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月斜斜 文 / 朱蘇進
13
劉亦冰聽到季墨陽在電話裡說:「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打電話……」頓時頭暈目眩。雖然她撥了他的電話號碼,但是她拿著話筒一聲沒吭呀,就這樣他也感受到她的氣息了!莫非越是傷痛者越是有靈,越是孤寂的人,那靈氣越大。劉亦冰曉得自己是一根紮在季墨陽心上的刺,碰碰便痛。所以他才那樣提防自己。如同一隻藏在林間的小獸能夠覺察到視野以外非常遙遠的天敵,沒別的原因,只因為那是它的天敵。唉,她和季墨陽,也因為愛,而彼此成了天敵。她愛著他,但他不許她愛,就連無聲無息的愛也不許。因為無聲無息的東西比轟轟烈烈的東西更可怕。他是站在政治疆場上看待愛情的。
這一切,就因為他是個部長。特別是,他不甘心於僅僅是一個部長。他還要往上爬。當時,劉亦冰差點說:「我答應過你那麼多話,你怎麼只記住這一句呢?……」季墨陽已經掛機了。她聽著耳機裡發出嘟嘟嘟的蜂鳴音,心上刮過一陣痛楚。她厭惡這聲音,她是醫生,整日浸泡在嘟嘟嘟的鳴響中,救護車、心臟起搏器、超聲波脈衝、病房警鈴、供血供氧裝置……統統在嘟嘟嘟敲擊著人,此起彼伏,永無止境。這種聲音一出現,她的感情立刻被剝盡,只剩下理性和四肢在忙碌。於是,人也變成了一隻嘟嘟嘟的器皿。總要等救治完畢之後,她的感情活力才重歸體內。而她又恰恰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由於老是把心兒拿來拿去的,因此她經常很累很累。
這種累從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來,都在體內積著,非要等來場大病才一塊衝出氾濫。平日裡,她只是笑不動而已。季墨陽竟然也這樣嘟嘟嘟,登時把她心摘去似的,逼人呆掉。她想打這個電話已經想了好多天,所以好多天以前就偷偷激動著了。她想聽他的聲音,想感受他的氣息,想把他的一部分偷到自己懷裡來……呵,享受著這種想像,甚至比實現它還要快活。情人就是賊!難道不對麼?偷情的賊。小情人是小賊,大情人是大賊。
今天是季墨陽40歲生日,從這一天起,他將結束青年而開始中年。她隱約覺得,對男人來講,大多數婚外戀都發生在中年。這時,因為生命濃縮了而散發出生命的新味道。他們開始懷念以前拋棄掉的東西,發動第二次戀情。這一次,往往比青年時的那次來得更大。此外,一個中年男人,有時會感到自己比青年時具有更大魅力,向女士拋出結結實實的慾望。
他會麼?劉亦冰拿不準。
但是有一條劉亦冰可以肯定:季墨陽要麼不拿,要拿就會把自己全拿走。他這人貪著哪,從來瞧不起蠅頭小利和瑣屑情趣,要來就來大的。幾年前他同一個朋友喝酒,說過這麼一句話:「媽的我是一個君子,但我保留做小人的權利……」
這一切,也因為他是部長麼?
假如這小子沒當上官,他不找點感情補充才怪吶。男人總在失敗時拿愛情充飢,其他時候,比如被各種各樣的成功撐飽了的時候,便對女人不屑了,只是樂於同她們周旋而已,床上床下的周旋。「部長」不僅是一個權位,更多時候還是一種限制。季墨陽還想往上爬,就得在原有的限制上再給自己添點限制。他太懂這一套了,煉丹兒似的煉自己。他落泊的時候,那眼裡還有點柔情,一到扔給他一個官兒,那雙眼立刻含蓄了,深不可測了,完全成為一雙通覽全局的眼睛。他已將大部分自己交給了部長,劉亦冰只想要他剩下的那點兒自己。同時,劉亦冰總這麼看:他為了抵擋剩下的那點兒自己,才把大部分自己交給部長。
劉亦冰放下電話,暗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給他掛電話了,我沒那麼賤!這是最後一次,跟死似的,好歹就一次……她從公務員小屋裡出來,重新回到客廳。每當身邊充滿了人,她自己就好像已經消失。她走到二弟跟大眼那兒,幫他們整槍。
媽媽帶一個年輕幹部進入客廳,一說要看電視,她就挺同情那幹部,心想你們沒事朝我們家跑什麼?自找膩歪……漸漸地,聽出他是季墨陽部裡的人,心內一動,注意看他,發現他很英俊。這麼英俊的傢伙不會白來,八成是二妹或小妹的對象。於是她又可惜他,那兩個妹妹找對象都找了快一個排,眼下還掛好幾個吶,週五週末地花插著會面,被掛住的小子們居然也願意……後來,她聽出不對,這人是衝自己來的,全家都串通好了,只瞞下她一個,就像她是病人。她暗中發笑,預備著人一走,就告訴家人:「別再酸唧唧的好吧,我自己的事自己來。你們老這樣,其實是把我和人家都踐踏了一回……」然後,聽她們如何否認,當然她們會堅決否認的,但從此以後她們不會那麼做了。妹妹的毛病就是錯了死不認賬,偷著糾正。
突然,她害怕了:也許他是季墨陽介紹來的人呵。
一念至此登時呆了,隨之她整個人被這個念頭劈開。恨道,無論你幹什麼也不能這麼干!你明知我喜歡你卻推別人來送死,這是人幹的事嗎?好像我是條狗咬住你不放,你拿塊骨頭把你自個從我口裡換下來。你不理我不算污辱,但是幹這種事真算把我污辱死了。你一旦小人起來,比誰都更小人。你惡起來真是惡絕了!……
劉亦冰聽著他們說話,眼睛望著窗外。白樺林裡,幾隻雞正在追逐,一片興奮地「咯咯咯」。那隻金黃色大種雞,氣勢洶洶地爬到母雞身上,毛翅那樣可怕地張開,簡直成了一堆匍匐亂動的雞毛撣子。她感到恐怖,感到噁心。這「雞」居然當她面爬到另一隻雞背上,瘋成那樣。
「冰姐,你快來,我們抵擋不住啦……」小妹咯咯咯地瘋叫著,快活得像那隻雞。
劉亦冰恨得猛抓起獵槍,衝著窗外扣動扳機。匡!她被震得好舒服呵……霰彈破窗而出,準確地將那兩隻疊在一塊的雞打成血肉一團。她直怔怔地看著它們,胸腹頓時亂翻。她丟下獵槍,走出客廳,路過他們身邊時,說了一句:「夠了麼?……」
當時,客廳裡人先是驚愕不止,然後都看劉達所在房間。誰也沒有注意到,窗外地面上還躺著兩隻死雞。
劉亦冰茫然地、下意識地,一頭撞開劉達房門,闖了進去。劉達正全神貫注於電文,凝定在思考中,一動不動。不知怎地,一看見父親這樣子,她就感到一片安寧。她關上門,一言不發,縮進一隻巨大的沙發裡,像只小蘑菇臥在沙發角兒。爸爸肯定聽到了槍響,仍然干他自己的活兒,天塌地裂也亂不了他。在這個家裡,只爸爸沒參與她們的預謀。在這個家,也只有她能隨意出沒爸爸的辦公屋子。其他人都不行,連媽媽也要敲敲門才進來,這是她和父親之間的默契。
劉達瞟女兒一眼,不做聲,繼續批閱電文。那聲槍響他當然聽到了,槍響之後一片寂靜,說明沒人受傷。還說明那一槍把一屋子人都嚇住了,幾十年不打仗,槍響都怕。
劉達輕斥道:「看你那副樣子,不小了,還故做娃娃狀!」
劉亦冰聽了這斥責反而很舒服,嬌哼一下。
劉達已將意思寫進批文,落到紙面上的具體文字是:「避重就輕,消極抗命,我看他是故做天真狀!……」他正在一位省軍區副司令員的檢討報告上做批示,此語此意,再痛切不過。
劉亦冰在父親長吁一氣,投筆搓手時,道:「爸,你給我把那姓夏的傢伙趕走!」
劉達看一眼女兒寒氣逼人的面孔,一言不發地起身,遵命而去。出門時還順手帶上門,這動作表明,他很快會回來。
劉達走過女兒身邊,帶起一股男人的氣味。劉亦冰從父親的步態裡,再次感到父親像季墨陽。哦——不,墨陽像父親,他們倆竟是用一種姿態走路吶。雖然父親和墨陽是兩代人——男人,劉亦冰看他們,總覺得意態方面那麼相像:站在窗前時的姿勢、憤怒時緊閉的口型、興奮時眼內竄動的目光,還有……氣味!都像。所以,她喜歡呆在父親身邊瞎想一氣,喜歡在默視父親的同時透過父親軀體直視墨陽,也就是將兩人捏做一團擱心裡含著,品味那極深的甜美,把他倆統統塞進自己隱私中去。劉亦冰學過醫學心理學,完全知道自己有濃濃的戀父心理,並且移情到季墨陽身上。要是她的身心不靠著他們之間的一個,她這些年簡直就無法度過。她懂點心理學,因此不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態。相反,她非常珍惜心理隱私,牢牢守著它,既不告訴父親,也不告訴季墨陽。她總得有點兒自己。而一個人真想有點兒自己時,就得把自己釘在自己的隱私上。
在父親辦公屋裡,在四面文件和地圖之中,劉亦冰反而能展開最大膽、最動情的想像,偷竊熱辣辣的情思。她蜷曲在沙發裡想:要是爸爸跟墨陽那樣年輕多好,我嫁給爸爸!或者想:要是墨陽跟爸爸一樣年老多好,我當他女兒……這時,她會像只小白鼠般吱吱笑叫出聲。劉達聽見女兒笑聲,會抬頭看她一眼,目光非常溫存,兩人相視無言,片刻之後,各自回到自己境界中去。
劉亦冰印象很深,有一次,她和父親都沉默著,忽然窗外一聲老鴉叫,兩人驀然抬頭,不是看窗外,都是急匆匆看對方,像怕對方丟了似的。然後,爸爸笑一下,繼續工作了。
聽說,母女之間有一輩子說不完的話,而父女之間只有目光……這話說得太好了!可惜,又是季墨陽說的。他有一個漂亮透頂的小女兒,他待她像待一隻氣泡兒。不碰,只用目光托著它,用一個個的念頭親撫它。
14
