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韻味 文 / 朱蘇進
1
幹部幹事端著碗兒坐到夏谷身邊,臉上的表情極像個來接頭的地下黨。他的目光研究著碗中的四喜丸子,低聲對夏谷說:「哎,某同志馬上要提拔了。」
夏谷惶惑地看他一眼,想追問,又怕顯出輕薄來,便默然不語。
「簡直!」幹部幹事氣道。
這叫什麼嘛,倒弄得自己像在獻媚。本來就不該將如此要緊的消息告訴他本人的,不知怎地就露出來了,可見自己還是太善良啦。即使如此善良,人家還不信你,人家還將好事視做謠言,跟你老謀深算地從容著,反顯出你太多情。幹部幹事搖頭歎息,「老李我見多了見多了。人哪,一說到當官問題上就免不了作態!大頭兵也罷,將軍也罷,一樣的無聊……」
夏谷漲紅個臉,柔柔地檢討說:「小李你還不瞭解我嗎?剛才我是給你嚇趴下了。你想嘛,青天白日的,忽然鬧鬼似的講提拔,我還以為你小子戲弄人吶。其實啊,咱倆誰跟誰呀,我還不瞭解你麼?你一向原則得要命。對此我嘴上有點損,心裡還是敬佩的……」夏谷嗖地收口,埋頭默默吃飯,待身後那閒人端著飯碗走開了,才含著半口飯道,「小李你不是耍我吧?這種事千萬不能開玩笑。哎,你是從哪兒聽說的?是哪兒要提拔我?」
幹部幹事不語,任憑夏谷追問,半晌,才淡淡笑著:「麻煩你沉住氣好不好?」
一旦叫他沉住氣,夏谷反而越發顯示出焦急,他以為急出個樣來才能討小李歡喜。「您老人家就別逼咱們了,快給個底,給個底呀。別開玩笑。」
「嘿,叫你說對了,我就是在開玩笑。憑什麼我就不能開個混賬玩笑,就因為我在要害部門工作就不許開個玩笑了麼?你們這種人,表面上尊敬我,實際上拿我當克格勃。我算想透了,克格勃就克格勃吧,克格勃也是黨內一項分工。你能咬掉克格勃的鳥去?」
「哎呀呀,首長息怒。夜裡我把黨辦那台大彩電偷你家去。要不,你不是有點腎衰竭嗎?把我的腎移植一個去!還不夠麼……那好,眼球要不要?睪丸缺不缺?凡是我身上有一對的,你都可以割一個去。我豁出廢掉自己,讓你永遠健康還不行嗎。」
幹部幹事用筷子點著夏谷:「你小夏,別跟我油!其實你內心深處不是個油嘴滑舌的人。幾個老機關油甩甩地,我還可以理解。你要油甩甩地,我看著就十分可笑。就好像,」幹部幹事嚥下一塊肉,「就好像人為了和猴子打成一片,就去模仿猴子!」
夏谷傷感地低下頭去。叫人這一罵,他覺得又痛苦又舒服,人家罵得透徹,很少被人這麼透徹罵了。所以,罵上一下反而有點甜滋滋的感受。「小李喲,真沒想到你有這麼深刻。實話說吧,自從你進了幹部部門以後,我就躲你遠遠的了。每次想和你聊聊,又想,何必朝油鍋上貼吶?也就算了。剛才你說人模仿猴子,真是入木三分。不,簡直他媽的入骨三分!我這一向,悶得厲害。瞧外頭,什麼草包窩囊廢都比我活得自在。孫自強——我手下一個班副,居然進了團的班子,中校;劉亦遜——當新兵時窮得偷我錢,一退伍成了大老闆,昨天接到這小子信,又離婚了,光贍養費就摔給那女的80萬。我想這小子就是為了叫我大吃一驚才寫信告訴我的。他們憑什麼牛皮?還不就憑著調戲黨和國家的那一套下賤功夫唄,我想我窮也該窮得瀟灑點,上不去咱們就做出不想上的樣子。唉,不是瀟灑人硬充瀟灑勁頭,結果,油了!這大概是屬於窮追猛逮精神時髦,叫你明眼人見了好笑是不?瀟灑和『油』,像得不行。我想我是他媽的欠罵。你要不是好朋友,還懶得罵我吶。」
幹部幹事默默點頭,思索夏谷話中苦楚,頗受感動的樣兒。有一陣子,兩人都不說話,旁邊人看了以為他們鬧彆扭呢,其實正是兩人最親密的時候。只不過,由於好久沒那麼親密了,一不當心親密起來,反而發澀。
夏谷瞟一眼小李,知道自己成功了。
李幹事沉默好一會兒,開始一句句沉吟著地說話。他這種說話方式,也顯得十分沉重有力:全然文件式的,從話中都能聽出標點符號,句句都是主題,一個字也掐不掉。
「軍區政治部下來個處長,姓季,看上去有40多歲了,但我估計最多30歲。為什麼?因為他身上那種年齡感是貼上去的,是責任和權力使他變老成了。一聊,果然,和我同年兵。我和陳副主任專門接待他的。光是陪他走一走,我們就動用了3個工作日,他看現場看得特別細。現在,季處長正住小招待所。你別看他只是個處長,聽說在軍區政治部倍受領導信任,是智囊一類的人物。呃,就像我在師裡的地位。此次他來,明著是調查基層,實際上是挑選幹部——第三梯隊,送高級指揮學院深造一年,然後提拔起來全軍區分配。你小夏,年齡、職務、軍齡、表現……方方面面都合適,我跟陳副主任說了,力保你入學。在咱們這個減編師裡,場面大小,呆什麼呆,再呆下去,還不把人擱餿掉啦,你去,天高任鳥飛,上!」
夏谷略微有點失望:「入學,可不等於提拔。」
「的確。有時候哇,要處理走的幹部才叫他入學呢。但這次不一樣。」
「有什麼差別?」
「一,推薦的幹部要經軍區幹部部審查,以往有過嗎?二,一旦入學,三大關係立刻遷走,從此在編制上就算軍區幹部表上的人了,以往有那麼乾脆嗎?三,此次入學幹部,均報總政備案,第三梯隊麼。以往有這個規格麼?懂了吧。」
「懂了,我願意去。我並不指望他們提拔我,我只期望畢業以後能留在大軍區工作。」
「我瞭解你,你呀,總把環境的提拔看得比人的提拔還要重要。」
「不錯,我重視環境。因為,我個人質量夠了!就缺環境。」
「媽的,」李幹事讚歎,「就算你連環境也沒有,只守著這麼大的自信,到頭來也什麼都會有的。你小子的自信心啊,看了叫人替你害怕。」
「精神原子彈麼。」夏谷笑笑,「我手裡掐半個露半個——就比一整個還多。」
「狼子野心!下回整黨有內容了。」
「哎,小李子,既然入學這麼好,你怎麼就不去呀?」夏谷關切地道。「你的年齡、軍齡、職務諸條件樣樣比我優越,你幹嗎不自薦一下?」
「看看看!……5分鐘不到,又不信任我了不是。人哪,」李幹事費勁地嚥下一口飯,從腹內擠出詞來,「良心只有一顆,而疑心往往有三四顆。」
「常規嘛,要不人哪有這麼累,還往往累及他人。哎呀小李,這些話你別朝深處想,想多了沒意思,只會害了你自個。剛才那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哩。別繞,繞也繞不過去。是你告訴我答案還是我自己猜?」
「自己猜。」
「猜錯了賠你兩包煙。」
「猜對了我出一條!」
「小李啊,我要是猜對了,只有一個條件。」夏谷微笑著看他。
「別張牙舞爪的,有話只管說。」
「在下若是不幸猜對了,只希望你承認我猜對。」夏谷這話的意思是:「我還不瞭解你小子嗎?你嘛,經常是別人說對了,你也死不認賬。」
李幹事臉色難看了一剎那,隨即愈發從容,點頭道:「這個自然。」
「我猜啊,真要被提拔的人,不是別個,就是你自己。你看你今天有多快活,你小子心裡要沒鬼,敢這麼快活嗎?」
李幹事用筷子直點夏谷,燦爛地笑著:「污蔑,污蔑。」已然是一副認罪的表情。
「詐出來了不是?」夏谷沒有任何快活,只慢慢地朝口裡扒飯。至於小李將提拔到何處任何職,他什麼也不問,給小李一個機會,讓他自己交代。假如小李什麼都不肯說的話,夏谷不會逼他。他倆仍會親切地,甚至俏皮地分手,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但是,以後他們之間便只剩俏皮,各色各樣的俏皮,卻再不會有什麼信任了。
李幹事沉默片刻,道:「正式通知你一下,今天下午三點鐘,你要去見季處長。我想,你該有個準備,你今後的前途,恐怕就在那兒決定了。」
「我的天!聽起來真怕人,我擔心我受不了那考驗。你給點建議吧。」
「唉……你呀,賣嘴皮子行,關鍵時刻就陽痿。就我對季處長的觀察來看,你記著:第一,見了他別和他握手,敬禮就行了,他好像不願意和人握手;第二,別給他遞煙倒茶的,雖然他是抽煙的人,但是不喜歡別人給他敬煙。我給他敬過兩次煙,他雖然接下了,但是放在邊上不抽,只抽自己的。」
「有特點,我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一句話,這種人你永遠跟他親切不起來。」
「第三點你知道的,和我們管幹部的人說話,最好少開口。問你什麼就說什麼,沒問你的事,你就別賣弄聰明。言語越簡明越好,這是常規。」
「這個我懂。我在這上面跌過不止一次跟頭。」夏谷眼中流露著感激的目光。現在,他有點後悔,剛才不該對小李那麼尖刻,小李到底是朋友。
後來,夏谷又反覆想過這個問題:這人和那人都不缺真誠的時候,缺的就是,誰先把真誠亮出來。唉,出示真誠需要點膽子,真誠可不是你想掏就掏得出來的東西。真正真誠的人,並不需要費心保持真誠,真誠在於他完全是種習慣。大多數人還沒這個習慣,大多數人是你掏多少我也掏多少,就跟掏票子一樣。生怕掏多了吃虧,甚至不安全。比如自己。
李幹事眼望四周,輕輕地說:「這兒亂,不好講什麼。吃過飯,到我家喝茶去吧。」
夏谷悲壯地呼應著:「喝!不喝白不喝。」
2
下午上班的鐘點過了許久,夏谷才從李幹事宿舍出來。
他們痛聊了整一個中午,因激動,人都少許精瘦了點,又因這精瘦而通身發亮。夏谷步履輕快地朝師部小招待所走去,覲見大軍區的季處長。他知道,這次會見對自己十分關鍵,因為它斷然是化裝成見面的考察。假如自己不能讓季處長滿意,那麼自己今後大塊人生就荒在這兒了,甚至連這種性質的見面也不會再有了。他覺得好笑:如此重要的考察,通知上只說叫他去「隨便談談」,用詞輕淡得不行。這裡頭透著居高臨下者的做作,透著老謀深算般的成熟,透著不凡的氣度。夏谷決定,預先不做任何準備,以免把自己框住了,到時候全看臨場發揮。日後前途遠大且複雜著哪,你無法事事準備定了才幹,全靠素質。比什麼都不如比素質管用。今天偏就了無牽掛地上場去,以自己的素質與季處長一賭前程。
小李子終於說出實話,他很快要被提拔,不是別人,正是大軍區的季處長看中他了,要把他調到軍區某部當幹事。季處長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絕對錯不了。依照慣例,季處長不過是個處長,處長麼,講細點是部長候選人,講粗點不過是個大幹事,手中沒有半分人事大權,那權全歸部長把守。可是,季處長絕非一般的處長,處長在於他只是個過渡。他的言語方式中已經提前透出部長味了。小李判斷,季處長當部長必然是近期的事,他正預先為「自己的部」選拔人才呢。小李說:「也就是今年明年吧,咱倆爭取都到大軍區去工作!那兒要是再沒發展,咱們就不發展了,轉業。總之,走到高處再看路子,反正絕不屈在這兒。而剩下的這幾天哩,你要把它作為最後的日子來過,再難過也沒多少了,珍惜著吧。」
聽小李那意思,好像他已經是軍區幹部,並決定將夏谷也調到自己身邊去。夏谷想:「他不過是把自己多出來的快活,朝我身上抹一點罷了。」
師部招待所有一幢大樓一幢小樓。大樓前頭只站著兩株半死的小柏樹,而小樓前頭不僅站著兩行羅漢松,還站著一個荷槍實彈的衛兵。常規是:小幹部來住大樓,大幹部來住小樓。季處長官不大,但規格高哇。所以夏谷徑直朝小樓走去,對哨兵回個禮,逕直上樓。頂頭有個套間,軍區來人,都在那兒下榻。夏谷很怕碰著閒人,尤其是別碰到師裡的幹事參謀,他們嘴太碎。此外,他也很討厭自己這種「怕碰到人」的心理,腹腔子裡窩了塊火炭似的。走路都不捨得走出聲音來。
走到套間門口,夏谷聽見裡頭轟隆一響,是抽水馬桶。他站住腳,這時進屋絕對不合適。馬上,他又意識到站在門邊上也不合適。萬一叫人看見了,會以為他想見某領導又不敢進門,怯場。於是他抽身朝樓梯走,爽快地下樓了。這樣,再叫人看見,只能以為他已辦完了事正趕著回去。到了樓下,他在拐角旮旯處略站一站,再重新沿樓梯上來。回到套間門口,正欲敲門,又聽見盥洗室裡水龍頭嘩嘩響,夾雜著很有氣魄的啐痰聲。估計季處長還沒有方便完,他轉身又下樓了,又在旮旯處縮著。第三次上樓時,他恨恨地想:要是他還沒有揩完屁股,老子就再不上這鬼地方來了,情願在山溝裡幹一輩子!「媽的,一輩子也不見得有這樓梯口這麼長吧。」
