看他一眼,不說話,逕直抽出打印稿,迅速閱讀起來。他把紙頁翻得嘩嘩響,一遍看完,又翻回來,挑重點段落再看一遍。最後只說一句:「我算服你了。」

    夏谷道:「再見。」快步離去。斷定自己表現出的效率和簡潔都是一流。

    他看見韓世勇奔馳車正朝這裡開來,看見陳子雄提著一隻皮包也出了樓道口,並且和石賢汝一起上了奔馳,他心內酸酸的,渾身骨節都突然發痛,他太累太累了。他一面走,一面仍然習慣地思考著。走,不過是思考的外在形式,甚至是包裝。他百思不解,石賢汝明知道老陳不是韓政委真正老鄉,為什麼還敢帶他去認鄉親?這豈不是騙首長嗎?按照石賢汝慣常的嚴謹,不幹這種有隱患的事,風險太大。他替石賢汝擔憂,別把自己在首長那裡的地位都失掉了。步入小徑,進入林木之間那幽深境界時,他忽然跳到石賢汝立場上,問自己:假如我是他,我會怎麼處理呢?

    頓時,夏谷自自然然地想:我會讓陳子雄把部裡隱情說個夠,讓他稱自己是臥虎屯人,讓他大談老屋和棗什麼的……事後私下裡再告訴首長,陳子雄同志並不完全是臥虎屯人——祖籍確是那一帶的,老婆家則幾代都是臥虎屯,他隨他老婆在那裡生活了很久,差不多已成為家鄉了。但是他說的機關某些情況,我很吃驚,恐怕值得領導重視一下。陳子雄這個同志樸實呵,說話直來直去,毫無顧忌,我瞭解他……

    石賢汝肯定會這樣說的。否則,他就連我都不如了。

    38

    夏谷沿著大院圍牆外面的小徑,孤獨地踱進壯闊的山林。

    從踏入林陰開始,氣溫陡然比外頭降低幾度,人如同走進一條河裡,頓時精靈靈清爽開來。這條小徑緊貼大院牆根,弧形地神秘地朝山上彎曲,前後兩人只要拉開幾十步,彼此就看不見,人就成為一小片氤氳融化在林木氣勢裡了。山林屬於這個城市的自然保護區,罕有人跡。無數叫不出名來的樹木以逃命那樣的衝動瘋長著,籐本植物疊在木本植物身上,木本植物擁擠著呈爆炸狀,稍微巨大點的樹則霸王般地裹攜著大團枝籐灌木沖天而去,一株就是一個兵團。大院圍牆在這裡連接上明朝古城牆,於是便從現代型的細巧,猛然變成遠古式的粗莽浩大,它由五米高陡然增至約五層樓高,牆頭厚度足可行駛一輛卡車。古城牆依山勢而建,以驚人的固執屹立著。城牆裡的每塊牆磚都近乎一張辦公桌大,它們都是用明朝的火明朝的土燒鑄而成,由於歷經數百年風雨因而塊塊都無比凝練。最底層的巨磚大約已給壓成了鐵,看它一眼都替它心寒。這一帶城牆上的數百萬巨磚,每一塊都細密地鍥明來歷,磚身上燒鑄數行小字:

    吉安府提調官劉然國縣丞韓淳敬制

    總甲郭七道甲首龍池寺小甲郭道升

    窯匠傅進武造磚人夫劉叟劉石劉義

    正品高五尺三分闊三尺腹厚一尺二分明洪武十八年仲秋……

    每塊磚身上均擠滿這樣一篇文章。站牆根下展眼望去,鋪天蓋地都是隱隱約約密密麻麻人名,其密度,讓你想再在磚上敲顆釘子敲彎了也敲不進去。無數個提調、縣丞、總甲、甲首、小甲、窯匠、造磚人夫……壘成了巨大城牆。夏谷很驚歎也很欣賞,有這些東西在城牆就永遠活生生的,朝廷讓每個小民都與城牆萬古長存,於是小民造磚就如同造自個的紀念碑,他們叫名聲激著敢不盡心竭力造好每塊磚麼?再說偷工減料了,朱洪武立馬可以從磚身上剔出你來砍頭——巨大榮譽總跟巨大危險連在一塊。所以明朝城牆擁有歷代古城無可比擬的質量,換當代語言說,就是人家不知什麼叫精神但精神思想到位了,不知什麼叫政治但把政治工作落到了實處,將你靈魂深處愛什麼怕什麼狠狠地咂摸透徹嘍。

