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周梅森
第13節他和那女人結了婚
他扶著身下的那塊巨大的矸石慢慢站了起來,不料,腰剛剛直起,他尖削的小腦袋便碰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他用手摸了摸,發現那是一架塌下來的棚梁。
他突然惶恐起來,想到了爆炸會造成嚴重冒頂!
他重新貼著那塊矸石躺下了,不敢動。他知道,在包圍著他的黑暗中,四處都是危機、四處都是陷阱,只要他稍微不慎,馬上就有可能被冒落的矸石或倒塌的煤幫砸死。
他想起了自己原先拎在手上的油燈,想起了嵌在燈盞底座旁的那一包洋火。他得立即找到他的燈,找到他的火,找到他的光明!這是他生命的依托,此刻這燈、這火比大白馬要寶貴十倍、百倍!
他暫且忘掉了大白馬,也暫且忘掉了疼痛,忘掉了危險,竟不顧一切地離開那塊矸石,手貼著地面到處亂摸。他摸到了一片片木楔子,摸到了一塊塊矸石,摸到了他的破柳條帽,惟獨沒摸到他的那盞燈!
他累了,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在喘息的時候,他絕望了,覺著在黑暗中找到他的燈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盞燈可能被壓在哪一塊冒落的矸石下,可能被埋進了哪一堆倒塌的碎煤堆裡,也有可能掉到身下的水溝裡。
水溝。
他想起了水溝。他認真回憶了一下他伏臥在水溝旁的位置,開始沿著他上身倒下的方向去摸索,他推測,他的燈一定是順著上身倒下的方向跌落的。
然而,一無所得。
他絕望地哭了,像一隻落進陷阱的狼一樣,哭得十分淒厲。他知道,他是孤身一人,沒有人能聽見。而他多麼希望有人聽見啊!只要有人聽見了他的哭聲,就會趕來救他。他又想起了黑大個和「殺人刀」,他相信他們一定會來找他的,他們親眼看見他跑進東平巷找馬的,他們一定會來找的,一定!
可是……
可是,如果黑大個和「殺人刀」也死了呢?
小兔子不敢想下去了,他拼足全身力氣,用變了腔的聲音大喊:
「來人啊!來人啊!」
「救命!救命啊!」
…………
沒有任何回聲。他的呼喊聲沒有傳出多遠,便被撞了回來,像一團團驅趕不走的幽靈,固執地在他身邊轉悠……
力氣耗盡了,他不喊了。喊也沒有用。這條支巷裡不會有人,他的生命現在已不再屬於他,而屬於萬能的窯神爺!窯神爺叫他死,他隨時得死;而窯神爺要他活,他必定能活下去!窯神爺或許是想讓他活下去的,災難發生時,他沒被燒死,沒有被氣浪推到煤幫上撞死,便足以說明窯神爺對他的厚愛了。他才十六歲呵!
黑暗中,窯神爺的面孔在他眼前出現了。窯神爺滿面金光,瞇著眼在笑,大大的耳朵幾乎墜到肩上。須臾,這面孔似乎變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人腦袋碩大,眼睛小小的,鼻子歪到一邊,額上嵌著疤痕。他看到了那疤痕在扭動,那歪到一邊的鼻子在抽顫,他甚至感到,那老頭兒正用雞爪一般無法伸曲的手在撫摸他的腦袋哩!
他打了個激靈,幻影消失了。他將信將疑地把剛才見到的幻影又重新回憶了一遍,證實這是確鑿的!他確鑿地看見了這麼一個面容醜陋、他從未見過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談幾句什麼。
他虔誠地閉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醜老人的面孔卻沒有出現。
他有些失望。
他又開始進行求生的努力。他認定,有這麼一個確鑿存在的活窯神的保護,他是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走出這座地獄、回到充滿陽光的地面上的。
他不再尋找那盞失落的燈,他要嘗試著靠自己的摸索,走出這段冒落地帶。他大致判定了一下方位,便自信地沿著自己伏臥的方向摸過去。他機靈地穿過兩架冒落的棚梁,在頂板上的一塊矸石即將跌落下來之前,迅速地越了過去。
就在這時,他赤裸的腳板無意中踏到了一個硬硬的、冷冷的、圓乎乎的鐵東西上,他彎下腰,用顫抖的手一摸,天哪,他簡直不相信,這竟是他的燈!
他找到了他的燈!