夏谷走到套間門口,凝神一聽,裡頭正洗淋浴呢。他心中怒喊:「去他媽的蛋!我走人……」但是,他非但沒掉頭,反而下意識地伸手抓住門把,崩地推開套間的門,居然昂首挺胸闖進去了。他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搞的。一霎時感到,自己的一生就這麼決定了。
「季處長在嗎?」夏谷發現自己聲音十分鎮靜。
「哦哦,哪位呀?……我一會就好……稍等。」
盥洗室裡的聲音倒有點惶然,起碼夏谷覺得是這樣。他暗中長吁一氣,在沙發上鬆鬆地坐下。「不忙,處長您慢慢來,我等著。」
季處長從盥洗室裡出來,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脖子。夏谷從容地站起身,敬禮,報告自己姓名。季處長親熱地把他按回沙發裡,給他泡茶遞煙……多大了?什麼地方人?做過些什麼工作?有學歷嗎?對當前形勢怎麼看?軍委26號文件學過沒有?……都是些常規問題。不過這些問題從季處長口裡出來,就顯得那麼地新鮮,精妙,絲毫不枯燥。夏谷在回答著這些問題時,彷彿自己也被這些問題更新了,從心裡往外舒服出來。他暗想,大機關的人,就是有水平,不承認不行。
散淡地聊了幾句,雙方都知道是過渡。也就是說:這種談話意味著還沒有正式開始談話。
「哦,『天然』是你的筆名?」季處長側首盯著夏谷,目光一下子銳利了。「你就是『天然』?等一下,上個月我在軍報看到一篇文章,講個人英雄素質問題的,署名天然,是你吧。文章寫得不錯,觀點很有力,篇幅也不小,議論文章在軍報可是不容易發的。當時我還以為是一個什麼寫作班子,想不到是你個人。你有點很特別的才氣。當然,要不是軍委26號文件把這一條放開了,你有才氣也沒有用。才氣離不開機遇。」
「是的,叫我碰上了。那天,主任說文章發出來了,我還不敢相信。」
「對了,我恍惚記得,一兩年前,有人談過這個問題,文章發表在軍區小報上,批這種英雄主義觀點,批得也透徹有力,給我印象根深。題目怪有味道的,叫個叫個……」
「是不是《大英雄和小英雄的界限在哪裡?》」夏谷問。
「對了,主題是界限。捅得很深!看來有所指,不知道是何人手筆。」
夏谷臉紅了,輕聲說:「也是我寫的。」
「哦,」季處長久久地看他,「肯定與否定都叫你一個人說了,左派和右派都叫你一個人當了,雄辯和詭辯都叫你一個人佔上了……你怎麼看待這問題?批判一個東西時批得精彩,讚揚同一個東西時也同樣精彩。你有自己的思想原則性嗎?」
「寫那篇文章時,我還年輕,還在部隊當戰士。想出名,想提干。」夏谷囁嚅著。
「不止這些。」季處長站起身,在屋裡來回踱步。
「當時團裡有規定,上一個頭版要聞,記一個三等功。我就使勁摳觀點,力求有所震動。」夏谷竭力說得樸實些。
「三等功記上了嗎?」
「記上了。」
「最近這篇呢,也是為了記功?」
「這篇是我想寫的,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對這篇文章負責。」
夏谷忐忑不安地看季處長。他踱了足有十幾個來回,沉重的思索已鋪滿了這屋子,使夏谷感到窒息。終於,季處長站住腳,卻不看夏谷,冷冰冰地說:「夏谷同志,我看你不需要進什麼學院了。你的才華夠了!非常實用,謀生謀職都不愁的。」
完蛋啦,夏谷暗想,他盡量不露出沮喪神情,靜靜地坐著,聽季處長談一些讀書學習之類的空話。直到季處長伸手向他送客,他才站起身來。季處長已經恢復了最初那種笑容,陪著他出門,竟然送他到樓下。
這是憐憫,夏谷看出來了。他顯示出不需要憐憫的樣子,矜持有禮地告別。回到單身宿舍,他反覆回想經過。一幕幕再經受過來,肯定自己不能做得更好了。於是,他死心了。惟一可供寬慰的是,他說的都是實話。所得的結果也都是說實話的結果。
晚上,夏谷告訴李幹事:「他們不要我了,學院事告吹。」他將經過複述一遍。李幹事聽罷道:「其實,情況我都知道了。我只是想聽一聽,你說的跟季處長說的一樣不一樣。唔,大體上還是一樣的,你沒有隱瞞什麼。當初我怎麼交待你的?」李幹事斜著臉兒訓道,「對待這種類型的談話,永遠只回答對方問到的問題,沒問的事一概不要多嘴。你吶,肯定炫耀自己了!炫耀不一定在語言上,神態舉止方面有沒有忘形呀?」
夏谷承認當時是有點那該死的意思,沒掐住自個。
「這下叫我怎辦,你毀了,我們還得找一個來頂替你。大家都想去,而你是最沒爭議的人選,剩下的都有爭議。這下苦了我啦,已經不是叫誰去不叫誰去的問題了,而是如何安撫一大片,是一個面上問題了。」
夏谷暗歎:瞧,人家這苦惱多棒!苦惱到這份上,才不愧是苦惱。
「你這人,重才輕德,對形勢很敏感,善於捕捉機遇,有兩套筆墨。說好聽點,是聰明過人,說難聽點,是投機取巧。暫時用用很好用,但是早晚要跌大跟頭,累及旁人。」
「是季處長的話吧?」
李幹事不講這是誰的話,只顧自己歎息連連。歎罷,掉頭便走。走出幾步,又想起什麼事似的,回過身補充——拍拍夏谷肩:「算啦算啦……哎,叫你算了你就算了唄!天下哪裡不容人?在哪兒干都是干,你給我想開點。」沉痛地走開。即使從背影上,也可以看出他還在歎息。
大半個月以後,軍區給師裡下了一道使人震驚的調令:任命夏谷為軍區某部副營職幹事。並電催其迅速上任報到。而李幹事調動的事荒掉了,師裡的入學名額也給取消了。
夏谷所要去的處,正是季處長所在的處。他很想向小李子解釋一下自己的茫然,還有:無辜。但李幹事根本不屑理他。周圍人也十分同情被傷害的小李子,對夏谷則集體保持一種世故的笑容,彷彿很理解他,又原諒了他。
夏谷陷入莫名其妙的尷尬。他執拗地想:我沒有做過任何手腳,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自始至終聽天由命。所以,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釋什麼。
一件好事弄得像一場災難,整個機關都為此大加興奮。
小李更加尷尬。他已將自己提拔到大軍區的消息,神秘地告訴過好幾個人,每個人都以為只有自己知道此事,並用同樣口吻傳遞給下一個人。所以,師機關老早都知道李幹事要高昇,人們緊忙著跟他密切感情。小李自己,也已將心態呀、思維方式呀、言行舉止呀……統統調整到大軍區那個檔次上去了。別人的送行禮物與離情別緒他全部收下,作為回報,他熱情地邀請別人到大軍區來玩,許諾下一頓頓酒菜。這下子,他陷入絕境。他被迫做出傲然地、對身外之物不屑一顧的樣兒,以為這樣才顯得不屈,才彷彿是崇高。小李也知道,夏谷那人不會在季處長面前謀害自己。但是,如果不認為是夏谷謀害自己的話,那就要承認更痛苦的事實:夏谷比咱們優秀,季處長一眼就看上他了,一腳踢掉自己……這個事實比「誰謀害誰」更叫他難以忍受。所以,他必須顯示受害者的形象,聽任外界沸騰著「夏谷謀掉小李位置」等等傳言,不去闢謠。久之,連他自己也相信這些傳言了。
最後幾天裡,夏谷只在吃飯時才露面。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方桌前,四周幹事參謀們喧鬧不止,卻無人坐到他跟前來。他安慰自己:再吃三頓飯我就走了。下次吃飯時又想:再有兩頓飯我就走了……忽然發現,師裡的杜政委也是一人坐一張方桌,面前象徵性地隔著一扇屏風,將他隔在另一個世界,他默默地吃著,一邊吃一邊思考問題,不朝這裡看。其實,杜政委一直是單獨一人進餐,只在今天,夏谷才發現他實際上很孤獨,幹部們囿於級別差異,不往政委跟前湊。政委習慣於眾人離他遠遠的,不會喚誰過去共進午餐。夏谷想,也許小幹部們都想過去,只是怕人說巴結領導,才裹足不前。而政委也暗中希望有人嘻嘻哈哈地坐到他身邊來——純粹是為了吃飯才坐過來,不是為了別的目的。因為久久沒有人來,他也只好做出思索的樣兒來掩飾孤獨。
發現了這點,夏谷覺得舒服多了。他猛地站起來,端著菜盤子走到政委方桌前,挨著他坐下,笑著:「政委也和我們吃一樣的菜呀?……」
杜政委立刻笑了:「你以為我有什麼特殊麼?真要有,我也不會當著你們的面大吃大喝呀,你說是不是?」
驀地,夏谷感覺到外頭鴉雀無聲,似乎所有人都在傾聽屏風裡面的動靜。他又解恨又快活,有意低低地跟政委說話,讓外頭人妒忌。
杜政委開著玩笑:「小夏呀,我是從大軍區下來的。對那地方不要抱太多幻想噢。」
夏谷想起,杜政委調師裡工作前就是大軍區的部長,聽說他是被排擠下來的,今年已54歲了,再有一年就該退休,看來,前程到此結束。
3
因為聽進了杜政委那句「不要抱太多幻想」的臨別贈言,夏谷負著他那小小行囊,獨自進入軍區正南方那佇立著三個門衛和一個調整哨的、宛如長江入海口那麼壯闊的正門時,他覺得十分孤獨。
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那巨大的正門所展示的,是一個軍人的巨大前景。他只怯怯地想:反正我已經沒有退路啦。
哨兵喝住了夏谷,要查他證件。他沒有證件,只好掏出調令給哨兵看。哨兵沒見過調令,只認證件不認別的。夏谷只好到傳達室登記姓名,再把臨時通行證交給哨兵才得以入內。他順著寬闊的水泥路往大院裡走,想走得從容不迫。但是他做不到,別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外來人。更多的人,則看也不看他就擦身而過。他一邊走一邊觀察景物,發現:在師裡叫做食堂的地方,在這兒則叫做第幾「餐廳」;在師裡叫做小賣部的地方,在這兒則叫做「服務中心」;幾個糾察正扣住一個軍容不整的軍官,顯然,在師裡是官管著兵,這裡由於官太多,則是兵們管著官兒;一輛奔馳轎車駛過,輕盈得簡直不足半斤重,轍印兒極直,像是從尺子上開過去的……
在大院辦公區門口,夏谷又給哨兵攔住,再次查證。他說,證件留在大門崗了。哨兵說,不可能,門崗只在出大門時才會收你的臨時證,夏谷說,確實交給大門崗了,哨兵說,那就是你的問題了,你不該交給大門崗。哨兵開始掛電話,掛給夏谷要去的部,讓部裡出來個幹部領人。
夏谷覺得,他此行報到,就像個失物招領的包裹。
4
夏谷醒了一半,另一半仍泡在殘夢裡。
朦朧這東西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身子骨彷彿化盡,就剩大腿根那塊昂奮不止。他長長吐出一口隔夜的氣息,兩顆宿淚順面頰流下。哦,這絕不是難受,僅僅是太舒服了,舒服得溢出來了。
床前地磚上有只菱形金屬盤,盤上擱著未燃盡的蚊香片。它白得謙虛,白得輕薄,白得像一片歎息,甚至像一片疼痛擱在那兒。最後的煙縷正扶搖直上,跟通條似的直戳天花板。這氣質太像她了,就是那個那個那個……他終於想起他對象的名字:古虹。這說明,他確實成功地遺忘了她。當他避開旁人,只和自己的心思呆在一塊時,從不叫她古虹,只叫她「煩人」!以此代替了她的名字。
夏谷喜歡「煩人」笑著笑著突然膽怯下去的樣兒,就這點樣兒鑽在他心裡咬他,替她害疼,疼罷了,才稍許有點憐愛。也就是說,那「煩人」要不是因為膽怯,夏谷就不會有半點愛。幹嗎女人們一動起愛心來就怯生生吶?好像誰害了她們似的。在我跟前她整個人都縮沒了!其實這種膽怯對我十分危險,她離了我沒法活。這可不就是股要人命的執著嗎?仗著有點愛就可以要人命嗎?就跟這煙縷似的,本是飄渺無形之物,可它這會兒直崢崢地像根通條,差不多能彈出響來。一股煙兒敢硬成這模樣,你說還不怕人嗎。
哦,要是「煩人」愛上別人該多好。要是她被別人猛古丁地斷走了該多好。要是我能夠給她勇氣讓她拋棄我該多好!那樣,咱倆便斷。一斷,說不定我反而有點想頭了,既然她是女人是弱者,我就應把拋棄人的權利給她,讓她拋棄我而不是我拋棄她。這對於她的自尊心恐怕相當重要。我是男的我不在乎給誰誰拋棄一回。她應該以為她比我高級,我不值得她叼著不放,我得拿別的什麼塞她嘴裡,這樣她才會鬆口讓我掉地上。坦率說給她拋棄的權利就是給她件告別禮物,只有我這樣的男人才敢給。你叫別人試試?