劉亦冰在古林路的路口等候夏谷,那兒有一株巨大的樟樹,亭亭如傘蓋。樹身在院牆裡頭,樹冠卻伸到院牆外面來了,香樟味兒飄開很遠。常惹得路人舉首歎羨:大院裡儘是好東西!以至於人們從香樟下經過時,步子都要慢些,且走且看。劉亦冰少女時曾有個夢幻,想在這香樟樹上搭個窩兒,她就住在上頭……她在樹下等候,感覺上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朋友呆在一塊。
稍過片刻,她看見夏谷故做嚴肅地走出門崗,直到越過馬路中間,他才明顯地鬆了口氣,渾身靈活多了,因為那已是公眾場合。劉亦冰暗笑,這傢伙不適應臥龍山大院裡的氣氛,他在她家的瀟灑勁頭,全是硬撐出來的。啊,那一定挺累。
劉亦冰喚他一聲,見他一震,連臉都紅了。她想:糟糕,這傢伙不至於以為我看上他了,跑來黏糊他的吧?他要真這麼想了,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我這副傻樣兒就像。反正他過一會就不會這麼想了,再說這全是叫季墨陽害的。
劉亦冰對夏谷有一種奇怪的感情,覺得他和自己命運相似,都是叫別人推上台的。因此,她和他面對面時,心裡又厭煩又憐憫。她到這兒攔截他,是想從他那裡瞭解點季墨陽的近況。他不是墨陽的部下嗎,既然推薦他做首長女婿,肯定深得墨陽信任,八成是他的心腹。她和夏谷邊走邊聊,幾番開口,說出去的都不是自己想說的話。而想說的話老吊在嗓子眼裡,因吐它不出便在體內亂踢她。
兩人相隨著走去,拿喋喋的話語掩飾情感上的生澀,彼此都已發現對方暗中緊張。且在正緊張得沒治的時候,驀地兩人相視一笑,真怪,這下子兩人都不緊張了。
劉亦冰想把手伸進夏谷腹中,掏出有關於墨陽的事,任何事都行。但她不能直接問,她克制著,幾年來她已經習慣於克制了,並且從克制中飽嘗人生百味。唉,任何事,只要你別死按住它,它的味兒就濃郁了許多。今天上午她爆發過一次,一槍把墨陽給斃嘍!現在,她有點懊悔自己的失態。因那一槍受傷者,與其說是墨陽,不如說是面前的無辜夏谷。
夏谷邀請道:「到我宿舍坐坐吧。」
聽得出來,這是乾乾淨淨的邀請。劉亦冰不打算去,出於禮貌問他住在哪裡,好像是要留等下次再去似的。
「85號樓105單元……」
啊,那不是季墨陽以前的宿舍嗎?「去。」她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向那熟悉的地方走去。她忘了,在夏谷面前她本不應該知道那幢樓的位置,可她竟然走到夏谷前頭去了。
小徑還是以前的小徑,走上去後才覺出它被人踩薄了踩舊了。兩旁的瘦草們依然想往路中間爬,想在路當中會合。但人們總是踩斷它們的念頭,所以它們永遠不可能會合。再朝前走,苗圃啊,假山啊,籬笆牆啊,都相互牽著站立起朝她擁來,她一下子被它們感動了,恍惚覺得自己有負於誰。幾年前與墨陽在此徜徉時,眼內只有墨陽並無它們,而如今它們都在墨陽卻不在。可見草木有情而人是多麼地靠不住呵。池塘邊上那幾株棕櫚,樹身依然深深地朝湖面彎曲,像要撲到水中摟自己的身影。
當時她說:「那影兒在水底下拽它們呢。」
墨陽說:「看上去多像要投河自盡呀。」
真是的,這兩種意境融到一塊便再也分不開,愛得太狠就如同去赴死一樣。再往前走,細弱的小樟樹,扁柏,它們也朝湖水那裡探頭探腦,想把自個連根拔去似的。它們小小年紀,也這樣神往了。苦命的小可憐們。
墨陽從來不知道與女士同行時應該等候女士,他總是自顧甩大步子,把她丟到後頭。還有,他不願意和她偎著走路,怕人看見。即使沒人,這些草木們也像人,起碼像窩藏著人。直到她哎喲一聲,他才站下。她嗔道:「你逃個什麼勁啊,你?」他才挨近她……
當年情韻都散落在這裡,一點沒少,和草木一塊繁衍,堆得到處都是。
劉亦冰噗地想起父親。真奇怪,在這種地方想起了父親!這本不是父親的地方。
父親曾經跟她說過一罈老酒的故事。父親他們在貴州剿匪的時候,從匪巢中救出過一位前清舉人。這位舉人老爺為了謝他們,便從自家房基地底下挖出了一罈老酒。壇底鍥著釀酒的年月,距今已埋藏200多年了。舉人老爺敲去泥蓋頭,拔去塞子,撲地一聲,壇內轟響,一股異香從壇口溢出來,黃澄澄的氣霧飄搖在壇口上空,把周圍的空氣也帶動了。父親他們嗅到那味兒差點要暈眩,都撲上壇口朝裡看。而那老酒因年深日久,濃縮得只剩三分之一壇,根本倒它不出來。舉人老爺拿過一雙事先準備好的竹筷,是剛從林中撅下兩截嫩竹。拿它探入壇內,挑起一團烏亮的酒膏兒,迎風一揚,在空中劃出二尺多長的一截酒絲,像珠絲藕絲那般柔軟明亮。風來了,眼見那酒絲經風一過,變成一根金絲閃閃發光。舉人老爺將這條金絲繞成鴿蛋大小的團兒——竟無一處斷裂,他再把這團兒擱進父親酒盅的清水裡,那水瞬即化做醇酒了。父親嘗一口,冰涼醇香之氣直衝入體內,一直抵達腳跟。稍頃,又在體內化做熱浪,從口鼻處直撲出來。舉人老爺道,這酒內浸了多少山參、鹿茸、熊膽……二百多年啦。
父親從不說他在剿匪時中槍差點死去,只說:「那酒差點醉死我!」
劉亦冰面對著窩藏在此的湖泊,就像面對父親說過的那罈老酒。
一進夏谷宿舍,劉亦冰就四處打量。啊,都變了,剩下的只是不能變的,門窗、牆壁、窄小的過道,她呆呆地看。夏谷奉上了咖啡和喜多朗,為她能來到寒舍而興奮不止。她卻趕他離開,她想獨自呆在這裡,她受不了:在同一個男人私語時想著另外一個男人。當夏谷答應離開,並且什麼都不問時,她十分感動。
剩下她一個人了,現在她可以在此靜坐著釋放自己了,可以隨心所欲地想這想那,不擔心別人窺視。她看見牆上有一小塊紙屑痕跡,立刻認出,那是她貼上去的吉祥物:一隻小兔。貼它本是為了遮住牆上一處污跡,使整面牆活躍起來。那時,她還沒現在這樣愛他,只喜歡同他隨便相處。小兔是自己的生肖屬相,不知道他後來猜到沒有。這麼多年過去了,牆上的她居然只剩下這點痕跡,還不如什麼都不剩的好。更難受的是,由於撕掉了小兔,牆上那片污跡卻跳了出來,它只不過是給遮蓋了幾年,卻從來沒有消失。現在看上去,小兔留下的紙屑反倒成了污跡……她在這裡坐了很久,沒碰任何東西。《飛天》以無限廣闊的悲愴浸沒了她,她思緒如水,也浸入到《飛天》裡去了。碎碎地想著,一個日本浪人,隻身跑到中國來,跑到誰也不去的大西北荒漠,整年整年地在那裡流浪,傾聽著流沙、風嘯和駝鈴的聲響,傾聽著大風刮過遠古雕像的聲響,傾聽地下草根與骸骨相互摩擦的聲響,傾聽逐漸崛起的世界屋脊的聲響……終於他聽到了天籟!從此他不再創作什麼了,他終生只在轉述所聽到的音響。於是,她汲取到了一個安慰。
客廳裡的洋酒,精裝名著,半裸的影星掛歷,塑料瓶花……她認出許多熟悉的瑣屑情趣。但是,這往往也就是普通的善良人家,他們靠奮鬥加逢迎博得今天,實在是不易。雖然她看不起這家主人,可是拿她和這家主人相比,很難說誰過得更好。人家平庸著但人家幸福著,她不平庸但她破碎不堪。於是,她又失去了剛得到的那個安慰,心緒混亂了。
她看到茶几上有電話,心一動,抓起話筒給一個朋友撥號。那位朋友在電台工作。電話通了。她抖擻精神,用在人前常用的那種快活語氣道:「小宋,我就知道你在。我是亦冰。」電話裡傳來驚喜叫聲,誇張得可愛。「啊喲……亦冰呀,想死我了!老不來電話,忙出國還是忙離婚哪?眼下呀,三個月不照面的人,不是出國了就是離婚了,跑不出這兩檔事去……」劉亦冰驚異她朋友猜得這般準確,說:「真叫你講對了。我又出國了,又離婚了。累得我跟朋友打招呼的勁都沒有。」宋朋友又哇地驚叫,然後將聲音降低至耳語程度,意味著她要長談了。劉亦冰趕緊切斷她的熱情,說:「聽眾點歌節目還在嗎?我要點支歌。」「有有,你撥433589,或者……」「那兩個號碼永遠占線,我想讓你幫忙。」宋朋友吱吱笑著:「亦冰你犯什麼病哪,小女人才點那些歌吶。怎麼連你也要擠進她們堆裡?」劉亦冰道:「行啦行啦,你幫忙不幫吧?」宋朋友讓她別掛機,她將馬上幫她插入點歌台。
……門外響起重濁的腳步聲,聽起來是一個胖子,在台階下面跺了跺腳,到門邊又跺了跺腳。這幾腳把劉亦冰跺得好緊張,急忙看自己是否把客廳踩髒了。接著鎖頭扭動,門開了,一位中年幹部進來,並不太胖但厚敦敦的,臉上是機關人特有的白淨。劉亦冰趕緊笑著站起身,他盯著劉亦冰,眼睛睜老大,驚道:「咦,你不是那個劉劉劉……」
劉亦冰趕緊點頭,證明自己是劉劉劉。她熟悉他這種語調,他們並不知道她叫劉什麼,但是都知道她是劉達的女兒。劉亦冰沒向他介紹自己名字,她叫什麼並不重要。「打攪你了,夏谷是我的朋友,讓我在這兒等他。你是羅子建嗎?」
羅子建為她能脫口叫出自己名字而大喜,痛快地喊:「啊喲,小劉你是小夏谷的朋友,怎麼我都不知道!啊喲,快坐快坐。小劉我見過你幾次,我跟首長也很熟悉。」
「我已經坐好久了。現在該走啦。」
「小夏簡直昏頭昏腦,怎麼能這樣待客吶,回頭我罵他。你坐……」
夏谷陪劉亦冰走向食堂,臉上是辦公事的表情,兩人之間的間隔裡還可再塞進一個人來。劉亦冰看到陸續而至的機關幹部,盼望著能碰到季墨陽。果然,他出現了,邁著父親那樣的步態朝這裡走來,只有把走路當享受的人才會有這種步子。劉亦冰決定一言不發,看他如何反應,跟不跟自己打招呼。此外,她還要看看他如何掩蓋驚愕,看看他挺拔的鼻樑,看看他帽簷下閃爍的目光……總之,她要拿自己的心狠狠地撞他一下!
