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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天意濃 文 / 朱蘇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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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前,劉達任軍區副司令。當時,軍區有6個副司令,7個副政委,8個顧問。加上軍區司令員和政委,快滿一個排的大軍區領導人。開一次黨委會,白花花一片老頭兒。公務員為首長們泡茶續水,提著壺兒從頭泡到尾也得十幾分鐘。發起言來,一人說上半小時,一個會就得開三天。而且,誰都不肯缺席。劉達在軍區領導人當中,年齡倒數第三,快60歲了仍算個年輕幹部;能力嘛,分管作戰——這可是第一副司令的責任。所以,怎麼講他也是氣勢盎然的。按常規,老司令員一退就該他當司令,偏偏老司令遲遲不退。挨到後來軍隊搞整編消腫了,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一大批大軍區領導人退居二線。劉達在退下來的人員名單上卻排在頭一個!於是輿論大嘩,莫衷一是。上面對此反覆強調:劉達同志不是退,是「待分配」。當時他還不到離休年齡,但報紙和文件上卻只能暫稱他「劉達同志」了,排名在所有在職領導人的後頭,「同志」後頭雖無其他稱謂,卻加一個括號(兵團職)。也就是在名字後頭掛了個拖車,說明他是兵團職的「同志」。這通常就是高級領導人離職後,在公開場合時的慣常地位。

    60歲生日那天,劉達大醉一場,他畢生沒醉得這麼慘。總院的醫務人員都跑到家中來急救了,兩天之後他才酒醒。一旦醒來,他立刻趕走醫生,一壺濃茶下腹,問坐在身邊的妻子:「吳主任,我說胡話沒有?」

    劉達多年來已形成習慣,即使呼喚妻子,他也是稱其姓加職務,同其他機關幹部稱呼吳紫華的口吻一樣。

    吳紫華道:「還好,你只罵了林彪、黃永勝他們。」

    「有沒有涉及別人?」

    「有,你還罵了兩件事。頭一件,你說:『為了打鬼,借助鍾馗,軍委13號文件就是鍾馗』;第二件,你說:『我劉達一輩子什麼風浪都經歷過,就是沒學會怎麼對付戰友,沒學會反戈一擊那一套!』……」吳紫華回憶著,逐字逐句地複述劉達的醉話,末了歎道:「這些話還像醉話嗎?平時你不敢這麼深刻嘛,雖然你沒指名道姓,但傻子也能聽出來你在罵誰。我就覺得你比指名道姓還陰險。劉蠻子,我看你這個兵當到頭了,回家種地吧。」

    劉達臉不變色,翻身坐起來,腰骨發出一陣咯吱響,重又躺倒,注視著天花板:「這次總算跟他翻臉了。他有什麼表示哇?」

    「臉上不好看,但沒說什麼,很沉著。」

    「別的老兄呢?」

    「由你領頭了,別人就跟著趁火打劫,3號樓的唱紅臉,7號樓的唱白臉,徐胖子奪你酒杯子,叫你少喝點,陰陽怪氣地沖場子,造氣氛。全跟他過不去。哦,只有許淼焱正正規規的,批評你說話不注意,替你向他做檢討。」

    劉達冷笑道:「許福將是向他賣乖,但是在眾人面前做得像在幫我似的,真是可愛。可愛之至啊!我讓在座的老兄們難堪了,給這些同志添麻煩了。我請人來喝酒,卻給人罪受。他看了,可能還以為是我們約好來一次預謀吶。唔,不是可能,他肯定會那麼想。」

    「你跟他解釋一下?」

    「不解釋。一解釋更糟!我沒必要借酒跟他翻臉,我應該清清醒醒地、在黨委會上跟他幹。問他幾個為什麼,然後回家等他上門找我談。他要不來,我到北京告他。」

    劉達與吳紫華說的「他」,就是劉達幾十年的老戰友,大軍區現任政委、黨委書記江志。他倆半輩子一同出生入死,感情上倒一直是淡淡的。劉達退職令一下,兩人就公開破裂了,因為江志在這裡面起了關鍵性作用。前天是劉達60壽辰,軍區幾位領導,提前半個月就說要到他家裡來喝酒。劉達原本不想請,因為,請誰不請誰——是個太敏感的問題。吳紫華說,你退都退了,還不敢有個「退」的樣子嗎?劉達以為吳主任講得透徹。在位時的某些忌諱,現在應該不再是忌諱了,可以給自己鬆綁了,你要再謹小慎微的,人家瞧了反而會聯想,你是不是想韜晦養志,東山再起呀?……一旦悟到這層意思,劉達便無限爽快起來,高處不勝寒,無官一身輕。他聯想起戰爭年代那種快活時刻,一仗下來,喝個酒猜個拳,痛痛快快開個會,然後再戰。那種快活似乎已隔膜許久,一念及它心頭便饞得亂動。而且,那確實是一種野火般的快活;酒裡頭既有勝利喜悅又飽含喪失戰友的哀痛,於是,愈喝便愈撩撥起戰鬥渴望與復仇衝動。這些情緒全在酒裡頭,杯中斟滿結結實實的痛楚與鋒芒畢露的殺氣。一飲而盡,無與倫比的痛快!哦,那時一壺酒多有味道!到了後來,進了城住上小樓,不缺酒反而不大喝酒了。進入高層領導之後,更少沾酒了。或者說,注重的不是酒,而是酒以外的意思。酒成了點綴,成了效果,成了防護墊或潤滑油那樣一種討厭的東西。漸漸地,劉達雖有美酒但再無醉意了。再後來,即使在酒席上,他也不是在喝酒而只是使用酒了。退職令一下,劉達莫名地悲涼,忽然生出中了流彈般的窩囊,不曉得從哪兒飛來的子彈。老想:該退的不退,不該退的退!整人麼。這麼搞,黨還有希望麼,軍隊還有希望麼?!……

    他把「退啦」二字念在口裡,猶如含一顆千斤重的老橄欖,弄得臉模樣兒看上去很深刻。

    劉達放出聲勢,說要在家裡「擺酒做壽」,說「劉蠻子活到60沒活膩」,說「房門大開,從皇爺到小卒兒,誰愛來誰來……」

    好些已退下的軍區老人,聽說劉達擺宴,預感到有一場老大的熱鬧。又聽說軍區司令員和政委都要去,便紛紛提出也要來祝壽。於是,劉達在家裡請了三大桌客,臥龍山大院裡的首長們,幾乎一半聚在9號樓劉家這裡了。後來,劉達才聽說,當老政委江志知道有那麼多老傢伙要來喝酒時,他已經不想來了。只是因為有言在先,不能怯陣,才不得不來的。

    那次酒宴前半截棒極了,老頭們不約而同地,誰也沒有帶夫人來,一見面便為此相互撫掌稱快。甩了夫人就等於鬆綁,甩掉夫人的老頭就個個是頑童,甩了夫人才能夠放膽把盞,甩了夫人還可以索性說葷話兒下酒……總之,活到這份上有幾回甩開夫人的機會?逮上一回是一回。因此老頭們幾乎將今日錯當成自己的生日了。他們競相回憶起了戰爭歲月,在席間一個個都橫刀立馬,興高采烈地大談當年自己經歷過的戰鬥,說到死去的戰友,便聲淚俱下。說到動情處,便拿盤、碗、碟、杯,擺出一副戰場簡圖,還不夠,就把手按在當中,權且充做碉堡或山頭,彼此面對面大吵!他們所談的幾乎件件都是史不見載的軼聞,偏偏這些東西才格外有趣。任何一件事兒,在研究軍史的人看來都是至寶,可歎這些事兒都上不了史冊。老頭們雖然都曾握有過老大的兵權,指揮過師團級戰役戰鬥,但最令他們驕傲的話題,總是自己當戰士時的惡戰,尤其是才入伍時第一次惡戰。自己如何叫班長逼得非拼不可了,如何打死第一個敵人,就連自己首戰怕死失措,現在也拿來嘻嘻哈哈地說。老頭們都是首批授銜的將軍,漸入老境後最為懷念的,都是十七八歲時的事,也即:作為一個普通士兵時度過的歲月。那時真是赤裸裸的軍人。

    漸漸喝到極境,酒變成了火。他們開始罵林彪,既有恨恨地罵,也有讚佩地罵。娘的——林總畢竟能打仗!罵著罵著,火勢蔓延開,逼近在座人頭上。須知在林彪主持軍委工作時期,做為大軍區領導人,誰能不和他發生關係?誰敢不向他靠攏?……對這些只有靠自省與遺忘才能解決的問題,酒把最深沉的隱藏沖刷出來了。先是愛打獵的胡老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指著劉達說:「劉啊,明天我進山……我、我非打打打一頭豹子……送你!」胡老轉過身,又搖搖晃晃地指著軍區司令員道,「麻稈你吶,我打一隻兔子送你。」眾人大笑,因軍區司令員當年是胡老手下一個連長,綽號麻稈。胡老醉眼再朝軍區政委江志翻動著,不認得他似的,「你呀老江,送一隻烏鴉都嫌沉……」

    老頭們於呵呵大笑中亂叫著:叫他老婆來打嘴!……司令員不語,老政委臉色陰沉。

    接著是王顧問——其資歷在座者無人可比,他那枝黃楊木枴杖就是一位老帥送給他的。他揚起枴杖指指天,指指地,再敲敲桌面,口裡咕嚕嚕說了些什麼,眾人沒聽清他意思,猜他是對司令員政委不滿意,便再度呵呵大笑。這一陣亂笑,就把王老的意思固定下來了:是對現任領導不滿意。後來,還是王老的公務員替他把意思說清楚了。王老是說:「主席講要多讀《紅樓夢》,我讀了九遍,頭一個三遍像看天,第二個三遍像看地,第三個三遍才是看人間……」老頭們聽了紛紛點頭稱是。他們雖不甚懂,但是王老的話,已經深刻到了你怎麼理解都行的程度。老頭們均是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點頭的。

    盧老忽然垂淚,顫顫地將手伸向司令員,說不出話來,表情甚為哀慟。

    老頭們都曾經是兵團級的領導,對現任班子來講,他們可稱得上是老領導班子。他們對現在當權的人盡過「扶上馬,送一程」的貢獻,如今個個都退位好幾年,看問題的角度大異於從前。今天這席成了他們的宣洩口子,且相互刺激著鼓勵著,酒把舌頭泡大了。司令員和政委聽其自然,不解釋,也不反駁,其實早把他們看得透透的。

    這時候,劉達開始說話了,他一開口,席間都靜下來。因為,他的水平確實比在座老頭們高一截。再者,他向來只有醉意而不說醉話,在這次整編中又蒙冤最甚。他說:「我劉達革命40年,一共被罷過三次官,第一次是1942年整風;第二次是『文革』當中;第三次是去年整編……」

    江志打斷他的話,道:「劉達同志,你現在是等待分配,不是罷官。」

    「那是唬鬼子的說法!你為了打鬼,借助鍾馗。軍委來徵求意見時,你怎麼說的?……告訴你,老子60啦!還有幾年活頭!咱們今天非說清楚不可。你在背後搞了我什麼鬼?」

    王老宋老劉顧問李顧問,也跟著提問題,就像今天是開組織生活會。

    司令部辦公室打來電話:軍委發來傳真電報,請司令員和政委立刻去處理。

    酒宴就此中止,司令員和政委乘機走了。打電話的是司辦二處秘書季墨陽,劉達一聽就來氣:這小子耳朵忒長,我這裡酒還沒喝完,事已經傳到外邊去了,他在替首長解圍。你解圍我不怪你,可事情經你手一過就會起變化,我這壽席不就成了「鴻門宴」了麼?我不成了肇事者了麼?他再一細想,黨辦秘書那麼些人,都沒來電話,就他季墨陽多情。這麼說他早在此之前,就覺得我的酒席對司令員政委不利,他先將我一件喜慶事歪曲了!

    劉達壽辰第二天,有關部門就把眾老頭的意見整理出20條,交黨委討論了。又還沒等討論出問題性質,胡老就猝發中風,在當日中午死在總院。人一死,問題就大了。有人說是在劉家喝酒,一高興多喝幾杯喝死的。有人說是罵司令員政委,一激動就激動死的。劉達的酒宴雖沒定性,卻給定名為「四·二六事件」,當夜,事件經過附上那20條一道上報軍委了。

    劉達問吳紫華:「我回家種地,你跟不跟我去?」不等她回答便氣哼哼道,「你不是農村丫頭,你是天津衛的洋學生。你帶孩子們留城裡吧,我自己回鄉。」

    吳紫華點燃一支香煙,抽著道:「說對了,我才不會跟你去。自己想法善後吧。」

    劉達歎道:「講點唯心主義給你聽,好不好?」

    「講吧。咱們寧可唯心,也別違心。」

    「我發現我這輩子有一個規律,凡是本命年,我都有大難臨頭。12歲,母親死了;24歲,一彈打在後背,把我打個對穿;36歲,你跟我鬧離婚;48歲,『文革』開始;60歲,惹出這麼個事件來……你別不耐煩,聽我繼續說。而本命年一過,事情立刻朝好的方面發展。13歲,我參加了紅軍;25歲,認識了你;37歲,我躍級當了軍長……」

    吳紫華打斷他:「得了得了,自豪個屁!我只想聽你有什麼結論。」

    「沒有結論。只是想起來奇怪,為什麼它會有這麼準?要說結論,我有個預感,72歲那年我革命到底了,這樣才合乎規律。看來我還有12年好活。」劉達陰沉著臉。

    「老都老了,我才搞明白:原來大家都怕死哪!……」吳紫華起身要走開。

    劉達氣得朝她身後喊:「你又正確了!你又來半個馬列主義了!延安整風時怎麼就把你漏掉了,你一輩子最多只配五五開,紅的白的各一半。」吳紫華在門口停住,指間的香煙已危險地懸結出寸把長煙蒂,稍頃,煙蒂無聲地掉落地毯上。吳紫華微微偏轉臉來看他,劉達趕緊住口。吳紫華恨恨地低語:「劉蠻子你個老混蛋!我告訴你,你要再胡說八道,你死的時候我決不參加你的追悼會。讓你丟人現眼。我做得出來的,哎!」

    劉達只搖搖頭,任她發火,再不開口。

    隔壁的電話一直在響,聲音輕柔而又固執。劉達的小樓裡一共裝有三台電話機:一台是撥號電話,裝在樓下客廳,公務員屋裡再加裝一部分機;第二台是直線電話,屬於軍區一號台系統;第三台是混頻式保密電話,裝在劉達辦公屋裡。一般地講,除了保密電話響鈐之外,其他電話他都不直接取機。此刻在響鈴的,是客廳裡的直線電話。

    劉達問吳紫華:「怎麼,家裡沒人?」

    「沒人。」吳紫華不動。

    劉達只好自己走去取機。他拿起話筒:「哦?」

    只這一聲「哦」,嫻熟的一號台女兵已經聽出他是誰了。話筒裡傳來悅耳的嗓音:「首長好,二處季秘書請您聽電話。」

    劉達哼一聲。稍頃,季墨陽在電話裡報告:「首長好,我是季墨陽。司令員和政委請首長立刻到辦公室來一下。」

    「什麼事?」

    「不清楚。」

    來了不是,兩個一把手聯合找我談話了!劉達憤然道:「到誰的辦公室?我的還是他們的?……」季墨陽一時竟答不上來,因為此語純粹是拿情緒砸他。劉達說,「下次你給我搞明白點,知道不?告訴他們,我就去。」

    劉達放下電話,一邊穿軍裝一邊對吳紫華說:「車呢?」

    吳紫華已看出不祥,默默走到窗畔,朝外望了望車庫,回來道:「在。」

    劉達說:「你休息去吧,一夜沒睡了。」

    吳紫華站著不動,兩眼還是那麼平淡。她將劉達望了一陣,直望到他把軍裝全部穿好,見劉達什麼都不說,她也一句沒問,默然回到自己臥室裡,關上門。她在屋裡呆坐了一會,拿起擱在床頭櫃小瓷碟裡的兩片安定,遞進嘴裡,飲口水送下去了。想一想,又打開床頭櫃,摸出藥瓶,另外倒出幾片安定。一看,多了,便把其中一片遞進嘴裡,剩下兩片,又放回床頭櫃上的小瓷碟裡。假如家人進來,會以為她不用服藥就睡了——她那麼想。之後,她把藥瓶擱好了,慢慢在大床上躺下,諦聽著肚裡藥片的動靜,目光灼灼。

    劉達正欲下樓,電話又響了。他拿過話機,還是季墨陽。報告姓名之後他說:「首長不必來辦公室了。司令員和政委已經到首長家去了。5分鐘以後到,請首長在家等候。」

    劉達驚異:啊,事情會有那麼嚴重?親自上門來談。看來軍委發話了……他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踱步,罕見地緊張起來,愈想愈覺得不對頭。末了一跺足,內心狠狠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一人承當下便是。」

    他氣昂昂地下樓,站在樓外車道上等候軍政一把手們。

    兩輛奔馳280黑色轎車駛近。進入樓前車道停住。司令員和江政委相繼從車內出來。司令員呵呵大笑,用力拍他肩膀:「劉達,叫人備酒吧,我昨天沒喝夠。」江志則站在邊上歎氣:「劉娃兒,要是你今天過生日,我保證你不敢罵娘了。上樓,泡茶!」

    司令員和政委把劉達夾在當中,三人幾乎是糾纏著臂膀上了樓。劉達頓時感到有點惶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上樓時候,左腳竟被自己的右腳絆了一下。

    司令員和江志告訴他:南方國境正在籌備一個大的戰役,總指揮是他們的老首長——某某軍區老司令員。老首長聽說劉達還在等待分配,便向軍委指名要他,前去協助自己指揮戰役。劉達在抗戰後期和整個解放戰爭中,都在這位老首長部下任參謀長,協助他立下不少戰功。今天,他又要劉達跟隨他重上戰場,這可是莫大殊榮。甚至可以說,由於老首長的臨戰點將,劉達一瞬間便成為全軍矚目的人物。連外國情報機構也會紛紛索取他的資料,研究中國軍隊裡這個已經退休的將軍。

    江志輕輕擊打著沙發扶手,道:「軍委同意了調你。你人先去前線,命令隨後下達。劉娃,現在你小子何等神氣!何等福氣!」說罷連連搖頭。

    司令員則赤裸裸地表示羨慕:「好好幹,大幹一場!我們這些人裡,就你趕上這趟車了,媽的,軍事科學院和軍事學院裡一幫後生,說我們老傢伙不適應現代戰爭了,說傳統經驗該大加淘汰。媽的,我們也可以學習新的東西麼。果真到了危亡之秋,還得靠我們。呃,廉頗老矣,尚……呃,後一句怎麼說的?總之你是我們當中的年輕人,你打幾個漂亮仗讓國內外看看。我們百年以後,也落下一口英雄氣。」

    劉達則是驚喜交集,一個勁地點頭一個勁地笑。萬萬想不到,他能有今日。昨天喝氣酒,說酸話,發牢騷,憤憤不平……為什麼?還不就是想有個作為。要論職務,當官當到他這個份上,已經頂著皇上台階了,動也只能小動動,不可能有大情況了。而眼前,從天上呼啦啦掉下十數萬部隊和一大片戰場,歸他指揮。他娘的比什麼還痛快!