「煩人」快一年沒信啦,拖延不決只能說明:她仍在堅守自己的情感。隔幾千里地,拿眼盯我,在心裡擰我,拿一個個念頭砸我!我樣樣感覺得到。
夏谷忽然一陣灼癢,想起「煩人」噴著香皂味兒的白脖子,她那軟極了的髮梢被他的呼吸撲開,露出晶瑩嫩膚,一顆小黑痣蹲在脖根處,朝他吶喊、誘他嗍進嘴裡,其實是那痣主動蹦進他嘴裡去的。那女的哼唧著,整個人化成股亂動的浪頭,要死過去……「看我看我,」夏谷自責道,「一想她就盡往這些地方想,脖子大腿什麼的,別處我全沒感覺嘛。我這是在偷著污辱她,唔,但也是叫她逼的,這太不像我了,我再不能這麼不像我了。」
夏谷伸手到枕頭底下摸表,還沒有摸到就已經厭煩了。反正不吹起床號了,惦著時間幹什麼?老以為是在部隊呢。於是,夏谷又進入似睡非睡狀態中。
……那女少校走道多有味兒,呢裙兒包著玲瓏的臀,猶如橘子皮包著橘子,竟益發透出玲瓏來,哪個部長見了她不笑嘻嘻地打招呼。她跟我一樣,也只是個副營職幹事,但她在大院裡,想辦什麼事辦不成啊——憑著那份玲瓏。
還有她,洗衣店的李主任。總共三兩個娘們的小店,居然還設個主任!所以只能倒過來理解:是為了主任才設立個店。瞧這顆「李子」把腰束得多緊啊,就連列兵也不能把腰束那麼緊!絕對是顆性感炸彈。她的豐滿全是給那條嵌金腰帶束出來的,一走道,全身無處不動。人過去了,香水味半天不散,不是逼著人回味麼?軍區政治部李爾之中將是個主任,洗衣店「李子」也是個主任。一個權力大,一個魅力大。扯平了看,一般大。
還有衛生所的小劉,弄不明白她是誰家媳婦。她也瞞著背景不說,這使得她的美貌尚未落實出處。她的一言一笑又似喚你又似拒你,動人得一塌糊塗。她有意把自己弄得雲遮霧罩的,好讓男人們望不到邊兒,自己便有點仙女的味兒了。
服務中心的「菜花」就不必說她了,完全是大院工雜人員的班頭,其能耐不下於一個管理處長。振臂一呼,應者雲集。據說她一心想嫁個30歲以下的少校,公平地說,這野心不大。假如她想要,完全可以使一個在職部長離了婚再娶下自己。之所以沒這麼做,我想她是指望那30歲的少校以後能當部長吧。瞧她往菜板前一站,陽光把那一對嫩膀子打得多白呵,菜堆的油綠全是叫她膀子襯出來的。她的生命力,又簡單又旺盛。
……
軍區大院本是男人世界,只幾個女人往當間一戳,這世界就叫她們撐起來了!不要多,幾個就夠得了!幾個就顯得滿地都是了。這兒啊,男人反而不值錢。隨便朝大院內扔個石子,就能砸著一個上校,從上校身上掉下來還能打著一個中校。甚至呢,砸著了,被砸的他才被人注意到了,沒砸著還不被人注意……
「她們怎麼看我呢?」夏谷驟然興奮起來,睜眼看天花板。
夏谷已經習慣於:每每接觸一個重要人物,司令員、參謀長、部長、主任……即使只有幾分鐘,他也要琢磨一下自己給別人留下什麼印象,也就是把人家和自己掉個個兒,站到人家立場上看自己。估計自己在人家心目中的位置,毫不客氣地拿用人家的目光一遍遍審視自己。他彷彿窩藏在人家心眼裡瞄著另一個夏谷,瞧得透透地人家還不知道。這事既深刻又有趣,還附帶著練素質,減少盲目性。下次再見這位首長或某人,他先把「印象」掏出來對接上,剩下的事就是往下發展印象了。久之,這習慣化成夏谷的一種生理功能。首長們只消見他兩次就喜歡他了,他們覺得自己心目中的小夏就是這樣的,覺得自己眼光不錯,小夏是塊好料子,年青、老成、擅于思索、不說廢話。尤其是後一條,聰明的青年滿地都是,而不說廢話的青年可不好找。好些人是以廢話來賣弄聰明,從而把自己賣掉的。
夏谷將那幾位女士從心裡過了一遍。發現:她們對自己沒什麼印象。因為,她們根本不曾正眼看過他。這就是說:雖然首長們不曾小瞧他,但她們個個都小瞧他。
「總有一天,叫她們認得我!」夏谷歎罷,就回收掉悲愴。覺得自己境界挺高。彷彿剛才已經壯烈犧牲過一回。
夏谷忽然又想到自己對象,一下子呆掉了,幽幽地道:「你古虹呵,要麼就添點人家那玲瓏味兒,要麼就給我愛上別人去。求你!」
5
一陣床架的嘎吱吱響從隔壁屋裡傳來……
真刺激,夏谷徹底醒了。他很想把自己按進夢中,以求沒聽見。
床架一響,準是夏令時5點半,老羅就爬到他老婆身上去了,準極了。即使兩人昨夜開罵,翌晨也不誤點。他倆真棒,能使各種情感並行不悖,生活效率倍高。哪像西方人那麼自尊,一生氣就碰不得,聽說還有丈夫強姦老婆這一罪款。純粹賣弄文明。
老羅是群工部秘書,老婆叫個楊什麼。夏谷和老羅夫婦倆合住一套營職單元房。夏谷住小間,9平米。老羅兩口住大間,14平米。此外,還有一間10平米的客廳,名義上是兩家合用,實際上於茫茫然中叫老羅兩口子佔了去。他倆把客廳佈置得那麼漂亮,擺上拐角沙發、轉盤茶几、地毯什麼的。從這門口至那門口幾步遠的地方,他們還得兩頭換鞋。細絨拖鞋是臥室專用的,草編拖鞋是在衛生間進出時用的,鬧得兩邊門口都是鞋,老羅時常很爽氣地邀請:「小夏,進來坐坐,需要什麼東西,只管拿。我的就是你的。」
夏谷哪裡敢真進去了。再說,他怕換鞋,他腳臭。在人家軟地毯上赤個腳,他渾身不自在,跟暴露身體隱私差不多。可是,他若老不進那屋,老羅兩口子就覺得他肚裡有意見,肯定是嫌他倆把整套屋子都佔去了。因此,夫婦倆邀請得愈發逼人。所以呀,夏谷每隔幾天就到客廳門口站站,兩腳踩在門外,上半截身子探入門內,聊上一陣,就算進去過了。回自己小屋後,他總覺得腰腿酸累,而精神氣兒,還卡在那門框裡,要過一會才逃回來。
廚房和衛生間,也是兩家合用。夏谷是單身漢,嚴格講只抵半口人——不用自己開伙,自然讓出廚房,長年累月地吃食堂。但是,衛生間他得保留一半權利,要不夜裡上哪落實屎尿去。老羅老婆把抽水馬桶收拾得像一隻面盆那麼白淨,瞧著叫人不敢用。夏谷每回小解都膽怯:因她就在隔壁沙發上歪著哪!他不敢尿出一點動靜,趕緊完事出來。更多的時候,他能憋就憋著,將屎尿帶到辦公樓裡去放鬆。老羅人不錯的,既厚道又熱情,就是老婆霸氣點。衛生間裡放了台雙缸洗衣機,佔去整一半面積。空中還扯上一根鐵絲,晾著不能在外頭晾的褻衣,害得夏谷每次進去都差點撞上它……有一回老羅出差,夏谷午睡起來進衛生間,瞧見裡頭晾滿了半透明的小東西,花俏的織物跟一頭頭小獸似的,精神得要命!地上水漬漬的,滿屋是老羅老婆的大寶浴液味兒,暖烘烘地嗆人。這時,老羅老婆就在隔壁跟著錄音機哼曲呢,一邊哼一邊拍著大腿兒伴奏,她可真勇敢。她知道夏谷在家。
夏谷以無比的從容看了那一串花俏小獸,再以無比的鎮定踱回來。
現在,他知道老羅老婆是什麼東西了,甚至比老羅知道的還多。接著,他開始思索:如果老羅老婆過來拉扯他,他該怎麼辦。如果暫時不拉扯,而只是忸怩著請他過去坐坐,他又該怎麼辦……夏谷把一切都想妥了,將尊嚴地說「不」!然後,他將以憐憫的話語使她清醒。最後,他還將寬慰她,消除她的悔恨,並保證不和任何人說……夏谷很亢奮,內心已把自己的音容舉止模擬了好幾遍。他以類似臨戰前的激動,等候老羅老婆過來調戲他。可是,老羅老婆竟沒有過來——不是暫時沒過來,而是始終沒過來。這下,夏谷反而有點惆悵了。那天上班很沒勁,心兒老在肚裡踢他:這個楊楊楊楊什麼呀,除了臉蛋之外樣樣都還好看,尤其是從背後看,比正面還耐看些。胖腿啦足踝啦,沒事總露著,白生生的。一走路,連紅彤彤的腳底板也露出來。要是光從背後看的話,會以為她臉蛋也美得不行。其實那只是個錯覺……唉,假如那不是老羅老婆的腰腿而是古虹的腰腿該多好。老羅老婆把臉蛋自己留下,把身子換給古虹。古虹就是缺點女人味兒。對對,她百分之百是個好女人,但就缺味兒。
床架繼續呻吟。嘎吱——崩,嘎吱——崩!後頭那聲「崩」,是床架撞牆的聲音。今天幹嗎這麼衝動?!老羅他們有個特點:無論整出多大動靜,口裡可絕不出聲,一味啞干。似乎這樣比較嚴謹。
夏谷想起來,自己昨天夜裡出差歸來,大約兩點進屋,老羅他們肯定以為自己還在部隊調查。否則,他們多少要抑制點,不會騷動成肉搏戰一般。夏谷發現,通往小過道的屋門沒碰死,敞著哪。便貓似的起來,輕輕把門關死。在關死前一瞬間,他看見老羅他們的門徹底敞著,只扯上了半截門簾。
熱死人啊!這天。
夏谷回到床上,稍一動,草蓆就黏在身體上,吱啦吱啦響。他不再動了,把身體直成一根通條,抗拒隔壁聲音。這種住房安排污辱人哪!就這點空間,不要說擱人,連人格也擱不開啊。霉豆腐就是這麼悶出來的。唉,大機關小住房,逼得人活得小點,再小點。慢慢地回縮自己,最後,把人煉得只有一粒人丹那麼大,卻收藏無數滋味。
夏谷拿過他心愛的稿子,藉著朦朧的晨光偷偷地看——就像邊上有人盯著。它是一份文件草稿,夏谷得意之作。昨夜臨睡前,滿腦子還都是材料,他是帶著三四個觀點入夢的。怎麼一覺醒來,腦子裡卻塞滿女人呢?像給誰偷換了腦子。這次下部隊,就是為了補充修訂它。五稿已經用傳真機發給部長了,他手裡拿的是第六稿。《沿海某部在改革開放中大力錘煉軍人氣節》,主題平實含蓄,內情人一眼能品出好幾個味道。部長說:「爭取上總政文件,下發全軍。」夏谷再度瀏覽文稿,雖已無數遍了,仍有如歌的感受。他呢喃著每個文字,竭力再注入些深意。右手指雖空著,卻已像夾一支鋼筆那樣翹翹的了。他忽然逮住一個新用語,登時緊張萬分,全身凝固,在心裡把這個新用語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再捺入文稿。接著,腦內跳了一下,又從很遙遠的一篇文章裡摘下個新提法,輕輕將這提法揉開嘍,揉成兩三個不同的提法,像滴醋似的,一滴滴將它滴入文稿某段。並且,他能感覺到這一段的意思正在豐潤起來……現在,他絲毫聽不見床架的聲音,文稿鏗鏘作響,擊打著他的精神。他和他的創造物在一起,臥在一張單人床上。
出操號響了。夏谷迅速穿衣,跑出門外。新鮮空氣跟個鎯頭一樣狠敲了他一下,真痛快!雖然夏谷已到大機關一年有餘,仍然喜愛連隊般的出操。太陽剛有點太陽的意思,風兒清涼得要命,天空親切極了——要接他上天似的。東方那一片紅光像一團輝煌念頭,彷彿是夏谷掏出來擱在那的。是的,每天早上他都年輕了,其餘時間他老下去。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又會年輕!