季墨陽突然轉彎,在斜徑上消失了。她的所有慾望都落空了。她心中怒喊著:
「你逃什麼勁啊?你!」
夏谷不解:「你們不是認識嗎?」
「當然認識。」
「那他沒看見我們……」
「當然沒看見!」
機關大喇叭正在播放經濟台的「聽眾點歌」節目。劉亦冰平生第一次從擴音喇叭中聽到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因緊張而發抖,她覺得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我有一個朋友,今天是他的40歲生日。我想為今天所有年滿40歲的人獻上一支歌,祝賀他們的生日。從今天開始他們將步入中年,我祝願他們開始新的生活……」
夏谷聽出大喇叭中是劉亦冰的聲音,斜眼看她一下。她面如冰霜。
劉亦冰點的歌開始播放了。歌名竟是《我知道你在說謊》:
我知道你在說謊
因為你不安的眼光
我知道你在說謊
因為你莫名的緊張
我記得你說過的每句話
也一直痛苦地改變自己……
15
劉達吱的一聲扯開拉鏈,從黑皮套中抽出一把網球拍。
那只網球拍抓在手裡,感覺上就如同抓著了一輪帶把的月亮。它渾身上下閃閃發光,沉默地溢動著高貴氣勢。它還像花蓓蕾似的放出一股又清嫩、又香甜的味兒,惹得劉達輕抽鼻端,不錯,是有股新鮮味道,這扣子簡直是剛從花園裡摘來的嘛。而且,它輕靈結實,手感極棒!抓上了就恨不能即刻揮它劈開去。劉達左手一鬆,黑皮套落到地上,那套兒頓時跟個小手絹似的縮成一團。劉達不認識皮套外面的外文字母,但他認出這套子可是真皮,並且是真正的麂皮,所以它才能柔軟到這種程度。他不知道這網球拍值多少錢,只暗暗估計:光是這只裝球拍的皮套,怕就要值他兩月工資。
劉達左掌輕輕拍打著網球拍,朝球場對面的一個老頭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好的拍子。老許,你真捨得給我?」
老頭一直在既擔心又得意地注視劉達。擔心——是怕他不識貨;得意——是欣賞他驚愕表情。此時聞言哈哈大笑:「劉達呀劉達,再好的東西還不就是個東西麼?既然是東西,生來就是給人用的嘛。你留下,我只一個願望,咱倆都健康長壽。你看主席和小平同志,在咱們這年紀多好的身體。游泳!」
劉達笑道:「怎麼謝法?我怕我謝你不起喲!」
「我兒子都給你家了,還講這些。」老頭頓一頓,仰首大笑,「可惜叫你家冰兒踢出來了。不管這些啦,兒女是兒女,我們是我們。」
劉達點頭讚許。脫口問:「小二子還在美國吧,混得怎麼樣?」
「不打工了,房子和汽車都有了,房子是帶游泳池的。一邊讀書,一邊順帶開個小公司。此外,也不過春節了,過聖誕。」老頭的口吻似乎很不滿意。
「呵,沒聽說讀書和開公司能兼著干的。」
「能啊,在美國什麼不能?那地方只有不能幹的人,沒有不能幹的事。」
「結婚了?」
老頭以論證態度道:「女人肯定有,但是沒結婚。」
劉達舉起拍子說:「這東西是小二送的吧?」
「是呀,在倫敦買的。大拍面『威爾遜』,世界名牌。聽說,裡根給戈爾巴喬夫送過一對,我聽了不信!這東西不成了國家級禮品了嗎?管它。反正拍子是好,連不打球的人也歡喜收藏它一兩支。我拿到它,第一個就想到你。」
劉達把玩著,喟然歎道:「還是當年那句話,美械裝備就是好。」悲喜不明的樣子。
一位中年夫人朝網球場走來,隔著一段路,便清朗朗地嚷:「威爾遜是世界名牌,老劉你可不能隨便送人噢。什麼北京來人哪,軍委來人哪,總部首長哪,老戰友哪……你心軟,人家贊上一句你就叫人家拿去了。其實他們懂什麼呀?還不就看上你東西了。他們想要,你叫他們跟我們老許來要!老許再跟我來要哇。我哩,倒有幾句話擱在東西上,要拿叫他們一併拿走……」她說話不疾不緩,但一句牽著一句出來,宛如一個浪頭頂著一個浪頭,那股聲韻使人感覺她早年是歌唱家,如今歲數大了,嗓子還在。尤其是,對自己嗓子的信任還在。半道上,她被塑膠場地上的一塊什麼東西硌了一下,才住口站下。她朝地上望著,場地上平坦如水,並無任何物件,她只是感覺自己被硌了一下,要不然,她還會如歌般說下去。
劉達客客氣氣地向她招呼,只兩個字:「來啦。」
老頭連聲道:「忘了忘了。」迎上前,從夫人手裡拿過一隻棕色藥瓶,倒出幾粒金黃色膠囊,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仔細看了看,再一仰脖子吞下去,連水都不要。劉達看看他紅潤面孔,疑心道:「老許,身體不行?」
「一般化,老年病,小小不然。」
夫人卻訓斥老頭:「有病就講有病,在劉司令面前你慚愧什麼?我們老許呀,內風濕,靜脈炎,心臟也不好。退下來了麼,還沒個退休人的樣子,整天不是讀書就是看報。上個星期五,到步兵學院做報告,一說就是四小時,逞什麼能呢。此外呀,還愛幫人喊個冤告個狀的。劉司令你還不知道麼,那是把人家的委屈拿來自家受著!保健醫療方面,也不如從前哪,想吃個什麼藥,先得找人磕頭。我們都理解,從位置上退下來了麼,有點差別也是正常的,要正確對待……」
老頭輕輕推她膀子,示意場地邊上的籐椅,讓她趕緊坐過去。劉達說:「打球。」
他走到場地另一邊,自顧脫衣服。他見到這夫人就煩,但又拿她沒辦法,不由得想起冰兒的話:許淼焱鑽進共產黨還可以理解,但他夫人最好還是留在國民黨那邊當太太,要不太委屈她了……想著,竊竊一笑,這夫人,叫冰兒對付最合適,我絕對不行。
許淼焱老頭又叫「許老」,是軍區前副參謀長,1955年授少將銜。若是再往前考究,便是前國民黨軍航空學院上校戰術教官。許淼焱三十年代留德留法,學習現代軍事。四十年代參加過滇緬空戰,很能打仗,擊落過兩架日本戰機。蔣夫人宋美齡曾親手在他胸前別上過一顆梅花勳章。那顆勳章,軍事博物館曾跟他要過,想留做資料。許夫人卻不給,說:「你們又來要啦,『文革』期間你們就要過,當罪證。那時不行,現在還是不行!」橫得很。1949年秋天,劉達所在的部隊將許淼焱解放過來。當時,許淼焱胸前正別著那顆亮晶晶的勳章,中正劍插在一隻吃盡的罐頭盒裡,手握一把勃郎寧手槍,慢慢對準頭顱——要自殺!我軍的一個排長衝上前去,一把將他槍擰了下來。他嘶喊著:「不讓我開槍,那麼你開槍吧。我要見蔣夫人去,不成仁則無顏見她……」那種場合下,他依然字正腔圓地喊出了那個「則」字,全句與全身紋絲不亂。後來有人問他,當年你是不是愛上宋美齡了。他說:坦率說吧,我們那些少壯軍官沒一個不愛她的,也沒一個敢愛她的。說得既坦率又莫測高深。華東野戰軍首長喜歡他那份才幹,況且他履歷中又無甚血債,便讓他加入解放軍,為部隊儲存下一個空地戰術方面的人才,留著解放台灣用。順帶著,也給我們那些土八路出身的指揮員講講軍事學術。於是,他成了解放軍的教官。
許淼焱雖然是敗軍之將,但講起如何打仗來,卻每每講得滿室生輝,叫我們的指揮員聽得服服帖帖,出了門才敢罵他「狗娘養的賣嘴皮」。最叫指揮員們難受的是,他們見了許淼焱得主動打敬禮。而他的回禮又和我們解放軍不一樣:挺胸,昂首,靠足,大臂帶動小臂,巴掌在身側畫一個美妙的幅度才叭地戳到額頭,神韻極佳。一看就知道,是從人家美式敬禮中化出來的。野戰軍首長又寵他,指揮員們只有認命。大軍才進城,供給沒接上,旱煙抽光了而洋煙又買不起,指揮員鬧起煙癮來臉都綠了。有天野戰軍首長來講課,邊進邊吸哈德門,煙頭扔一地。下了課,幾個連營幹部上前搶煙頭,揉開末來用報紙捲著抽。這行徑叫許教官看見了,驚訝地說不出話,一跺腳,掉頭便走。他徑直跑到陳毅那裡,陳老總還剩一條哈德門,他上前撅下半截來,裹在棉襖裡,帶到教室散給他學員抽……這事鬧得比個戰功還大,他一下子進了老八路們的感情圈子,吃喝拉撒睡都混一堆了。他還跟著學了不少老八路的俚語粗話,講課講到半截猛不丁丟幾句出來,炸出一片效果,竟比老八路自己說還有味道。他還跟著他們啃生辣椒,扎綁腿,掰腕子,無事便混鬧。最招人歡喜的是,他能津津有味地講述宋美齡種種軼聞:老蔣如何向她求愛,她最漂亮的空軍副官是誰,美齡號專機上的廁所什麼樣兒,她是不是每天用牛奶洗澡,絲綢內衣從英國定制的……放牛娃出身的土八路們哪聽過這個哇,個個都聽呆了!然而一轉臉,他又能恢復嚴謹高深的教官面目,提些極深邃的軍事題目叫他們回答,讓周圍人剛醒過神來便再呆掉一回。許淼焱這段業餘性質的軍事教學,完整地寫進了他的履歷,入檔備案,日後授銜竟管大用。國民黨給他上校,而共產黨給他少將。他感動極了。