    劉達起身,對司令員和政委道:「請兩位領導放心,我劉達保證完成任務,將功補過!」一言罷了,他已經感到無話可說,愧得抬不起頭來。

    三人又大談一陣子臨戰心情,其實這戰役與司令員政委無干,談談過癮。末了,還是江志攔住司令員:「好了好了,叫他靜一靜,劉達有好多事呢,我倆走人。」

    司令員問劉達:「有什麼要求?你提。我辦。」

    劉達說:「要架飛機,我坐它上前線。」

    「行,什麼時候要?」

    「今晚有,我就今晚走。下午有,我就下午走。馬上有,我就馬上走。越快越好。」

    「我給你調值班機。」

    劉達送走司令員和政委,興奮地直搓手。跑到餐廳,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飲盡。猛地想起昨天的事,又是一陣發呆:其實誰不知道哇,即使得勝而返,依然功是功過是過,兩不相抵的。那事他們替我掛在賬上,一旦我把仗打壞了,才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劉達走進辦公屋,拿過電話,要了司令部分管情報與作戰的副參謀長,指示他:「1.要一份戰區大比例軍用地圖;2.要敵我雙方參戰部隊全部序列和番號;3.要我方部隊團以上指揮員簡況,4.要5年以來敵國軍方的情報;5.以上四項,求快不求全,能找到多少算多少,但是一定要在正午12時以前送來。」

    放下電話,劉達發現自己有條不紊,頭腦清醒,心裡很是高興。多年不打仗,並沒有讓自己的作戰思維衰退掉。他知道自己要的這些材料,前線戰區司令部都會有,一下飛機就會有人送到他手頭,而且比軍區這裡詳盡得多。但是他想立刻進入情況,想帶在路上看。特別是,一到目的地,馬上就能以戰場口吻和老首長對上話,馬上就能進入他的意圖,就好像幾十年來從未離開過他身邊似的。這樣,老首長會很高興很高興。

    劉達用保密機和幾千公里以外的戰區通話,他聽到耳機裡傳來老首長那熟悉的嗓音,激動地叫了起來:「首長,我是劉蠻子呀!……」霎時間,他幾乎掉淚。

    「哦,劉娃兒。接到命令沒有?你能動不能動呀?」

    「能動能動!通知剛到。今天日落以前,我保證趕到你跟前。」

    「哈哈哈……不必那麼急,我一周以內,還不會有大動作。」老首長聲音甚為滿意。

    「首長,你等著,今晚我到你桌上吃晚飯。」

    「好!到玉江機場後,找『前指』要直升機。」

    兩人一共只講了幾句,就結束通話。然而在感覺上,劉達已將自己徹底交出去了。

    劉達在屋裡走來走去,總是覺得丟了某樣東西,猛地想起吳主任,他夫人。劉達兀自仰天大笑。笑罷,他走去推開吳紫華臥室門,見吳主任睡得深沉,面容上仍有著永不退去的、淡淡的憂鬱。他好可憐她,也知道她累狠了,準備著一覺醒來,和自己一起應付極不愉快的事件。所以她才睡得那麼死。劉達沒有喚醒她,走到外面客廳,抓過一張便箋,用鉛筆寫下幾個粗硬的大字:

    紫華同志:

    今天我開始了61歲,也就是本命年之後的第一個年頭。詳情,晚上我從前指給你掛電話。

    劉達匆及

    寫完,劉達瀏覽一遍,想像著吳紫華吃驚的樣子,很是得意。他將便箋壓在吳紫華藥碟下頭。揣上自己的老花鏡下樓去了,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帶。他雙手空空,隻身一人去了機場。對此,他又是輕鬆又他媽的自豪!他就是不想要任何人跟著。

    季墨陽在機場休息室等候,手裡提個文件箱。看見劉達,他上前敬禮。劉達笑微微地,問:「我要的東西呢?」

    「帶上了。」

    「謝謝,回去吧。」

    「參謀長指示我護送首長到前線。」季墨陽一臉喜色。

    劉達端詳他片刻,凜然道:「我不是文件,不要人護送。你立刻返回。」

    季墨陽懇求著:「首長,按照規定,您出發應該有秘書隨行……」

    「我撤銷這個規定。你回去!」

    劉達接過文件箱,斷然一揮手,獨自登機。飛機滑行時,他又有些不忍。他很明白,季墨陽其實不是衝著他劉達去的,他是想去看看戰場,可能的話甚至想介入一下。哪個年輕人不那麼想呢?劉達雖然不喜歡這個人,但對這個慾望他還是蠻喜歡的。不過,這個慾望要是放在別個年輕人身上,他會更加喜歡。或者說,他想單留下這個慾望,掐掉這個人。

    兩小時空中航行,飛機抵達南方玉江機場。劉達剛走到艙門口,便看到季墨陽。

    季墨陽一臉惶恐地——肯定是偽裝惶恐,而內心有點小得意——欠身朝劉達道:「我有登機證,在飛機廁所裡多呆了一會兒……」劉達哼一聲,什麼也沒說,把文件箱交給他提著,頭裡走了。

    劉達在前線16個月零8天,協助老首長打了兩個精彩戰役,使老首長威名轟然而起。

    實際上,這兩個戰役從構思到組織,劉達都起了決定性作用。只是,他隱沒在老首長巨大身影後面。所以,光輝仍然落在老首長身上。他自己對此從不聲張。戰事告一段落,他就離開指揮位置,連總結、慶功、授獎都沒有參加。結果呢,熟悉戰場內情的人們不但看見了他的戰功,還看見了他的沉默,以及沉默中所含蓄著的品格。這就比戰場功勳大多了。

    從戰區歸來之後,劉達仍舊處於無職狀態,繼續等待分配工作。但這次,他已經是平心靜氣地等待了。果然,三個月後,他就被召到北京,兩位軍委領導聯合同他談了3小時話,明確告知:在秋季大軍區班子調整中,他將擔任軍區司令員兼黨委書記。

    臨離北京前,劉達到解放軍總醫院看望了江志,他患淋巴腺癌已經到了晚期。那天劉達沿著闊大的病房走廊走去,心裡晃動著一些隱晦念頭,老了,老了,什麼都擋不住老……走廊光線很暗,牆壁上是果青色塗料,腳下是便於輪車運行的膠質地毯。兩旁有一個個套間式高幹病房,門邊嵌著信號燈、溫度計之類的東西。金屬鎳的光、玻璃器皿的光,從門窗間掉出來,很硌人。空調氣味和藥品氣味混在一塊,嗅多了身子便變得沉重而混濁。兩小時前他還在軍委領導人辦公室裡,聽人宣佈新的任命。這裡的氣氛和那裡簡直天地懸殊。因此他一下子有了種被擠扁的感覺。拐角口推出一副軟榻,上面的人體用白布蒙著,一群人環繞著遺體,默默扶榻而行。也許是早有準備,他們和她們並沒有哭亂過去。但那種肅穆給旁觀者的力度,已不下於一個兵團。劉達在人群後面,看到一位上午剛和自己談過話的軍委領導,登時明白死者的規格。那位領導朝他擺擺手,意即:不要過來。

    劉達不知死者是誰,反正明天會見報的。遺體將先送去供人告別。

    劉達見到了老政委,霎時有大團感受掖在心裡。江志已奄奄一息,斷續道:「劉娃兒,我提著一口氣不走……就是等你哪!……」

    劉達告訴江志:軍委談話了,他將要任軍區司令員。

    老政委笑了,告訴他:他上前線那一刻兒,他就已料到今天了……

    劉達略述戰場情況,20分鐘後,他被醫務人員「請」走。

    季墨陽送劉達下樓,他是軍區派駐老政委身邊的幹部。劉達以新任司令員的氣概交待他兩條:1.好好照顧首長,不計一切代價挽救其生命,要錢要物打電話給他;2.老政委所說的一切話,包括昏迷中的囈語,都要一字字記下來,不得有漏誤。回來直接向他匯報。季墨陽答應了,眼睛可是驚異地看劉達,只不敢說出口。他並不知道劉達即將成為司令,按道理老政委的一切情況該向軍區黨委匯報的,而不是向他個人匯報,劉達看出了他的疑問,並不多說,只是輕妙地一笑。

    劉達乘坐一架三叉戟軍用飛機,返回軍區所在地——南方的一個大城市。同機返回的還有軍區韓副政委,他也被談話了,確定為下一屆軍區政委。飛機徐徐滑行至停機坪,停定了。韓副政委朝窗外看了看,笑瞇瞇地站起來:「老劉,你先下。」

    劉達毫無謙讓,大步朝艙門走去,韓副政委跟隨他後頭,矜持地保持一小段距離。跨出艙門,劉達一震:軍區所有領導人,司政後三大部領導人,駐地海空軍領導人,甚至還有幾位省裡領導,俱已等候在停機坪上,人群裡一片星銜燦爛,笑顏飛揚。劉達雖然預料會有幾個知情者前來歡迎,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了。顯然,他們都知道飛機上的劉與韓,就是下一屆司令員與政委。儘管軍委命令還沒有下,但消息早已傳開。劉達感動了,興奮了,自豪了!這輩子他還沒擁有過這麼大的歡迎場面。他揚臂挺胸,呵呵大笑地步下舷梯。在舷梯當中小平台上,他有意無意地佇立了片刻,再次從高處將場面看了看,才又呵呵大笑地往下走。韓副政委也是大笑著跟在他身後,不過總保持一步之差。從地面角度往上看,銀白色機身正襯托劉達魁梧軀體,猛烈的光彩照耀著他。飛機引擎仍在低鳴,烘托出磅礡的氣氛。劉達紅光滿面,步履極富力度,他向最前面的人伸出手來,給他,隨後是給他們握……

    20

    在劉達處於巔峰的日子裡,只有一件事使他深感悲痛:老政委江志去世了。

    季墨陽奉命送來了老政委臨終前的一切情況記錄,在厚厚的文件夾裡,劉達看見江志吐露了154條回憶片斷、隻言片語和昏迷中的囈語。它們涉及到軍區數十年來許多混沌不清的往事。有些事劉達清楚,有些事他完全不解並深感駭然。他開始懷疑,自己交待季墨陽做的這件事,是否竟是一件蠢事!

    「四·二六事件」也在老政委囈語中出現了。第18條:「什麼鍾馗啊?……我看你不是鍾馗打鬼,而是鬼打鍾馗!……你們抱成一團整我,我不怕。劉達你忘恩負義,心胸狹隘,上頭不用你是完全正確的……1966年夏天,你和陳某某幹了什麼?……1970年戰備期間,你欺騙軍區黨委……」

    還有,第27條:「宋子然老實巴交的……我對不住他……他有良心可沒骨頭,蒙冤而死的……你們放他出來!我向他賠罪。」

    第55條:「我找朱老總去,也是一條罪狀麼?……等我拿一條批文下來,砍你的頭。」

    第94條:「胡麻子你跟我少裝糊塗……1937年敗退沙城是你不是?1942年斷送五團二百人是你不是?1945年高唱國共合作是你不是?……你憑什麼當中將,軍區8年的太上皇……」

    第101條:「湖州事變有鬼,三大疑點一個也沒弄清楚……1968年大橋下頭都有誰?我替你們幾個包著呢。再不交待……看我什麼?我又不在場。查查案發記錄……少三頁。」

    只有第88條叫劉達破顏一笑:「小黃鳴你別怪我,我是黨員……犯過一次,絕不再沾第二次了。你逼死我也沒用,我不會離婚的,你瞎掉那心思吧。」黃鳴是軍區俱樂部副主任,當年風流漂亮,和不少領導纏綿。如今她還在位不下,工作上尚可,人又乖巧玲瓏,完全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少女,噁心!看來她這娘們擒龍有術,有恃無恐哇。

    其餘有一半以上,是江志身臨戰場時的嘶喊,衝啊殺啊,保衛黨中央!拿刀來我上。日落之前提頭來見。不許退,退一步我斃掉你。打好渡江頭一仗,進南京吃鹽水鴨,進上海抽哈德門。等等。另有數十條是江志呼喚親人,念叨身後事宜,以及意義不明的零碎言語,

    劉達讀著這些記錄,驚怕不止。他本以為江志早已忘了他60歲壽宴的事,因為他自己早忘了便以為人家也會忘,起碼不會真當個事吧?不料江志全記著,不但記著「四·二六」,還記著其他無數的事。這些事情如果公開出去,許多人將夜不能寐,又豈止夜不能寐!……他為自己的蠢舉後悔。唉,一個垂危者的囈語,被他弄得不是囈語,而是珍貴的、可怕的、活火山般的地火了,它隨時可能鋪天蓋地降臨軍區,喚醒一個又一個的老事件,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新事件。老政委江志死去了,但是他的種種囈語卻會永遠活著,它給後人帶來一萬種理解法與使用法,就看怎麼理解怎麼使用了。甚至要看誰先理解它先使用它。

    劉達已經不能私自封存這份文件,只好召開常委會。會前將黨委秘書逐出,意味著今天這個會不要記錄。他簡略地介紹一下這份筆錄文件的來龍去脈,然後讓七位常委傳閱。

    常委們在聽劉達介紹時,面色就已不對,一個個顯示出敏感神情。待劉達說完,目光都朝文件望去。韓政委挨得近,伸手先拿去看了——按主次,也該他先看。其他常委們等候一陣,便再也等不住,從兩旁圍上去瞧。文件就那麼一份,沒有複印件。政委瞟一眼眾人,理解地歎口氣,將文件扣兒拆散了,分成幾份,散給大家傳閱。劉達本想提醒一句「別弄亂了,丟嘍找不回來」,又怕惹他們疑心,便在沙發上從容地坐著。他們看文件,他看他們。漸漸地,他竟從他們臉上也看出萬般言語來,不亞於他們手上的文件。

    這兒在座的,都是大軍區的頭頭腦腦,久已俯覽這一片天下,個個根深葉茂。

    而江志留下的這份「文件」,幾乎沒一句整話,大都是歷史的、事件的、政治軍事的、人際關係的,方方面面的碎片。因此一路讀就得一路猜,每人都得把自己加進去考慮一陣,再把自己拔出來再考慮一陣。把這一條與那一條聯繫起來統觀一下,再把歷史上某事兒和紙面上的某條印證一下。還得從某人身後認出某人來,從一個句子底下挖出含義來。特別重要的是,有多少涉及到自己,涉及到的部分,其正誤利弊程度如何?讀完了手上的這一份,趕緊和身邊人調換另一份來看,看看不解,又拿過先前看過的那一份重新再看……累呵!