在這個大院裡,幾乎所有人的軍銜、職務都比他高,所有人的歷史淵源、生存關係都比他豐富。他惟一勝過他們的,就是:年輕。
6
在通往操場的路上,夏谷控制自己不跑。到大機關那麼久了,還跑什麼跑?天大的事都該穩穩地走著去辦。這體現成熟,體現風度,體現出自己和老機關們擺平了。你擁有什麼——是一回事;能否將你擁有的東西體現出來——則是另一回事。雖然夏谷心裡一再想跑,但他也一再掐死那跑的願望。
老羅——羅子建從另一道門裡出來,著夏季短袖軍裝,軍帽戴得驕沖無比,皮帶把腰桿勒得根細,連一根手指頭也插不進去。其實他今年不到35歲,副團職。人們叫他一聲「老羅」是因為他方方面面的味道足夠老了,而年齡不過是個參照。組織部謝處長沒結婚前,人家就喊他老謝了。寧副部長給首長當秘書時只27歲,可是,連比他大十幾歲的各部部長都叫他「老寧」。雖然他自己希望人家叫他「小寧」,沒用!人們照樣叫他「老寧」。老寧老謝老羅……他們這些人的能力,都跑在年齡前頭,叫聲老,是附加一個尊重,是一個境界呼喚另一個境界。
夏谷猛見老羅,先自害臊起來,半遮半掩地站在那兒,直怕羞到人家。
老羅高叫一聲「啊喲」,奔到夏谷面前,一串「啊喲喲喲……」捉住夏谷手,以長輩的口吻這:「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看你你看你,瘦了嘛!唉,晚上來我家吃餃子。順便,跟你聊聊機關見聞,也聽你談談下面部隊事兒。哈哈哈……不過小夏你,可是越瘦越精神。」
夏谷覺得老羅那手黏糊糊的,一分開,便吱啦啦響。
老羅握罷手,又朝夏谷肩上拍兩拍,順便替他拈去了一條草蓆莖兒,小聲叮囑,「餃子。」此刻,正有人從身邊走過,恰恰是他不想邀請的人。
老羅因為是群工部秘書,須督促本部人員參加跑操。他站在鐵灰色宿舍樓前,朝不同位置的窗戶發出不同硬度的喊聲。「小邵!……老劉,……大熊唉,咱們別老落後啊。」他的聲音前頭狠,中間平和,末尾那聲「大熊唉……」則暖和透了。他這一聲喊有三截韻味,很像對敵我友三方面的政策。老羅單單留下中間門窗沒叫,因為裡頭住著宋處長。可是,中間門嗒地開了,宋處長反而比小邵老劉大熊出來得快。老羅感慨地道:「處長哎,年青人就是比不上你。不曉得你年輕的時候更利索成啥樣了。」
宋處長道:「我如果不跑操,別人且不以為我超過45了麼?還是照規定辦吧。」
「雖然規定45歲以下的人都得跑一跑,其實,靠近45的人不跑也行。沒那麼認真。」
「我才42,週歲40。這年齡容易叫外界誤會……嗯哼,8年了,整整一個抗戰。」後一句話笑著說的,意思是講他已經當了8年處長,至今沒被提拔,像一場抗戰那麼久。
夏谷笑說:「宋處長,你發牢騷的時候最親切了。」
老羅道:「瞧小夏多鋒利。叫我說,有點牢騷才是朝氣蓬勃的表現。沒有牢騷的人總是假裡假氣的,關鍵要看牢騷的質量如何。有了高質量的牢騷,還有個敢不敢發出來的問題。」
夏谷道:「有點牢騷還是有才氣的表現,越有才的人牢騷越大,比如柳亞子先生。」
宋處長搖晃雙手:「行啦行啦,兩位乾脆把操場挪這來吧,慢慢鬥。我先走了。」說罷,便不失風度地、把逃跑意思裹得很好地走了。
夏谷和老羅並肩去操場。夏谷說:「老羅,你經常像總部首長那樣說話。剛才那個牢騷的質量問題,含義十分老辣。沒受過長年壓抑的人,絕對說不出來。」
「你可別陷害我。大清早的……」
「不。我確實覺得你挺了不起。比如說,什麼樣的人都喜歡你。甚至,連你討厭的人也喜歡你。你是怎麼弄的。」夏谷真誠地說。
「又來又來!不就是個牢騷麼。告訴你,發牢騷是機關幹部的一項業餘生活,跟下棋打乒乓球一樣。一天有三兩個牢騷發發,日子過得輕鬆愉快。」
「我不行,真佩服你們什麼話都敢說的人。你在部裡,絕對是個人物。」
「秘書有大有小。」老羅看夏谷反應,見他點頭明白了,才接著道,「我一調進機關就干秘書,從正排職秘書幹起,干到現在中校了,還是個秘書。他8年處長算什麼?我干秘書干了18年,小半輩子撂上去了。我什麼沒經歷過?你說,我對職務問題牢騷過沒有?」
夏谷心想,我怎麼知道你牢騷過沒有。口中道:「肯定沒有。」
老羅微笑地,字斟句酌地問:「為什麼沒有?」
夏谷駭然:「為什麼?……老羅你這問題問得怕人。」
「嚇不著你,別跟我假裝純潔。我說的成立不成立?從來沒人關心過我為什麼不發大牢騷。」
「那麼,究竟為什麼呢?」
「因為時候不到!到了關鍵時刻,我會發的。而且一發就必有反響。上上下下,都得認真對待我的牢騷。」羅子建眼裡竟有濕潤的光。
「呀!老羅你,把牢騷存在銀行裡生利息呢!」
「哈哈哈,其實我純屬逗你開心。你看你那呆樣,哈哈哈……,」老羅突然又變得輕薄起來,「告訴你吧,我不發大牢騷的原因是:發了沒用,白傷神,沒人因為你牢騷厲害就提拔你。所以我只發些皮毛牢騷,供大伙快活。」他見夏谷不笑,便嚴肅地批評他,「我要真是那種斤斤計較的小人,能隨隨便便把心裡話說出來嗎?既然我說出來了,就不會是那種人。對不對?」
因老羅問得熱烈,夏谷才被迫點頭。剛才,老羅眼裡那淚光雖然一閃即逝,卻深深地感動了他。他有點後悔,呆呆地想:要是當時我就把感動心情告訴他,也許他就不會把自己換掉了。都怪我隨嘴開他玩笑,使他對自己的動情也感到害臊,趕緊把自己包裝起來。人和人的心思只要錯過了一絲,就再也對接不上了,反而比以前飄得更遠。
老羅的精神已光滑如初,目視前方:「你看,宋處長在望誰呢?」
夏谷已無心望去——純粹是為了尊重老羅才勉強一望。他看見,宋處長正邊走邊朝前面敬禮,姿態頗為興奮。而被他敬禮的那人,叫一溜羅漢松擋住了,夏谷和老羅看不見。
老羅猜道:「怕是馮部長。」
「馮部長在京開會,要一周以後才回來呢。」
夏谷盯著羅漢松盡頭處看,也覺得那是個懸念。宋處長究竟望誰?片刻,一位中年首長緩緩地踱出來,彷彿很在意自己的儀表步履,其實他正在思考什麼,他正是馮部長。因思考得專心,馮部長沒看見正朝自己敬禮的宋處長。
夏谷說:「佩服佩服。」
「我不是有意賣弄本事。確實隨嘴說說,碰巧說中了。」老羅話裡有些悔意。
兩人有一陣子沒說話。突然,夏谷激動地低語:「這座大院,藏龍臥虎!深不可測!」
老羅感謝地瞥了夏谷一眼——他將自己列入龍虎一類了,又復歸於默然。快到操場時,老羅悠悠道:「我明白了。老宋他今天為何發那等牢騷?以前他可不這樣。我才想明白了。原因麼,是當時我在門外說你年輕,那些話叫他聽見了,感發愁腸嘍。肯定是這樣。」
夏谷真沒想到:一個小小不然的片斷,居然能在老羅肚裡擱那麼久,非釀出味來才罷休。他呆了半天,說:「我把我換給他!真像毛澤東說的,年輕也惹人生氣。」
「廢話不說,你倒是站到他位置上去試試?該同情他嘛。」
「前天看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人生有新劃分,說:20歲到44歲都算青年,45歲到60歲算中年,60歲以上才算老年。所以,他宋處長只能算是大齡青年。」
「不是瞎編?」
「黨報登的!當今人類都長壽,青年的概念放寬啦。按這個框框朝前套,十三四歲的人大概只算嬰兒。朝後套呢,60歲的人會想:我還卡著中年邊呢,下什麼下!」
「哎,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宋,他肯定愛聽。」老羅沉吟片刻,又道。「一會就說,但不能正面跟他說,否則他會多心的。我們應該趁他在場的時候,我和你聊這個話題,像隨便聊似的,聲音叫他聽見……」
夏谷忍不住吱吱笑,說:「老羅你——即使是一個善意,也要靠擺弄陰謀去實現它。」
老羅快意道:「一到操場咱們就說,趁人多!」
7
機關幹部聚集在一條寬闊的林陰道上,等候集合號令。
這條林陰道,幾乎有飛機跑道那麼寬。兩旁聳立巨靈似的法國梧桐樹,樹冠如同墨綠的雲朵,在天空相接,再沉沉地壓下來。路面上滿溢樹脂的濃香,那味兒是從厚厚樹皮下面透出來的,簡直像潑出來的!使這道上如同擱了條香汁大河。
梧桐樹是軍區大院裡的帝王。
明朝起大院就成了兵營,四周散佈著馬標、炮標、營口、衛橋、南北校場……一代代人征殺中過來,至今仍瀰漫驍勇之氣。到了民國定都開國時,大院被闢為國防部,佔地極廣,遍植梧桐。而今大半個世紀過去了,無數將帥俱已作古,只剩這梧桐愈發崢嶸。由於擁擠,它們便朝高處沖,其勢頭直撲天外。其實呵,它的精神已經抵達天庭了,只是由於自尊,它們才不再向前一步。梧桐樹身白天是淡青色的,而晚上則是暖白色。夜裡走近它,很像夜色中有個裸體婦人,婀娜地站著,含蓄風情萬種。梧桐樹們沿大道站成兩行,夜色中影綽綽地,極像一位裸婦人後頭還立著個裸婦人,一個風情萬種後頭還站著一個風情萬種……夏谷喜愛大院,梧桐樹是一個重要原因。煩惱時,樹下走走便有換了心肺的感覺。偶爾踩著一片落葉,腳下撲出個細嫩聲響,連心也牽得一歪,舒服透了。大凡有靈氣的林木,最怕人多。那次軍區開大會,林陰道兩頭擱上了哨兵,路面上畫上白線,停放了上百輛軍車,每株樹下都成了停車場,氣味撩人。梧桐的境界全給破壞了。直到夜裡,路面還是熱乎乎的,汽油味仍然沾在樹身上。梧桐們在那天中都畏縮著,偷偷地老下去。
林陰大道,草坪廣場,大禮堂,大會堂,大校場……在軍區大院,甚至在這座城市裡,有多處這種氣勢磅礡的場所,每處都可以容納成千上萬人,而人的住房卻老是那麼狹小。夏谷想:大概是為了便於把人群召集到一塊,讓所有人聽一個人說話。
機關幹部淋淋漓漓地流淌到操場,鬆鬆地站著。陣容十分龐大,活像500號人的加強營;其實把操場上的人全部攏到一塊,也不足50人。只因為,他們都是高級機關的幹部,他們隨便朝哪兒一站,身心氣勢就要溢出來,每個人都得站去足夠擱幾個人的地方。誰都不肯挨著誰。在這兒,即使一個小中尉,也習慣於用全局性語言和人說話:「82軍怎麼搞的?一個事交待下去三天了,還沒回音……」
「福建方向動作要再快點,不然我們就派工作組了,某某部隊就是沒野戰軍的樣子!」
「我陪劉副司令8天時間,跑了3個軍7個師4個守備區,還剩5個軍級單位沒跑呢……」
久之,這種語言方式就把人心眼墊高了,二十幾歲的小青年,拿眼瞧全軍區幾十萬部隊,也不過跟瞧只大沙盤似的。
但是,年齡稍大一點的幹部聚到一塊,卻週身都是小心翼翼的氣氛。他們的眼神都那麼謙和,舉止帶點老頭味兒。這人要和那人說點什麼,走去的步子不出聲。直到聽見哧哧地悄笑,才曉得兩人方才確曾說過話。接著,凡是聽見笑的人都跟著笑開來,然後才問「笑什麼哪?」也有幾個粗聲大氣蹦舌頭的中年幹部,不過就幾個,且永遠是他們幾個。大多數人極少說話,有幾個人則永遠是生動地沉默著。老羅說:未來的部長、主任、將軍,一般都是從很少說話的那堆人裡頭產生。頂有可能從根本不開口的那幾人中產生。
掉在末尾的幾個幹部,正從宿舍區朝這趕。到了,便把牛奶瓶子或菜籃子,擺到路邊那扇大黑板底下。大黑板是機關告示牌,上頭帶個小屋頂。此刻,黑板下頭已放滿各種菜籃子和奶瓶子,待下操後,幹部們便提著它們去服務中心換奶買菜。這傳統不知是從何時形成的,大致是很久以前,某幹部順手在那兒擱了個奶瓶子,於是第二第三第四人都往那擱瓶子,相沿成習,傳統便誕生啦。奶瓶們不需號令也站得很整齊,機關幹部富於模擬能力,幹什麼都能模擬得一溜齊的。告示牌上已擠滿方方面面的告示:
供應本月雞蛋……10歲以下兒童打防疫針……草坪放映電影《海霞》遇雨停映……今日賣在職幹部的肉,明日賣來隊家屬的肉……
大院是個小社會,裡頭行行具備,生老病死有依靠。幹部們把工作和生活捏在一塊,彼此難分。
一個幹部放下奶瓶兒,一抬頭看見了告示牌,叫著:「啊喲!又斃掉兩個。」
告示牌上貼著一張軍事法院的佈告。上面打著二尺多長大紅勾,勾掉了兩個青年罪犯的性命。眾幹部不禁圍觀起軍事法院王庭長,他名叫王焰,正在僻靜處踱步,因曉得眾人都在看自己,越發顯得神情沉重。按習慣,大家都把他名字倒過來叫。
「閻王,這案子是你親自審的吧?」
老王仰天歎道:「開春以來,全軍這類罪犯已經斃了5個。」他舉起手,叉開五指在頭旁搖著,「5個加起來還不滿一百歲!唉,真是捨不得斃呵。可是不斃不行啊,犯了死罪不殺頭還叫什麼部隊?我可是一再挽救的,你們不知道就是了。如今,光印這佈告就得幾千塊錢,你以為我願意審案啊?殺一次——今年業務費就用光了。如今,沒錢殺不了人……」
閻王一番宏論,把幹部們悶了一會。稍頃,大家都激昂地議論起錢來。
夏谷後背上忽然給人拍了一掌,差點把他心臟拍掉下去!