    夕陽如潑,一股股地在城牆上滾動。城牆化為一條紫氣磅礡的光的大河。牆頭細草在晚風中莊嚴地臥伏下去,葉片如同金屬,一旦彎到那個程度它就凝在那個程度裡不動了,要等明晨的水汽才使它們重新伸展。細草畢生在此因而已具備城牆性靈,早不是隨隨便便什麼草了。風從這裡經過,撞牆之後再反彈回來,染上幽幽古氣退入山林,然後在那裡遊走不定,發出從這裡扯去的淒鳴。網狀古籐罩在城牆身上,深深嵌進去,巨型章魚似的,一臥就是上百年。它們靠吃這城牆為生,先吃去最表面的小民們的姓名,再吃磚吃石。然而這幢古城牆已有內力,能夠自行愈合身上的創口,甚至能把攀援在牆上的草木嚼進牆腹。它們雙方以一種固執的、很美的姿態摟死不放,分不清愛極還是恨極,使之永遠吞噬著對方。

    老牆巨大而堅硬,走出一遭才覺出它的柔軟。它像浪頭一樣彎曲著。凌晨時,牆頭也懸掛露珠——和花瓣上的露珠一樣晶瑩。它的色澤難以形容,是那類很多色彩摞到一塊後產生的色澤,像片帶漿汁的葉子。老牆一旦攝入鏡頭,色澤就死去。它拒絕模擬。

    走著,小徑矮下去,人恍如走入地縫,踩在山靈裸露的脊椎骨上。頭頂,城牆與林木夾著一線天。這種墜落似的矮,霎時令人感到輕微恐怖,並因這輕微恐怖而顫顫地享受巨大魅力。

    走著,小徑一個波浪般凸起,人又走的與遠處城牆一般高了,這時便產生狂妄感,令人幾欲順手抄起半截城牆揣褲兜裡去。一叢白花,嫩透了的臥在牆頭,盯住了它看,便有一黏團熱鬧縮在自個心窩。它又可憐又可愛,恨不能將它含進口裡。

    走著,城牆中段忽然冒出一株古老的銀杏樹,樹冠幢幢如車蓋,在天上傾斜地摀住小徑。它是從城磚中拱出來的,粗約合抱,撐破了城牆,鼓凸出一個駭人的大包,裸露一道道巨大縫。粗壯的根系宛如龍爪,從縫隙裡威嚴地伸展出來。頂翻的磚石危若累卵,但卻被樹根牽著,懸在半空中不掉。看上去驚心動魄。數百年來,這段城牆經歷過無數戰爭,但造成的創傷卻沒有像一株銀杏那麼壯觀。

    夏谷走入慘烈景致中仰面望它。每次每次,他都感動地想:要是這時它掉下來,就剛好砸住我……敢保證所有人都跟我一樣想法。可它就是不掉。

    忽地,他覺得有一束目光跟手指頭那樣突兀地捅他一下。望去,看見季墨陽就在前方。他控制不住地一抖,向季墨陽走過去,思考自己該說的話。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個孤獨的戀人醉入山林,心中低吟淺唱,足下踩著詩意行走,身子被大自然的情致化掉半邊,虛懷若谷豁達得不行……只要看見季部長,他便天然地回歸成一個處長候補者,心機、感覺、理智,統統縮進一位機關幹部的軀殼裡,就像一隻遇險的蚌。其實,他原本就是現在的他,只不過剛才叫大自然良辰美景擾亂了片刻。就是沒見季墨陽,一進大院他也能回收掉自己。

    幾天前同石賢汝等人喝酒時,他得知季墨陽喜歡獨自一人到這條小徑散步,這個信息當即深深扎進他心裡。此後一連幾天,他吃罷晚飯就直奔院外小徑,暗暗渴望與季墨陽巧遇。雖然,他沒有計劃好巧遇之後說什麼。但他知道,在辦公室不會有什麼帶感情色彩的機會,只有在這,兩人忽然發現對方都眷念這片山林,一下子覓到知音,就容易溝通啦。他能夠天真無忌地、純情浪漫地偎進季部長境界中去。前幾次都沒見到季部長。今天很實在,自己沒打算看見他,而是無意中被他發現自己的。