但是很快,許淼焱也明白自己在軍內的真實地位並不高,上級關心他,同級忍讓他,下級乾脆瞧不起他,緣由都在於他是解放過來的。那個少將,不過是個政治軍銜罷了,掛給台灣那邊的人看——還不知他們看到看不到。所以,授了少將銜之後,他已經知道這輩子到頭了。果然也如他所料,直到他60歲退下來,仍是少將軍職。而且是一個從未當過師長團長以及任何正職指揮員的軍職。劉達當大軍區司令後,費許多周折給他下了道「調整」命令,終於讓他享受上了兵團級待遇。這意味著:專車、特護、一個警衛員、半個保姆、四分之一個秘書,還有許多如水銀瀉地般,無處不有的快意。他和別的兵團職老幹部不同,他沒料到自己竟也能掛上這個檔次,所以使用權益時格外小心,不該用的絕對不用,該用的也只用個八成,那二成讓出去了。就是說,他只求有份理解有個公道,這就足夠了,待遇不待遇的,不值什麼。
成為兵團職那天,許淼焱專門找劉達匯報了一次自己的激動心情,末了說:「日後呀,我的悼詞上只要有這一句話就死而無憾了:許淼焱同志跟他的名字一樣,火裡來水裡去,最終仍是黨的忠誠戰士。」
劉達笑道:「一方面要感謝黨,一方面是你的貢獻之所得,好好養老吧。」
許淼焱說:「黨也是一個個具體人組成的,比如主席,比如小平同志,比如陳老總和葉帥,再比如你!沒有你們這些人,就沒有我許某的今天。」見劉達要制止他,他反而說得更堅定了,「領袖和老帥離我太遠,你可是一直在我身邊,是你看著我成長的,是你手把著手把我拉扯過來的,在政治上多次起過關鍵性作用。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我說的都是事實!我們共產黨人最講事實,不感謝你,我感謝誰?」他當時肯定沒考慮到,他比劉達大10歲。劉達絕不可能「看著他成長,手把手拉扯過來」。
許淼焱看上去一派教授風采,雪白頭髮,紅潤面頰,眼中精光內斂,迎風那麼一站,便飄然若仙。「文革」期間,眾多老幹部吃盡了苦,而他是「統戰對像」,便跟珍稀動物一般保護起來了,沒受什麼罪,只受一場虛驚而已。雖然是「許老」,但一點也不顯老。他喜歡以一種沉吟的姿態說話,就是對公務員下指示——也像和你商量什麼事似的。此外,他還和其他老幹部截然不同。其他老幹部經常穿半截軍裝——或是上半身著軍服,或是下半截著軍褲,以為兩下裡一湊,就算是套便衣了。他可從來都是一身瀟灑、考究的西服,且善於將名貴服裝隨隨便便穿著。初見他的人都能驚異地拍大腿:呀,這老頭真漂亮!……確實,他看上去竟比年輕人還有魅力,人見人愛,到底是宋美齡親手別過勳章的人。
少不更事的機關幹部,瞧著許老這樣一個精彩標本,則不免又有一番暗歎:國民黨出來的人,就是有涵養,和共產黨出來的人不一樣!
許老的夫人蘭柏艾,坐在場邊一圈半月形矮沙發裡,看丈夫同劉達打網球。實際上,她的「看」並非真看,是似看非看。她只要置身於這種很高級的氣氛裡就足夠愜意了。她坐在那兒,默默地練一套叫做「養心術」的氣功,身心俱已交予天意,聽任一股氣韻在體內漫動,直至最後把自己洗換一遍。過程中,許老他們如有什麼坎坷,她立刻會睜眼加入進去,或嗔或笑,或敲擊他們,或搓揉他們,或像少婦那樣「哎喲」幾聲……無論發生何等嚴重的言語與事態,她都能拿捏得絲毫不差,到最後必定是一片歡喜。要是,劉達和許淼焱為一隻球引起的爭執太小,她還扔幾句妙語,將那坎坷弄大點,讓兩個老頭動真火,然後她才輕斥薄嗔,收攏氣氛,輕妙地化干戈為玉帛。總之,她要弄得他們愉愉快快。都是打一輩子仗的人了,到老還身處百忙之中,她做女人的,該想法讓他們健康長壽。此外,作為首長夫人,老頭若不在了,她這夫人也就只剩個殼殼了。別的不說,僅待遇上也要降兩級。文件上稱「遺孀」!這聽起來多駭人。
蘭柏艾年輕時是教會學校的女學生,卻不大信基督,信民主與自由。柏艾這名兒,也是從「博愛」中化出來的。抗戰前,她愛一個地下黨的青年幹部,幾乎跟到蘇區去。不幸,那戀人被藍衣社殺害了。後來,她相識了許淼焱,一下子便愛上這位國民黨的抗戰英雄,並很快地定情成婚。再後來,這位國民黨軍人竟又成為共產黨幹部,蘭柏艾始知命裡有天意,她愛來愛去,沒愛出共產黨的圈子,她到底是愛對了。她這輩子,早早地就嫁給共產黨了。
在軍區大院的夫人群落裡,蘭柏艾知道自己和其他首長夫人不一樣。她們大多數是「婦救會」出身,小半輩子浴血奮戰,長相粗糙不說了,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大一打歲數。幾乎家家都有一兩個孩子散失在鄉村,至今找不回,痛苦使她們提前老了下去。所以,對於任何類型的殘酷,她們都適應得了。她們艱苦樸素,不畏任何政治風浪。假如暫時沒有風浪,她們則不畏懼任何貌似風平浪靜的東西……這些本錢,她統統沒有,因而她也就沒有血緣上的伴兒。很長一段時間裡,她自卑著,活得很小心,在一些人際縫隙裡找歡樂。她不能到丈夫的下級眷屬中去打牌——人家拿她當首長夫人看;也不能到丈夫上級眷屬中去走動——人家拿她當「統戰對像」看。在那些地方,她只能進去一個身子,精神氣兒老給卡在外面,那感覺就好像把自個折疊起來。她的時間多得用不完,才氣也差不多荒蕪掉了。無所事事中,她就把自己完全倒給丈夫和孩子。許家三個子女,個個俊逸超群,鋼琴與外語,60年代就十分嫻熟了。不像別的高幹子弟,要傻到80年代、思想解放之後才急火火地趕考場。再後來碰上「文革」,她雖然沒受罪,也自以為和其他首長夫人一樣受了大罪。苦難竟使人水乳交融,苦難竟使水變得跟血一樣濃,一下子把她和她們給拉平了。而蘭柏艾一旦和人拉平了,馬上就顯得遠比別人出色!她見多識廣,且見與識都還是最新鮮的;她能言善辯,卻又含才不露,經常是她說到你心坎上了,你才覺得自個心坎上果然有事,她要不說,你則只有個空空蕩蕩的心坎。她懂一點北伐,懂一點樂理,懂一點「三大戰役」,還懂一點氣功與中草藥……好就好在她所懂的剛夠用,那麼聽上去就彷彿她胸中所藏的要比她說出來的多得多。在軍區大院,蘭柏艾是第一個在客廳當中掛孫中山像的人,她一掛,人們登時想起許老是國民黨的抗戰英雄,這資格可比好些軍區首長還老!她言語中也時常說到「總理如何如何」。其他夫人還以為她說「恩來同志」呢,也跟著動感情。要過好一會才明白不是周恩來總理,是孫中山總理!她們才一腳踏空似的,給閃了一下。後來,孫中山像在中山陵風景區隨便賣,大的小的絲的銅的都有。此外,還有「天下為公」、「博愛」等等藍底白字的紀念章,一毛錢一個……她氣壞了:「是人不是人都掛一個,總理陵前能這麼放肆嗎?還敢賣!不講感情,只講錢。」於是,她把客廳當中的孫中山拿下來,收藏到心裡去了,另換了一隻金碧輝煌的十字架掛上去,上面釘著基督受難像。而且,每年都是先過聖誕,再過春節,完了還有復活節……人們又想起來:她原先是教會學校的,大半輩子一直在篤信宗教呵,行善積德,聽說還不沾葷腥。而此時,又正是人們對政治不感興趣的時候,忙於出國與賺錢的時候,篤信宗教比那些死賺錢又要聖潔得多了。
半個世紀以來,蘭柏艾和許淼焱相濡以沫,恩愛全化在一堆。別的首長家時常吵架,他們從來沒有。如今老了,更加形影不離。蘭柏艾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近20歲,面容依然紅潤,身材依然玲瓏,兩人傍晚漫步小徑,誰瞧了都讚這一對璧人。
蘭柏艾收了氣功,脫口叫出一聲「哎喲!」她叫的正是地方,劉達剛使出一記漂亮的扣殺。她誇道:「老劉啊,我們淼焱說了,整個華東地區老幹部裡,沒你那麼地道的球感,我還不信。才看了,可是被你那記扣球動作嚇一跳。我不懂網球,可你那氣勢啊!……啊!……」她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臉上已漲滿驚歎。
劉達微喘,搖搖頭,以示聽見了她的話,卻不做回答。因為,許淼焱比分領先。他有些累。蘭柏艾又朝遠處「哎」了一聲,「冰兒,是你麼,快到姨這來坐!哎喲,想死我了。」蘭柏艾坐著沒動地方,但上半身已朝某處彎過去,兩臂長長地伸展開。這姿態擱她身上,就比別人起身相迎還要動人。