「小夏,夜裡回來的?昨天,部長找了你兩次。」
夏谷兩眼豁然生輝,然後,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心中剛出現點小激動他就立刻把它掐滅嘍。哦,部長找我。而且,連著找了我兩次!我料到他會找我的。
8
夏谷隨著上班的人流,從生活區大院進入辦公區大院。
門衛持一桿步槍,筆挺地佇立著,機關幹部們刷刷敬禮通過。辦公區正面,是一條寬闊的花園式大道,兩旁是草坪、花圃、籐蘿架、假山流水……一眼望去,能看出它們都很有年頭了,一草一木都具備很深的資歷。水泥路面上畫著白色停車線,樓房後面則是低矮的自行車棚。幾行翠柏站得一溜齊,當年都是拉皮尺量著栽的,自然橫直豎齊、精神無比。辦公院分為東區西區,總共有十七八個部級單位,各叫做:部、局、室、院、社……名目雖然不同,但都屬於政治部下頭的二級部單位,相當於師、廳一級。剛來時,夏谷費了兩天時間才搞清各部的位置。又花了十天工夫,才把部長以上領導的姓名與面孔都對上號。過了一個半月,他才勉強弄清大部分處長們誰是誰。至於幹事、參謀、助理員、管理員……他只有暫時混沌著,用著誰了再熟悉誰。須知,就連在這干了30年的老機關,也不能把每個人頭弄清楚。很多公眾場合,他們見人就連連頷首微笑,顯示出熟極了的表情,甚至呱呱地聊上一陣,但是,他也許只認識對方這張臉,卻不知對方是誰。當然嘍,他們敢於放開表情、快人快語的,也因為他們確信:雖然自己不認識人家,但人家肯定認識自己。
還有很重要的是:弄清楚玻璃板下頭壓著的,那張日報那麼大的軍區常用電話號碼表。要背熟、理順、弄清每個號碼意味著什麼,號碼的戶頭是誰,各個號碼之間的複雜關係。比如:一份文件遞上去,從哪間辦公室到哪間辦公室,再到哪間辦公室,最後應當從哪扇門裡出來,才能回到自己手裡。文件上批語是誰的,怎麼批的,畫圈還是署名,……此外,還有首長的車牌號,眾多領導的住房位置等等,能記多少也要記多少。還有:上級機關即總政治部一大攤呢,總部有著比這兒大幾倍的部、局、院、室、社……與本部有關的部門都要弄懂弄通弄親熱嘍。還有:全軍區幾十萬部隊,約莫有幾百個師級單位,上千個團級單位,其番號與代號分佈在東南五省一市。還有密密麻麻的廠礦企業賓館及預備役部隊架子,這些,也要大致做到心裡有數。讓它們熟悉自己,建立聯繫。
把上下友鄰粗粗摸索一遍之後,假如你沒在迷宮裡弄丟自己,那麼,你就可以開始工作了。夏谷進入本部辦公樓,再進入本處辦公室,坐入他本人辦公桌前,立刻融進厚厚實實的辦公氣氛裡。8點整,遠處的、近處的以及隔壁的電話鈴陸續響起來。巨大的軍區在動!片刻,夏谷面前的電話也響起來。他拿過電話,裡面傳出一句低低的話:「你來一下。」
只這一句,電話便掛斷了。
夏谷快步上樓。部長的聲音永遠是這麼低,而且短。這也就迫使部下凝神傾聽,禁絕廢話,用全部身心去兜住部長的每一句話。在這幢樓裡,每個人,每件辦公用品,每項工作的處理方式上,無不透著部長的痕跡、部長的精神、部長的氣息……
部長像陽光按倒一片草葉那樣,牢牢地按著夏谷和夏谷們。並且非常自然。
部長的辦公室在三樓。三樓除部長外,還有一間寬大的部會議室和公務員小屋。部內的所有決策都在三樓釀成,對於部裡的夏谷們即幹事們來講,三樓就是碰著天了。
夏谷在門外喊:「報告!」力度正合適。部長在屋裡將聽得很清楚,又不至於被驚擾。隔了一會,裡面傳出聲音:「請進。」
夏谷推門進去,部長正在打電話,他依照部長眼神的意思,坐在幾米外的一張沙發上。這兒,不可能聽見電話裡的聲音。他把材料放在茶几上,輕輕翻動它,像在繼續斟酌。
大校部長季墨陽,也就是不久前考察過夏谷的季處長。那次考察之後,他全力以赴將夏谷調入自己處內。而他自己,先是升任副部長,繼之又成為部長。夏谷憑直感,認定部長在軍內會有遠大前景,他為這樣的領導看中自己而暗暗欣喜,他固執地把部長視為知己。可是出乎意料,部長從來沒對他有過什麼恩寵,甚至從來沒有過親密的表示。在部長眼裡,夏谷似乎和其他幹事們完全一樣。為此,夏谷曾失望過。稍後,他反而更佩服部長了,也更徹底地把自己交給部長了。
這只電話顯然是下級打來的,部長只是聽,隔一會才「哦」一聲。同時,他還在翻閱面前的材料。夏谷知道,部長翻閱的正是自己手上這份材料,區別只在於:部長手上是第5稿,而自己手上是第6稿。看來,自己所料不錯,部長要親自和自己討論這份重要文件。
夏谷情不自禁地,已在心裡把「材料」一詞換成「文件」了。
於是,他開始舒適地、泰然地默視部長。
部長辦公桌寬闊之極,面積抵得上一隻雙人床,比夏谷們所使用的桌子大兩倍。桌面上是一整塊茶色玻璃,跟一汪湖水似的,倒映著部長面孔。桌上的電話、筆架、檯燈、文件夾……如同浮在水面上,樣樣都顯得幽深。隔著這張桌子,已不能和部長握手,只能談話。夏谷在某本閒書上看到過一篇文章,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一番精妙議論:兩米是最佳社交距離,在這個距離上交談,不易墜入親暱,也不會有竊竊私語;經理與下屬一般都在這個距離交談,再近就難以保持權威了。此外,在這個距離上,眼神與表情都能最充分發揮作用……一米以內,則是私交距離,情人們都在這距離以內交流感情。三至六米是公眾距離,這能夠徹底杜絕竊竊私語。這個距離最適宜體態和動作,演員們深明其理,他們的演技就是從這個距離開始的。對人群演說和做報告,也以這距離最為理想。
部長那張辦公桌,恰好兩米。因此部長與夏谷的距離正是經理與下屬的距離。在政治部小禮堂聽報告時,夏谷與台上主任們的距離,也恰好是六米開外。因此又正是演員與公眾的距離。夏谷想,部長和主任們肯定都沒看過那本書,但無意識中都照此辦理。
部長放下電話,繞過辦公桌朝夏谷走來,笑著握手。然後,拉著他坐進距自己最近的沙發。夏谷竟有些興奮,部長許久沒對他如此親熱了。現在,他倆之間的距離,甚至還不到一米!這是情人距離。
「怎樣啊,小夏,都好哇?」部長望著夏谷,眼睛裡面彷彿還有一雙眼睛。一句普普通通的問話,從部長口裡出來,就顯得含蓄動人。
「到316師去了八天,調查了兩個團;到338師去了五天,調查了一個團含兩個營。總的看,我們的觀點是立得住的,事例是豐富而紮實的,對部隊當前指導性是相當有力的……」夏谷侃侃地匯報起來,他有意不看小本子,而把人頭、番號、時間,各個事例的細節都說得異常清楚。這並不完全是為了給部長以深刻印象,也確實是他素質好,早已將材料吃得透透的了。稍一運氣,那話語就從腹中頂著出來。他正脹著哪。
夏谷大約匯報了20分鐘——比他預計的時間還短了幾分鐘,為此他對自己滿意。假如放開來說,半上午不夠。而他把一個重要問題精練到只有20分鐘的長度,僅此,已可以證明自己對問題的駕馭能力了。不精練則罷,一精練就精練得駭人。
部長在聽匯報時,一言不發,但眼睛始終盯著夏谷。夏谷知道,部長其實不是看他,是透過他盯著自己的思緒。換言之,是夏谷把部長的思緒攪動了!待會兒,部長肯定有精當的議論要發表。
部長在聽匯報時,間或輕微地點一下頭,或擱進一個眼神,或歎出一縷憂慮,或在膝頭上彈動一棵手指……這些,都恰恰出現在夏谷匯報中最得意的部位。也就是文件的關節或穴位。在這些地方叫部長動容了,夏谷才覺得,自己的匯報絲毫沒有損耗,全部滲入部長心裡。部長已將自己盡覽無遺。這種無言,才是最棒的無言,也才配叫做無言。
部長在聽匯報時,其專注比一萬個聽眾加起來還要多。這時他不像部長,而像學者。他的神情對匯報人是個考驗,逼著你拿出更多更紮實的觀點、材料。部長只在靜聽,他從來不記什麼,邊上的小本子只是擺擺而已,他的「聽」可比「記」深刻得多!夏谷覺得,他與部長堪為相映成輝:兩人都無需什麼小本子,就營造出如此出色的交流。
……
夏谷匯報完畢,部長凝思不動。然後,他默默地朝夏谷伸過手來,取走那份材料,一頁頁翻閱。閱畢,又凝思不動。
「這幾句不錯。」部長不看稿子,就一字不錯地念出材料上的幾句話。「哦,神來之筆嘛。」
夏谷臉發熱,那正是他最欣賞的幾行文字。卻是他在今天凌晨時……那情境下寫的,化腐朽為神奇。部長竟一眼就瞧出異樣。
夏谷說:「這幾句話,我是下了功夫的。」
「的確是神來之筆呀。有氣勢,想得又狠又深,把問題連根拔了出來。小夏你很有潛力。」部長手指頭隔著幾頁稿紙,按著文中那神來之筆的部位。「不過,這幾句話翹得太高,把其他文字都蓋下去了,過於冒尖。所以,刪掉它!」部長斷然道。
先痛贊幾句,再一刀砍去。夏谷愕然,繼之奮然道:「刪!」
季墨陽部長在辦公室內來回踱了幾遭,隨即輕輕跺足道:「我們寫文章,說話,寧可領導不通過,也要爭取幾年之後再看它時不後悔。啊,對於你我這樣的普通幹部而言,這要求可能高了,啊?得罪得罪……小夏呀,這份文件雖然是以部裡名義寫的,其實是為軍區弄的,你立足點就起碼要在軍區以上,徹底取消個人色彩。再一個,分析時大膽,而下結論時要含蓄。含蓄可不是吞吞吐吐,含蓄是充滿自信的節制。一個問題,你看到根上了,卻不說到根上,只是讓人往根上想。這容易麼?不容易。好些人按捺不住要表現自己的慾望呀……昨天我又讀了一本閒書,宗教方面的。呃,閒書不閒哪。裡頭有一句話我印象很深。書上說:上帝讓人長一張嘴,卻讓人長兩隻耳朵,意味著人聽的應該比說的多一倍。呵呵呵……現在的書啊,動不動就上帝上帝的。好賣錢。」
部長笑得那麼燦爛,致使夏谷無比舒坦。部長東扯一句西扯一句,貌似離題萬里,其實句句都在文件精神上掛著。儘管部長對夏谷一句直接誇獎的話也沒有說,但這才是一種無需評價的評價。假如部長泛泛地表揚他幾句,夏谷覺得那反而俗了。
「立刻報主任。」季墨陽部長掏出筆,在呈閱單上刷刷地簽上自己名字。和材料一起交給夏谷。夏谷雙手取過,敬禮。離去。
「哦,小夏。」部長喊住已走到門口的夏谷。「你看我,差點忘了。有件個人問題想順便和你談談。」
夏谷又回到座位上,不禁敏感到,恐怕不是「順便」談談。也許現在才開始是部長真正要談的問題……他心兒又吊吊的了,精神氣膨脹開來。
部長親切地笑著。部長笑的時候最見威望。
「小夏呀,有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
「哦,就是對象。」
「沒有。」夏谷信口回答。同時腦中閃過古虹,便加重語氣道,「沒有。」
後一聲「沒有」,是夏谷用來強化自己的。說完他有點心虛,暗想:說一聲「沒有」就夠了嘛,老是「沒有沒有」的,反而假了。
「有人托我給你介紹女朋友,」部長停片刻,注意觀察夏谷反應,「我本不願意做這類事,把工作和私情攪在一起,公不公私不私的。唉……翻過來又一想,我這麼謹小慎微的,不就是顧忌自己這個部長形象麼?難道部長不是人麼?在一個大軍區裡,區區部長算個什麼,別自己把自己物化了,搞得沒點人情味。哈哈哈。」
夏谷也追隨著笑起來,心裡卻十分納罕:如此小事,部長竟也翻過來掉過去地想?