    夏谷微笑著走近季墨陽,看出部長很快活,臉上有一種在辦公室罕見的興奮。他說部長怎麼你也在這?季墨陽笑道,這裡暗藏一片好地方,我沒事常到這來走走,過濾過濾自己。來來來一道走,你常來這散步麼?夏谷忸怩著,不,這幾天天熱才來。季墨陽說,其實這裡一年四季都有好看,可惜機關人從不來這,也不知道他們忙什麼,吃完飯就悶家裡,幾個破電視劇有什麼好看的?夏谷深有同感,說就是。說這裡緊挨大院,但我在這從來沒碰見過機關人,除了今天你。他們真是與大自然隔膜死了,對真正優美的東西一點沒感覺,機關秉性把人天性窒息住了。季墨陽道,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們年輕時談戀愛,也喜歡到這來找點風花雪月,一結婚才再不來了。忙於經營自己的小日子,把這裡忘得乾乾淨淨。夏谷道,是呵是呵,如今人們都太現實了。季墨陽回憶,劉達被免職的那幾年,常獨自來這裡悶頭散步。他摸清劉達的習慣以後,也到這來散步,想製造一個巧遇,抓機會接近他。但是劉達不願意說話。他和劉達兩人就一前一後走,相隔百米,天天如此,沉默著走了有小半年之久,誰也不說話……

    夏谷不安地:「季部長,你和劉司令患難之交啊。」

    季墨陽仍自顧回憶:後來呢,他有幾天沒來,劉達就掛電話問他,你怎麼失蹤了?當天傍晚,他又陪劉達散步到這裡。劉達一反常態,什麼都肯說了。個人歷史,戰爭軼事,機關秘聞……源源不斷,又笑又罵,與先前判若兩人。不知何故,他突然就信任他了。那段時間裡,他從劉達那裡知道好多內部隱情,視野大開,這大大助長他在軍區機關的生存能力,他至今懷念那些夕陽下的訴說。一日,劉達說,你給我找些書看,越多越好。我想通了,一輩子沒看什麼書,現在有時間看書了。季墨陽遵照劉達意旨,給他送去全套《史記》、《資治通鑒》、《魯迅全集》、《金瓶梅》……劉達大喜,說這些大厚本足夠看到死為止。從今以後不幹別的了,讀書。省得給人家惹麻煩。幾天不到,劉達將書突然退還他,一本沒看。再過幾天,劉達就上前線打仗去了。戰後成了軍區司令員,更不可能再提看書的事了。這倒便宜了季墨陽,將它們通通看完了。須知,當年那些書屬於控制使用,如非劉達想看,別人是拿不到的。

    夏谷一直等待季部長主動說自己當副處長的事,等得心焦。但他一直不提只有忍著。他發現季部長今天話異常多,便猜想季部長又有什麼喜事呢?言語那麼自信,是不是又要升職了?……他驀地心慌,害怕起前些天跟石賢汝聚會的事了,萬一讓季部長知道怎辦?即使暫時不知道,早晚他也會知道。瞧他目前態勢多好,石賢汝之流根本與他不匹配嘛。

    夏谷表情肅穆:「季部長,有個事我早就想向您報告,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是這樣,上個星期天,石賢汝把我拽他家去,幾個一塊聚了聚。他們叫酒一灌,有些話不夠光明磊落……」

    剛說到此,季墨陽打斷:「知道知道。五個人聚會,小保姆燒菜。後來插進來個陳子雄。不瞞你說,當天晚上,你們五人中的一個,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所以,你不必重複。這種事很正常,我還不理解嗎。你那天只有一句話失實,說我辦公室櫥子裡擱一套鋪蓋,並以此推論我和愛人關係如何如何,過分。那兒只有一條毛毯,是我中午小休用的。好啦好啦,我說了此事不必再提。我的習慣是:第一次,理解;第二次,諒解;第三次,三倍的還擊!你還有一次失誤的機會嘛,來日方長,我們彼此更瞭解啦不是?哈哈哈……下次他再請你,你給我照去不誤。同志之間嘛,來而不往非禮也。說說笑笑,人之常情。誰也不必為此太緊張。很多事都是人為複雜。再說,你替石賢汝寫的總結材料,我也看到了,很不錯,比他筆頭子尖銳,讀了新風撲面。以後,部裡的文字工作,我可要你多辛苦一下嘍。」