    劉達足足等候了兩小時,常委們還沒有看完這幾千字的文件,其間,也無人說一句話。他心情沉重,在他印象裡,常委們似乎從來沒有這麼痛苦而嚴謹地閱讀過任何一份文件,也從來沒有彼此坐在一間屋子裡卻能夠沉默這麼久。他輕咳一聲:「同志們,算啦算啦。」

    常委們從文件上抬起頭,氣氛明顯地顫動了一下,好像哪兒被捅破。韓政委將手中那份文件放到面前茶几上,順手按它一下。其餘常委相繼走去,也將自己那份文件摞上去,再回到位置坐好。劉達指指茶几,道:「我做了件蠢事,我向黨委檢討。我原以為,記下老政委病中的話,是一種對他生活和政治上的關心、負責。沒有想到弄巧成拙,難以收拾。特別是,我在沒有請示黨委決定前,個人無權下令這麼做的。事到如今,我除了向黨委檢討外,還應該承擔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我懇求黨委研究處理我的失誤。但是我保證,我這麼做,除了上述動機外,絕無其他用心。」

    眾人沉默不語,都在等待政委開口。韓政委淡淡地道:「劉達同志剛才說了,我認為他也把問題說清楚了,這是第一;第二麼,我看,處理就不必了,有個認識就好,我們大家也可以引以為戒,吸取教訓;第三,關鍵是如何善後,大家議一議,拿個意見出來。」

    眾人仍然沉默不語,目光又轉向劉達。劉達料到老韓會那麼說的,黨委在此事上頭不好處理自己,一處理不就越弄越大了麼?文件上的囈語不就四海皆知了麼?他苦笑一聲,道:「我是肇事者,我提個意見供大家參考。兩個方案,一個:燒掉;一個:上報。」

    韓政委道:「究竟取哪一個方案,我的意見,要從這份材料的性質上來判斷……」

    眾人已聽出味來,政委不是說「文件」,而是說「材料」。

    韓政委稍停片刻,讓眾人將他話中的意思吃下去了,又道:「我個人比較側重於認為,這個材料嘛,主要是江志同志在病中,在失去正常思考能力情況下的隻言片語。其中,當然有一些可信的話,比如說江志同志懷念當年的戰爭生活那些話,這方面就很值得我們學習嘛。但材料中更多的,是一個病人昏迷中的話,沒有什麼可值得保留的。同志們看看,這樣分析是不是比較科學,比較有利?」常委們紛紛點頭稱是,一個個用自己的語言,重複了與政委同樣的意思,每個人都表了態。韓政委待眾人輪流說了一圈,道:「材料的性質定了,處理就好辦了。我同意劉達同志第一個方案:燒了。」常委們一個個都明確表示同意,無一人持不同意見。

    參謀長親自出去喊進公務員,搬來個大火盆,點上火。劉達當著眾人面,將材料扔進火裡,直至它化為灰燼。至此,大家開始說笑起來,似乎會議已經結束。

    「等等,」韓政委示意大家安靜,輕啜一口茶水,道,「好像是季墨陽同志整理這個材料的吧?……上面所有情況,都從他手裡過了一遭。這事怎麼辦呀?」

    眾人又沉默了。不錯,季墨陽知道太多,而且肯定比在座的人更多。因為老政委所有的話兒,都經他記錄刪定。而他們所看到的,僅僅是經他記錄刪定後的東西。

    劉達沉吟片刻,問軍區政治部主任:「季墨陽在你部裡頭,你說說他工作表現怎麼樣?」

    主任謹慎地:「不錯。上屆軍區黨委班子,議過提他當副部長。江志同志提他名的。」

    劉達道:「材料的事,我負責任,與季墨陽無關。我的意見,如果工作需要的話,仍然提拔他為副部長,他畢竟在老政委臥病時做了很多工作。黨辦秘書處方面,他介入也很多,很具體。我看他是個有貢獻的幹部。先提起來嘛,過一陣子,可以考慮調換他的工作崗位……怎樣?」

    韓政委點頭同意,眾人也無異議,此事就算通過了。

    常委們走時,韓政委也跟著起身,走出去幾步,又回來了,在會議廳地毯上來回踱步。劉達也起身舒動筋骨,在會議廳另一頭來回踱著。兩人踱了幾分鐘,韓政委噗地笑起來:「整整一個上午,就為了討論一本子胡言亂語。看你幹的好事,差點逼得我們跳河!」

    劉達也大笑不止:「媽的,上午全虧了你。看他們,臉都綠了。我這人,當副手當慣了,說話容易信口開河。在北京跟小季交待他記點江志的遺言,萬沒想到他搬來個彈藥庫。看來,第一把手這位置,絕不能隨便說話,我還得適應一下。」

    「要不是你劉娃,我才不會相信弄這材料的人會沒有用心吶。咱們是不是約定一下:無論前屆班子有什麼過節,反正到咱們這兒一刀砍斷!不聽不信不議論。」

    「是是,」劉達歎道,「要不沒法工作呀。無論他們有什麼矛盾,到我們這兒算一段,一切向前看。」劉達清清楚楚聽見了,韓政委剛才叫了他聲「劉娃」,他略覺不快:這名是你喊的嗎?……以前,只有比劉達高出半輩子的老領導,才會親切地叫他劉娃。老韓才比他劉達大幾歲呀,居然也一口一個「劉娃」起來,這就不僅是個親切與否的問題了。

    「我看啊,要找人跟季墨陽談談。把今天的常委決議告訴他,材料上的事,絕不能外傳。其實,我也相信他不會亂說。果真傳到外界去了,怕也不會是他。不過嘛,他也該動動,你說呢?」

    「怎麼動?讓他下部隊,轉業干老百姓去?對了,老韓,我記起來了,多年以前,你就勸我把季墨陽處理退伍,那還是他當戰士的時候吧?那時我真該聽你的。」

    劉達指的是十幾年前的一件事。韓政委聽了竟一言不發。兩人又各自踱幾步,下班了。

    21

    劉達有些悔恨,「四·二六事件」早該了結掉,第二天就該向老政委檢討。酒上頭了嘛,歲數大了嘛,對當時處境不理解嘛……第二天沒說,後來也該找機會表示一下。可是自己整整好幾年都忽略了此事,偏偏緊跟著又在南線立下大功!這樣,從外界角度看來,從事後結果看來,豈非當年的牢騷就發得有三分道理?當年軍區確有人錯待了自己。不錯,人們會這樣看的,老政委也清楚有人會這麼看的,以成敗論英雄麼。唉,他知不知道我就沒那麼看!不是我高明,而是我根本不屑於那麼看!我劉達或好或壞是曲是直,肯定都在那種投機者檔次之上!這是頭一條。再一條吶,假如當年我向他檢討了,他會不會徹底原諒此事吶?怕也難說啊。從後頭結果看,老政委是傷感太甚,以至於彌留之際,還叼著此事不放,我那一刀,劈進他心裡太深。他怨死我了。不錯,當時我如檢討一下,老政委絕對會大度地、痛快地銷掉此事,表面上水不再提,但內心傷口怕不會平復了。這是你劉達啊,幾十年滾殺過來的戰友呵,不是隨便哪個張三李四。我一個劉達反對他,給他的精神壓力,要大於那天在場的全部老頭。……第三條吶,當初還有個場合和時機問題。場合麼,十來個老傢伙湊一塊了,其陣容可敬可畏;時機麼,我60大壽,師出有名。怎麼看也不像偶然為之啊,倒像是有計劃有串通的,說是「鴻門宴」毫不過分,就說是小宗派也行。我哩,成了他媽的鬧事的頭頭!抱成團兒向軍區黨委發難。若講要害,這才是老政委恨之入骨的要害。唉呀呀,這可真是把我逼下火坑了。我向老江你發誓,我劉達只是想喝一杯老酒而已,小有牢騷而已。我劉達小事上粗粗拉拉,大事上絕不糊塗。我劉達即使罵娘也不會找人助陣,要罵我單獨罵,一人受過一人痛快。現在看那天酒席像一隻賊船,我雖然沒那意思,在座其他人呢?其中一兩個肯定是有用意的,他們自己為歷史上其他事兒憤憤不平,綁上我了。或者可說是,我主動跳到他們意圖中去了……

    好幾個夜晚,劉達孤獨地向死去的老政委私語不休,反省著,剖白著,感傷著,精神朝幽深處滑去。而老政委魂靈就在他心裡窩著,久之,這種私語變成一種自語,變成宣洩,他漸漸感到一片遙遠而博大的親切。他進而念及許多死去的戰友,以及戰友中的他的對頭,他們從他意識中冒出來,他們統統變得親切了。他被兩大堆人或舉著或推著或牽制著,一類是活著的人,一類是死去的人。而自己兀立於險絕高絕處,空茫無所依憑。

    忽然有了一縷流言:老政委是叫劉達他們氣死的,臨死之前還罵他呢……

    劉達既不追查也不做任何解釋,以免文章被人越做越大。他明白得很:那材料燒掉了但沒燒透,只要它存在了一次就永遠無法除盡,總有人會將它說出去。但是流言止於智者,任何人也不敢把這類流言擺到桌面上來。流言是一種流體,只在竄動時管用,只在旮旯落裡管用,一旦被人按住不動了,它立刻失效。此外,流言還只在他政治上跌跤子時管用。只要他不跌跤子,區區流言揮之即去。而且呢,有若干人罵也是好事,你越罵我威望越高。像爾等些許小賊,別人還不屑於罵你吶。他只需讓唧唧喳喳之聲保持在無害的程度就行,絕不能愚蠢地試圖去驅除它們。舌頭是肉做的,不是什麼大了不起的物件。

    此外,這些人不僅是罵我劉達,其實也是罵老政委,藉著死人無法還嘴來罵,把我倆一個罵成鍾馗一個罵成鬼,打翻了桌面,他們好坐莊。老政委病危中一句囈語,為什麼不能作為本來意義上的一句胡話來聽?老政委也是人,是人就有偶爾說說胡話的權利。偏偏就是叫你們這些人——當然也包括我們這些人,把老人說說胡話的權利都摘除掉了。

    細想下去,連劉達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在他這個位置上,還真無說半句胡話的權利。你要麼要這個位置,要麼要這個權利。兩樣只能要一個。

    想著,劉達就要發笑。堂堂大軍區司令當下去,他發火的時候越來越少,微笑的時候越來越多。老了老了,什麼都擋不住老,他想。

    這天在家裡吃晚飯,小三子說機關見聞,順嘴說到一批新任部長副部長們,其中有季墨陽。冰兒猛抬頭,脫口叫道:「啊,墨陽當部長啦!咯咯咯……這人啊,賊棒賊棒的!咯咯咯……」歡笑地直望劉達,整個人模樣一時極為鮮嫩。

    劉達對女兒如此高興既感不解,也覺不悅。暗忖著:賊棒賊棒。唔,這詞兒有特點,又賊又棒……如此念動,頓覺釋然。因為,女兒遞過一個極輕巧的感覺,使他更妥帖地把握住季墨陽了。他淡淡地笑道:「小季是副部長,你們把他弄成部長啦?」

    小三子道:「都說他是部長嘛。他們部沒部長。」

    「有一個,在住院,所以暫時由季墨陽主持工作。」劉達暗想,真是運氣好,我們命令他為副部長,到了下面人口裡就成了部長。「我說啊,你們該叫他季副部長嘍,再不要墨陽墨陽的。」他特別盯一眼女兒。

    22

    劉達第一次見到季墨陽的時候,他正昂然與「赫魯曉夫」並立。時為1967年盛夏。

    季墨陽不足20歲,精瘦頎長,腰帶束得很緊,軍裝水似的貼在身上,氣韻十足。那種精瘦,一看就知道是野戰軍班長所特有的精瘦,敲指一彈,叮噹有聲。劉達看著他,不禁想起自己辦公室牆上掛著的、李賀詠馬的兩句詩: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不禁用目光頻頻敲擊他。當時,季墨陽眼內的神情,和身邊那頭「赫魯曉夫」完全一樣,都是警惕地注視著他們。不同的是,「赫魯曉夫」橫臥地面,而他直立面前。

    「赫魯曉夫」是一頭現役軍犬,據說立過三次功,據說是純種西德狼犬,據說咬死過一頭豹子……然而據誰說的,大家都不知道。可見這裡生活寂寞,士兵們的想像力拿到狗身上發揮。不過,「赫魯曉夫」確實在編,檔案記名:克虜;還有一份五位數的證件編號,而當時軍官證也不過就六位數。它每天伙食標準一元二角整,而士兵們大灶伙食標準每天不過四毛六分五。所以每逢週末改善伙食吃紅燒肉時,士兵們都興奮地叫:娘的,今天吃得跟狗似的棒!

    「克虜」之所以被叫做「赫魯曉夫」,是因為在一次批判修正主義的大會上,它聽到了赫魯曉夫的名字,憤怒地吼叫起來,差點把皮套掙斷,使會場霎時振奮,平添一股遠古蒼茫的力度。戰友們欽佩地看它,不約而同地,就叫它「赫魯曉夫」了。這硬塞給它的名兒,透著對修正主義頭兒的蔑視,透著對它的喜愛,還透著兩位之間的共同點——它和赫魯曉夫都有一身胖肉。但是「克虜」並不喜歡這名字。它所受的訓練,使它拒絕除主人之外的任何人喚它。在會場上,它就是誤以為那名的前半截是在喚它,才勃然大怒的。季墨陽禁止戰友們那麼叫它,說老把它惹怒,到真該用它發怒時反而會怒不起來,憤怒應該省著點用,要愛護犬的情緒等等。後來,人們就把那名字濃縮一下,叫成:赫魯。與克虜諧音,而意思都保留下來了。「克虜」自己也顯然接受了這個叫法,寬恕地看著喊它的人。

    劉達等23位軍區所屬的軍以上高級幹部,從大交通車下來,各自提著簡單行李,散散落落地步入院牆大門。通路兩旁已有列隊,數十個士兵鼓掌歡迎他們。旁邊還有倉促貼上的大標語:向老首長學習!向老首長致敬!

    季墨陽和「赫魯」,昂然站立在隊列尾部。當時,大部分老幹部之所以會注意到他,純粹是因為那條狗太壯觀了。

    這裡是陸軍某療養院,坐落在風景秀麗的武夷山深處。玉女峰、九曲溪、仙弈亭……含著雲霞與靈氣,統統在某種意境裡飄浮著,瞧上去便覺眼仁兒舒服。療養院不大,盆景兒似的,偎在山根下頭。且院牆周圍有一條山溪,護城河似的把療養院圈起來。外人得通過一座鋼板吊橋,才能進療養院。劉達等人來此,不是療養,而是「辦班」,隔離審查。他們下了車,一看這碉堡般的美麗地方,個個都知道前途叵測,卻仍然瀟灑著或強做瀟灑。彼此開著玩笑,帶點檢閱的神氣,走過士兵們的歡迎行列。隨後,他們都圍繞「赫魯」站下,嘖嘖地誇它的眼,它的毛色,它的碩大「老二」。而把先期到此的、北京方面搞專案的人晾在一邊。

    「赫魯」凶狠地注視他們,闊大前胸中發出低低呼嘯,鬃毛鋼針般閃動,其氣概如烈馬。

    後勤部宋部長大為驚詫,道:「這是日本鬼子的大狼狗嘛,這東西怎麼也反攻回來了?……」說著,他向專案人員伸去一隻左手,手上只有四根手指,「我抗戰時就被它咬掉一截手指頭,你瞧你瞧,不是冒充的,更不是偽造的噢。你們怎麼把鬼子狼狗也弄來了?」

    老將軍們聞言呵呵大笑,搞專案的人也大度地跟著笑。士兵們眼睛一霎時全盯在宋部長殘手上,再轉到他身上,再轉向老幹部們,最後轉向搞專案的。幾經轉遞,士兵們眼神兒已經十分茫然了。

    這個警衛排是從附近部隊調來的,其成員全部來自農村,屬於部隊中最樸實的那一類兵兒。他們事前就受過有關教育。把教育中最主要精神抽出來說,就是幾項任務:一、對待這些「前高級幹部」,你們既要警衛,也要護理,還要尊敬;二、每人要把聽到的看到的一切情況上報;三、對這裡的一切要絕對保密,不但現在要保密,一輩子都要保密;四,你們之間還要互相監督,執行任何任務,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得兩人以上……

    這些任務,對於年輕士兵們顯然太沉重了。連劉達他們知道後,都替士兵們難受。說實在話,劉達恨這些專案組人員,就是從他們對士兵們的役使方式上開始的。

    自從劉達他們入院後,療養院霎時警備森嚴,附近添加了幾處若隱若現的崗哨。這種森嚴又含而不露,外界看去,只影綽綽覺得這所醫院忽然具有某種規格,氣氛神秘,像中央首長在此下榻。這裡的老百姓們又特傻,一輩子沒到過百里以外的地方,沒見過豹子般的「克魯」,沒見過步話機,因此都猜是要打仗了,部隊把「長官部」安在這了。進而又猜測這地方離蘇聯很近,打嘛該不就是和蘇聯老大哥打麼?老幹部初和當地百姓交談時都笑,待後來得知這一片竟是革命老區,養育過大批紅軍,他們才愕然無言了。

    劉達等住進一幢療養大樓。樓四周又是人工引進的溪水,又只有一座小橋與外界相連。小橋可以用鋼索吊起,以防大水將橋衝垮。老幹部們把它批評一頓,說療養院窩在這像個炮樓子,當年誰叫蓋的?好好的軍費掖進屁眼裡了。另有人直斥宋部長:「老宋你怎麼搞的嗎?把療養院安在這,用雷達都照不到它,是不是想避原子彈。」

    宋部長當年是負責後勤基本建設的,解釋著:「等打起仗來,你們就知道這位置好啦。它屬於三線建設,我親自踏勘的。跟閩北山區器材庫、814彈藥庫、虹江檔案庫、116油庫、閩航場站,還有五個兵站……完全配套的!我統統踏勘過。」

    人說:仗沒打呢,我們先來坐牢。沒想到你當初辛辛苦苦的,竟是給自己蓋牢房。

    老宋說:「早知道要把老子關這兒,那年我就該給這醫院增撥50萬,建設好點。」

    老將軍們一人一小間房,帶衛生間。每週有醫務人員巡診,吃飯排隊進大食堂,人手一份碗筷,各領兩菜一湯。米飯隨便用,吃多了不管,吃剩了要挨罰……在等候飯菜出台的時候,他們就排成一路縱隊站著,用右手的筷子敲著左手的碗,叮叮噹,叮叮噹,叮叮噹叮噹……口裡銜著、腳下踩著這節奏亂哄哄唱。他們歌喉粗細不均,還老忘詞,常把《國際歌》中某段詞兒,唱進「向前、向前」裡頭去了。發現錯誤,反而愜意得很。

    將軍們過起了大兵的日子。總的看,條件馬馬虎虎,就是心理上壓抑。他們每人房門上有一扇半尺見方的、帶玻璃的窺視窗,原本是監護病人用的,現在可以很方便地透過它看見屋裡一切動靜。儘管它後頭並不總是有雙眼窺視,但只要那扇東西在,感覺上自己就是被一束目光按死了。他們天天學中央文件,交待個人歷史,把往事一件件撕開來搜查。不管他們說得對不對,也老有人啟發你遺忘了什麼,並追問為什麼遺忘。因為在政治上沒有「遺忘」這一說,只有隱瞞。他們天天面對面地開會,再背靠背地揭發,再面對面地核實,再背靠背地反省。材料紙一領就是一摞,沒完沒了地寫。以往有秘書代勞,現在每個字都得親自下筆,弄得錯別字滿紙亂跑,害專案組人讀了又是緊張又是好笑……安眠藥控制使用,中檔香煙和茶葉則保障供給。以往腦殼一落枕就打呼嚕的老頭,現在也改為說夢話了。清晨起來,一聽隔壁人告訴自己昨夜說了夢話,嚇得再三再四追問說的什麼,逼得人只好說「沒聽清」。漸漸地,他們相互之間也不敢信任了,碰頭不說話,飯堂死氣沉沉。就像聽到一聲號令,刷地,他們全部都瘦下去了。