劉達望去,發現女兒劉亦冰正站在一叢冬青樹後頭,偷著朝這裡觀看。那冬青葉兒霧似的裹著她,她似乎已經站了許久,身體已經依偎在枝莖上了。
16
劉亦冰沉浸在自己的溫存心境中,那種柔柔的感覺如同一隻媚眼似的張開。她獨自偷偷看父親打球,原想看一會就離去,不料看看就癡在那兒了。在父親惘然無覺時偷看父親,別有一番情韻,別有一番愛意。有一刻兒,她就像看自己孩兒似的看父親(雖然她沒有生育),而自己成了母親。她看著看著,沒來由地深深感動……蘭柏艾一聲喊,像根針戳到媚眼上,戳破了她的美好心境。球場上那三個人,她惟獨沒看見蘭柏艾,偏偏給蘭柏艾捉住。那一瞬間,她覺得蘭柏艾把自己變成了賊。她逃不脫了。「到姨這來,快來喲!」她朝她走去,感覺是走向一隻籠子。她內心對她恨得要死,臉上無一絲流露,克制著自己,硬讓自己坐到蘭柏艾旁邊。當蘭柏艾伸手撫摸她時,她顫得像撫摸她的傷口,木然輕叫:「蘭姨……」
「哦,乖。姨想你……」蘭柏艾宛如摟著一個可憐的幼女。
兩年前,蘭柏艾會叫「到媽這來」。自從劉亦冰和許爾強離異之後,她就改稱姨了,改得十分自然。對待劉亦冰,她反而比以前更加親切。做兒子的對不起媳婦,她做母親的要替兒子補回來。她緊緊摟住劉亦冰的胳膊,溫存絮語,從旁邊看去,也像劉亦冰正緊緊摟著她的胳膊。
劉亦冰朝場上一看,爸怎麼使用那樣花哨的拍子呀?球鞋也白得太死氣了,運動衫也沒殺進腰裡……劉亦冰突然間看什麼都不顧眼,包括爸!蘭柏艾摟著她胳膊摟得那麼緊,那麼纏綿。她極慢極慢地抽出胳膊,不讓蘭柏艾覺察。直到完全將胳膊收歸己有,才舒服多了。只片刻,蘭柏艾又一把捉住她胳膊,並且按到自己肥嘟嘟的胸前,朝球場上努嘴:「看到沒?你爸拿的是威爾遜!從英國買回來的美國貨。冰兒你看哪,那拍子多襯他,人一下子就年輕了好多不是?……」
劉亦冰暗暗感謝她只提「拍子」沒提「許爾強」,說明她心裡正捏著分寸。劉亦冰沒看場上,她側眼看蘭柏艾,發現她的眼睛簡直太像她兒子許爾強了,興奮時則更像。
蘭柏艾悄聲道:「有朋友了吧?上次8號樓那口子還和我說呢,三局有個小伙不錯,35歲中校,沒結婚,心思全用在事業上。我說不可能吧,如今還會有35歲的中校單身漢?一瞭解,真有!姓張,北京人,軍委海軍副司令的養子。說是養子,其實跟親生的差不多!身高一米八二,會兩國外語……」
「蘭姨,麻煩你放開我胳膊好嗎?」劉亦冰正視她。
蘭柏艾臉一下子刷白,冷冷地看她,把手抽回去,不說話了。過一會,她臉上又恢復親切表情。旁人看她倆,會以為是一對母女在愜意地欣賞網球,因為心心相印才沉默不語。劉達和許淼焱兩個老頭,在女兒及夫人的目光注視下,一著一著打得更起勁了。
劉亦冰忽然擔心,她發現父親表現異常: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陰狠,步態闊大而過分,每一記擊球,都似將自己扔了出去,同時低低地哼一聲。他已不是在打球,而是不引人覺察地、偷偷地拚命了。這種情況,只在父親內心憤怒時才出現。他正在恨什麼?……
五年了,許多事情都已變質。
「唉!」劉亦冰暗歎,我們一家人到今天都不會做人。
17
劉亦冰從軍醫大學畢業歸來,分配在軍區總院內三科。有一天,記不清為了什麼事,大概是通知許老來做年度體檢吧,劉亦冰給許家掛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子。劉亦冰從耳機裡聽見,對方屋裡正開著收音機,一家外台以西方播音員的說話速度播送新聞。當時劉亦冰正在嘈雜的值班室裡,所以聽到這聲音頗覺親切。不禁間接電話的男子:「外語速度那麼快,你也能聽懂?」那男子似乎怔一會,才明白她說的是收音機,忙道:「對不起,」關掉收音機後,在電話裡說,「只是想造成外語環境,吵著你聽不清電話了吧?對不起。」他在一句話裡夾雜了兩個「對不起」,這使劉亦冰好笑,她斷然道:「我問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外語!」那時,她並沒有從高幹子女特有的任性與傲氣中擺脫出來,況且,她還瞧不起死啃外語的呆子。也許她的語氣使對方受到污辱,耳機裡沉默片刻,那男子開始以英語復敘剛才的新聞,速度竟比收音機裡還快些。最後他用漢語問:「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卡地掛掉電話……
劉亦冰不知道那男子是誰,反正她一天心裡不痛快。她學過4年外語,但在他的速度下只勉強能聽出幾句。他所復敘的新聞中有一句話,翻譯成漢語便是:「該報發言人評價,當你跟傻瓜認真時,就比傻瓜還要傻。但是傻瓜往往迫使別人同他認真……」他順手擷取了來,一語雙關擲給她,真妙,真狠。
然而夜裡她又想起此話,發現味道還不盡於此。誰是傻瓜呢?他還是她?開始是她跟他認真,後來則是他跟她認真。所以兩人都是傻瓜,那一句話把雙方都挖苦到了,充滿嘲諷與自嘲。她暗中笑個不停,心中反覆玩味著那不知名的男子。後來,把想像也擱進去了,竟然塑造起他的形象來。天明之後,她又將這一切忘個乾淨。
每星期四是首長看電影的日子,劉亦冰隨父親來到軍區梅嶺賓館頂樓多功能大廳,觀看兩部內部片。作為首長家屬,她也享有若干特權,而看內部片,是她逮住不放的特權之一,這能使她獲得比尋常百姓更多的見識,是拿錢買不到的快活。
多功能大廳的入口處放了雙崗,這場合下的值勤衛兵總是警衛營裡最棒的小伙,他們站得罕見的精神。軍區文化部的一位副部長守在電梯口,忙不迭地向首長們打招呼,並交待一位幹事引進入座。遇見最重要的首長,也就是軍區黨委中的七大常委:司令員、政委,一個副司令和一個副政委、參謀長、主任、後勤部長,他則親自引路,或是陪進場,或是陪進休息室。待他們坐好,他再回到電梯口那裡去守著。
多功能大廳的前半部分,擺著十數排軟沙發。首長和夫人一般都坐在沙發上,子女們則自覺地在後半場軟椅裡找位置,誰和誰是朋友,就湊一堆去了。因此,後半場永遠是唧唧喳喳的。警衛員、秘書、駕駛員,以及一些機靈的機關幹部,此刻還都在賓館角落內轉悠。按理說他們沒有在此看電影的資格,但只要大廳燈一關,他們都能摸進去。所以,每次看電影,開場前,場內很鬆散,而終場時總是人滿為患。為了使首長盡快離去,賓館4部電梯在終場前10分鐘全部停用,專門保障首長。一旦電影終場,4部電梯從頂層直達底層大廳。駕駛員們則從樓梯口飛也似的跑下去了,一口氣能跑十幾層樓梯。待首長們步出底層大廳,所有的車輛都已發動,按順序停靠在遮蔽式車道上,隨著一片咚咚的車門關閉聲,那些轎車保持一定的距離開走,車燈把方圓幾里照得通亮。在賓館大門外的T形路口,一位增設的調整哨已經佇立了4個小時。這時,他雙手舉起紅綠旗,紋絲不動地保持造型,讓車流通過。儘管大道上除首長車隊以外並無其他車輛,無需調整交通,他仍然忠於職守。首長轎車經這位哨兵時,大都會低鳴一下雙音喇叭,以示敬意。此情此景,也頗為動人。
看電影這一天,首長們往往到得很齊,在職的與離職的都來。許多人在一周當中,也只這天能彼此見見,交流情況,密切感情。由於家眷們都在,感情迂迴的幅度能更大些,周旋的餘地也更廣闊。這種場合,電影已不是重要的東西,而借這個電影場子,立體地、多層面地、伸縮自如地交流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內容。假如某位首長因病或因公務離開太久,那麼他返城後必定會在第一個星期四晚上來到這裡。賓館多功能大廳,久已是軍區高層領導活動中心。機關幹部們簡稱之「十樓」。假如有人說「十樓來電話」,或「叫某部長速去十樓」,或「此事十樓已經定了」……都意味著是首長「指示」,誰都不會再把這話看成是什麼賓館的語言了。
劉亦冰進入廳內,從許多首長子女中,一眼就叼出他來。儘管她不認識他,但他一頭撞在她感覺上了。劉亦冰笑盈盈朝他走去,邊走邊下意識地撫弄鬢髮,「哎!」她說。
那男子詫異地看她,不語。眼內又有「對不起」似的神情,因為認不出她是誰。
「你是許老家的吧?」劉亦冰問。她用的是「圈子」裡的口頭語。
男子點頭承認。問:「對不起,你是?」
「我們通過電話。」
男子仍然想不起來。劉亦冰不高興。雖然她也忘記過人家,但不願意人家忘記她。她低聲提醒:「傻瓜。雙料傻瓜……」