    夏谷惶恐至極,滿面羞慚。他一句也不敢解釋,還不敢檢討。他突然明白,任何事都休想瞞過季部長,他畢竟從當戰士起就在大院,一級級升上來,直至干到部長,幾十年了,神經末梢鋪滿每個角落,大院裡每樣物體都與他息息相通。就是在忌恨他的人中間,也有一個兩個因怕他而偷偷地向他獻媚。自己是什麼東西,竟想同時偎在兩陣營城牆頭上,左右漁利。太傻啦,傻得不能再傻!人一傻就狂妄。應當牢牢忠於一個,死活都跟定一個,將自己無保留地交出去,好賴都是他了。以前不也是這樣打算的麼,怎麼一碰到誘惑就沉不住氣呢?這下砸了,連人格也丟了。在季部長心目中造成的損失,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補回來。說不定,副處長也泡湯了。

    「部長,我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了。我絕不饒過自己這次失足,您今後看吧!」

    夏谷很激動。季墨陽卻更加輕淡地道:「不必。人哪,還是聽其自然,想怎樣就怎樣的好。硬擰也擰不過來。當然,不是那性質的人,硬擰也擰不過去。至於陳子雄麼,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純粹是失態。還到首長那裡告我刁狀。這種作法,傷己遠遠超出傷人,害我忙了幾天。唉,小夏呀,你還是蠻有才氣的,我感覺,你特別適合在軍區大院這種環境裡生活。你的長處證明了這一點,你的短處更證明這一點。哈哈哈。」季墨陽大笑前行。

    兩人逶迤著走上高處,雄偉的城牆裡面,軍區大院顯露出來:辦公樓、宿舍區、大操場、服務中心……一直連綿至天邊暮靄中。兩人靜靜看著不說話。在這距離,他們看不到任何一個具體的機關人,人都融入一團混沌裡,或者說融入大院氣勢裡。這片天下就是他們,雄偉城牆將與世相隔,他們世世代代凝聚於此,枕戈待旦,許多少年許多青年許多老年,一層層摞上去,幾乎碰到天辰星座。極遠處是鬧市,燈火隱隱,繁複喧囂,與這裡的寂靜恰成映照。因此這裡就有了種含蓄欲撲的意味。顯得沉鬱、蒼涼、孤傲、遺世而獨立。他們倆嗅到大院漫過來的氣息,如同兩顆岸上的水滴嗅著大海。夕陽貼在頭上,晚風在腳下捲動。

    夏谷想,他們不會意識到有兩個人正在注視他們。

    季墨陽說:「你看城牆上的光,跳得多厲害!夕陽照上去和朝陽照上去不一樣,雖然很相像,細看能看出不一樣。那些小草最知道區別。」夏谷說是的。

    「這段城牆始於明朝洪武年間,清朝中葉又加固了一下,太平天國這裡是天朝大營,國民革命時北伐軍在此打過惡仗,後來又成為國民黨軍總部,現在是我們駐紮著……前年,一個朋友邀我脫軍裝,跟他一道辦企業。我說你那個企業有多大,他說三百多人,五百多萬資產。我一句話把他頂回去了。我說:你的企業太小,恐怕裝不下我,世上沒有比軍隊更大的企業了,三百萬人,每年資金幾百個億。我還是在大企業干吧。」夏谷不禁恐懼了,說是的。

    「再說,即使轉業又當如何?你看,軍區大院往西,就是省委大院,再過去是省政府大院,再往下是十幾個廳局院子,面對市政府大院;東面,以前沒有院子,現在搞成開發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圍了個大院,把屬於自己的土地都圍進去。再往東,工廠,公司,校園,哪個沒大院?就連街道辦事處,也有個院圍著,大小不管,性質一樣。你跳出軍區大院轉業到地方工作,還不是從一個大院走進另一個大院嗎?大大小小的院子,是我們國家基本形態。哦,那還在冒煙。」季墨陽指城牆裡頭一縷青煙叫夏谷看,「去過那地方沒有?那裡有一座機關專用的焚燒爐,就在司令部東圍牆邊上。每天,各部公務員把各部需要銷毀的文件材料,裝進大麻袋裡,蹬個小車送到那裡焚燒,有一個保密員專門負責監督,要燒得片紙不留。燒掉的,都是我們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東西,和下面報上來的東西。每天一上班,那裡就冒煙。一直到機關人全下班了,那裡還余煙未盡。」