「所以,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你不必因為是部長介紹的就應承下來,你只當是一個朋友在介紹另外一個朋友。接受與否,全在你。」
「當然,」夏谷忍不住了,「她究竟是誰?」
部長又笑開來,因看見夏谷難捺了。「對方是劉司令的小女兒劉亦冰。」
「哪個劉司令?」
「你看你!」部長搖頭,「大軍區劉達司令員,中央委員。你怎會不知道?」
「知道的。」夏谷惶然道,「但我絕沒想到就是他的女兒。」
「怎麼,豪門玉女,高處不勝寒?」部長用目光將夏谷剖開。
「絕對不是。劉達是劉達,她是她。」
「看你樣子……好像聽說過她什麼傳言?」
夏谷搖頭不語。
「說說看。」
「聽說,她精神有點不正常。」
部長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別的,我也許信。要說精神有毛病,我拿黨性替她作保,絕對沒有。首長家的人嘛,外面不瞭解情況,越說越玄乎。小劉此人,我認識有10年了,是一個出色的姑娘,非常有個性。而且漂亮。要我說,惟一有點子小障礙的,是她離過一次婚……」
「關鍵是人怎麼樣。處女不處女的,不是決定性問題。」
部長擊掌:「我同意你的看法,關鍵在於人本身!來,我給你說說小劉。」部長沉吟片刻,微微動容。忽又一擊掌,「這樣吧,我什麼都不說,以免你先入為主。等你見過小劉以後,如果願意繼續認識,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情況統統說出來。如果不必繼續認識了,那我也什麼都不必說了。好不好?」
夏谷不知該如何回答。而在這種問題上沉默,也就意味著默認了。
「我二十郎當歲的時候,也跟你一樣風光。三天兩頭有人給我找對象,首長家的、省委裡的、總醫院的、歌舞團的,多啦!搞得老部長提醒我注意影響。我說,你們領導叫我去見誰誰,我敢不見麼?我還覺得自己跟二斤豬肉似的,叫人提過來提過去,我成你們禮品啦!……瞧,我年輕時多沖。」部長面容燦爛,他想起了他的當年,眼內溢滿神往之情。呼吸聲音連夏谷也聽見了。「年輕時真好哇。」
夏谷陪襯地笑笑:「部長,拿年輕換你這個部長位置,你換不換?」
部長瞟他一眼,似乎沒聽見。
夏谷立刻意識到,他問過頭了。兩人談興再濃,感情再密切,他也是部長呵。夏谷窘迫地起身,明知現在走太不自然,還是硬著頭皮說:「部長,我走啦。」
部長用商量的口吻說:「我看,你今天上午就到劉司令家去一下。正好,我這有一包東西要交給首長,你就說是我派你來送東西的。也許,你能在那兒見到小劉。哦,你放心,小劉和她家裡人都蒙在鼓裡,完全不知道此事!只有你是知情人。所以你不必有任何負擔,我是讓你有個機會審閱她一下,不是讓她審閱你,明白麼?哈哈哈,你畢竟是我的人,我不能不偏心眼。送完東西後,立刻回來。告訴我你的第一感覺。」
「部長,這份材料我要送交主任。」
「叫你們處陳處長送吧。你到首長家給我送東西去。」
「部長,陳處長是我領導,由我向他交待任務……」夏谷遲疑著。已經有好幾次了,他從三樓下來向處長轉達部長指示,好像是夏谷在領導處長似的,弄得處長不高興。當然,夏谷深知部長信任自己已超出信任處長,他偷偷地為此興奮。
「叫你說你就說。」
這是部長的領導藝術之一。夏谷遵命離去。
回到一樓,夏谷見陳處長不在自己辦公室,而在夏谷的辦公室裡坐著,好像正等夏谷。然而見到夏谷,他又什麼都不說,專注地讀一份「內參」。夏谷道:「陳處長,季部長請你把這份材料上報給李主任。挺急的,你親自送比較合適。」後一句是夏谷自己的話。除此以外,他想不出什麼言辭能說得更柔和了。
「給李主任?好,我立刻就去。」
陳處長竟沒有絲毫不悅,他拿上文件就去自己辦公室了。他本能地、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覲見主任的機會,雖然只是送一份材料,但這也能加強主任對他的熟悉程度。一個機關幹部,在首長面前的出場率是相當重要的。
9
季墨陽部長拿過電話,剛撥出軍區一號台號碼,就聽見篤篤兩下敲門聲。他意識到,門外是陳文龍處長。因為幹事們見他,都會喊「報告」;副部長見他,一聲不吭推門就進來了;只有陳文龍既不喊報告也不推門,而是不大不小地敲門示意。這種方式,恰好把他和別人區別開來。
季墨陽放下電話,等了一會,才回答:「哪一位?請進。」
陳處長昂然地進門,點點頭,再柔柔地道:「部長哇,忙?」
「哦,老陳。」季墨陽放下隻字未動的筆,並沒有起身。
「沒有什麼大事。」陳處長雙手朝下按著,示意坐在籐椅內的部長不要起身。「我是來請示一下,這份材料立刻上報李主任麼?」他舉起夏谷剛交給他的那份材料。現在,材料已經裝入一隻大信封袋中,外面工楷大書:
李主任親啟
每個字都有乒乓球大,極是油亮。大信封袋的口子敞著,材料露出半截來,以便讓部長過目。季墨陽略瞟一眼,忍住笑,竭力像陳處長一樣認真:「是的,辛苦你一趟,直接送主任辦公室去。通過部門秘書轉,太慢!」
「我立刻就去,立刻就去。正好,我還有別的事要找主任請示一下。」陳處長在手掌上一磕,材料整個落入信封。
季墨陽從辦公桌後起身,略做出相送的樣子,目視陳處長出門,門扉無聲無息地合攏。季墨陽哼一聲,又坐下來撥電話。耳機裡傳出柔和女聲:「您好。」
「一號台?我是某某部季部長,請接軍區劉司令。」
「稍等……請講。」
耳機裡傳出中年女人的聲音:「哪一位呀?」
季墨陽急忙親熱地喊:「吳阿姨嗎,我是小季呀。某某部小季……」季墨陽部長聲音雖親暱,卻依然不失一個部長該有的氣概。
「墨陽,都好吧?」
「好。首長好。吳阿姨呀,有個事要跟您匯報一下,對。上次說過的,我們部裡不是有個小夏嗎,不是沒對象嗎?……夏天的夏,稻穀的谷,夏谷同志,人是相當不錯的。我已經叫他上您那兒去了,您見一見吧。……哦,我考慮到了。此事他完全不知情,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我是讓他給首長送藥去的,就是亞欣出訪帶回來那些藥。對對,您別客氣。所以,阿姨您不必有任何負擔,好好從側面觀察他一下。如果您和亦冰覺得可以,我再跟夏谷談開來。如果你們覺得他不合適,就以正常工作方式了結掉,我也不跟他談了。這樣處理,是不是比較慎重?……對對,劉司令提到我?……哈哈哈,首長太客氣了。好好,我等阿姨的電話。再見。」
季墨陽放下電話,在辦公室裡緩緩踱步。末了,喟歎一聲:「果然高處不勝寒哪……」歎罷,他又繼續踱步。但已是另一種境界的步子了。
電話鈴響,季墨陽拿過話機,「喂?」對方卻不說話,他又催促幾聲,仍無回答。不知怎的,季墨陽確信這不是錯線,而是對方沉默著。果然,他聽到極細微的呼吸聲了。並且,他從這呼吸聲裡聽出是誰了。季墨陽沉聲道:「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打電話來的。」
對方仍然不說話,也不掛機,聽筒裡只有呼吸聲……
季墨陽掛斷電話,軟軟地落座。他想:她為什麼打電話來?為什麼?……驀然,他猛醒悟,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是自己40歲生日!他已忘了,而對方替他牢牢地記著。對方無言地問候他,無聲地想念他……季墨陽心頭火熱,淚珠潸然而下。他迅速拭盡,長吁著一氣,直至倒空自己的心胸。
10
夏谷徒步行走。雖然是公事——為首長家送東西,在他的職務上也不能派車。他又不願意騎自行車,情願走著去。這樣可以拉長時間,適應即將來臨的情況。以往,他覲見首長,大都是呈送某份文件供首長審閱。這次,他呈送自己供首長審閱。
從軍區大院北大門出去,穿過寂靜的古林路,便是著名的甲—9號大院。因它北踞臥龍山,世人們便稱之為臥龍山大院。軍區內部簡稱「北院」。整條古林路兩邊,既無1、2、3、4……門牌號,也無10、11、12……門牌號,它只有一個門牌:甲9號。古林路北側那一溜長長的,園林般的青牆,實際上只是臥龍山大院的院牆。它的高度,恰好使乘坐大轎車的人望不見牆裡面,又沒有高到使路人壓抑的程度。青牆頂部,聳立電網,它並不帶電,造型上也不是直通通地戳人眼目,而是浪頭般向外彎曲,這樣看上去就優美多了。電網從來不曾通電,假如不是那些白生生的瓷瓶,誰也不會把它視做電網。此外,古林路兩側植有這個城市最出色的櫻花樹,路邊還有漂亮的花圃。它們用葉片、用芬芳、用活脫脫的嬌嬈勁頭,鬧啊鬧地,直搶行人眼神兒,誰還會注意圍牆後面有什麼呢?
古林路甲—9號大院,在外面看不出什麼氣派來。墨綠色門牌嵌在大理石立柱上,大門外只佇立一個哨兵,門的寬度僅可容一輛車出入。進了院門不遠,是一堵闊大的影壁,上面鍥著以毛澤東手書拓大的金泥大字: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每個字都如同臥著的豹子那麼大那麼精神!於是,路人打大院門外經過,便看不見大院裡的內容,只看見這影壁和八個大字。據說,這是從北京中南海大院學來的設計,讓外人不太容易看見裡頭的人物,省得驚驚嚇嚇的。不過,甲—9號的院門與影壁,比中南海要小一號,氣韻上也要乖巧些。繞過了影壁,視野便豁然大開,面前秀嶺迭起,矮山迥異,小溪淙淙,林木茂盛。一幢幢色彩不同的小樓,掩映在花叢裡。別說住,眼瞧著都舒服。它們分別是:9—1、9—2、9—3……這才是「甲—9」的真正意義。軍區副職以上的首長基本都住在這裡,一位首長一個信箱編號,每位都是掛將軍銜的領導,不是50年代授銜的將軍,就是90年代授銜的將軍。其間40多年過去了,除了幾位調北京工作後葬在八寶山外,剩下的都還生猛地活著——無論在職或離休,都生猛。
軍區劉達司令員在一次黨委會上,不知為什麼事,把這院兒叫做「將軍窩子」,批評了幾個老頭,得罪了一批老頭身邊的子女老伴。當時,批評的內容沒傳出來,「將軍窩子」這詞卻傳得到處都是,幾近於成為甲—9號的代名詞,再也沒法往回收了,連劉達本人也因此聲名遠播。他很窩火:我說的問題你們不傳,一個詞兒鬧得漫天亂飛!……他又就這個詞兒消除影響,嚴令不許那麼叫了。但是沒用,「將軍窩子」這詞已成為韭菜,割割它還長。不僅如此,連「割韭菜」也成為一個詞了,和「將軍窩子」一道成了幹部們酒後茶餘的談資。
夏谷佩服劉達司令員,身為將軍,卻敢於扔出「將軍窩子」這麼一個火燙的提法,說明他比泛泛將軍們高出一大截,頗有超級將軍之概。他不相信甩出這提法的人還會愚蠢地消除它,肯定是無聊編造。他更討厭將這詞兒叼來叼去的機關幹部們,他們呵,真要見到一個將軍反而乖巧甜蜜,他們的勇氣只表現在背後甩動舌頭,將舌頭甩得跟尾巴一樣辟啪響。只消任何一個將軍給他們點小激動——比如:在呈批件上寫上一條贊語,當著眾人面拉他進小轎車裡坐坐,他們就比誰都喘得厲害……這些想法,夏谷都收在心裡,說出去會燙著別人。唉,在大院生存,四周人擠人的,而擁擠得更厲害的是人的各種念頭。誰沒有個精深看法,越是笨蛋,看法就越多。你有個精深看法固然重要,但要能夠把這些看法收得住,則更加重要!甚至比你那精深看法、比你那人還重要!剛才,季部長談材料的寥寥數語中,不正臥著這意思嗎?平平淡淡地就把要害拈出來了。
夏谷暗笑,不禁有點欣賞自己。因他覺得自己把臥在深處的季部長給拈出來了。回回都這樣,和部長談一次話,肚裡會騷動許久。而部長的話,就那麼經得住他騷動!宛如吃千層糕:一層層吃,有味;摞一塊兒一口咬下幾層去,也有味兒……那麼,什麼時候才不怕燙壞別人而想說就說呢?夏谷想,須在被你燙的人拿你無可奈何時,你就只管燙吧,人家反會說你講得深刻。夏谷在念頭們的簇擁下,來到「將軍窩子」。
在臥龍山大院南小門,夏谷被哨兵攔住。他掏出軍官身份證,道:「某某部夏幹事,去劉達司令家。」哨兵卻不接,一揮白手套,讓他進旁邊傳達室登記去。
就這「一揮」,夏谷便有點受不了,暗想你這小兵起碼也得給我敬個禮呀。條例觀念擱到哪兒去了?
這時,夏谷的袖子被某物掛了一下。回頭看,一位保姆樣的女人提個菜籃子,昂然直入甲—9號大門,全不在意哨兵的存在。首長家的保姆,其氣概也頂個師職幹部,那麼大的門竟不夠她走的,偏要把夏谷掛一下。還不是用籃子邊兒掛的,竟是從籃中翹起的魚尾巴掛的,那只魚尾幾如一柄小蒲扇大。夏谷面容紋絲不動,像沒看見,被掛過那只膀子硬在身上,平靜地走進傳達室。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飽受磨練,已是寵辱不驚了。值班員在給首長家打電話,他將話筒夾在下頦,眼睛瞄向證件,歪著臉道:「是叫復谷,重複的復,某某部的……」