男子立即伸出手,低聲笑了:「那天,真對不起。我叫許爾強。」
劉亦冰和他握了手,道:「你能不能別老對不起對不起的!……我叫劉亦冰。」
許爾強臉紅了,目光可是極迅速地朝劉達方向瞟了一下,劉達此刻正處於廳內人群中心。劉亦冰從許爾強眼中看出: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誰家女兒了。
他們先是站在那兒聊著,接著廳內燈光漸暗,他們誰也沒有邀請誰,不約而同地在兩張空椅上坐下,一齊看電影。那晚的影片是原版片,由一位蹩腳的情報部參謀做同聲翻譯,錯漏之處極多,老頭們照樣看得認真。許爾強小聲地給劉亦冰介紹劇情,翻譯對話,連人物語氣也模擬出來。很快,旁邊人朝這湊身子聽。許爾強怕「造成影響」,就不再開口。劉亦冰遇有看不懂處,便碰他一下,他就再譯給她聽。之後形成默契:每次劉亦冰碰他了,他就譯幾句,不碰就不譯。他們的交流既有耳語成分,身體又若即若離。而身體的接觸比竊竊私語更易使人親暱。他們就在全然無意識中親暱起來。
那晚的影片中有一段場景:
北非某處大沙漠裡,每年雨季到來,這裡都形成湖泊,草木在一夜中蔥蘢而出,無數鳥類到這裡排卵,覓食,哺育雛兒。這一年,雨季遲到了,而鳥兒仍然在此聚集。沙漠裡竟然臥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水鳥——鵜鶘,在大鵜鶘身下,則是剛剛睜眼的小鵜鶘。烈日炙烤它們,發出此起彼伏的痛苦嘶鳴。每天夜裡,烏雲都在天空聚集,而太陽一出現就雲消霧散。成年鵜鶘完全能夠飛走,但它們捨不得自己的雛兒,它們張開翅膀覆蓋著雛兒那半透明的軀體,寧死不去。而只要雌的不飛,雄的也不離開。它們老老少少的,統統陷臥在大沙漠上,日復一日……終於有一刻,一隻鵜鶘從已經死去的雛兒身邊站起來,尖鳴一聲,獨自飛上天空。頓時,大沙漠混亂了,所有的成年鵜鶘都跟隨它飛上天空,呼呼地扑打翅膀,像一大片滾動的雲,朝遠方的水源飛去。它們為死亡所迫,在最後一瞬間統統背叛了自己的雛兒,去逃生了。
沙漠裡還剩數千小鵜鶘,它們朝天空哀哀地叫著,再趔趄著靠攏,最後又擠成一堆。這時,有一隻小鵜鶘獨自走出群體,歪歪倒倒地向父母們飛離的方向走去,其餘小鵜鶘們都在朝它哀叫,但沒有一隻跟隨它前去。直到它在天邊消失,還是沒有。
鏡頭暗轉,再亮時,大沙漠上已佈滿鵜鶘們的骸骨,細小細小的,像一片撒落的火柴稈兒。鏡頭移向極遠處,在一座沙丘邊,有那只最勇敢的小鵜鶘的骸骨。它獨自遠去,也獨自死去!……雨季終於來了,大水沖卷鵜鶘們的骸骨,眨眼間就無影無蹤。
劉亦冰發現許爾強身體挪遠了,臉上竟然滾動淚水,卻一絲聲息也不出。她深深地感動——為鵜鶘們,也為他。她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動感情。她輕輕說:「走吧!」
許爾強不做聲,劉亦冰以為他沒聽見。過了好久,才聽見他平靜地說:「好。」原來,在這段沉默中他一直在設法使自己平靜,他不願意讓劉亦冰看出他哭過。他們兩人並肩走出大廳,劉亦冰甚至忘了同家人打招呼。
在賓館外面,兩人在夜色裡漫步。許爾強憂傷地說:「剛才,我以為大鵜鶘們絕不會離去,它們肯定和自己的雛兒死在一起,它們肯定將比咱們人類更忠誠。突然見它們飛走,我好難受呵。我恨這個攝影,為什麼要拍得這麼絕情。即使真是這樣的也別拍出來……後來,我又以為那隻小鵜鶘肯定能找到水源,它那蹣跚的步子太偉大了!它肯定能找到水源,再回來帶走所有的小鵜鶘。它是鳥類的基督呵。我萬沒想到,連它也孤零零地死在天邊。我……想……」他舉頭望月,停會兒才說,「生靈們也會被迫背叛,許多背叛原本就是被迫的。為了活下去,為了延續後代,就連人也不得不拋棄骨肉。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動人的背叛。」
對於那天夜晚,劉亦冰已記不得自己講了些什麼,她只牢牢地記住了許爾強的話。
忽然一道手電光照來,一旦發現是劉亦冰,電光立刻滅了。她聽見文化部副部長的聲音:「是小劉呀,我還以為……怎麼,片子不好?」
劉亦冰知道他把他們兩人當戀人了,馬上聲明似的道:「朱叔叔,我們透透氣就上去。你呀,樓上樓下的,也太辛苦了。」許爾強聞言偷偷笑。
「你知道辛苦就好。外頭涼,多當心呵,有事喊哨兵。我先上去了。」
劉亦冰待他走後,說:「我們也上去吧?」
許爾強又輕笑一下:「朱副部長那句『有事喊哨兵』,說得好有意思。」
「怎麼?」
「他怕我對你非禮,提醒我哨兵在邊上呢。在他眼裡,你是司令員的千金,我是什麼……」許爾強語氣裡隱含憤意。劉亦冰對他的敏感大吃一驚,默然無語。
兩人重新上到十樓,進入大廳後,在黑暗中站立一會,相互看看,都不語,只有瞳仁裡幽光閃動。然後,劉亦冰向左走去,許爾強向右走去,各自歸人家人的位置。他們沒有任何約定就告別了。
這種告別方式從容而溫馨,以至於劉亦冰覺得跟呼吸那麼自然。
18
劉亦冰還覺得,許爾強只是貌似懦弱,其實他骨頭縫裡隱藏一股子極硬極傲的精神氣兒,都溢到軀殼外頭來了。她同他說話時,只是衝著一具身軀說話。而聽他說話,則是聽那股子精神氣兒在說話。因此在聽他說話時,劉亦冰感到自己也被舉高了。
閒談中不免談到對愛情的看法,兩人誰也沒有將此誤解為:他(她)愛上我了……能夠這麼乾淨地談愛情,才稱得上是真朋友。
許爾強對劉亦冰未來的婚姻,坦率地提供自己的見解:「你作為一個高幹子女,要特別注意克服生存局限。我認為,在中國社會,最佳的家庭組合是一個高幹子女與一個高知子女結合。這種家庭既有權位,又有科學,兩種品質也能相互改造,綜合,昇華出更大魅力,也更有力量了。就跟兩隻腳各踩一座山頭似的,這頭靠不住了,還有那頭。我們國家有一點不好:當官的香時,知識分子就臭;知識分子香時,當官的就臭,老是均衡不了。得過諾貝爾獎的楊振寧、丁肇中,他們的家庭背景你知道嗎?還有台灣著名作家白先勇,他們的出生與家庭組合,就有權貴與高知相結合的成分在裡頭。當然啦,這都是泛泛而談,無論哪一種組合,都不能脫離愛情,這是誰都知道的東西。就因為誰都知道,我才不談。亦冰,跟你開句玩笑,我真不希望你是劉達將軍的女兒,倒希望你是胡適、林語堂他們的女兒……」
劉亦冰被這種赤裸裸的精闢見解弄得愕然,半晌才憤怒地反駁:「不,我愛我爸爸。要是有下一輩子,我還當他的女兒!」
她的反駁帶點撒嬌,許爾強不跟她辯。劉亦冰雖氣,但她回回在許爾強身上都有新的發現。而且,越往深處走,她越發迷醉。身心如水化掉了。
最讓劉亦冰感動的,恰恰是許爾強對自己父母的無情批判:
「我媽太虛榮,特喜歡顯示自己如何如何善良。你知道她在臥龍山大院最好的朋友是誰嗎?『四大寡婦』!就是尚副司令家的、吳副政委家的和徐老王老家的,都是遺孀。她知道自個在她們那兒能獲得看重,就老往那跑。人家老頭在世時,她可從來不去。人死了,她貼上了,寡婦人家重感情呵。一份感情拿到你們司令政委家,只是一份。拿到寡婦跟前,就是三份!不過,我們老家來了窮親戚,要治病,要買農藥,要求人調動……這些事大院裡誰家沒有?我媽從不給他們辦,講原則,連家也不叫他們住,都住招待所去,說招待所比家條件好,說穿了還不是叫管理局掏錢。但老家帶來的土特產她都收下了,送人。不是送『四大寡婦』,是送在職的首長夫人。寡婦那頭,用她話說,人去就行了,東西不必去。你說我媽刁不刁?唉……我爸一輩子戰戰兢兢過來的,他最怕的兼著最愛的,有兩樣:一是黨;二是我媽。嘿嘿嘿,這才真叫『我把黨來比母親』吶。我爸簡直是被我媽拿藥餵了幾十年,保重得不得了。寡婦樓的那種生活,她真是看在眼裡怕在心裡。我爸知道,自己一輩子不會得到上頭徹底信任——這一點我挺欣賞他,有自知之明嘛。所以,我爸也從沒下勁工作過。他把自己擱在珍禽動物的地位,遇有風浪來,上級總會保護他,他畢竟是一方面遺老嘛。同一件事,擱在老八路身上非打板子不可,擱他身上,撫摸一下就過去了。他呀,也把這方面的潛力挖得乾乾淨淨的,戰略上叫揚長避短,突出自己當過『國民黨』的這點子優勢,充分享受共產黨的福利,現身說法體現黨的偉大。你看我爸像70歲的人嗎,那麼健康,滿面紅光,軍區老頭群裡誰有他那氣色?……想得開嘛,胸豁達嘛。說實話,我不大喜歡沒有深刻憂慮的人。我愛爸媽,但我不敬重他們。我想敬重,實在敬重不起來。在家裡,我常常幾天不說一句話。啊,沉默有時真令人舒服,跟靠住一座大山似的……」許爾強像一個倒下的浪頭,讓自己鬆鬆地倚著樹幹。