    夜裡,由季墨陽和他的戰友們輪流巡邏,「赫魯」閃動綠幽幽的眼兒,沿著河邊無聲地走動。偶爾發出一兩下低吠,隨即被士兵喝止。但是,讓樓裡頭睜眼躺床上的老將軍們聽來,狗叫尚不足畏,倒是那斥叱聲更寒心些。武夷山夜裡如有月亮,那月色就極清嫩,站在院內就跟站在一口井裡似的,四壁群山黑黝黝如井壁,人除了上天再也無處可去。劉達才知道,白天的美,是以夜晚的淒清為代價的。

    黎明時分,在老將軍們起床散步之前,崗哨都已撤除,外面只留下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小徑、花圃、河灘……不管每天從四面山頂上吹下多少葉片和斷枝,天亮前,士兵們都會打掃得跟抹了油似的又光又淨。坍塌的石徑被墊平了,撞歪的欄杆兒被重新豎直,雨後痕跡一絲不留。這裡頭透著士兵們的素質。也就是說,不管他們多麼懷疑這幫子將軍是好是壞,但自己仍然是個徹底的兵兒。劉達們羈居期間,每天門外頭都是鮮嫩鮮嫩的,幾乎捨不得一腳踏下去。所以,僅憑這幾個小細節,將軍們就敢斷定:咱們軍隊絕不會變。

    只有「赫魯」的立場最為堅定,無論你對它多麼親切,它一直對將軍們保持那種狗式的、幽幽的警覺。你進它退,你退它進,你行它止,你止它行,永遠跟你保持一段可供它撲咬的距離。而且,它並不覺得它比你低劣,它似乎什麼都懂,知道什麼都逃不脫它的足爪。它雖然隻身一個但永不孤獨,它的驕傲是世上第一流的,它眼內常閃著君王也似的神氣,昂立在橋頭那塊赭色岩石上。哦,它很會挑選站立的地方,它朝那兒一站,那岩石也顯得不凡了。對於老頭們的呼喚,它只射來銀子般的一縷光。被它看上一眼就有一彈命中的感覺。

    老頭們因治不了它,便更加愛死它了。韓副主任拿它打賭:誰要能把它喚動了,輸一支獵槍給誰。宋部長聞言心兒癢癢地上前去,口裡嘰裡咕嚕的,做出一種古怪姿勢,向它獻媚。只一天工夫,就使它消除敵意,第二天,就能抓撓它腋下——它最渴望被人抓撓的地方。第三天,便能向它下達指令,而它竟服從了。老宋懂一點馴犬的竅門。輸掉獵槍的老韓憤憤道:「這狗東西,怎不再咬掉你一塊手指,你那手真是叫狗咬的麼?」

    老宋說:「你看你看,頭一條你就犯法。它不是狗,是犬。」

    「赫魯」靜靜聽著,渾身呈待命狀態。劉達很佩服老宋的理解。總結說:「老宋,你為那點真理付出過血的代價,自然錯不了。再一條吶,賠上一條手指頭之後,你對狗還沒得什麼仇恨,噢不!你只恨狗,反而愛上犬了……」說得眾老頭呵呵大笑,連老宋也不得不笑:「好你個再一條吶!」

    「赫魯」被收伏後,劉達夜裡也能出來走走了。這天夜裡,他走到專案組長房後,隔著窗戶靜靜地看。他早聽說,「此人跟偉大領袖毛主席一樣脾氣,白天睡覺,晚上工作。」老韓還說,「狗屁!他配麼,他只配叫晝伏夜行。夜貓子一個。」劉達早已覺得,此人露面最少,用心卻最深。劉達不怕被別人當賊抓著,極想看他一看。憑什麼你們隨時可以從窺視窗看老子,老子不能看看你?

    劉達沒有看見專案組長,此人被半扇窗簾擋住了。卻看見老宋坐在一隻小凳上,捂著臉哀哀地哭……在他對面,顯然有人在念著什麼,聲音不清。老宋哭了一會,又朝對面那人跪下去,哭著說什麼,那人只露出一條臂膀,將老宋拉起來,塞一支筆給他。老宋用那只僅有四根指頭的手,抖抖地握住筆……劉達心裡狂叫「別簽!」老宋已經抖抖地簽了。然後,又坐回那隻小凳,摀住臉哀哀地哭,這次哭法和剛才不同,雙手狠狠摳在臉肉裡,摳出深深的血痕。過了一會,房門開了。劉達看見季墨陽端著臉盆進來,請老宋用熱水洗臉。而季墨陽在這種場面下,居然面色平靜,似乎見多了。劉達恨哪——怎麼能讓一個小兵接受這些,怎麼能夠這樣使用一個小兵?!老宋洗了臉,響亮地擤著鼻涕。洗罷,朝窗簾後頭那人敬個禮,擰開門把走了。這時,劉達才看見那人從窗簾後面走出來,在屋內踱步。他很年輕,戴一架普通眼鏡,背著手,指間拈著老宋才簽過字的材料,來回走動。那材料如同一條白尾巴,垂掛在他屁股後頭晃著。他踱步時的步態可比他年齡老得多,隨後他走到窗前看夜色,或是望月兒……他距劉達只幾步遠,劉達凝視著他,卻並沒有被他發現。後來那年輕人將窗簾一拉,合上了。劉達輕輕走開。

    在回去的路上,劉達看見紫羅蘭邊上有一團黑影,憑感覺是老宋。他不敢走過去,怕他——雖然能夠忍受恥辱,卻不能忍受被人發現了恥辱。劉達盯著那團黑影,看久了,便看出老宋懷裡摟著「赫魯」,眨動著兩隻綠幽幽的眼火兒。劉達等著「赫魯」向自己撲咬,然而「赫魯」沒動窩,只靜靜注視他。他一直站到老宋和「赫魯」都離去了,才拔出木木的腿,回到自己宿舍躺倒,渾身已被露水浸透。天亮之後,他還從自己衣服上嗅到濃郁的草葉味兒……

    老宋不愧為久經沙場,第二天在眾人面前,他還是從容著淡泊著,該幹什麼幹什麼。中午吃飯時候,甚至還哼起歌曲兒,引得其他人興發,也跟著開懷亂唱。只有劉達頂不住,一見老宋就心慌耳熱,犯了罪似的。他悄悄地躲避著他,不忍心看他。

    數天之後,為了緩解被羈將軍們的情緒,院方組織他們進武夷山遊覽。宋部長不願去。專案組知道,他主持後勤部工作期間,這一地區的每座山每道溝都跑過,所以也沒勉強他。劉達等登車出發,把附近風景點都逛了一遍,鬱悶之氣稍解。返回療養院時,已是殘陽如血,漫天紅透。交通車開到距醫院還隔一座山處,車上人忽然聽見「赫魯」狺狺吠叫。劉達等不以為意,陪護他們的季墨陽卻催促停車,搶先跳出車門。老頭們陸續下來,舉首朝吠叫聲望去,都呆住了。

    「赫魯」昂立在天鏡峰頂尖上,背襯著金紅色的天空,一聲聲引頸長嗥。從來沒見它跑到那麼高絕的地方,發出那麼淒厲的嗥叫。它完全成了一頭受傷的巨狼,浸在血泊也似的天光裡,長嗥不止。聲浪從雲端往下滾落,聲聲如石,把山們都敲動了。它的頭靠夕陽很近,每嗥叫一聲身體便一縱,頭顱就一下下敲在那巨大的、銅鈸般太陽上!

    季墨陽沒命地往那兒跑。劉達等人沉住氣朝那兒走,有人說了句:「『赫魯』出事了。」

    到天鏡峰下,專案組的人攔阻他們,不叫上。劉達將那人推開,大伙排著隊上山,循吠叫聲而去。到山頂,劉達看見一塊平平的石板,石板上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地疊著一套軍裝,軍裝上面,壓著一頂軍帽……劉達痛叫一聲:「那是老宋哇!」不要命地撲到崖頭。

    這是一處極深險的懸崖,山風呼呼迸撞,崖邊寸草不長,石沿兒都叫風咬得光溜溜的。劉達趴在崖頭上,把身子伸出去很遠,才隱約看見崖底。老宋在下頭,人全摔裂了。院方的人在崖底收屍,一塊塊往麻袋裡放。一個老紅軍,到最後竟是叫人用麻袋裝走的。

    其實,四周山裡可自殺的地方很多,老宋為何偏到這峰尖上來?從這跳下去,人剩不了什麼。劉達起身遠眺,頓見萬刃群峰滾滾來,人站著不動也被山勢頂起來。風頭如棒,一下下砸人臉上。空中夕陽未落,大得嗆眼,而銀白的月亮已經從另一邊的天際升上來了。山澗深邃,一股股冷氣從腳底往上竄。人在這兒,只需稍稍撲身一躍,就能飛到半空中去!老宋愛山愛水,就是尋死,也挑了個極痛快的地方。

    現場分析表明,老宋在崖頭徘徊了許久,他知道下去後自己剩不了什麼,不願意弄污掉一身軍裝,便脫下來疊好,只穿襯衣短褲,就縱身一躍……「赫魯」跟隨他上山,在他跳崖前一瞬間,「赫魯」感覺到了,撲上去攔阻他,但只叼下一塊襯衣碎片。那布片現就在「赫魯」腳跟前。

    老宋沒有任何遺言。

    老頭們蹲在山頂上,捶胸頓足,手掌擊打大地,喉頭發出一種粗糙火燙的聲音,有點像「赫魯」剛才發出的長嗥,老淚縱橫。「赫魯」臥在邊上,瞪著兩眼望著他們,闊大的前胸急促顫抖,已不再吠叫。季墨陽和戰士們,嚇得縮成一堆,統統低著頭,不出聲地流淚。劉達鐵青著臉,怔立不動。許久,他朝山下走。走出不多遠,又轉身回來,站到老宋遺留的軍裝跟前,朝拿相機拍攝現場的人說:「來來來,給老子拍一張!不能忘了今天。」

    老頭們聞聲都朝他身邊聚集,拿相機的人呆掉了,不敢拍。老頭們便叱吒他,狠巴巴地命令他快快快!於是,他舉起相機,燈光一閃,拍下一張……很多年後,劉達成為軍區司令員,才使用自己的權威追索到當年那張照片。他看見,老頭們或站或蹲或半跪著,圍成個半圓,都光著頭,有人在哭,有人在發怔,有人咬牙切齒,有人面無表情。面前地上,擺著老宋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軍裝。快門按動前一瞬,「赫魯」轉過頭來,它那碩大的頭顱進入了照片左上角,格外觸目。而右上角,是銅鈸似的夕陽。它和太陽,兩相對映,把一堆將軍夾在當中。

    季墨陽當天晚上就跟領導吵起來,要回部隊去,堅決不在這干了。他的哭叫聲劉達他們在樓裡隱約可聞。季墨陽作為當天的值勤班長,受到記大過處分。很快又被決定提前退伍。宋部長的事當天夜裡上報北京,也不知驚動了什麼人,一周之後,軍委指示下來:解散學習班,撤回專案組,被羈幹部返原職恢復工作。

    清晨,劉達他們又乘大交通車離開療養院。車上順便搭載了季墨陽,他回部隊辦理退伍手續。車後部雖然有位置,但他不敢和將軍們擠一塊兒,獨自坐在車門前的階梯上。有人喚他到座位來,喚了兩次,他背對著人直搖頭,大家也就由他了。他一直縮在那極難受的地方,不出聲兒。車開出一段路,他忽然起身朝車外張望。劉達見狀也運神望窗外,果然,他們又聽到了幽長的嗥叫。

    天鏡峰頂尖上,昂立著「赫魯」,也即是那偉大的「克虜」偉大的犬!一位戰士拚命往後拽它,它抗拒著,像人那樣站直嘍,呼喚季墨陽。它背襯著金紅色天空,每一聲長嗥,頭顱都朝上一抬,一下下敲在銅鈸似的太陽上。一塊黑色石頭被它蹬落,緩緩旋轉著往下掉,在崖壁上撞出一長串火星,亮極了,隔那麼遠望去都刺眼。石頭好半天才碰及崖底,這裡看不見底,只聽見那兒轟然一響,石頭碎了。然後是無數碎片迸起,鏗鏘地擊打崖壁的聲音。

    車內的將軍們統統掉淚了,就連那天沒哭的劉達,這次也潸然淚下。那正是老宋跳崖的地方,現在他們要回家了,他們之間卻少了一位。假如老宋不死,他們還不知要在那裡關多久。就是說,他的死使他們迅速獲得自由。

    將軍們開始罵專案組,拿那戴眼鏡的起頭,一個個挨著罵下去。季墨陽在罵聲中越縮越小……停車休息了,眾人下車小解,再發車時,季墨陽不見了。將軍們也不等,因為根本沒人發現他離去。劉達隨眼望山景,偶爾看見車後盤山道上,遠遠地有個兵,背著背包,獨自行走著。他才猛然覺出車上少了個人。

    交通車開到東山兵站打尖休息,前面就是355號國道,直達軍區。劉達他們的轎車已從200多公里外開來接他們了,轎車在路邊停了長長一排,看上去不僅壯觀而且痛快。劉達等人從大交通車上提出簡單行李,眼睛剛朝小轎車一望,他們各自的警衛員已從各輛小轎車裡衝過來,喜悅地叫著,搶過各自首長的行李,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自己的首長步下大轎車,好幾個將軍眼睛潮濕了。兵站領導早已迎出。他們這個兵站只是團級單位,站長和政委當了二十年兵,也還從沒見過這麼多將軍齊齊駕到。他倆率領七八個年輕幹部,苦苦地請首長們進去隨便吃點便飯。要是不吃的話,他們準備的幾樣小菜就會浪費掉了。

    於是劉達們猶疑了,雖然歸心似箭,此刻想走也走不得,只好進兵站意思一下。兵站領導喜氣洋洋地、側著身體迎進首長們。一進餐廳,意料之中的豐盛酒席豁然呈現在他們面前。

    吃罷飯,將軍們又到會議室裡坐坐,略用幾樣水果。會寫字的,架不住兵站領導的懇求,欣然走到大台案跟前,搓著手兒,輪流執筆,飽蘸濃墨,提腕運氣,在裁剪好了的宣紙上,留下一幅幅墨寶:

    「龍虎精神在,將士悲歌吟」——這是抒發數月來壓抑心情的。

    「寧做百夫長,不當一書生」——這是詠志的。

    「山外獨缺淙淙水,營中自有醇醇情」——這是讚揚兵站官兵們的。

    ……

    寫罷,彼此又觀摩品評,都認為雖然數月不寫字,筆墨功夫卻還在,意境上反而更為精進了,這都是由於逆境中磨礪的。隨後,站領導又叫人抬進來數十包筍乾、山楂、烏龍茶等當地土產。將軍們執意不取,有的還批評他們「胡鬧」,站領導就叫人放進各首長的小轎車內。外頭,全站官兵已經列隊完畢,將軍們在齊刷刷軍禮中,與兵站領導握別。他們鑽進各自的小車,小車呼呼開走。劉達心裡有事,拖到最後離開,登車前還朝四處張望……驀地,竟然真的望見了季墨陽。他不知何時已經徒步行走到這裡了,正坐在對過山腳的一條小溪邊上,就著那溪水啃吃饅頭。每當有小車從路上駛過,他都低下身子隱藏。待小車都過完了,他背起背包,提著一隻網兜,獨自向另一條山路走去。

    劉達叫車開過去,停住鳴笛。季墨陽從荊棘叢後頭伸出半截身體,朝這裡看。劉達搖落車窗,對季墨陽喊道,「你過來!」

    季墨陽愣了一會,只得跑步近前,立定敬禮。

    劉達問:「叫什麼名字?」

    「季墨陽。」

    「願不願意退伍?」

    季墨陽說不出話。因為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問題。這樣的問題,也從來不由他個人決定。劉達說:「上車吧。你們單位的領導,我會跟他們說的。」

    劉達把季墨陽帶回軍區,先放在警衛營,後來調到自己身邊,繼而又被老政委調到辦公室工作,他迅速地成長起來。

    對於劉達留用季墨陽,當時就有不少被關押過的老人提醒他:不行不行,叫他走。

    老韓——也就是未來的軍區政委,當時只是正軍職副主任,因關心劉達,則說得更深刻些:「好兵多的是嘛,幹嗎你要用他?他們那些兵把我們的事看得太多,不該知道的也知道得太多了,對他們自己也沒好處,再說,他們已經被專案組那幫壞傢伙用爛了,不可再留用。」

    ……此慮頗有深意。在後來一兩年裡,去療養院執行任務的戰士全部被處理復員了,沒留下一個。就連那所醫院,在精簡整編中也連人帶器材、房產統統移交給地方部門。季墨陽能繼續留在部隊,純屬劉達偶一念動。當時,他說不出自己究竟看上季墨陽什麼了,只模模糊糊覺得這小娃兒感情挺豐富,人也挺自尊的。而他自己就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不忍瞧他再走上百里山路,就用車捎他一程。直到下車時,又想起他晚上沒得住,就又叫他上警衛營住去。這一住,季墨陽又成了個兵。

    季墨陽最初顯示的特點是:沉默寡言,埋頭工作。這特點恰是基層部隊最看重的。他迅速被提拔起來。而且,後來年月裡,他從沒跟身邊任何人談及療養院的事,假如他信口開河,哪怕只是露點口風兒,他也早就會被處理走了。因此,幾乎無人知道,那段日子是他至關重要的人生課堂。他小小年紀就在年過半百的老將軍生活中浸泡過,那生活又恰恰是將軍們的非常生活。他感受過他們的憤慨、淒涼、悲愴、惶惑甚至恐懼,他見識過他們的種種言行舉止,甚至種種失態與醜態。須知,將軍們相互擠成一堆時,就不像在下級面前那麼「注意影響」了,失去士兵們的將軍擠做一堆時,自己們反倒成了兵堆兒。他們無權一身輕,言行放肆無忌。幾個小兵在他們眼前,簡直就跟沒他們人似的,但小兵仍把他們當將軍看,仍然如同看天上星辰,每發現一點動靜都驚訝,都劈進自個心底,轉化成人生營養的一部分。季墨陽以其過人的聰慧,汲取得則更多些。他紮在那異境裡飽受磨礪,日裡夜裡,駭人的隱秘刺痛著他知覺。在武夷山清冷的月光下,每一班夜崗他都在反芻白天的事。痛楚消除後,他整個人的質量就大大強化了。他早已不是平凡的兵了,他早已偷偷地超越了兵。他對我們這支軍隊的某些內裡,看得比誰都多,他沒有崩潰,算他命大。

    當時,連季墨陽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那段生活的價值。正由於他無意識,正由於他天性未泯,才擁有後來產生的價值。假如他當時就意識到的話,那他當時就要麼毀掉,要麼變質。

    23

    劉亦冰看待簇擁她身邊的男子們,一般只把他們看做是軍隊幹部,很少當個男人看,他們大部分都彼此重複著。從軍人儀表到性格素質,從當官慾望到為官的方式都屬於一個類型。她也不能說這個類型不可愛,只是她對這個類型太熟悉了。她還擁有這個類型中最了不起的典範——父親劉達!她依偎在父親身邊,往外瞧他們,竟是一個個遞減下去,一個不如一個。她天然地覺得,父親是他們所有人堆積出來的人尖兒。所以呀,那些幹部挨到她身邊還沒等開口,她先就覺得他們連怎麼接近她都不會。待到他們怯怯地、表達出顛三倒四的愛意時,她就有要砍人家一刀的慾望,將他們身上那多餘的枝枝蔓蔓砍掉再說,讓他們重新長出個人來!