「夏谷!不是復古。」
「對不起,我說怎麼有這個姓呢?」值班員把證件還給他,「請進吧。」順勢注意看他幾眼。夏谷默默越過門衛,還是原先那個哨兵,此時朝他敬禮了。他心裡才略微好受些,心想:媽的,偏做一個這院裡的駙馬叫你看看!……待在院內走開去幾步,他又心想:媽的,偏不要這裡面的女人,我只是來當面審查她一下,隨後就拒絕她。這後一念頭比前面那個念頭帶給他更多的愉快。他分析著,她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精神也不正常,我跟這樣的女人談戀愛,暴露出去,機關小人們還不把我砍翻了?賣身投靠一類的詞兒少不了。他始終沒想過:要是那女的拒絕他怎麼辦。
院子裡面大極了,數十幢小樓散佈很遠。夏谷忘了問門崗劉司令家是幾號樓,其實他在傳達室不想開這個口,怪丟人的,不知道地方跑來幹嗎?軍區的幹部誰人不知司令員小樓?沒來過也會聽說過。只有他這樣的傢伙才確實不知道。他開始發急,曉得在這種地方亂竄可不好,會令人生疑。萬一走錯了門,則更加不好。他開始尋找劉達的奔馳車:01-00101。車停在哪幢樓前,哪幢樓就是首長家。這個辦法夠聰明的,只是那車別入庫。
夏谷沒有找到奔馳車。陽光轟轟烈烈地倒下來,他站在一條小徑上,覺得自己十分暴露。
一位俊秀的小兵走來:「首長,請問您姓夏嗎?」
夏谷一呆,迅速理解到,「首長」這詞兒是臥龍山大院裡的通用語,絕非人家真把他當首長看了。「是的是的,我是叫夏谷。某某部的。」
「吳主任叫我來接您一下。」
「啊,謝謝你。吳主任是?……」
「就是吳姨,省婦聯老主任。我們都叫她吳姨。」
首長夫人。夏谷想:夫人心細。
警衛員帶夏谷從斜裡插入一條小徑,然後沿台階拾級而上,進入一幢並不豪華的小樓。警衛員站在樓外頭,替夏谷拉開紗門,很有禮貌地說:「請進吧。」夏谷頷首致謝,默然而入。紗門內是一間大客廳,面積足以容納一個部黨委,空調正開著,溫度清涼適中。夏谷打量靠牆一大排沙發,從中估摸出自己該呆的位置,揀一張偏僻些的坐了。警衛員又進來,替他泡茶。動作輕盈,一杯龍井,只注入半下子水,呆片刻,又注入半下子水。看得出,有講究的。警衛員泡好茶,正欲離去,忽然朝門外看了一眼。夏谷並沒有看見警衛員看的是啥,已條件反射般起身立正。果然,一位頭髮花白的夫人走進客廳。她先在幾米外站了站,將夏谷瞅一陣子。又走到他面前,仰起面孔,再瞅一陣子。道:「是夏谷同志吧?歡迎歡迎,我叫吳紫華呀。」
「吳主任,您好!」夏谷敬禮,再同她握手,不免有點緊張。
「你就叫我吳姨吧。」
「吳姨!」夏谷朗聲叫道。很乾脆。
吳主任頓時笑了,這小伙子挺痛快。不像有些機關幹部那麼拘謹。
吳主任慢慢地坐下來,沒等她說請坐,夏谷也跟著坐下了。吳主任便又笑了。她摸過茶几上的煙盒,摳出一支大中華煙來,掐掉上頭的過濾嘴,在茶几玻璃面上篤篤敲幾下,銜進口中。接著在身邊摸索,老沒摸出頭緒來。她站起身亂看,頓時,一盒大號火柴盒啪嗒一聲從腰間落地。她「唔」了一聲,拾起它來,從中摳出一根擦火點煙。火柴盒裡面每根火柴都幾乎有筷子般粗,點燃的火焰雄壯碩大。在她做這些事時,夏谷抑制著想幫她一下的願望。因為,他那70多歲的半殘廢姨媽就討厭別人幫助自己,而吳姨顯然也是這種老人。她們有個共同特點:大半生都在幫助天下百姓們,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幫助,她們認為自己幹什麼都成。
吳姨彷彿不知道情況似的,問:「季墨陽叫你來幹什麼哇?」
夏谷打開皮包拉鏈,取出一隻包裹:「部長讓我把這交給首長。」
吳姨接過擱在茶几上,沒怎麼看它,兀自滿足地道:「墨陽就是多事!……走,小季呀,我們上樓,隨我到人堆裡坐坐去。」
「吳姨,我姓夏。」夏谷笑道。
「哦,對對。夏谷。看我,老得跟什麼似的。」吳姨晃晃頭。「家裡一堆孫子孫女,我也老把名叫錯。後來呀,是女的我就一概叫丫頭,是男的我就一概管他們叫小子,再沒錯的。」吳姨站起身,發令似的,「隨我走,替我拿著那只包裹。」她自顧朝外走,不回頭,口裡仍道:「小夏同志,到了樓上,我要再把你名叫錯了,你拿腳踹我!」
夏谷咕嘰一聲笑了,才笑到半截處趕緊掐住。隨吳姨上二樓,心裡又懼怕樓上的人堆兒,又惦記著客廳那杯一口未沾的茶。二樓走廊明亮闊大,兩邊約有十數間房門。吳姨在一扇門前站下了,提腳咚咚踹幾下:「在不在啊?」
門開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出來道:「媽,什麼事?」
「一會兒,叫她們幾個都過來一下。小夏來啦。」吳姨強調著。
年輕女人注意看夏谷幾眼,點頭笑道:「咱們就來。」
吳姨又在另一扇門前站下,提腳咚咚踹幾下:「在不在啊?」屋裡似有人應了一聲,門卻不開。吳姨對夏谷說,「你替我把門擰開,我手不得勁。」
夏谷這才明白吳姨為什麼老愛說「拿腳踹」,他上前擰動門柄,輕輕一推,門無聲地開了。夏谷朝裡望去,驚得身體一縮。他看見,軍區劉達司令員正坐在寫字桌前,離他只幾步。他還從來沒到過距一個上將這麼近的地方,從來沒有。
「老劉啊,見見小夏同志。」吳姨拽著夏谷臂膀來到桌前,夏谷趕緊敬禮。
劉達坐著不動,略抬頭,從花鏡上方瞟夏谷:「你哪個單位的?」
「某某部的,季墨陽部長派我送東西來。」
「東西呢?」
夏谷雙手將包裹托出,放到寫字檯上。
「別放這,拿走!我知道了。你去吧。」劉達又低頭閱讀文件。
吳姨說:「人——你可是見過嘍,別後頭又說你不知道……老東西越活越呆。踹上門!」吳姨領著夏谷出來,夏谷輕輕關上門,兩人進入另一客廳。
客廳裡,兩個青年男子正在擺弄一支獵槍。夏谷認識其中一個滿臉青春痘的,是軍區寧副司令的小兒子。另一個,胸前吊著一副高級墨鏡的,夏谷不認識,但從他擺弄槍械的熟練動作判斷,估計當過兵。此外,還有一位姑娘在邊上看他們玩槍。因為背光,夏谷看不清她面目,身材蠻好的。那支槍是英國名牌雙筒獵槍,姑娘正在用英語念說明書,再翻譯成漢語。夏谷間或能聽懂幾個單詞,是介紹某只部件功能。那支獵槍已被兩個小伙子分解開,零部件攤在一張白布單上。吳姨朝兩個男的說:「你兩個出去,這屋我們用了。」
吊墨鏡的男子說:「媽,徐伯送給爸一支獵槍,爸叫我把槍擦出來。現在我們絕對不能挪地方,一動就全亂了。媽你放心,你們只管說你們的,我們什麼都聽不見。」
「不成,快走,省得我踹你們!」
「好好,就走就走。」兩小伙子做出要走的樣兒,過一會,見吳姨似乎忘記自己說的話,便又在原處忙碌開了。
吳姨在客廳中央一隻面向電視機的大沙發上坐下,招呼夏谷坐在她身邊另一隻大沙發上。除了這兩隻大沙發外,其餘沙發都靠邊放置,尺寸也小些。顯然這兩隻是首長和夫人的專座。吳姨說:「小夏,咱倆看電視,《四世同堂》,看過沒有?」
夏谷很想說自己沒看過,好讓吳姨高興。可惜他看過,但只看過一半,剩下一半因為看不下去而沒看。他毫不躊躇地用興奮口吻道:「聽說過。」
電視機打開,片頭音樂一響,吳姨便舒服地歎息:「瞧這老北平味兒……」
後來夏谷知道,吳姨年輕時是北平女中學生,1938年奔赴延安參加抗日。《四世同堂》在中央電視台播放時她已看過,但一天一集的,害得她老沒瞧夠,季墨陽就從文化站給她搞來全套錄像,讓她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吳姨拿手指遠遠戳著屏幕,「瞧這胡同口,打哪兒找出來的,多幽靜!……唉,牆根那塊要是擱株棗樹就更像當年啦……那拉洋車的人,煙桿位置戳得位置不對,應該別在腰這邊……哦,豆汁出來了。糖葫蘆、剃頭挑子、大柵欄……」吳姨把屏幕上每樣東西都說給夏谷聽。夏谷不斷地點頭,後來脖梗有點酸,便每聽幾句才點一下頭。
一縷淡雅的「旁氏」化妝品味飄來,夏谷察覺自己身邊已挨近一人。一位二十幾歲的姑娘,正偏著頭梳理未干的頭髮,兩眼趁勢直朝他身上瞟。夏谷警醒自己:就是她。
姑娘臉上毫無笑容,只有那過分明亮的目光。「喂,夏幹事,你覺得這部片好看嗎?」說話口吻像老熟人。
「不錯。」夏谷口吻簡練。
「我覺得反面人物演得特棒!渾身是戲,連鼻子眼裡都是戲,又醜惡又親切。我總覺得啊,能夠把壞蛋演透的人,在生活中往往是一個大好人。你覺得對不對?」
「對不對我不知道,我只敢肯定你講得太深刻了。」
「這些話不是我說的,是她。」姑娘指著窗前那位背光的女士。又道,「我認得幾個搞戲的人,他們個個小有名氣,在戲裡專演好漢,打家劫舍,憐香惜玉,害得觀眾瞎崇拜。待他們下了裝,呸……一堆臭屎!」姑娘恨恨地。
吊墨鏡的小伙子嘖嘴:「聽,士華又怎麼得罪你了?瞧你把人家砍的。」
「不要你管,」姑娘朝他斥道,轉臉又向夏谷輕妙地一笑,「士華那小子才不會得罪我呢。問題是,那小子對待其他人不善。我從他待其他人的表現上,就能看出他有幾根爛腸子。輪到壞到我頭上,還不是早晚的事嗎?」
夏谷極想點頭稱是。他暗道:沒想到你劉亦冰這麼有氣質。
吳姨朝兩個小伙子道:「哎,你們怎麼還在這?等踹哪。」
「就走就走。」接著是一陣槍械拼裝聲,聽著很是急促。
這時,又一位年輕姑娘進來,對夏谷審視般地閃來一眼,隨即又很美麗地笑了。夏谷有點惶惑:屋裡有三個女士了,究竟誰是劉亦冰?也許這幾個都不是,她們只是劉亦冰的鋪墊,是替她看人來的,她自己縮在這幢樓的某間屋裡,不肯出來見面。於是,夏谷覺得受到了輕慢。她們分明什麼都知道,而部長卻說她們什麼都不知道。這裡有股子神秘氣氛。夏谷獨自身陷重圍,彷彿受著圍剿。
11
夏谷臉上始終有一片微笑,暗中卻總使自己放鬆。他老在想我橫著豎著都是夏谷,一條男子漢,既然闖到這來了,就絕對不能栽在這兒。他已決定拒絕跟劉亦冰女士談戀愛,只是想弄清楚這兒誰是劉亦冰,可能的話,希望她先看上自己,然後自己再拒絕她。
「哎,小夏幹事,」身邊的姑娘道,「你是哪兒人呀,怎麼我從你口音裡聽不出來。」
「呵,問戶口了,接下去該查家庭歷史了吧?」夏谷故做風趣地笑道,「我啊,祖籍青島。不過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這裡。就是說,北方種南方苗,一個雜種。」
姑娘吱吱笑:「不錯,我看出來了,你是有點雜交優勢。」
夏谷臉略變,另一姑娘趕緊說:「小夏你別聽她惡劣!她那張狗嘴裡專門出品象牙。剛才,她是非常曲折地稱讚你長得英俊,說你像混血兒那樣漂亮。」
對於自己的相貌,夏谷歷來自信。成年後,好些人說他長得有古希臘人味道,大衛、宙斯、斯巴達克什麼的。又是由於英俊,並由於英俊者對外界的挑剔,他老沒看上合適的對象。但是在這裡,面對著這群漂亮姑娘刻薄的「讚美」,他不能反駁,他故做痛苦地歎著:「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我在這兒每分鐘都給人弄得蛻化了,以便製造效果,提供開心。」
身邊姑娘扭頭朝背光的姑娘叫著:「冰姐,你幹嘛呀你呀!快來,我們叫這顆開心果鬧得招架不住了。該你來抵擋一下了。」
夏谷一陣劇動,原來她才是劉亦冰。她一直在暗中站著不出聲,她能夠看清自己,自己卻始終看不清她……
吳姨也朝那兒喚道:「冰兒,撂下那只破槍。」
劉亦冰彷彿沒聽見,站在那兒不動。眾人無奈,尷尬了一陣。身旁的姑娘只好又跟夏谷說話:「季墨陽現在怎麼樣,當官當得呼呼叫吧?在他同一撥人裡頭,他升得最快了。別人還是處長,他部長都幹上了。你在他手下混,可得當點心,他殺人從來不見血,光給你說上一個故事,騙你感動一下,就要了你的命!他最善於收拾人心,四面八方的關係……」
「丫頭你又惡劣了!」另一個姑娘趕緊嗔住她,「沒事就砍人取樂。」
「放心,我們小夏絕不會回去匯報的。對吧小夏?」
夏谷道:「敢麼,你們跟我們部長這麼熟。你們可以把我們部長放到案板上亂剁,這表示出何等的親熱,我們敢麼?我們是下屬。」
「是啊是啊,我們跟他太熟了,熟得跟大仇人似的。我問你,今天是不是他叫你來的?要是他不叫你來,你會不會來?」
這時,窗前的劉亦冰低低地發出一聲異樣叱吒。夏谷和姑娘們朝她望去時,她已經抓起桌上的獵槍,對著窗外放出一聲巨響:匡!