劉亦冰溫情地凝視他,發現他煩惱時最好看。一旦發現這點,心兒便突突亂動。
「我不大同意你的看法。」劉亦冰說,看見他驚異的目光,暗中很高興,她還很少讓他驚異吶。「在臥龍山大院,誰家兒女最出色?還不是你們家。你哥不到30就是生物學博士了,你姐和你妹妹長得那麼漂亮,」劉亦冰說到這兒生氣似的,臉發熱,「鋼琴和外語還拿獎!連我姐的琴都是跟她們學的。你剛才那番話,我哥他們就說不出來,境界不到。當然嘍,其他小樓裡也有個把拔尖的兒女,但是從整體上看,還是你們家的孩子像樣。你說,這和你父母的教導沒關係?有時候哇我真覺得怪,好像你們憋著一股勁,非要把我們比下去似的。」
許爾強笑了:「這些你們都看出來啦。嘿嘿嘿,我爸媽最擔心別人這麼說,怕叫流言傷著了。但是,我斷定他們心裡頭挺樂意聽這些話的……」
「你們究竟有什麼家教秘方?能洩露點嗎?」
「大概,因為我們天生膽怯。」
「你們膽怯?」劉亦冰叫道,「個個傲得跟小公雞似的,還膽怯!」
「那是硬撐出來的,就因為膽怯才故做清高。此外,跟性格內向、敏感、脆弱等等也有關係。你看出來沒,我們家子女相互關係極深厚,從來不吵架。我們家是個港灣,我們都怕外頭的風浪。你看其他小樓裡的孩子,有幾個能在家呆得住的?我們習慣了呆家裡。」
「跟你爸是我們俘虜有沒有關係?」劉亦冰被自己的話嚇一跳,既然說了,索性求個乾淨。「嗯?比如說:你們雖然得了天下,但你們沒文化。」
「這話是你爸說的嗎?」許爾強聲音發顫。
「絕對不是!」
「不像你的話呀!……」
「從一本書上看來的,一本大參考。埃及薩達特總統攆走蘇聯軍事代表團時說的話。他承認蘇聯人強大,但他從根上看不起他們。說他們打下了大半個歐洲,但沒文化,早晚會丟掉歐洲。」
「我看不到這些材料。」許爾強柔聲道。隨之就沉默了。
劉亦冰不禁伸手撫摸他的頭髮,柔軟如絲。她暗自惆悵:唉,我比他大兩歲……
許爾強眼裡溢滿淚水,和那天看電影時一樣,兩眼成兩口小井。突然,他用力擁抱劉亦冰。劉亦冰臉漲得火球似的,怨艾著:「你幹嗎不去爬胡適林語堂家的門檻?」
許爾強胸腹發出一聲輕歎,動情地道:「你看,多好的月亮,斜斜地飄上來。」
他們舉首望天,不覺如癡如醉。劉亦冰想起一首台灣歌曲:天上一個月亮,水裡一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裡,水裡的月亮在天上……
……
劉亦冰告訴父親,她和許爾強「定了」。
劉達立刻垂下目光,沉聲道:「許小二什麼時候追求你的?」
「是我追求他。」劉亦冰不滿意父親的問法。
劉達眼望吳紫華,她默默搖頭,表示不知道此事。劉達哼一聲:「看我們這父母當的!」劉亦冰叫著說:「媽——」吳紫華慢慢說:「冰兒不會知道。她蘭柏艾太聰明了……」劉達說:「許淼焱傻麼?……」劉亦冰氣道:「你們說什麼呀,好像誰在搞陰謀似的。」她完全聽不懂父母在說什麼。這時,劉達和吳紫華一齊看著她,目光裡都有責備剛才她那句話的意思。劉達說:「冰兒,你是定了,才來通知我們一下的吧?」劉亦冰說:「爸,你這話講得我好難過。」她眼睛開始潮濕。劉達扭過頭,停了一會說:「讓我們考慮考慮再答覆你,行嗎?哦,冰兒,爸也知道此事大局已定,我們糊塗!如今我們說什麼都太晚了。但我還是想考慮考慮再說話。」
那一瞬間,劉亦冰有個感覺:好像她突然之間不再是爸媽的女兒了,他們跟她說什麼話都要先「考慮考慮」再說,他們再不會跟她隨便說話了。劉亦冰出門,獨自傷感。
後來的幾天裡,姐妹兄弟都很熱鬧,商量著送她什麼禮物,別送重複嘍。爸與媽卻愁眉不展,他們少有地在草坪上並肩散步。似乎,冰兒的事使他們老夫婦倆更加恩愛了。劉亦冰隔窗瞧著爸媽的身影,暗想,到我老時,能像他們這樣就好了。
這天,劉達踱到劉亦冰房裡,說:「那件事,你媽和我都考慮過了。我們贊同你們的決定。我們只有一個條件:你們結婚以後,不要住許家,搬出來自己住。獨立生活。」
劉亦冰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咯咯笑道:「那當然啦,過自己的小日子嘛。不過,剛結婚時不會有房子。爸給總院下道命令,叫他們分套房子給我。」
「沒有房子也不要住許家!你們來家住,直住到有自己房子時為止。」劉達鄭重說。
劉亦冰答應了但沒有做到,因為許家不同意,非要兒媳住過去不可,蘭柏艾把新房佈置得無可挑剔,劉亦冰也站在許家那邊幫著說話。劉達只好又讓步了。僅僅一年,劉亦冰就和許爾強離異,她甚至沒來得及從許家搬出來獨立生活。許爾強去了美國,現在擁有兩個國家的國籍。劉亦冰仍然回到父母身邊,仍然在總院工作。和過去相比,她的身份只有一點改變:由「未婚」變成「已婚」或「曾婚」,此外,她還得以一輩子來消化那一年的余痛。她曾經問過爸媽,當時你們就料到今天了嗎?
劉達說沒有。說假如料到了,我們會更難受的。
哦,就是說:他們原本就難受。壓著罷了。
劉亦冰無數次回憶她和許爾強相愛的經過,想從中找出他的虛偽,以證明自己被欺騙了。她從最初那次通電話開始搜尋,一直到結婚為止。她讓自己保持公正,總沒有找到痕跡。但這不可能啊,假如他不虛偽,那她不就是個傻瓜嗎?假如他不虛偽,那婚後的一切豈不是噩夢!終於,她找到一點兒:自從她首次見面時說了句「別老對不起對不起的……」之後,許爾強就再也沒說過「對不起」了,在婚前近兩年裡,他竟一次也沒說過!這表明,他一開始就把她放在心上了,否則,他不會因她一句嗔言而改掉痼習。但同時,他在她面前又始終是淡淡的,清雅的,從不俯身相許的。彷彿有她無她都一樣……啊,他可真了不起。
劉亦冰終於發現他一絲虛偽。與虛偽同時被發現的,仍然是他的了不起。
……劉達仍然在奮力拚殺,喉嚨裡發出的氣息連劉亦冰這兒都聽見了,他擊出的球軟軟地飄過去,再被許淼焱猛擊回來。劉亦冰心疼,爸要輸了,她看出他不想輸,在他一生中任何輸贏都是很重要的事。現在,他竟輸給一個比他大10歲的老對頭。許老的身體真不錯,彷彿活到這把年紀才真正開始活。蘭柏艾在邊上如歌般歎著:「他們到底是男人呵。冰兒我們女人就是不如男人活得自在,只能跟著他們受罪。他們倒好,想幹啥就幹啥。」劉亦冰下意識地唔一聲,未置可否。過了一會,蘭柏艾又以相同節奏自語些什麼,劉亦冰似聽非聽,間或唔一聲而已。神情有如聽到一顆石子在地上滾動。
爸以前不知網球為何物,惟一的運動就是散散步,偶爾也打獵。談起球類,他只會說,主席喜歡乒乓球,朱老總籃球也不錯……劉亦冰誘惑他打打網球,除了使他加強鍛煉外,也是藉機讓他多接觸新事物。假如接觸了而不喜歡,則是另外一回事。許淼焱竟很快將這用心接過去,因他是個網球迷,在國民黨時就和美軍顧問打過。他把爸對網球的一點小喜歡弄得大大的,不久,軍區就建立了這個高質量網球館。坦率說,這跟劉達打過幾次網球頗有關係。而最後呢,常來此打球的卻並不是劉達,是許淼焱。還有呢,軍區大院誰人沒這種印象:許老是劉司令密友,他們老在一塊打球。這裡說的「打球」,意思可就豐富多了。
蘭柏艾突然揚首,朝場上朗聲叫道:「淼焱啊,你硬撐什麼呀,當心血壓!」
許淼焱回頭道:「有數有數。」
蘭柏艾對劉亦冰解釋:「他要倒下了,還不是我倒霉,茶水湯藥都得我忙。」
許淼焱動作開始遲緩,幾個該接的球也沒接住。看上去真是累了。劉達趁勢追趕,接連放出幾個精綵球,終於拿下這一局。一算總分,他還贏了。許淼焱羨慕他:到底年輕10歲!……劉達不承認贏在年輕上,硬說自己的球技好。兩老頭且走且議,搖搖晃晃下場來。
蘭柏艾衣袖一抖,甩出條白綢手絹,迎上前去替劉達揩汗。劉達正要躲,蘭柏艾的手絹兒已經按在他額上了,她踮著腳兒,一隻雪白的手扳住他肩頭,極細膩地抹去他眉間汗珠。心疼地:「哎喲,看你都累成啥樣了……」劉達不知所措,閉住呼吸,忍受著她身上的香水味兒。劉亦冰在邊上看了,氣得面色鐵青,竟木木地發怔。蘭柏艾替劉達揩完汗,才把那手絹兒塞到自己丈夫懷裡,卻並不替他揩。許淼焱也不覺得什麼,拿著那手絹沾沾額頭,算是揩過了汗。