    劉亦冰年齡漸大,仍無確定的戀人。這使她成為大院青年幹部口中一個燙嘴的話題。

    劉亦冰身邊的姑娘們差不多都有男朋友了,她把她們的男友也一個個審閱過,自信:要找就得找個比他們更好的。她隱隱覺得那位配得上她的男子,此刻也正孤獨地縮在人海裡。她和他,只缺相遇。

    劉亦冰有一位令她討厭的好朋友,名叫曲莎,小名莎莎。劉亦冰幾次想擺脫她,就是擺脫不掉。莎莎在,就熱鬧;莎莎多在一會,那個熱鬧肯定漲成個煩躁。因此,劉亦冰寂寞時,莎莎是朋友,呆久了她犯餿冒泡,就叫劉亦冰生厭。劉亦冰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塊脾氣就剛好夠是個朋友。此外,莎莎哎,身體上半截蠻漂亮,下半截就差點,主要是腿短,不敢穿裙子。假如她上半截也跟下半截一樣差勁的話,她也就沒那麼多敏感了。偏偏莎莎從腰部開始——竟是越往上越好!到了脖子、口唇、鼻樑一帶,精彩紛呈。到了一雙眉眼那兒,簡直就是嵌了個驚歎。大眼睛靈靈動動的,眼波兒宛如直起來的浪頭,一眨就撲過來了,一眨又縮回去了。莎莎生氣時最美,只要稍微那麼一瞪,那眼就比她整個人還大。看著愛死人。因此,莎莎有時不生氣也裝生氣,學那孔雀開屏的精神。這麼有味道的姑娘卻不敢穿裙子,不由人不可惜。她下半截老是一條軍褲或緊身便褲,初瞧上去挺費解,須多瞧她一會才全面。莎莎的美是由低處往高處堆上去的,就看你注視她身體哪一塊了。莎莎是一根倒過來的甘蔗,越往上越甜。劉亦冰替她著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塊就剛好夠是個美人兒。

    由於腿短,莎莎的美貌便有點立足不穩。她極重視高跟鞋的款式,最好是:後跟看上去不高其實又挺高的。再一訣竅,她把上半身的服裝以及下半截的裙子做短點,衣著的格局一小,腿也就顯得長了。不過這些都是外在的功夫,內在的:莎莎走路善於提髖,後臀一擺一擺,轉身時,稍微用腳一踮,整個人便一半上升、一半旋轉地回過來了,同時,韻味也出來了,高度也出來了。莎莎提髖擺臀絕不像服裝模特那麼誇張,完全是莎莎自己對體型美的創造。服裝模特兒的美,很大程度是為了表現身上那套時裝。莎莎的美,則更加強調了衣裳所包不住的女性人體的韻致,往俗了說,乾脆是遞過來一連串性感。所以呀,由於腿短,又由於不甘心腿短,莎莎竟然成了一位走路的天才!任誰也不能像她那樣,通過走路把自己提拔了這麼多。

    其實莎莎心靈也是一半對一半的。出於對那些——夢寐以求做高幹家兒媳婦「小女人們」的蔑視,她私下裡跟劉亦冰說過:那叫什麼高幹呀,讓她們看著,我非中央委員公子不嫁!……劉亦冰被她嚇一跳,以為她看上自己大哥了。劉亦冰瞭解大哥,他一旦被莎莎看上就會燙壞,到後來不死也得剝層皮。稍頃,才明白這不過是莎莎的「心勁兒」,是為了滅俗才入俗,是似俗而非俗。後來莎莎又說:南方男人太精緻了,我要調到西藏去,嫁給那片天下。聽說康巴藏族男人,是世上最漂亮的男人。希特勒差一點用他們跟日耳曼女人交配,創造最優秀的種族……莎莎說話時叉腰跺足,弄得身上香味四溢。她精神方面老這麼一抖一抖的,爆出許多個火花兒,閃閃爍爍。

    劉亦冰不幸和她住一個屋,得拿出一半力氣享受她,拿出另一半力氣抵抗她。總之,一個日子撐得像兩個日子那樣爆滿。「冰兒」這名,就是莎莎斗膽叫出去的。她一叫,她們都跟著叫,馬上就定型了,成批推銷出去。冰兒本來是家裡親人專用的、很親切的名兒,經那麼多人口裡一過,就敗味了。非但如此,還冒出一批仿製品,什麼:莎兒,晶兒,曲曲兒,蘋蘋兒……幾乎每個姑娘都衍生出一個帶「兒」的暱名。搞得像貴族小姐商標。

    莎莎大約談過一個排的男友,練得賊靈靈的,每個男友都以為她只愛自己。直到冰兒替她急了,審她:到底和誰好?別再亂宰人了。她還說:「沒人!」再帶上一句:「早哪。我都不急,你替我急什麼?」似乎劉亦冰別有用心。

    事情就是這樣:莎莎既然在男性中有那麼多朋友,在女性中也就會天然地四面樹敵,這才擺得平。而莎莎對待男友和女敵,所取的態度又恰恰是顛倒過來。比如和男友說話,她狠聲狠氣的,輕嗔薄怨的,耳提面命的,就像我被你們這些狗男人謀害了。要是碰到她的女敵,她反而熱乎乎地擁上去,親熱地扭在一塊,想得不行的樣兒,什麼疙瘩都化掉了,幾乎要和人同使一份心肝。以致劉亦冰說她:你要是搞政治肯定是個武則天。感覺好著哪,不學都會。莎莎笑瞇瞇道:「冰兒你真陰暗,看人先往壞處看!……如此歹毒的話,你怎麼能微笑著說出來。」

    莎莎究竟想找什麼樣的對象?這已經成了個大懸念。加上劉亦冰這個懸案,這屋裡就有了兩個大案。周圍人都揩亮眼瞧,等她倆栽!而且以為:不栽才怪!萬一她倆真不栽,那可就叫太多人失望了。即使衝著群眾感情,她倆之間也該栽一個。萬一她倆都找上了白馬王子,那將可能引起公憤。再說,又是白馬又是王子的,天下有那麼多嗎?

    劉亦冰與許爾強定情的那一天夜裡,她回到宿舍,心兒撲撲跳,很想將此事告訴莎莎,聽聽她的歡笑與讚賞。也許她會假惺惺稱羨,但即使是假話,劉亦冰也愛聽。她太需要聽點什麼了。一進宿舍,劉亦冰就發現不對,莎莎躺在床上,面如死鬼,塞著耳機聽音樂。顯然是聽到走廊裡的腳步聲之後,才趕緊做出聽音樂樣子的。再看,莎莎哭過,眼暈兒烏青,頭髮亂蓬蓬。劉亦冰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有什麼地方得罪了莎莎。細想一下,沒有哇;不放心再想一下,還是沒有。

    於是劉亦冰伏到莎莎床邊,柔聲問:「你怎麼啦?」

    「哼!這下你高興了吧?……」莎莎雖然背對著劉亦冰,竟如看見了她表情似的。

    劉亦冰一呆,默然無語,退回自己床邊坐著。莎莎動了下身子,可憐地叫著:「冰姐,我是說她們該高興了,不是說你。」

    「唉,你心太深了,能淹死個人!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總算認識他了!……」

    「坐起來說嘛,不然我瞅著你就害怕。你不像你。」

    莎莎一團身,帶著仇恨從床上坐起來,懷裡仍然緊緊摟住毛毯。兩隻大眼一眨,精神氣隨之貫注全身。以致劉亦冰望去,莎莎叼著那悲痛就跟叼著把刀似的。

    ……其實呵,莎莎的男友並不多,只是由於動靜大,給外界的感覺就像多得不行。莎莎呢,也故意加強這種感覺,彷彿身後真的追隨一個兵團。她這麼做並無具體目的,只為心頭舒服。那些男友中,有一位是莎莎真心喜愛的,名叫季墨陽。他的好處單獨看還看不出來,和其他男士一比,就比出來了。「長得帥,男人氣極足,層次豐富得要命,隨便撂出一句話,你聽了要過好一會才笑出來,句句都迷人。在他身邊,我就覺得自個縮得小小的,老想偎著他。在他人身邊,我可從沒那感覺……」莎莎若吟若歎,全然是一副雖恨之入骨、又恨不起來的模樣。劉亦冰聽了才知道,上週末,季墨陽跟莎莎斷了,因他發現莎莎男友太多,用情不專,天性也不專。

    劉亦冰插聲道:「他說得太對啦,你就是水性!」

    要斷而未斷時,莎莎以為那是季墨陽的醋意,對此還暗中快活:也該叫你知道一下有多少人追求我。後來真的斷了,莎莎又咬定牙根「晾他」,不信他不來找她。她以為自己再堅持一刻季墨陽就得屈膝,以為這是愛情必有磨難。同時,也該趁此刻叫姓季的知道她的價值,以及得到她是多麼不易。她以為現在這些曲折與苦痛,將來回味起來才甜蜜呢……如果她連這最後一刻也堅持不住,將來在他面前豈不更矮一截麼?再說,哪有女的向男的求愛的事兒?尤其是她莎莎。

    看看已等到秋涼,眼見草木一天天蕭瑟,每天早晨莎莎都覺得冷,快叫寒氣埋了,而季墨陽就是不來。她決定找他去,只求個真真切切的「了斷」。她拿上季墨陽留在這的一本書和他以前的全部通信——只找出兩封,季墨陽不喜歡寫信——預備氣昂昂地歸還他。同時,也將她給他的信統統索取回來。要斷咱們就徹底斷,彼此不留遺物。她去找季墨陽的路上如同赴刑場那樣視死如歸,一遍遍構思著:到了他屋裡,我就把信朝桌上一摔,跟他說:「把我的拿來!」或者不,我應該平靜地把東西放桌上,然後一言不發,等他把我的東西還我,我仍然一言不發地離去……在快出門那一刻,他忽然受不了,叫住我,攔住我不讓走。他顫著說不出話……頓時,兩人的淚水、悲傷、痛苦,破口而出。

    莎莎一遍遍心歷其境。

    到達季墨陽宿舍門前,莎莎敲門,沒人。她沮喪得差點虛脫。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他竟會不在。她一轉身,驀然看見季墨陽,他正和一位姑娘遠遠地走來,那姑娘身材頎長,裙子下的兩條腿真漂亮呵。兩人若即若離,想親暱又不敢太親暱的樣兒。莎莎迅速躲開。連怎麼回來的,也不知道了。

    劉亦冰詫異:「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我一點沒聽你說。」

    「上週末。」

    劉亦冰一想:五天了。這五天裡莎莎跟沒事人似的過來了,今晚才說話。一個偌大悲痛,她竟能擱五天之後才掉淚,她變得好厲害,看來非得痛苦才能使人深刻。劉亦冰猛然泛起一陣快意,暗道:報應!猛見莎莎眼神一閃,她自覺心虛,便熱乎乎地撲上去摟莎莎,臉貼著臉兒,恨聲道:「那小子,我認識。我去跟他談談,保證不給你掉價,只叫他說個明白……」

    「不!你別去,」莎莎掙脫劉亦冰的擁抱,冷冷地,「說不定他會看上你的。」

    劉亦冰驚叫:「你把我當什麼人啦?」

    「別生氣噢,冰姐。我不是說你,是說他。他眼光可賊啦,一看到你……別的姑娘去了沒事,你去他肯定動心。唉,這是跟你,要跟別人,我還不肯說吶。現在我心裡亂糟糟的,什麼事兒也想不下去。我怎麼辦啊?」

    劉亦冰不敢告訴她,自己跟季墨陽已經認識多年了。她看出莎莎提防著自己,莎莎亂歸亂,靈氣兒一絲不亂。她沉默了。做為女人,劉亦冰素來以為莎莎比自己有魅力,而且能將魅力超水平發揮。劉亦冰並不嫉妒莎莎的魅力,但多少羨慕她那超水平施展魅力的本領。一點魅力到了莎莎身上,立刻能擴大成一堆魅力。這不是靠魅力而是靠施展。她倆在一個屋住著,由於莎莎越來越外向,劉亦冰也就給逼得越來越內向,也越來越矜持了。其實,劉亦冰自己明白,無論講身材容貌,講家庭背景,講個人素質,她樣樣不比莎莎差,只是她甘願把自己收藏起來,而莎莎也喜歡把自己抖擻出去。弄得每一方都像在陪襯對方:莎莎因為老把自己抖摟出去而收穫著男士的崇拜;劉亦冰則因拒絕崇拜而收穫著矜持。實際上,好些男士來找莎莎,其實不是找莎莎,是頂著莎莎的名兒來接近劉亦冰,是踩著莎莎當路走,好到劉亦冰身邊來。這微妙處,劉亦冰從來不告訴莎莎,只輕輕地享受著某種滿足。

    劉亦冰呆片刻,忽然道:「莎莎,我有男朋友了,定了!」

    她把自己和許爾強的關係告訴莎莎,見莎莎愕然不語,心裡很興奮。她讓莎莎吃驚了。

    很多年以後,莎莎才告訴劉亦冰。那天夜裡她忍了好久,終究沒開口,是因為她太知道許爾強是個什麼東西了!這小子早就追求過自己——劉亦冰一點也不知道。當時莎莎很想把許爾強寫給自己的、幾封怪肉麻的信,拿給劉亦冰看,讓劉亦冰躲開許爾強。但是她不敢,因為劉亦冰那麼興奮地說「定了」,莎莎太知道恩愛與怨憤挨得多麼近,有時近得使人錯認。好些當年給小兩口當過紅娘月老的,穿針引線的,到後來想做個朋友都做不成,小夫妻瞧你硌眼,討厭!再說呢,自己的事都弄成這個慘樣了,怪醜的,還有什麼資格宰人家?許爾強也是人呵,讓人家有一條活路嘛……那一夜,她心特軟。

    劉亦冰將莎莎的沉默視為默許,她決定去和季墨陽談談。心理上已將季墨陽拎到面前,一著一著訓誨他。在訓斥的過程中,心理上愈加飽滿。當然,也由於她身後正倚著一個傑出的許爾強,要不她不會膨脹出那份心氣兒。她太想把自己看上許爾強的事,告訴季墨陽。她要告訴他,許爾強多麼了不起。讓季墨陽明白,他比你強多了!