    「變質的才華啊……」夏谷大為動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夠不上與季部長對話的檔次,說出半句,就恭敬地沉默著。

    「不知道你和石賢汝搞的材料,會不會也送那裡去……哦,他們那幾人,我越想越有意思。有一點很明顯:他們自己在部隊干,他們老婆都出國了對吧?這叫一家兩制。他們屋裡不敢富麗堂皇但存款大大的,對吧?如果有一天,這裡變成香港,大陸變成台灣,我斷定他們仍然能生活得很好,什麼都不缺。他們雖然人在這裡,一隻腳早伸進下個世紀去了。叫做以備不測,中國怎麼變,他們都有好日子過。而我不行,我在軍隊這棵樹上吊得太死了,一輩子擺脫不掉。將來果真變成他們預料的那樣,我認命,我受窮,我孤家寡人好啦。無福戰死疆場,了不起暴斃路邊吧,還能把我怎樣?……」季墨陽眼睛濕潤,聲音沙啞,無限悲涼。

    但是這情緒只維持了幾秒鐘就被他控制住了。他看看手錶,道:「走,跟我一塊去個地方,反正你也來了。」

    夏谷不問去什麼地方,匆匆跟著季墨陽行走。兩人沿小徑穿出山林,踏上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這條路面不寬,僅容一輛小車行駛,兩邊栽種整齊的水杉,一看就充滿軍人味兒。他們進入一座藏在山腹裡的、不甚豪華但很森嚴的門樓,向崗哨出示證件。夏谷暗驚,他從來沒到過此處,居然連季部長也要看證。季墨陽低聲告知:這是軍區內部一個接待處,專門接待上面來的首長,你要記住這個地方,今後會再來的。

    他們走進院子,在彎曲花徑上東繞西繞,季墨陽顯然熟悉這裡。盡頭處,有一幢小樓。他們推開大玻璃門,走了進去。

    韓世勇政委坐在客廳內,邊上是石賢汝,他正在說什麼,激得韓世勇開懷大笑。看見季墨陽,韓世勇坐著伸手招呼,石賢汝卻連忙起身。季墨陽向韓世勇敬禮:「政委,我晚了幾步,還帶了個助手來。」

    夏谷慌了一下,立刻恢復鎮靜。萬沒想到能在這裡碰上韓世勇和石賢汝。韓世勇見夏谷,豪邁地笑:「小夏嘛,我們一道出去的,老熟人啦。好好好,都坐。」

    三人團團圍定韓世勇落座,接受指示。原來,軍區新華社那幫人,以韓世勇名義寫了個談新時期軍隊政治工作的文章,要在報刊上發,北京那裡的版面都留下了。韓世勇對文章不滿意,召來季墨陽和石賢汝,要他倆連夜修改。他指示道:「要謙虛,要以商量的口吻,要和中央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保持一致……」季墨陽先取過文章翻看,石賢汝偎在他身後,從側面協助似的看文章。兩人讀罷,季墨陽客氣地請石賢汝先說,石賢汝堅定地請季部長先說。季墨陽昂然道:「我的意見,這篇文章除了韓世勇三字可用,其餘的都不可用。」石賢汝接著道:「我同意季部長的意見。」

    韓世勇滿意地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寧肯不發,也不能降低要求。你們就照我們剛才議的,先起個草,文章不能長,控制在兩千字以內。小夏做你們助手,什麼時候搞完什麼時候回去。我還有個會,不能和你們一道弄了。需要什麼,找我秘書,他在隔壁等候。」

    韓世勇離去,季墨陽和石賢汝親密湊到一起,雙方都搶著說了幾句關切對方的話,然後坐定,你一句我一句,結構起文章來。從對各觀點的理解與溝通情況看,他倆就像一個人那樣默契,客廳裡溫情融融。夏谷拿筆坐旁邊擔任記錄,對季墨陽與石賢汝所表現出來的兄弟般醇情,和兩人珠聯璧合之妙,感到一陣陣心懼。他埋頭記錄他們的口述,漸漸地,他被文章所征服,他還從來沒有寫過這麼高質量的東西。於是,他就把自己像標點符號那樣捺到文章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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