客廳大玻璃乒乒乓乓掉下去,摔到樓下再乒乒乓乓響。淡藍色硝煙在客廳內慢慢散開,嗆得人呼吸困難。大丫頭、三丫頭、吳姨、倆小伙子……全呆掉了。稍頃,像聽到號令,一齊朝走廊對面劉達處望去。劉達的房門仍然閉著,司令員似乎根本沒聽見槍聲。此外,還有一個人跟劉達一樣沉著:夏谷。他端坐未動,只是沒有人注意到他。也許,在人們心目中,這裡根本沒他。
劉亦冰扔下獵槍,回轉身來。這一瞬間,夏谷發現她美得寒氣逼人!她仍然不望夏谷,仍然不望客廳中任何人,目光從他們頭上掠過,臉色由青變紅,整個人硬朗朗地站著,跟一個炸彈一樣硬朗朗站著,像是在等待甚至是期待著別人的斥罵。客廳內一片沉寂。在沉寂中,劉亦冰頓時柔和下來,變得萎頓了,好似用全部身心道歉。她走出客廳,經過夏谷身邊時,低語了一句:「夠了麼?!……」
眾人俱無聲息,只聽吳姨沙啞地道:「散了吧……」
此語一落,兒女們才活過來。
門外傳來腳步,劉達踱進客廳,兒女們見到他,又默然縮回原處呆著。原以為他那麼久沒動靜,該不會來了,誰知他竟然還是來了。常規是:來得晚更不妙。劉達一言不發,把頭湊到窗前細看一陣,窗戶被炸開臉盆那麼大個的洞,鋁合金窗框也被炸彎曲了。他小心地把頭從破洞裡伸出去,朝外頭望,又縮回來,拿起桌上的獵槍撫摸著,似罵似讚:「他媽的,像門小炮!誰幹的?」
吊墨鏡的小伙子搶著說:「爸,我們幾個擦槍,不小心走了火。都怪我……」
劉達端起獵槍,掂著掂著,將槍舉到頦下,槍口對向窗外瞄著什麼。忽然,匡!他又放了一槍,霰彈從窗洞中飛出去,客廳裡人大吃一驚,接著吱吱笑。劉達快意道:「好槍好槍!從今以後,你們誰也不許再動它。它是我的東西。」
電話鈴驟響,三丫頭抓過話機,聽了一會回答:「沒事沒事,是小孫子砸了杯子,首長也在這呢,一切都好,你們放心。謝謝啦!都別來。」放下電話後,她朝劉達說,「爸,警衛排問了,他們聽到槍響,緊張死了。嘻嘻,我叫他們別來。添亂。」
「你就說槍走火嘛!」劉達忽然大發雷霆,「幹嗎講假話?你不說原因,光叫他們別來,哼!你看他們來不來。要是真不來,還叫個兵嗎?」
片刻,樓下傳來跑動聲,忽忽隆隆一大片。警衛員顯然攔不住,一個大個子軍人率領幾個戰士衝上樓來,直闖客廳。見到劉達,刷地全體立正,沒一個再動。
劉達說:「槍走火。沒事啦。去吧。」
大個軍人敬禮,禮畢,一言不發,轉身離去,率戰士們退走了。
劉達提著獵槍往外走,半道上見著夏谷,停住腳,奇怪地看他一會,道:「你怎麼還在這兒?現在是上班時間。」
吳姨道:「是我留他的,你不用管。」
夏谷一言不發地敬禮,禮畢,轉身離去,動作和剛才的警衛們一樣。
劉達待客廳內人都走盡後,問:「姓夏?……到底何許人?」
吳姨仍坐在沙發裡,淡淡道:「我托墨陽給冰兒介紹朋友。是我的事。」
劉達頓足:「凡是季墨陽介紹的人,一個也不能要!」
「墨陽又怎麼了你?我們看著他長大的……我還記著,是你把他放到部隊去鍛煉,也是你把他調回機關,還是你提他當部長。如今你又要怎麼樣?」
「我不信任他!勸你也別信任他。」
劉達一言既罷,甩手回自己屋去了。而吳姨仍以先前的姿勢偎在沙發裡頭,半睡半醒地看《四世同堂》。風兒從窗玻璃破洞吹進來。是熱風,客廳內漸漸悶熱了。
12
夏谷離開臥龍山大院,胸中鬱悶之氣仍然難除。那兩聲槍響,給他以極大震動。他痛苦地明白了,和臥龍山大院內那些人的氣勢與任性相比,他簡直就是一小份兒瑣屑!他的聰明呀英俊呀,在那些人眼中只是一顆開心果兒。是的,誰也沒有輕視他(要是真輕視了反而好辦了,將碰到他猛烈的個性上),他們只是把他擱在那兒品嚐他。
夏谷走到古林路背陰的一側,忽然聽到一聲輕輕的「哎哎——」
劉亦冰從櫻花樹後面走出來,站到他面前,不自然地問:「要回去了麼?」
夏谷掩飾著驚愕,默默點頭。
劉亦冰小聲道:「剛才的事,很對不起。我不是衝你發作的……」
夏谷笑一下,仍然不語,心中浮起薄薄一層酸楚。
「我討厭別人給我介紹對象。你們部長瞎幫忙,實際他是為自己……噢,我確實不知道你來我家幹什麼,直到她們喊我過去,直到她們提到季墨陽名字,我才猜到點名堂。你知道他們派你來幹嗎的嗎?」
「我知道的,來接受你們審閱。但我裝著不知道罷了。」
「既然知道,那你還來?!你覺得這種鬧劇有趣?」
「我不能不來,我和你不一樣。」
劉亦冰沉默一會,問:「真是姓季的搗鬼?……」
「你們損我不要緊。你們當我面損我們部長,當時我非常憤怒。你別吃驚,我講的是心裡話,你們太過分了!第一,你們是在背後;第二,你們憑著軍區首長子女身份,才那麼放肆。你想一想,一個部長在你們口裡已經那麼悲慘了,叫我們小幹事聽了做何感想?我們還會有什麼下場呢?……你不用解釋,我知道當時你們是開玩笑,瞧你們開得多麼輕鬆多麼愉快,甚至有點幽默。這種玩笑,檔次太高了!」
劉亦冰低語著:「我一句玩笑沒開。」
「所以我才跟你說這些。」
「當時你為什麼不說?」
「不敢,」夏谷點一下頭,「再見。」顧自走開。出乎他意料,劉亦冰竟然跟了上來,和他一同走著。夏谷不禁暗生悲愴,想著,何必吶……
劉亦冰低語:「我討厭那種介紹對象的方式,不討厭你。」
夏谷脫口而出:「我也一樣。」
於是,兩人默默走了一陣,都感到這樣不出聲的走,很舒服。進入軍區大院了,走上那條寬敞的主幹道了。夏谷提醒她:「他們在看你。」
「愛看就看唄。」大院幹部裡認識劉亦冰的人不少,但劉亦冰並不認識他們。所以他們也只是有一眼沒一眼地看她,並不主動招呼。這是一種含蓄的渴望相認。
夏谷道:「你惹得我也被人注意啦。要不是你在邊上,他們肯定注意不到我。」
劉亦冰撲哧一笑,道:「你要去上班嗎?……已經快下班了。」
「去也行,不去也行。你哪?」
「我沒處去,」劉亦冰搖頭,「原準備四處瞎走,走累了就在牆根下坐會,讀兩句外語,再四處瞎走。我不想回家,那不是我的家,是劉司令的家。」
夏谷聲音發澀:「要麼,到我宿舍坐會?」
「你別誤解。」
「隨便說說,去不去在你。」
「你那兒有CD音響嗎?」
「只有一架索尼錄音機,檔次不太高。音樂磁帶倒是不少。」
「住哪兒?」
「85號樓105單元……」
沒等夏谷說完,劉亦冰已經道:「我去。」然後才想起似的,詢問般地:「不麻煩你吧?」
「看你說的。我們走小路吧,近點兒。」夏谷不想招人注目,欲拐入一條偏僻小徑。然而,沒等他領路,劉亦冰已經率先走上那條小徑了,似乎認識它。他們沿著叫做蓮花池的小水塘行走,越過兩座假山。又到該拐彎處,夏谷正欲提醒,劉亦冰又已經拐上石階,在頭裡走出小徑,穿過林帶,到達宿舍區。這時,她站下了,稍微有點激動,目光直視前方。夏谷循她目光望去,驚愕地看到,劉亦冰目光準確地、直怔怔地望著他的105單元房門。
夏谷什麼也沒說,上前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側身讓劉亦冰進去。
劉亦冰輕輕跺足,把鞋底的灰跺掉,進入屋子後,目光緩緩環視著四面。片刻,在一張舊籐椅上坐下,悄笑著:「一看就知道,你屋裡沒什麼女士光顧。」
屋裡很亂。夏谷斂然囁嚅:「喏,一個窩罷了……剛才忘了跟你說,隔壁是群工部羅秘書住,我和他合用一套單元房。現在他不在家,你可以隨便。」
「能過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夏谷帶她走進名義上是兩家合用,實際上專屬老羅的小客廳。在客廳門口,在那整整齊齊擺放了幾雙花絨拖鞋的門檻邊,她躊躇了一下腳步,看著夏谷。這裡明顯是個分界線,裡屋珵亮而外屋粗亂。她說:「如果要換鞋的話,我們就不進了吧。一換鞋,就有要上床的感覺。」說這話時,她面容平靜。
夏谷惶惶地:「沒事,老羅待我兄弟一樣。」率先進入。劉亦冰跟著進來了。兩人腳下踩出幾個灰濛濛的足印。劉亦冰低頭一看,吱吱地笑:「和乾淨人在一起,才知道自個是多麼地髒……」
「老羅會過哎,你瞧他的書櫥、茶几、沙發,都是照香港畫報上仿著打的,據他講是國際流行款式。但是經他修改後,又和流行款式不同了。他說在這種氣氛裡坐坐,心裡念頭都花裡胡哨子。」
劉亦冰微笑,細聲道:「俗透了,俗得透透的!」
夏谷略怔,他一直以為這客廳挺雅致的。此刻再看看,櫥中高低錯落地站著各色高級洋酒:人頭馬、XO、路易什麼的……瓶子珠光寶氣,很有宮廷特別是後宮的味兒,但老羅從不喝它——只有一回,不知為什麼事高興,他開了一瓶馬爹利,倒出眼藥水那麼一點,與夏谷分嘗。沒等夏谷嘗出味來,老羅便說它味不正,擦臉油似的,夏谷只好也跟著說難喝。老羅又把瓶口封燙好,使它跟沒開過口一樣,放回櫥中去了。這些洋酒,老羅拿它們當室內裝飾品用。櫥中另一邊,整齊地擱著十幾部大厚本世界名著,統統是精裝本,每本書的書脊都有寸把厚。燙著金邊兒,漢字書名的旁邊帶外文。老羅也從來不讀它們。但是經常一一指點著它們,告訴夏谷書裡寫什麼。站在客廳當中看,這一面牆的大櫥內,塞滿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兩樣都是最高級的。在大櫥對面牆上,掛著一柄兩米多的工藝大折扇,一派道骨仙風,扇面上,有本省一位書法高手為老羅「伉儷」敬贈的行草:聰明難,糊塗更難,由聰明轉糊塗尤為難矣,……讀著,只覺得主人直恨自己太聰明了。
劉亦冰上前,伸手敲一敲櫥中那瓶模樣最昂貴的洋酒,直敲得它一歪。她笑了。
夏谷心驚,「怎麼啦?」
「這瓶路易十五,要是真的話,價值幾萬外匯券。」
「假的麼?」
「空的。他還不錯,老老實實沒灌水。說起來,可以講是當工藝品放在這兒。我一個朋友,還在裡頭裝上水……」
夏谷哈哈大笑,軍帽一咕嚕滾到地下。劉亦冰看著他動情地道:「你笑起來挺可愛的。」
夏谷臉紅,雖然知道劉亦冰講這話沒別的意思,但心兒仍撲撲亂跳,從動作上也流露出來了。他手腳忙亂地替劉亦冰衝上雀巢咖啡,老道地問:「放不放糖?」他從外國小說裡經常看到,女士喝咖啡不加糖。劉亦冰笑著點頭。夏谷投入三塊方糖,打開錄音機,插進磁帶,一縷極細膩極飄渺的音樂流瀉出來,他詢問地看著劉亦冰。
劉亦冰呵了一聲:「真好,……你也喜歡它?」
「我不知道它叫什麼,只是太喜歡聽它了。」
「日本喜多朗的《飛天》組曲,傳進我國不久。你也是,既然喜歡,幹嘛不弄清背景。」
「我覺得沒必要。喜歡就行了。」
「也好。我妹妹她們能說出一大堆曲目和音樂家生平,可惜並不真愛音樂,只愛歌星。對了,你叫夏什麼?」
「夏谷,某某部幹事,男,現年28歲!未婚……」夏谷口含譏意。
劉亦冰並不在意他的語氣,道:「謝謝你請我來。現在我想一個人呆一會,你能去上班嗎?……對不起。」
夏谷愕然,片刻,很痛快地說:「這屋子歸你了。在下班以前,不會有人打擾。如果在我回來之前你想走了,把門碰死就行。再見。」
夏谷頭也不回地離去。走到空曠處,才悲憤地回味:請了個女士來,卻被請來的人從自己家裡趕走了。她還說她沒有家吶,可是到哪都跟到自己家一樣傲氣,拿別人的地方散心。
夏谷來到自己辦公室,對面桌的李幹事告訴他,「季部長來過了,問你呢。」他不吱聲,彷彿很忙的樣子,坐下便寫材料。李幹事身子仍停留在辦公桌後面,只把頭遠遠地伸過來,強調著:「季部長!……」夏谷猛想起,自己剛才那態度會傷害李幹事自尊心,連忙像他那樣,也欠身回答:「真是真是,我就去就去。」李幹事又道:「部長幹嗎老找你啊?」夏谷再度欠身,「送個包裹,本來該叫公務員送的,媽的小韓不在,差事就落到我頭上了。」李幹事才滿足地坐回身體,同情地歎口氣,「別抱怨,我剛調到部裡時,還替老部長家拿牛奶買豆腐吶。過兩年,調個比你更嫩的幹事來,你就解放了。」
在上午剩下的時間裡,夏谷全泡在材料和電話裡。雖然心神不定,但他用意志把自己扣在桌邊上。他兩次看見,季墨陽部長從門外走過去,又走過來,卻沒有進來問什麼話。這說明部長已經掌握了有關情況,不問,反而最明智,就跟沒派他去過首長家似的。夏谷也決定,沒必要主動去匯報什麼,無非大家都沉住氣就是嘍。
下班鈴響,走廊裡頓如拽了下抽水馬桶,充滿轟轟烈烈的氣勢。下班幹部擁出來,滿道上是吆吆喝喝的玩笑話。聽著那動靜,不禁使人疑心:他們早把該干的活兒幹完了,只等下班。夏谷慢慢收拾著那些不需要收拾的文件,拖到最後一個才出辦公樓。在樓外,他抬頭朝三樓部長辦公室望一眼,雖然沒望出任何名堂,卻覺得季部長還在那裡。
夏谷走到宿舍樓前,遠遠望見自己那扇房門大敞著,他拿不準劉亦冰走了沒有,匆匆趕上前。距門還有兩丈,已聽見老羅粗豪無比的笑聲。
「……小夏嘛,沒得說。你跟他處上幾日就知道了,絕對是政治部年輕幹部中最有前途的一個傢伙!這話我當他面從來不說的,免得他自滿。這傢伙聰明正直,心細如髮,而且很有男子氣,只是輕易不表露出來。哎喲,他回來了。」羅子建伸出兩棵指頭遙遙指向夏谷,「你小子幹什麼去啦?」不待他回答,又道,「無論幹什麼去了,都不對!」
劉亦冰站起來,朝夏谷笑視不語,幾乎看不出地隱忍著一縷的無奈。
夏谷向劉亦冰介紹著:「這位是我東家,群工部大秘書羅子建。」
「嘿嘿。什麼叫『大』?你嚇死我了,不敢當。小劉父親的秘書才叫大呢。嘿嘿嘿,小夏,我還沒祝賀你吶,原來你和小劉兩個是老同學。」
言下之意很明確,你居然和司令員女兒好上了!
夏谷看劉亦冰一眼,道:「該吃飯了……」
劉亦冰愉快地說:「認識羅秘書真高興,現在我該回去了。」
「我看你們哪個敢走?」羅子建攔在門檻上,瞪著劉亦冰。「就在我這兒吃飯。吃了,算小夏請你的,還不行嗎?我打個電話,叫三食堂送幾個菜來,就在寒舍聚一頓,定了定了。小夏你負責陪客,我落實菜去。」
劉亦冰慌道:「不不,我確實有事,家裡等著呢!」
羅子建又道:「我給司令員去電話,替你請假。其實你爸他認識我,我到你家也去過不止一次。你爸待人好極了,我不信他連個讓你體驗群眾生活的機會都不給我。」
「你可別掛電話。我跟老頭吵架跑出來的。誰掛電話,明擺著找罵。」
羅子建唏噓幾聲,意義不明,滿面遺憾樣兒。
夏谷道:「我送送你吧。」
劉亦冰順從地隨他走了。羅子建在他們身後叮囑:「下次,下次……」
夏谷在路上信口問:「你一直呆在那屋裡?」
「嗯。」
既然她不願意多說,夏谷反而不好詢問什麼了。腳下這條路正通向政治部第三食堂,幹部們都朝那兒雲集。「啊,真熱鬧。」劉亦冰看著他們說。夏谷脫口道:「要不,我們就在大食堂隨便吃點吧?」
劉亦冰竟立刻接口道:「好哇。我想在這兒吃飯。」
夏谷感到意外。繼之,他深深為他倆之間的默契而感動。再一想到,他和她進入食堂後,眾人目光將像炸彈碎片般飛來,他興奮不已。
突然,夏谷看見季墨陽部長從對面走來,越來越近,顯然已看見他倆了。夏谷正考慮同部長說些什麼。季墨陽似聽到別人喊他。朝邊上一拐,進入一扇旁門了。夏谷不解,問:「我們部長不是認識你的嗎?」
劉亦冰微笑著:「當然。」
「也許他沒看見你。」
「當然沒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