    24

    劉亦冰一個電話打到帥府樓黨辦,用近乎命令的口吻把季墨陽拎出來。叫他過15分鐘在帥府樓後花園等她。季墨陽沒有問原因,也沒有說來不來,只說了聲「知道了」,那語氣跟劉達一樣,似乎他們這種人永遠不會有吃驚的時候。劉亦冰曉得,儘管季墨陽在電話裡寡淡,但他不敢不來,即使她約了他而自己沒去,他也會準時到位。

    劉亦冰沒騎車,沿著松柏小徑,徒步朝帥府樓走去。這條路稍遠點,但是這條路有樹為伴,走著順心。她走過了許多院子,穿過許多道門崗。外來人會覺得這些院子和門崗是重複的,走著走著,就在這座巨大迷宮內走糊塗了。而她在這裡面行走,卻有一種擁有者的感覺。整座大院都是她家的外延,她的巢穴,她的世界。她出生時,一睜開眼下來就已在大院裡了,她在這裡面已行走了20多年,仍有許多地方她至今沒去過。這院子太大了,很輕鬆地就把她的20多年裝進去了,還有很多人一輩子裝在裡頭。

    在軍區大院內,裹著若干二院和許許多多小院。它們不僅是地理或地物範圍,更主要是職能與權威上的劃分。大院裡有司、政、後三大部,每個大部都佔據一座自己的大院;每個大部又都有本部的工作區和生活區,各叫做「二院」;每個二院還衍生出各個住宿區或工作小區,叫做「小院」;此外,部門首長一家一幢樓,每家小樓都劃分出一個院落……所有的大院二院小院和院中院,合到一塊,才組成這其大無比的軍區大院。

    各種院牆:矮牆、花隔牆、影壁、金屬欄杆,以及冬青樹、紫籐叢、花圃造型、長長的林帶……它們實質上也統統是牆的演化,也起著牆的作用,只不過以裝飾效果掩蓋了牆的實質。這一切,使大院像個超級蜂巢。裡頭的人們天天忙碌,幹什麼都有條不紊,絲絲入扣。他們不僅在隸屬關係和工作範圍上越來越細緻,而且在生活各方面也越活越精緻了。

    除了看得見的牆以外,大院裡還有一些無形的牆,非走到它跟前了才一頭碰上。比如,東區二院那座湖青色建築物,很普通的老樓,連著一條很平淡的老路,路面上並全無阻隔,地上連個禁止通行的標誌也沒畫。但是散步的人們走著走著,差不多都在同一個位置止步,然後掉頭返回——就跟撞到牆跟一樣。就在人們止步的地方,15年前確有一道電網,老樓當年是檔案庫,一般人絕對不能走近它。現在它什麼也不是了,但牆的感覺已鍥在人們下意識中了。人們只要撞在自己的意識障礙上,就跟撞牆一樣會止步不前。

    各種院落們或者翹露在外,或者匍匐於內,它們都環環相扣,如同一個個器官臥伏在大院軀體內,相互之間牽連著無數神經血脈。只要你不當心敲了一下這幢樓裡的辦公桌角兒,那麼,遠遠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能感覺到自己被敲了一下。如果這座小院著了涼,那麼,遠遠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會受驚打個噴嚏。這只巨大的蜂巢,簇擁著一種共同觸覺,湧動著一種奇妙的生物般的天然溝通。

    當然,某些方面又隔膜得要命。

    劉亦冰有回到司令部情報局一處看個朋友,把那個住宅區一樓的住戶幾乎都打聽了一遍,發現,居然沒人能確切地說出本單元裡各樓層住戶的姓名。而且,說不出鄰居們的姓名也罷了,他們對此居然也沒有一點不安。至於她要找的那個朋友——她認為是一位在軍界大名鼎鼎的情報技術專家,居然真沒人知道他住哪兒。後來,她根據電話號碼查到了他的家,敲門進去的時候,已經跟打了個戰役那麼累了。她跟朋友痛聊一場,又發現:他對幾千公里以外國民黨駐金門、馬祖等島的守軍情況瞭如指掌,甚至對一個小小的連長多大歲數、月薪幾何、思想傾向、有否同性戀等等都知道,卻不知道自己樓上住的是誰,不知道自己部長的夫人是誰,更不知道,正在他客廳裡亂竄的孩子是誰家的。他每天在大院碰面的,並與之寒暄、微笑的人,他起碼有一半不認識,卻只管朝他們親切點頭。

    劉亦冰說他「活得都要活暈過去了」!

    他說,不該我知道的事,幹嗎非要我去知道?那些事,應當由該管那些事的人去管。他已經習慣於吃飯有管理處管著,看病有門診部管著,用車有車隊管著,水電錢糧都有相應的部門管著……他不但給人管習慣了,更給人管得很舒服。

    劉亦冰從朋友家出來的時候,深感治理這大院的人是個了不起的天才。大院本身,就是天才造物。隨之,她也更加理解父親了。父親從他那只高背靠椅上,一直延伸到大院裡每片草葉上。

    這兒:院兒越小權威越大,院兒越小越有氣質。「小院」擱口裡叫叫可以,絕沒有人真敢把小院們看小下去。比如帥府樓,天下誰人不知它?

    大院腹部,也就是大院肚臍眼那兒,有兩幢相接的老樓。外部造型是清宮風格,內部裝飾則徹底是西方別墅。它們晚清年間是太平天國英王府,後來曾是國民黨軍官俱樂部,再後來成為美軍顧問團官邸,如今則分別是司令部辦公室的一處與二處。帥府樓佇立在此足有百多年了,因為樓內發生過太多的歷史事件,它已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後來幾經裝修改建,外殼卻一絲一毫不許變動。所以,它現在只剩這張皮是歷史文物,內裡裝置是國民黨時代營具設備,而在裡頭辦公的卻是共產黨人。因為它太老了,也因為它那富有風度和富有歷史內容的「老」在人們心目中喚起的大塊感覺,大院人便在心裡供著它。

    帥府樓內的水曲柳地板,踩上去至今不會吱吱亂響。護牆板上的花紋依然靈動可人。木質門窗因為年深日久,反而透出金屬光澤,如嵌在石中的古銅。門前那個衛兵——就氣質而言,肯定是上個世紀就已站定在那兒了。而那兒,也正是歷史上放崗的位置:清朝的綠營,太平天國的王府親兵,國民黨的中央警衛團,美軍顧問團的海軍陸戰隊士兵,以及今天的大院警衛營三連。老樓四周,有十幾株合抱粗的柏樹,以天穹般氣勢將老樓包住,且又允許光線戰慄著游進來,樓內因而冬暖夏涼。秘書們一邊辦公一邊呼吸著帶樹葉味道的空氣,臀下坐著當年蔣介石坐過的椅子,打開美式老掉牙了的保險櫃,苦忙於各色文件材料。

    幹部們走到帥府樓內,一般不會再穿過它往前走了,大多數公務在這裡便已辦掉。所以,大院裡許多人至今不知道、或是知道但沒有來過——老樓後頭有一片迷人的園林。

    園林是將自然地表稍加雕飾而成的,有湖水、山坡、幽徑……面積不大,由於設計得法,仍給人以走不到頭的感覺。特別是,越走越發幽靜,從辦公室帶來的許多念頭可以在這裡換掉。讓人面對一塊蒼古的太湖石,或者面對一段虯根,再產生新的念頭。雖然大院已有足夠的幽靜,但這裡的幽靜是濃縮著的、匍匐著的、歷史性的、隱私性的,誰來到這裡,這裡的幽靜就只屬於你一個人。

    現在園林已經衰敗,池水死去了,太湖石歪歪斜斜,草木們透出股山野味。因為缺少管理,園林裡一切都在自生自滅。一部分山水衰敗了,一部分草木們因為脫離了人,又重新逃歸自然,被周圍的土勢地脈消化掉了。園林像一隻閉住的眼睛,沉落或者沉思在大院深處。

    劉亦冰很小年紀就知道這地方,從臥龍山大院出來,穿過軍區大院北角門,順一條甬道朝右邊一拐,經過鍋爐房、花房和一個廢棄的哨棚,便可以潛入園林。走這條路,帶有點非法的性質,沿途荒蕪冷僻,堆著一些雜物,隔牆是保衛部的軍犬房,稍有動靜就發出吠叫。這段路是大院軀體內的盲腸,一般無人通行。但是,也正是這非法使劉亦冰感到戰慄的愉快。一腳踏入園林時,她愉快得都要瘋了。這成了她自己的神秘癮頭。

    園林裡有寥寥無幾的扁柏、銀杏,它們和別處的不同。別處的林木彷彿是寄生在別人的山坡上,而這裡的每株樹,都生長在它們自己的山坡上。葉片尖上帶著絨毛,絨毛上匍匐著光。在這枝葉和那枝葉之間,似乎並無空間,而是分明地躍動著枝葉們的勢頭。草們一概叫不出名來,柔軟得叫人替它擔心,陽光輕輕落上去,便把它們統統按倒,同時釋放出迷人的氣味。劉亦冰走過去,它們迅速淹沒她的腳印,弄得她每次離去,渾身是草葉味兒。池水呆著不動,嫩極了,似乎擱不住一個念頭。但它們又那麼沉靜,瞧著簡直可以從水面上走過一個人去。劉亦冰在這裡經常感覺著,要替它們說些什麼才舒服。

    很久之後她也明白了,她許多少女隱秘懸掛在這裡,她曾經用自己的念頭指導這些草木生長……

    劉亦冰看見,季墨陽踩著露在草葉外面的石頭朝自己走過來,便道:「才來!好難請噢。我一個電話打過去,你們辦公室的人非要問我是誰,叫什麼名字,找你有什麼事。真是的,一套審人的惡習。搞那麼嚴謹幹嗎?」

    「這得問令尊大人。有什麼樣的司令,就有什麼樣的部隊。」

    「我問的是你。」

    「我想,大概因為你是女士,嗓音又好聽,他們藉故和你多說幾句。唉,你應該說你是北京軍委辦公廳的誰誰,震他們一下。他們肯定相信,因為沒人敢跟他們開這種玩笑。」劉亦冰抿嘴兒笑:「壞!」季墨陽仍道:「然後呢,你再多給我打幾次電話。這樣啊,我在他們眼裡的位置也不一般了,肯定。」劉亦冰跺足嗔笑:「壞透了!」

    季墨陽望望四周:「怎麼又挑這個地方?……這林子裡的青蛙蚊子都會打小報告。」

    劉亦冰不語,只一個勁地看他。忽然恨道:「你和莎莎好,不告訴我!……」

    季墨陽靜默片刻,說:「你和許爾強定婚,告訴我了嗎?」

    「假如我和許爾強斷掉,你能和莎莎斷掉嗎?」

    季墨陽霎時間凝定,直視她,狀如面臨險情。

    「別緊張,開你個玩笑。」劉亦冰笑了。

    「這玩笑開得太恐怖了。」

    「告訴你吧,我快結婚了,下個月就結掉算了!……我心裡很亂。當然,我很喜歡許爾強。知道吧?他有些地方像你,像從你身上逃出去的人。不過你們倆絕對合不來。你呀,一輩子最多是個小軍官。他將來——我簡直難以估計。他是這樣的人:當他說要達到某一高度時,心裡其實想著是那高度的三倍。我擔心他現在愛我愛得要死,將來又會不滿足。儘管他現在除我以外,絕對沒有其他女友,但我想他這輩子絕不會只有我就夠了,這一點我很有把握!唉,我說不清楚說不清楚,我這些話你不會生氣吧?……本來不想跟你說什麼的,一說就叫我說亂了。告訴你,下個月我結婚——我說過沒有哇?準備到西沙群島去,到只有椰樹沒有人群的地方去走走……我一想到結婚就緊張,可是想到椰樹海灘又高興得要命,恨不能馬上就結婚。這些事搞得我心慌慌的,乾脆一閉眼結婚!邁過這些屁煩惱就沒事了。你說對不對?唉,要是我跟上你了,肯定也不會滿意,我倆整天吵架,互相折磨。但我們打了也是爛做一堆,跟你肯定是另一種味道。」

    「你以前說過我什麼,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說我打心眼裡瞧不起你。咯咯咯……」劉亦冰悄笑。並且不管季墨陽的反應,強調著,「當時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說你什麼記得嗎?」

    「說我是一個奢侈品,」劉亦冰想想,昂然補充道,「很對!」

    季墨陽看表,「我只有20分鐘時間,從這跑回辦公室還需要7分鐘。所以在我說話的時候不要打斷我好嗎?處長在等我的文件——準確說,是我在等處長開完會後送文件去……」

    「騷什麼勁哪,我特喜歡打斷你的話!什麼了不起的文件。」

    「冰兒,你把我弄到這來,好像只為弄雙耳朵聽你說話。」季墨陽拿目光劈她一下,全身其他部位仍然風度嚴謹。劉亦冰歎口氣,替他想:20分鐘,能說什麼呢?20分鐘,你還不如別來呢。兀自呆住了。

    季墨陽說話了。他的口吻完全是在分析一個問題,致使劉亦冰感覺他早已將要說的話準備好了。既然話都準備好了,豈不說明他來這之前已猜到她的目的了嗎?那麼,自己在他眼裡豈不陳舊到毫無新意的程度了嗎?……「冰兒,你我之間太熟悉,彼此都能把對方看得透透的。你要結婚了,我真替你高興,連送你什麼禮物我都考慮好了。」劉亦冰驚喜得大叫:「真呀?」季墨陽根本不理她,說自己的,「剛才你的憂慮——我相信是婚前的不安,沒什麼大了不得。不信咱們打個賭:明天就讓你和許爾強失戀,你看你痛苦不痛苦。」他趕緊做個手勢,以便把劉亦冰一句要出口的話按回口裡。「你總喜歡把自己弄得苦唧唧的,叫我看好像是弄點苦色來打扮自己似的,真要苦到痛處,苦到絕處,你又會害怕!其實人都是這樣,缺什麼,嚷嚷什麼。嚷嚷到後來,自己也信以為真。我說,婚姻是一樁人生大事,但前提是自己的大事,與別人無關。所以你犯不著徵求我的意見。」

    「我偏要徵求你的意見。」

    「唉,我早說過,小事上多徵求別人意見,大事上一聲不吭自己拿主意。這就是我的意見。毛澤東打三大戰役前有把握嗎?沒有。他怎麼說的,『賭一個新中國!』多偉大的直感,咱們都學著點。太複雜的事,就叫直感來選擇。」季墨陽看著劉亦冰木呆呆樣兒,問,「首長是什麼意見?」

    劉亦冰似覺意外,愣了一會才道:「反對我和他們家成親,我這事把爸媽搞得壓抑死了。……哎,你不是說不問別人意見麼,幹嗎問我爸的看法?」

    季墨陽不睬她,兀自細細品味著說:「壓……抑……死……了……」

    「怎麼呀?」季墨陽沉思的樣子叫劉亦冰害怕。

    季墨陽笑笑:「許淼焱和蘭柏艾可要快活死了。」

    「你他媽的別陰陽怪氣好不好!人家心裡亂得一塌糊塗,你還……」劉亦冰罵著,剎那間有模有樣地哭了。「還從人家的痛苦中找刺激,」季墨陽替她說下去。劉亦冰狠狠點下頭。

    季墨陽提心吊膽地看著她,生怕她一哭起來沒完沒了。他按捺著掏手絹給她的慾望,因為一旦遞給她一條手絹,她將哭得更帶勁。他說:「我隱隱約約覺得,首長的意見是對的。」劉亦冰抬頭看他:「你勸我別和許爾強結婚?」季墨陽搖頭,「我沒那麼說,我只是說首長意見有道理。他們冷靜,他們對你適合要什麼,恐怕比你自己都更清楚。而你呢,往往是爸媽越反對,你越來勁。一樁沒人反對的愛情,在你看來反而就沒刺激了。」

    劉亦冰恨恨地捶著身邊的草地,叫著:「你到底想說什麼呀,繞啊繞的,我不懂。」

    季墨陽苦笑:「看看,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差別,彼此鬧不懂,還老在一起說個沒完。算算,我早就講了,你別徵求任何人意見,自己決心既定,一往無前就是了。」他看表。再看看劉亦冰,躊躇著。

    劉亦冰看出他想走了,就等她發話讓他走。假如她不發話,他不敢硬走。她說:「你知道莎莎和我一個宿舍嗎?」

    「當然知道。」

    「那你和她談戀愛,談了那麼久,幹嗎不告訴我?起碼可以向我瞭解一些她的情況,讓我幫你參謀參謀。我和莎莎是多年老友,吃住在一起,對她我可是熟悉透了。」

    季墨陽差點笑起來,一轉臉忍住了,道:「是我讓她別跟你說的。我不想成為你倆之間聊天的對象,沒完沒了地窮聊。好端端的一個我,會活生生叫你們嚼爛掉的。」

    「告訴你,她愛你。」

    「知道。」

    劉亦冰被這句簡單而自信的回答,氣得愣了片刻:「那你愛她嗎?」

    「她會是一個好妻子。」

    劉亦冰驚道:「你們決定結婚啦?……」

    「是我的決定。還沒問過她。」

    劉亦冰呆呆地,不由得想那天夜裡莎莎煩惱欲絕的樣兒,手揪著身邊的草兒,漿汁把她手指頭都染綠了。她努力平靜自己。說:「聽我一句忠告吧,曲莎不配你。她心眼小極了,又愛打扮,撒嬌,虛榮。比如有次我們去野遊……」季墨陽打斷她:「我知道!」劉亦冰默然半晌,低聲道:「說完了。你走吧。」

    「先送你走,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坐在這兒。」

    「我偏要在這兒坐一會,你走你的。別管我。」

    季墨陽思索片刻,掉轉頭就走。剛走出幾步,劉亦冰又叫住他:「還有件事。」季墨陽站住,目視劉亦冰,不語。

    「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對嗎?」

    季墨陽點點頭:「永遠是。」

    「有件事我不知該怎麼辦,又不能問任何人,只好問你了。」

    「說吧。」

    「你知道的,我不是處女……我不想欺騙許爾強。我準備在婚前告訴他,我曾經和一個男人發生過一次性愛關係,是誰我死都不會說的!我只是覺得,既然成了夫妻,兩人之間就不該有任何秘密了,要不還算什麼夫妻吶?這事兒,要坦率就該在結婚前坦率。可是,我又怕他不會原諒我。我不是怕他不跟我結婚——這我根本不怕!我怕的是,結婚後他又為此後悔,又跟別的女人做什麼事,而且,坦坦然然的……我、我不知該怎麼辦,不知該不該告訴他。我連爸媽都不能問,只好問問你了。你比我瞭解男人……也瞭解我。」

    話音剛落,季墨陽沉聲回答:「我認為不該告訴他。而且永遠不告訴他。」

    劉亦冰呆了好久,輕輕地點下頭。

    「我走啦?」季墨陽柔聲問。劉亦冰噙著熱淚,使勁不讓它掉出來:「你走吧。」

    季墨陽真的就走了。

    25

    他走到一座假山後頭,站定在那兒,遠遠盯著劉亦冰。他看見她臉伏在膝頭上哭泣,哭得雙肩亂抖,露出雪白的脖頸,他幾乎能嗅到那片肌膚的味兒……他看見她哭夠了,掏出一面小鏡照了照,抹鬢,整容。之後她站起來,朝面前一叢薔薇花亂踏亂踩,直把它們踏爛了為止。她朝前走出幾步,又碰到一叢薔薇,中間並肩盛開著兩朵大碗兒似的花,格外觸目。他以為她又要踐踏,她卻彎下腰,將那兩朵並蒂花朵採摘下來,托在手掌上走。半道上,她撕開它倆,扔掉一朵,只托著一朵花,遙遙地走出了園林。