倒是體育館工作人員看了不安,急忙用瓷碟子端來兩盤熱毛巾,毛巾都是灑過香水的,冒著騰騰熱氣,請首長們揩臉。劉達一把抓過毛巾,將臉上上下下重揩了一遍,朝碟子上一摔。工作人員接著送上茶和水果。再接著,司令部管理局副局長在一位處長陪同下也走了出來,副局長陪劉達略聊幾句,便請他們到內廳洗澡休息。處長報告說,健身房裡的電動按摩椅已經開上了,請兩位首長躺上去放鬆放鬆。那套裝備是從日本進口的,首長你還沒試過吶,也該瞭解一下它的功能狀況……副局長與處長看上去都很質樸,很小心,言語中也沒有一點逢迎的氣息。他倆雖然管劉達和許老都叫首長,但精神頭顯然全擱在劉達身上,不看許淼焱。劉達吃了一隻香蕉,小啜了幾口茶,看下表道:「來不及了,還有個會。老許,得罪嘍。」他這話有兩個意思:一是我今天把你贏了;二是我不能陪你了。他從處長手裡接過軍裝,準備告辭。
許淼焱愜意道:「我說老劉哇,遲退不如早退。退下來了才算解放自己。呃?」
副局長和處長聞言色變,緊張地看劉達。而蘭柏艾簡直是要吃了許淼焱似的瞪著他。
劉達說:「你是福將啊,我沒福氣。」擺擺手走了。副局長和處長送出一程。
蘭柏艾訓許淼焱:「你又惹禍,那話能隨便說嗎?」
「哪裡哪裡。有時候哇,人也得小小鋒芒一下,別叫人看扁了。軍區那麼多領導,誰敢像我這樣跟老劉隨便說話?」許淼焱慢慢剝一隻香蕉。
這倒也是,當著機關幹部面開劉達一個玩笑,反而會讓機關幹部敬畏自己哩。
蘭柏艾看著劉亦冰挽著劉達走遠,細細笑道:「在機關大院裡,還這麼摟著走路,跟摟小老婆似的。嘻嘻嘻,也不怕招人罵。」
許淼焱歎道:「柏艾,你說話也太噁心了!唉,女人喲……」
劉亦冰隨父親一同走,警衛員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頭。待走入一條花徑,劉亦冰尖聲叫罵:「臭娘們演什麼戲,你怎麼不把她手打掉!這家人玩弄感情就跟玩弄那條小手絹一樣。」
劉達對女兒的失態一愣,白了她一眼。稍頃,沉聲道:「那婆姨一聲喊,許福將就開始讓我贏球了,真討嫌!說實話,這場球我輸給他的。但是他們弄得我比輸還氣人。」
「我也看出來了。」
「蘭柏艾她跟你講什麼?」
「講一個35歲的單身中校……除此以外,她還能講什麼呢。」
「討嫌。這等關心,唔,我看是嫁禍於人。」
劉亦冰不禁笑了。父親話裡包含的尖銳深刻含義她完全明白,蘭柏艾無非想表示一種胸懷:是你家冰兒把我們家爾強甩了,而我們許家一直待冰兒親人似的。你們冰兒看不上我們家,我們再給她找其他人家。只因她嫁過我們一回,我們對她一輩子就有責任,我們不在意她對我們做過些什麼,我們只管盼望大家都好……我們這胸懷也許你劉家不認賬,但是外界哪?大院哪?……天下那麼多雙眼睛!你劉家不能一手遮天吧。
劉亦冰把肩上的球拍套取下來,拎手裡,語氣不祥地:「爸,你真要他的東西?」
劉達停步,看著女兒面容:「你替我把它砸了吧。」
「不!人家是給你的,我不砸。」劉亦冰將球拍遞給父親。
劉達接過來,朝石階上猛扣下去,崩地,威爾遜跳起老高,竟不碎裂,果然是名牌。劉達被激怒了,揮臂又一記重扣,仍不碎裂。他長歎一聲,將拍子扔地上,扭頭望警衛員。小戰士見狀已經跑來,劉達示意地上的拍子:「砸了!」轉身離去。面色冷漠如灰。
劉亦冰與父親並肩,把手臂慢慢插入父親臂彎,緊緊摟住,偎著他走。劉達說:「還好我沒有當著許福將面砸,要不然,一下兩下砸不碎,人丟大啦。」
「當時他送你時,你就想砸嗎?」
「有一點那意思,但控制住了。」
身後傳來迸裂聲,兩人回頭看:警衛員果然身強力壯,幾下已將網球拍砸碎,威爾遜從皮套裡刺穿出來,殘骸落得滿地都是。警衛員蹲地上,將碎片一塊塊拾起來,地面上一點痕跡不留。並將皮套和碎片,統統扔進垃圾箱裡去了。警衛員做這些事時,始終不問為什麼。
劉亦冰憐愛地:「這孩子心真細。」
劉達噗地笑了:「瞧你那口氣,你比他大多少?……哎,你看他辦事像誰?」
「像誰?」
「像季墨陽。」
劉亦冰心頭突突亂動,登時不語。只聽父親仍在說:「墨陽當年也跟過我幾個月,後來老政委看上他,我就把墨陽讓給他當警衛了……」
劉亦冰打斷他:「爸,當年你們衝下金鞍鎮時,是誰把許淼焱自殺的槍奪下來的?是你,還是老政委?」
劉達怔片刻,謹慎地:「你幹嗎問這些?」
「沒什麼,我只是瞎想,當年要是你們不奪他槍,天下不就沒這家人了嗎。」
「哈哈哈……冰兒,真沒想到,你對許家這麼恨。」劉達擔心地看她。
「不錯。我恨!」劉亦冰直認了。同時心想,誰叫你提到墨陽了呢?……
父女倆沉默地走著。過一會,劉亦冰咦了一聲:「爸,你還沒告訴我呢,到底是誰救了姓許的命?」此時,她已是用十分認真的口氣說話了。
劉達沉吟道:「不是我,也不是老政委。」
「那麼是誰?」
「真實情況是,我們衝進去時,許淼焱已經換上了伙夫的衣服,蹲地草窩裡。我過去,命令他站起來,他抖索著站起來了。我命令他把手放頭上,到外頭集中。他磨蹭半天手才離開褲腰,嘩拉一下子,金條全從褲腿裡掉出來,一直掉到腳背上。他嚇軟了,我這才知道他是個官,不是伙夫。乖乖,我從來沒見過金子,一塊足有麻將牌那麼大,真沉!褲襠裡怎能掛得住呢?原來他是想帶著金銀逃跑啊!……」
劉亦冰開始吃驚,後來幾乎笑岔了氣。跺足道:「那麼,那些傳說故事,自殺不成,叫我們戰士開槍殺他,不死則無顏見蔣夫人等等,都是胡編的!?」
劉達笑道:「你們只知道流言可畏,哪裡還知道流言也可喜吶!那些話,當然是編的,原本連影都沒有的事。不過,我相信它不是許淼焱自己編的,我還健在嘛,他不至於那麼愚蠢。大概,是一些不瞭解歷史的後生們以訛傳訛,越說越圓了。許淼焱肯定也聽到過這些傳言,他所做的,只是不闢謠罷了。這種謠傳,對他有益無害,多多益善嘛。還有一點我們也要注意:就是這流言誕生的時機問題。也就是前幾年吧,一股風吹來,浙江溪口給蔣母修墳啦,國民黨故舊返鄉省親啦,第三次國共合作啦……差不多也就在這時候,許淼焱得時勢捧場,一下子香起來了。40年前裹金條要跑的人,成了一條企圖殺身成仁的好漢。所以呵,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對於許淼焱,我只有兩個字的評價:福將!」
劉亦冰沉思不語,真沒想到歷史這樣有趣。她也沒有想到,父親能從一片流言中思考出那麼多東西,而且從來不說。即使對許淼焱那樣令人不堪的老底,父親也像遺忘似的保持平靜,聽任許淼焱從中收益。她對父親更敬重了。
劉達道:「冰兒,我跟你說了這些事之後,你對許家還有那麼多恨嗎?」
劉亦冰升出一股寒意,爸可真厲害!她斂然道:「現在沒有了……」
「絕對不要外傳!」
「放心吧,爸!下次和他家人在一塊時,我就輕鬆多了,我會微笑著跟他們說話,從容地和許家交往。真的。」現在,她深深地得知:他們曾經多麼醜陋,而自己比他們乾淨得多了勇敢得多了,這使她立刻心平氣和。她摟緊父親胳膊,嗅著父親身上的特有氣息,很舒服。「爸,許淼焱有一句話我還是蠻同意的。你退下來吧。」
「你又聽到什麼了?」
「有人說,你要調中央軍委工作。又有人說,你要到總參當總長。說得可細了,連中央什麼時候定的,幾月幾號開的會,副總長是哪幾個,從人頭到位置,他們都知道。我聽了,有點怕。」
「呃,怕什麼?」
「流言太多,總不是好事。」
「我們冰兒成熟了!」劉達滿意地說。
「爸,退吧。年紀也到了,當官當到你這個程度,應當沒有什麼遺憾了。」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我只知道一點,那些流言都是莫須有。我和你媽結婚前,就有人說我攻城時被打死了,部隊都給我開了追悼會,沒想到我又回來了。再早一次,在江北蘇區,有人說我叛黨,項英差點把我給斃了。哈哈哈,我命大,既沒死在敵人手裡,也沒死在自己人手裡,很不容易哎。現在的官啊命啊,看開些說,我都是賺來的。」
劉亦冰動情地:「爸,你死以後,別進八寶山,咱們不跟他們擠。我要留著你的骨灰盒,一輩子和你在一起。除非……」她停片刻,心裡刀割似的閃過季墨陽,「除非我死在你前頭。」
劉達無言,女兒的話使他異常感動。同時,也使他異常擔心:她為何說得如此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