    他獨自在假山後頭,思想許久,循來路回到辦公室。他坐在沒寫完的材料前發呆,忽然門口有人走過,才急忙抓過筆繼續往下寫,直到下班,也並沒有任何處長找他。

    ……當天夜裡,劉亦冰與莎莎下了夜班回到宿舍,按照常規,她們聊一通才會睡。劉亦冰本不想告訴莎莎任何事,見她乾枯且慵懶的樣子,心內不忍,就把季墨陽要和她結婚的喜訊說給她了。莎莎頓時淚水花花流,摟著劉亦冰「冰姐冰姐」叫不休,然後,打開小櫃,提出一堆巧克力、開心果等各色小吃,逼著劉亦冰把事情經過一字不差地說給她聽。這下子劉亦冰困窘不堪,她吞吞吐吐地,說自己如何找到季墨陽的,跟他怎麼說的;季墨陽又是如何回答的,他怎麼怎麼地喜愛莎莎……她一邊說著一邊提心吊膽,臉上還得保持些許微笑。莎莎興奮地追問季墨陽怎樣愛自己,任何一句話都死叼住不放,字字刨根尋底。劉亦冰才體會到謊話說不得,特別是在老愛說謊的莎莎面前更說不得,不小心說了一句謊話就得用更多的謊話去圓它。她累得要死,莫名地生出股恨意:「行了行了!睡吧。明天你去問他。」

    莎莎生疑了,萬般委屈地道:「結婚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他也該先告訴我啊,怎麼能先跟別人說呢?……」劉亦冰只得裝做沒聽見,端個盆子去盥洗室了。是呵,莎莎說的是,結婚這事連自己的未婚妻都還沒說呢,怎能先跟外人講呢?又想,他既然跟自己講了,豈不是把自己看得比莎莎親密麼?……再想,這下子給墨陽惹禍了,待明天莎莎找他問,他怎麼跟莎莎說清楚呢。管它,這小子有的是辦法,準能把莎莎說得樂呵呵地……

    過了半個月,劉亦冰和許爾強結婚了,接著到天涯海角蜜月旅遊。待回到軍區大院,就聽說季墨陽和莎莎也結婚了。她進入宿舍,看見莎莎的床只剩下光光的床板,床頭櫃和衣櫃也都空空蕩蕩。昔日貼在那半邊牆上的畫片、年歷,掛在那半邊窗欞上的小雪熊、洋娃娃,統統摘取一空。由於去掉了美麗的飾物,那半邊的牆壁、床架、桌面兒,都像殘骸那樣難看,以往被遮蓋著的疤痕裂紋,此刻統統跳出來。莎莎沒和自己打聲招呼就搬走了。

    門旁偎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小護士,在劉亦冰身後猛然大叫一聲「嗨」,劉亦冰嚇一跳,轉臉氣恨恨地看她。她並不認識她,而她竟敢這樣放肆,現在的小年輕真瘋。真敢!

    「你是冰姐吧?我叫凌凌,院務處讓我搬這屋裡來住。我一直在等你回來開門呢。結婚好玩吧?帶糖來沒有?……」凌凌呱唧一甩臀,坐到劉亦冰床上,掀開枕頭朝底下看。

    「放下,」劉亦冰跺足喊道,「你給我聽好,住這可以,但是第一:不許翻我東西;第二:別叫我冰姐。今後誰都不許這麼叫我了。」

    劉亦冰一直暗中關心季墨陽和莎莎的婚後關係。聽到他們如膠似漆,心內便怏怏地;聽得他們吵過一架,又替他們提心吊膽……這種怪怪的情緒持續了好久,直到她自己墜入婚變,被更惡劣的情緒所替代掉。

    一天夜裡,劉亦冰從夢中驚醒,左乳房陣陣刺痛。她起來打開燈,對著鏡子觀看胸部,看出雙乳不對稱。她手伸到左乳深處慢慢揉著,揉到一個邊沿清晰的硬腫塊。這不是她的乳房——她怕極了。看著那從未哺育過的雪白的乳峰,暗道:我要死啦……我真不幸,什麼災難都落我頭上。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就我倒霉。我快死啦……

    劉亦冰被確診為乳腺癌,迅速送到上海進行手術治療。癌腫並沒有擴散,她被切除了一隻左乳之後,不久就康復出院了。可是,在她自己和在旁人意識裡,她終究是死過一次而沒死透的人。她表面上看已經萬念俱灰,心如枯井,往日那種驕野高傲之氣盡去,一言一笑更加楚楚可人。她的衣著也在一夜之間變得莊重素雅,益發襯托出臉上一副空靈容貌。她習慣於獨處與沉默,經常是若有所失,或者若有所思的樣兒。她比同齡女性多出一股中年婦女的風韻,又遠比中年婦女嬌嫩年輕……因此,在外人,尤其在異性眼中看去,她反而具有一種說不出、品不盡、成熟而別緻的魅力。她被大難摧殘一番,竟然宛如重新出世,分外迷人。

    劉達更加疼愛這個不幸女兒。幾次應當攜夫人出席的場合,他沒帶吳主任,而是帶上了女兒。劉亦冰在眾多夫人中,行止有矩,言語不俗,很輕淡地就佔了上風。

    那幾年過得很快。一滑,就過去了。

    劉亦冰在那幾年裡養成一個習慣:每夜臨睡前要獨自出來散步。時間或長或短,有時散步散到快12點才回家。夜深人靜,清風明月,林木為伴,孤影相隨……她在大院內輕輕地走著,從遠方的樓房那裡嗅到白日裡太陽留下的氣息,夜風透身而過,殘葉在腳底很貼切地硌她一下。天一亮,這些殘葉就會被警衛營掃盡,使路面乾淨得不像條路了。小徑花圃林帶,白天朗朗觸目的一切,在夜色中都朦朧著,都若有若無著,於是整座大院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好喜歡這種獨自擁有一座大院的感覺,好喜歡此時萬眾入夢惟她獨醒的感覺。她常走上大院中央主幹道,那是大院的主脊椎骨,兩旁有合抱粗的法國梧桐,銀白色樹身融化在夜色裡,一股一股地蔓延開,漿汁味兒水似的在樹身上流淌,她一頭撞進梧桐氣味中,偷偷地醉去,狂浪地醉去……驀地,一家的嬰兒夜啼了,聲音頓時把她釘在當地!她好難受,挪不動腿,非要等那啼哭聲終止,她才慢慢離去。又有時,她聽到某幢樓裡小夫妻吵架,雙方詈罵聲刀刃般把夜撕裂、擊碎,她賊似的趕緊逃走,總覺得那聲音太像自己所熟悉的某個人。漸漸地,她知道了哪幢樓內哪戶人家夜裡躁動不安,便繞開那個住宿區走。漸漸地,她對夜中的大院有了幾塊心愛的地方,今夜走這塊明夜走那塊。每一塊地方對於她都是赴約……

    回到家,如果劉達在,肯定沒睡。劉亦冰就會推開父親的門朝他笑一下,劉達抖抖手中的報紙或文件,也朝女兒微笑一下。劉亦冰關上門離去,兩人這才會分別入睡。

    大院的夜哨,最早知道劉司令的女兒有「夜遊」的習慣。他們不敢驚動她,但是卻不免竊竊議論,把她這個習慣暗暗傳播開。

    這天夜色如水,劉亦冰追循著一縷怪好聽的草蟲細鳴,走進了炮標小區。她散漫地踱著,正踱到好境界。心中塊壘盡去,沿途空無一人,草木氣息濕潤濃郁,只見半個月亮浸在園中小池內,在細流的鼓舞下不斷地跳躍,像要從水中跳出來。她好是喜歡,拿心捧著它,口舌銜著它,漸漸偎到水邊上。忽聽一聲低呼:「冰姐……」她被戳破了似的,身體一鬆,朝喊聲那兒望去。她原以為那是一堵假山,現在才看清,是個人坐在那兒,裹著軍大衣。那人體態艱難地站起來,搖晃著。「是我哎,冰姐。是莎莎。」

    劉亦冰呆立片刻,才朝她走去,莎莎立刻歪倒她懷裡,狠狠摟她一下,再放開,咻咻喘著,借月光細細看她。口角顫動而無言,那濃濃的情誼已使劉亦冰窘迫。劉亦冰感動地像做錯了什麼事似的,怯聲問:「莎莎,你怎麼一個人坐這兒?」

    「等墨陽,唉……我看見你走過兩回了,沒敢喊。」

    「我隨便走走。你等他,怎麼不在家等?看多晚了,還坐在這冷石頭上。」

    莎莎沒說話。劉亦冰看著她隆起的腹部,怔怔地問:「幾個月了?」莎莎呻吟道:「六個多月了。」劉亦冰急忙替她把大衣裹好,扶她走到旁邊杉樹下,那兒有一隻露天長椅,兩人在長椅上坐下。莎莎似泣似笑地:「看我多傻,坐這麼近,不知道邊上有只椅子。」

    「感覺好點了嗎?」

    莎莎不做聲,捉住劉亦冰的手,輕輕按在自己肚子上。劉亦冰觸到莎莎腹中跳動,一陣一陣地,電流般湧及她全身,她抑制不住地發抖,雙眼濕潤,身體彎曲,竟似要伏到莎莎懷裡,去摟那未出世的嬰兒。她喃喃地:「呀,真好……肯定是個男孩,蹬得那麼厲害。」

    莎莎用帶抱怨的欣慰口氣說:「他表面上講男兒女兒都好,心裡可是想要一個女孩。」

    「為什麼?」

    「他說他自己就是個男的,夠夠得了!不想再重複自己。」

    劉亦冰沉默半晌道:「太晚啦,回家吧……」

    「不。家裡空空蕩蕩,我受不了。」

    「季墨陽到哪裡去了?」

    莎莎軟軟地指著前面花園中一排小樓,其中,有兩幢樓還亮著幽幽的燈光。「我猜,他不是在宋部長家,就是在王顧問家。」

    「唉,他沒告訴你到哪兒去的麼?」

    莎莎默認了。耽擱一會解釋道:「我也不問的。要是他知道我在冷地裡等他,他會發火。在這兒我能看見他回來的那條路,只要他一從那盞路燈下走過,我趕緊跑回家去……」莎莎強笑著,「他從來不知道我出門等他。冰姐,有時我想呀,不結婚可能更好。像你現在這樣,想上哪就上哪,夜裡都不怕。我是不行了……唉,很多事,和我們以前想的不一樣。」

    莎莎對於季墨陽在部裡的情況知道的不多,只聽說他頗受領導器重,同事賞識,辦事精明穩重。就這一點情況,還是別人那兒聽來的,季墨陽自己從來不告訴她。結婚之後,他幾乎是貪婪地工作著,除了吃飯睡覺,別的時間都不在家。就是星期天不得不呆在家裡的時候,他也是在屋裡踱來踱去,或是抱著本書死看不休。時常讀得兀自笑起來,也時常將書一摔,歎息連連。問他笑什麼歎什麼,他仍然不說。最近幾天,他顯然憋了一肚子憂慮,仍然不跟莎莎講。她追詢不捨,他便哈哈一笑,用幾句笑話搪塞過去。莎莎從部裡其他同志夫人那裡得知,原來部裡二處的處長位置出缺,季墨陽正在和另一位同事競爭處長職務。那位同事資歷比季墨陽老,但季墨陽比他能幹。部裡對此取捨不定,居然將兩人都報上去了。這個處長職務對於季墨陽十分重要,假如他能當上,他就在同齡幹部當中領先了一大截,在下一次幹部調整時,又當然地處於優選地位。這意味著:一步領先,就可能步步領先;而一步落後,也就可能步步落後。更何況,二處是部裡的核心處,歷任部長,幾乎全由從二處處長升任的……聽說,那位同事已將政治部黨委家都走了一遍,到處做工作,禮品也不知送了多少。又聽說,方案已大致敲定,分管幹部工作的副主任,準備將那位同事上報軍區,提拔當處長。

    昨天晚上,季墨陽十分絕望,突然把這一切都跟莎莎說了。發狠道:他走路子,我也走路子;他送東西,我也送東西!季墨陽將家裡幾樣愛物——高白釉瓷器、田黃石、一幅明代仕女卷軸,以及結婚時朋友送給莎莎的玉壺……收攏到一起,分成幾份,預備一份份送出去。這時候,莎莎在邊上哭開了。她一面哭一面鼓勵季墨陽:「你去試試吧,只管去!我一點也不心疼東西,我是看你憋成這樣,心裡難受。你不到關鍵時候,不會這麼做。」

    劉亦冰不禁驚叫:「瘋啦,你們!」她萬沒想到,堂堂的季墨陽,也會為區區一份處長席屈膝。她以前怎麼一點沒看出來。要麼是季墨陽變得厲害。

    莎莎冷冷道:「我們和你不同,沒人敢這麼逼你。我們叫人道得不這麼幹不行了。」

    劉亦冰忽然意識到,她要再吃驚的話,莎莎就會恨她了,於是也贊同地:「是呵是呵,生活嘛。……」

    季墨陽提著一隻公文包,包裡塞進禮品,朝副主任的小樓走去。莎莎為使他安心,臨行前就上床睡了。半小時後,季墨陽回來了,滿面沮喪,道:「我不行,我是個窩囊廢。」他在副主任門後小林子裡轉悠許久,怎麼也進不了門,終於還是回來了。

    劉亦冰鬆口氣:「墨陽是個好人,做不慣那些事。」

    「昨晚坐到深夜沒睡,寫了份轉業報告。他不幹了。」

    劉亦冰笑了:「這不可能。」

    莎莎看她一眼:「還是你瞭解他。我以為他真不幹了,可天亮後,他再看一遍報告,撕了。今天夜裡,沒告訴我,又提著公文包走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我好害怕。為當一個小小的處長,就已經弄得人提心吊膽了,要是當上了呢?要是將來還謀著當部長呢?要是當上部長還不滿足呢?……這幾天他胃病又犯了,痛得身子亂擰。這叫什麼活法嘛。」

    「我比你熟悉他們,我家經常來這些人。對他們來講,這些是事業,全部樂趣都押在上頭。我們覺得受罪,他們覺得其樂無窮。墨陽早晚也會同他們一樣。……你看。」劉亦冰拽莎莎一下。路燈下面現出一個身影,正朝這裡走來。

    這時候,莎莎下意識地,做了一個讓劉亦冰事後想起才寒透了心的動作:

    她用力推了劉亦冰一把:「你快走吧。」顯然是因為事急,她連冰姐二字也顧不上叫。劉亦冰後來想明白了:她內心深處——也許連她自己都不肯承認,不願意劉亦冰和他見面。

    季墨陽並沒有看見她們,從不遠處朝家門走去。劉亦冰朝他身影「哎」地喊了一聲,喊完之後才後悔——因為莎莎正用尖利的手指,猛地制止她!

    季墨陽快步趕到她們面前,黑暗中看不出他是否吃驚,只聽他親熱地說:「是你啊,散步麼?……」莎莎道:「扶我一把。」季墨陽連忙扶起莎莎,低嗔:「誰叫你出來的。」莎莎不語。劉亦冰道:「她在等你。」季墨陽道:「我沒事,到幾個朋友家看了看,完了順便散散步。好久不見了,走吧,請家裡坐坐。」

    「太晚啦……」劉亦冰語意含混。

    莎莎跟著邀請:「冰姐,都到家門口了,還不肯進麼。我做點夜宵給你吃。」

    劉亦冰這才明確地、快活地拒絕了:「等下次吧。我先走了。」他們沒有留她,象徵性地送出去幾步,季墨陽在左,劉亦冰在右,兩人將莎莎裹在中間。然後他倆在路口那麼站住腳,看著她離開。

    劉亦冰走出不遠,又匆匆地回來,她樣子似有點激動,言語變快了:「你不是胃病犯了嗎?我家裡有進口的雷尼替丁膠囊,是他們軍區首長用的廣譜型胃藥,你可以拿兩瓶去,試試效果,估計不會差。另外,我有幾個很可信任的朋友在北京總部工作,我不敢說他們手眼通天,但是,如果正好碰上一些很關鍵又很微妙的事……我保證他們會樂意幫你的。再見。」

    劉亦冰轉身便走,步履匆匆。她感覺自己那番話說得很盡興又很盡意,真是無比的痛快!別的不講,光這幾句話,她莎莎就一輩子也說不出來,她只能也只會苦苦地、提心吊膽地在夜地裡傻等,還不敢給他知道。可自己哩?……這是她和莎莎的區別。越是關鍵時刻,這種質量方面的區別就越發顯現出來。她要幫季墨陽,可又絕不能找父親——那樣反而更糟。

    劉亦冰將今夜的事一段段品味過來,且走且歎的。她發現,剛才自己和季墨陽相處時,誰也沒稱呼過對方姓名,逕直就說起話來了,那種感受——就好像兩人整天呆在一塊,差不多呆膩了似的,而實際上,她和他起碼一年沒見了。她再想想,記起來:算上這一次,婚後才第三次見季墨陽。這一次還只是黑地裡說話,根本看不清人樣兒。幾年了,他倆誰也沒有故意迴避對方,但事實上卻是那麼遙遙地遠離著,這豈不是一種更固執、更默契的迴避嗎?

    劉亦冰今夜散步沒散夠,她又從小徑開頭處,重新散起步來。夜極深了,殘星針尖般綴在空中,夜氣氤氳托人欲起,小蟲鳴聲如熾,天地混沌卻又說不出的清寧,正是極好的夜境。

    26

    驀地,劉亦冰聽到一縷薄薄的哭叫聲,這聲音擱在白天根本不會入耳,可擱在這甜滋滋的夜裡,刀片似的就把夜劃開了。聲音再飄來時,她已經聽出是莎莎。她朝85號樓底層望去,那裡一片漆黑,哦,他們閉著燈吵。

    劉亦冰被那縷聲音拽了過去,快挨近那扇窗跟前了,她猛然意識到:這是竊聽!她匆匆退開幾步,感覺上已跟竊聽拉開了距離,就在那屏息聽。

    「你騙我……你老出去散步,她也老散步,你們在夜裡頭散什麼鬼步!還說沒見過面……寡婦門前是非多,她是什麼東西?你知不知道……那雙眼睛多毒呵,我比你瞭解她……她老子是軍區司令,你不就看上這個嗎……」

    劉亦冰幾乎暈倒,昏昏沉沉走開,身體一軟,竟跌在地上。那聲音斷續著,有許多失落的句子。顯然那失落掉的比聽到的更凶狠——她感覺是這樣。那聲音只是莎莎一個人的,始終聽不見季墨陽說話,他為什麼不開口?被嚇住了,還是怕驚動鄰居造成醜聞?——她感覺肯定是這樣。她伏在草叢上哭得喘不過氣,卻一絲聲兒不出。蟲兒啾啾狂鳴著,那是蟲兒的權利,不是她的。她不恨莎莎,卻恨死他了,剜心鏤骨地恨!「你為什麼不暴跳如雷?為什麼不替我狠狠揍她?你快拿把刀殺了她,我償命!……天哪,你幹嗎老不出聲,你是縮頭烏龜麼,你怕什麼怕?!」

    劉亦冰回到家時,看見樓下客廳亮著燈,略微醒過神來。她估計是父親在等她,快天亮了。她臨進樓前匆匆揩臉,粗粗收拾一下衣容,然後沿過道走進小樓。路過客廳時,她依常規推開門朝裡頭笑笑——卻看見不僅是父親,母親也在沙發上坐守著。她頓時笑不動了。

    「月亮好麼?」劉達搶在吳主任前面,朝女兒微笑著問。

    劉亦冰感激地點頭。劉達道:「該睡了吧?」劉亦冰說聲「是」。快步上樓,無聲無息地撲進自己房間,撲到床上,撲進床上那片月光。身心霎時寸寸縷縷都化入月光中。

    那兩天,劉亦冰不知是怎麼挨過來的,白天失神地工作,夜裡腦子卻炸開般地興奮,只得偷服大把的安定。待挨過來了,已覺得身心被劈掉一大半了。

    大約是第三天上午,劉亦冰正在科裡值班,忽然有異感撲上心來,順著那感覺朝窗外一望,竟看見莎莎從走廊上向她的屋子走來。她猛地抓起桌上的手術鉗,死死握在手裡,心要跳出身外。莎莎在門口停住,楚楚動人地叫著:「冰姐哎……」

    劉亦冰被嚇得——完全是嚇得,手一鬆,那把錚亮的手術鉗掉地上。「冰姐」莎莎常叫,但那聲「哎」不常有。她真想把那聲「哎」狠狠戳回她口裡,並順著口腔往她肚裡戳。劉亦冰彎腰拾手術鉗,待直起腰後,她臉上已看不出異常了。

    「哦,是你。」劉亦冰注意到莎莎腹部,行動似乎更艱難了。

    「冰姐,你病了麼?」

    「沒有。」

    「剛才我好一陣擔心,你臉色不正常。」莎莎關切地細瞧一會。

    「心裡悶。有事?」

    「上次你說過的,雷尼替丁……是這個藥名吧?」

    天哪,她還敢來要藥!劉亦冰顫聲道:「是的,雷尼替丁膠囊。我答應過的。」

    「我想替墨陽帶回去,行麼?」莎莎小心翼翼地問。

    「你等著。」劉亦冰出門,到更衣室自己的衣櫃前,打開鎖,拿出兩瓶藥,訥訥地站立片刻,長歎一聲。拿著它出來了。

    莎莎接過來,喜悅地看藥瓶盒上的外文封皮,拿手撫摸著上面的精緻商標。那一瞬間,劉亦冰也被她的喜悅神情觸動。道:「我看過了,季墨陽完全適合服用。」

    「太謝謝你了,冰姐!多少錢?」莎莎開始打開小坤包扣兒。

    「什麼錢?……噢,你說它。講什麼話呀!快拿去吧。」

    「不行啊,冰姐。你不收錢我們絕不能要,真的。」莎莎臉紅紅的。

    劉亦冰在心裡重複她剛才的話,「我們絕不能……」微微笑著,道:「既然你們這麼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藥目前沒有公開出售,我不知道價格呀。」

    「你估計一下嘛。」莎莎懇求著。

    「沒法估計。它是軍區首長的特權嘛。你怎麼給特權定價?」

    「那……」莎莎掏錢了,似乎早有準備。她掏出兩張嶄新的票子,「二十塊夠嗎?」

    「我看夠了!」

    莎莎把錢放桌上,明顯地鬆了口氣。稍頃,又怕人看見,替劉亦冰拉開抽屜,將那兩張錢塞進去。「還有個事,冰姐哎。」

    「說吧。」

    「你上次說的,總部有幾個朋友,墨陽叫我順便問問是誰,看能不能和他們認識一下?」

    「怎麼啦,處長的事還沒有落實,是嗎?」

    莎莎老實地連連點頭:「拖住了。聽說是僵在那兒,不知要僵多久。」

    瞧她這麼可憐,劉亦冰略覺解恨。扭開臉,想了好久,終於又是一歎。道:「這樣吧,名字我不寫了,因為你們直接找他們不好說話。我給他們掛電話,讓他們找墨陽聯繫。你告訴他,叫他放心好了。成不成我不知道,但他們肯定會和他聯繫的,甚至成為朋友。」

    「真的?」莎莎滿面喜色。

    劉亦冰怒道:「我說話算話。」

    莎莎完全看不出劉亦冰在發火,她熱乎乎地拽著劉亦冰胳膊:「冰姐,我不耽誤你啦,我走啦。回家後,我就跟墨陽這麼說啦?哎……冰姐你還欠我們一件事,知道不知道?」

    「你還有什麼事?」劉亦冰忍無可忍。

    「你答應過的,到我們家來玩,老說老說老不來!到底什麼時候來呀?」

    劉亦冰呆呆地:「是的,我答應過……」

    「這個星期天就來!」

    「到時再看吧。」

    「說定嘍!不管你來不來,反正我把你愛吃的菜準備好,你不進門我們就死等,情願浪費了也不下筷子。噢,對了!我會叫墨陽去找你,不管你躲哪兒去了,他總能找到你……」

    莎莎走了,劉亦冰注視她臃腫的背影,方才跑光了的恨,突然又撲上心頭。和先前不同的是,她在恨她的同時,也恨自己。她覺得自己這麼善良,不倒霉才怪。

    劉亦冰給北京撥通了電話,找到她的同學,直率地說了季墨陽目前處境,要他設法幫忙。同學哈哈笑著,使勁追問季墨陽是她什麼人。似乎逼她承認是自己情人,若不承認,他就不肯罷休。「朋友,」劉亦冰道,「正直而能幹的朋友,其能力——我想在這個世界上也就僅次於你吧。你們果然成了密友的話,肯定對你也有好處。不管怎樣,這次太關鍵了,他要是得不到該得的東西,我不甘心。你就只當是幫我吧。」

    同學說:「這個忙不好幫,有風險,要動動腦筋。季墨陽我認識,他所在的部門和我部有工作聯繫,我對他也小有瞭解,是個人才……」同學在電話裡沉吟著,片刻後道,「我看這樣吧,最近我們要組成一個重要文件的起草班子,從各軍區調入。其他軍區調的都是處長以上領導幹部,你們軍區嘛,我推薦他參加好了。成功的話,這幾天將會指名借調他。」

    劉亦冰疑惑著:「這一招行麼,閣下不能再明確點嗎?」

    「我說亦冰你怎麼老也長不大呢!這個辦法叫他知道嘍,不樂死才怪。你細想想,我能給你們部門領導掛電話,推舉誰誰當處長嗎?成不成且不說,那做法本身就害了他也害了我。只要我們上頭調令一下去,等於表明了他姓季的在我們上面的印象,這點非常重要。此外,情況如果真如他所說的:僵在那裡了,那麼這辦法肯定會起大作用。如果情況不是他說的那樣——你我憑什麼相信他的話都是真話?——那麼這辦法就只是正常的工作方式了。明白了吧?季墨陽要是真的快當處長了,這一招就能幫他當上處長。要是季墨陽沒被部裡上報處長,卻想利用我們,謀取他本來就得不到的處長位置,那麼此法也幫不了大忙。」

    劉亦冰欽佩極了,脫口道:「你是說,能不能使他當處長,要看他講的情況是否屬實?」

    同學含義豐富地笑了一聲,接著和她聊起其他消息,不屑於就已經辦完的事再跟她認真了。只在最後告別時,同學強調一下:「不管結果如何,反正你的忙我已經幫了。」

    「我明白。我欠你一份情。」

    劉亦冰接著給另一個朋友打電話。那位朋友更加乾脆些:「別客氣,歡迎指導工作。」跟著是粗豪的笑聲。劉亦冰又將季墨陽情況複述一遍,並將同學的意見也告訴他。朋友便怪她不先找自己,卻先找她同學了。這說明她心裡還是有緩急親疏之別。朋友說是既然找了他,而且他已有承諾,自己就不好在他之前再插手了。朋友認為,同學的辦法確實是一個辦法,同學越來越狡猾,這點狡猾應該多在大事上用用。朋友也承諾,如果同學的辦法不成功,那麼他再出馬……

    星期天到了,劉亦冰沒準備去季墨陽家做客,但是她在家呆著沒出去。正如她所料的,莎莎沒掛電話,季墨陽也沒來邀請她。

    一個月後,劉亦冰聽說季墨陽當上處長了,她由衷地替他高興。雖然不能肯定是她的同學或者朋友起了作用,她仍然撥了電話過去,感謝他們。同學毫不諱言地承認是自己起了關鍵作用,但他也感謝劉亦冰,說她推薦的季墨陽確實有水平,來京突擊了幾天,整個文件的大架子全靠他拿下來的,而那些來幫忙的處長都不如他。他對季墨陽很震驚,很欣賞。他說,他已跟墨陽成了密友。然後就「墨陽墨陽」地聊起他來了,把姓也省略掉了。

    劉亦冰預感到,從此以後,這位同學和季墨陽的關係將超過自己。她為他們雙方介紹了一位朋友,付出的代價是:他們雙方都拋開自己,向更有力的對方奔去。

    又過了一個星期天,劉亦冰再也難以克制這種被棄的感覺,突然衝動起來,想見到季墨陽,想徑直到他家去。她記起莎莎的產期快到了,便有了口實,準備了兩樣嬰兒用品,給季墨陽掛電話。她想讓他主動提出邀請。

    「季處長,猜一猜我是誰?」

    「冰兒,別挖苦我……」季墨陽歡叫著。

    這聲冰兒叫得劉亦冰激動起來,她好幾年沒聽他這麼叫了。此外,還說明莎莎現在不在家,否則他不會大聲喊她暱名。她聽著季墨陽款款地訴說在京時的經歷,語氣親切得像一個戀人,他甚至把一些他們男人相處時的隱私也說給她聽了。她聽了只是傻傻地笑,身心俱醉入他的聲音裡,恍如偎著他似的,自己竟忘了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季墨陽在一句沒說完的話上忽地卡住,劉亦冰聽到邊上有動靜,她想是莎莎回來了。電話卡嗒一聲斷線……

    快下班時,劉亦冰看見莎莎頭髮有些零亂,趔趄著朝門診部趕來。她知道是來找她的,便冷靜地迎上去。她倆在門廳那兒相遇,莎莎咻咻喘個不停,眼仁兒紅紅,噙著淚,神情可怕地死盯著她。劉亦冰想拉她到屋裡說話,剛伸過手,莎莎便尖叫「別碰我」,周圍人聞聲都朝她倆看。莎莎抖抖地掏出幾封信,當劉亦冰面狠狠撕,一下一下地撕……劉亦冰認出那是自己離婚後於最苦惱時寫給季墨陽的信,裡面不乏一些舊日私情,可它們怎麼到了莎莎手裡呢?……莎莎將信撕碎,劈頭朝劉亦冰擲去。劉亦冰揮臂一擋,恍惚覺得身上什麼東西斷裂了,碎片落滿她頭臉,再從頭臉掉地上。

    劉亦冰僵立著。莎莎一手捂著大大的腹部,一手指定劉亦冰臉,正欲痛罵,忽然噙著淚哧哧冷笑。她叫著:「劉亦冰,也不看看你是什麼東西!你低頭看一看吧,你那只假乳房都掉到肚臍上了!……看呀看呀,大家快看!這女人是假的呀……」

    那幾天很熱,劉亦冰只穿絲質襯衣,戴著乳罩。剛才她用力躲閃時,左胸的乳碗扣兒斷了,乳碗從襯衫裡掉下去,一直掉到腹部才被腰帶擋住,她竟沒有察覺到。於是,她此刻呈現出非常怪誕的模樣:整個胸部一邊高一邊低,而肚子上卻凸起個拳頭般的疙瘩……眾人在莎莎的驚叫聲中紛紛朝劉亦冰看去,都愕然瞠目。他們和她們,原本還有不少人覺得莎莎蠻橫,內心正氣她,此刻突被這罕見的景象擊中,一時間竟失去理性和善良,只剩下率真的天性了。不少人失聲笑出來,待笑聲一出口,半道上趕緊剎住,這時候理性和善良又回到他們和她們身上,便恨恨地斥責莎莎。

    劉亦冰看清自己的模樣後,恍如電殛,身子猛抖——幾乎抖斷掉,慘叫著昏倒在地。

    劉亦冰被人們抬進急救室,稍頃,她醒來,抓起一把大號針管就往外撲。眾人跟在後頭攆,到大廳處才合力拽住她。她跺足哭罵,完全失神了。昏昏沉沉中,她看見季墨陽趕來,便又朝他撲。眾人以為她要殺季墨陽,更加死命攔她——卻不知她只想撲進他懷裡大哭,只想死在他懷裡……

    季墨陽衣冠齊整,雖是大熱天,風紀扣兒也扣得挺好,軍帽端正,鏤眼涼皮鞋錚亮。他站在距劉亦冰十幾步遠的地方,愣住了。他發現莎莎悄悄離開家,是來追莎莎的。他看出這裡已經出事了,但不知道出過什麼性質、什麼程度的事。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瞇著眼兒觀察、判斷。這時候,莎莎在大廳外,扶著一株細弱的小樹從地上站起來,那樹幹被她沉重的身體壓成一隻彎弓。她一下一下喘息,無限淒清地喊:「墨陽哎!……」

    季墨陽掃她一眼,沒動,仍然望著歪在眾人臂膀裡的劉亦冰。莎莎眼淚花花地,獨自朝家走。沒走幾步,腹痛逼她彎下腰,她捧著大肚子嘶叫:「墨陽哎……」像要小產了。季墨陽再不敢耽擱,掉頭朝莎莎跑去,扶著她。莎莎一把摟住季墨陽的腰,似偎似扯地,兩人快步離去……

    劉亦冰的一生已經在那座門廳裡碎裂掉了。之後,她又變成縷縷殘骸吊在眾人口舌上。

    在軍區大院,劉亦冰原本引人注目。但是,知道她患過乳腺癌的人並不多,更絕少人知道她切除了一隻左乳,安裝上一隻假乳房。機關幹部們經此事才看出,劉達女兒那麼漂亮的身材,凸起的乳峰——竟是假的!他們之間好多人以前連造乳術都沒聽說過,這樁異聞,在他們那裡比莎莎的作惡更可吃驚更可回味,也更容易流言不衰。事兒越過軍區大院高牆,漸漸滲入部隊。到了下頭,竟變質成:劉司令女兒和一個部長亂搞,叫部長夫人按住嘍,提刀追到廣場上,一刀把她的乳房砍下來……

    而莎莎早已被人們忘記,傳播媒介連她的名字也搞丟了,卻只顧將她提拔為部長夫人。

    這裡,僅有「劉司令女兒」是事實,其他已都是訛傳。且是由善良而昏昧的人群,真誠地訛傳著。因醜聞牽涉到令人敬畏的劉達,底下幹部還捨不得說,非碰到信得過的人,才使舌尖兒遞去這個機密——在遞的同時,也意味著彼此信任。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劉亦冰除了上班,就足不出戶。因她在路上走著,所有射來的目光——有意或無意的,認識或不認識的——她都以為是盯著自己胸部。只要是目光,就足以殺了她。自盡,出國,調離,出走……她都認真考慮過,終究都沒有實施,那些都太累人了。最後,她只剩下一個法子,那就是麻木。

    偶爾在深夜,她也會恢復成舊日的自己,靈靈動動感情豐富的自己。她拿痛苦一寸寸把自己墊高了,俯覽著季墨陽和莎莎,順帶俯覽著天下蒼生們。忽然發現:過去她十分瞧不起的莎莎,一個小縣衙裡的女子,竟比她能耐得多,強大得多!如果拿掉自己的司令父親,拿掉與家庭背景有關的特權,個頂個與莎莎單鬥,那麼三個她綁一塊也不是莎莎的對手。因此看來,那些不起眼的百姓們,果真就弱小麼?不!他們誰也不怕她,只是害怕她所代表著的東西。比如父親;比如權利;比如……劉亦冰不禁朝那些東西靠得更緊了,也更愛父親了。話說回來,百姓們對她所代表的東西的懼怕感情也是複雜的,這包括對世事不平的嗤之以鼻和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劉亦冰的生存空間極少給她提供這種感性認識。要她不要靠緊那些東西,就別難為她了。

    季墨陽給劉亦冰打過無數次電話,每次,劉亦冰聽出是他聲音就掛掉了。終於有一天,季墨陽在一條小徑上攔住了劉亦冰。小徑只有他們兩人,面對面站著。季墨陽依然軍容齊整,神情肅穆,扣著風紀扣兒,道:「那天的情況,後來我全知道了。我想來問問你,你希望我拿她怎麼辦?……隨便你說。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劉亦冰臉上毫無表情,默然片刻,說:「我只想叫你知道,你欠我一條命。」

    季墨陽頷首道:「是的,我知道。」

    「這就足夠了。」她越過他,兀自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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