他把燈抱在懷裡,像抱著自己的生命,他用滿是淚水的瘦臉親它、用尖尖的舌頭舔它,當他的舌尖觸到油燈時,他嗅到他早已聞慣了的那種生豆油的氣味。
油燈的提把摔壞了,但整個燈是完好無損的,燈壺裡的半壺油還在,卡在燈盞底座旁的洋火還在;而且,這燈躺在一堆干煤渣上,沒受到水的浸泡。
他的手哆嗦著,將那卡在燈盞底座旁的洋火取了出來,爾後,又將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磷紙取出來展開。
他擦火了。
第一根洋火擦著了,不料,因為燈頭上的燈芯縮到了鐵皮捲成的燈管裡,油燈沒點著。
他撥了撥燈芯,又擦著了第二根洋火,極順利地點著了燈。黑暗的地下重現了一星微弱而可憐的光明。
小兔子激動得渾身顫抖,呆呆望著那黃豆粒大小的燈光愣了良久、良久!在那微弱的燈光中,他彷彿看到了大地上那早晨和傍晚的太陽,看到了母親淒苦的笑臉。
他開始打量他棲身的這個地方。
這地方的冒頂是嚴重的,燈光所及之處,至少有三架棚梁冒落了,有些冒落的棚腿和棚梁的表面已被燒焦了。他頭上的兩架棚梁還沒冒落,架在兩架棚梁之間的頂板安全而穩妥地保護著他頭上的一方天地。煤幫邊上的水溝已被冒落的煤塊、矸石堵住,溝裡的水溢到了地面上,有一段地方的水淹沒了走馬車的小鐵道。
他決定立即離開這裡,尋找上窯的道路。他揣摩,只要沿著找馬的道路退回到西平巷的大巷口,就可以得救了。他記得他在這條黑暗的支巷裡沒走多遠,充其量不過半里路。這條支巷的一端連著一條裝有照明燈的、斜插過來的支巷,他要先走到那裡,然後,朝西平巷的大巷口摸。
他沒有把握,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走。
這時,他無意中看到了一個他所熟悉的帶箭頭標誌的小木牌,那小木牌吊在一架歪斜的棚樑上,那個紅紅的、標誌著通向西平巷道路的箭頭,堅定地指著他剛剛摸過來的那個方向。
他有了一絲疑惑,不是對那木牌,是對自己。他不能懷疑那木牌,儘管他不認識那木牌上的字,可他知道:紅色箭頭指的是上窯的道路!他下窯的頭一天,櫃上的工頭就向他鄭重交代過:下窯不能亂跑,迷了路就看木牌,紅箭頭指通向井口的路,白箭頭指通往各個迎頭,各個窩子的路。這一點,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懷疑自己從昏迷中醒來時搞錯了,在黑暗中朝大巷的深處摸了幾步。
他不再猶豫,端著燈,按照紅色箭頭指示的方向,一步步摸過去。他重新穿過那兩架塌落的棚梁,機靈地越過正在往下掉渣的冒頂區,然後,腳蹚著溢滿地面的黑水,順利地向前走了大約十餘丈。
再往前,道路不通了,橫七豎八的支柱、棚梁、冒落的矸石幾乎將整個巷道堵死了。
他用燈照著堵在面前的障礙物,最終發現,這些障礙物當中有許多空隙。他試著往裡鑽,沒鑽進去。於是,他一躍爬上了幾乎連著棚頂的廢木亂石堆,硬是貼著棚頂的木樑爬了過去。
又走了不過丈餘,整個巷道完全被冒落下來的矸石渣堵住了,這堆矸石渣堆得嚴嚴實實的,像山一樣擋在面前,根本沒有任何縫隙。
他只好用手去扒。他將燈火撥得更小了一些,把那半截掛在胸前的濕漉漉的褂子脫下了,和燈一起,擺在一根打斷了的棚腿上。
冒落的矸石很鬆,他扒得不算太吃力。幾塊大矸石被掀掉後,他發現了一根圓圓的、光滑的木頭柄。他不知道這是一把鎬,還是一把鍬,他拽了幾次沒拽動,只好又伏下身去扒。
這時,他扒出了一個人的腦袋,一個已經血肉模糊、無法辨認的腦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往他鼻子裡灌,他簡直嚇壞了,猛然轉過臉去,繼而,便是一陣痛苦的嘔吐……
這是他碰到的第一具屍體。
二牲口年輕時據說是很英俊的,腰桿決不像如今這麼彎駝,臉上也沒有這麼多的傷疤、皺紋,兩隻眼睛大而有神,曾使田家鋪的很多女人為之傾倒。那時,民國尚未開元,大清皇上還在北京坐著龍廷。皇上熱衷洋務,要自強求富,於是乎,便欽命直隸總督李鴻章操辦此事。李大人派了一個年輕的候補知縣到鄰縣青泉開辦官窯局,二牲口在那時就下了窯,地地道道是個老窯工。那時節,這地方上的風氣尚沒有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但已世風日下,男女之間的事也已無法防範。二牲口就是在開窯的第四年春上,被一個在野地裡挖野菜的年輕女人勾上的。那時節,他剛剛二十出頭,在年輕的女人面前,是無論如何不能保持冷靜的。
他脫了那女人的褲子……
他和那女人結了婚。
第14節第一根洋火燒完了
似乎為了報答他,又彷彿是為了懲罰他,那女人開始賣力地替他生孩子,一年一個,十二年中生了八個;其中,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沒滿月便死了,活著的六個孩子像六隻狼羔子,一睜眼就要吃。他只得沒黑沒夜地幹,累彎了腰,累駝了背,累得只剩下一張鬆弛的老皮和一把僵硬的骨頭……
那六隻狼羔子把他從一個英俊的男子漢變成了一個只知道幹活的牲口。
災難發生的時候,二牲口正往五號櫃的窩子裡送木料。運木料的馬車通過西平巷,通過有燈的西一支巷到達無燈的西三支巷後,腳下沒有鐵道了,馬和車都進不去了,車頭子便叫大家扛,一人一次扛兩根。他扛了兩根木料沒走多遠,肚子便一陣陣隱隱作痛。他想忍著,想把肩上的料送進窩子後再找個地方去方便。然而,他忍不住。他把木料往大巷邊一豎,便貓腰鑽進了一個不通風的老塘。
車頭子在身後看見了,吹鬍子瞪眼地罵;一邊罵,一邊還用趕車的馬鞭「叭叭」敲著料車的車幫:
「二牲口,我操你娘!你他媽的哪來的這麼多屎?這麼多尿?能幹就干,不能幹明兒個就給我滾!」
他不答茬,又貓著腰向那不通風的老塘裡跑了幾步,然後,急急忙忙脫下了褲子。為了怕車頭子看見,也為了不招徠那些骯髒的屎蒼蠅,他把手中的燈熄掉了火。
就在這時,他覺著發生了點什麼事!他蹲著的那個地方恍惚顫動起來,繼而,他面前的整個巷道也顫動起來,一陣轟隆隆、格啦啦的可怕聲音從支巷的一端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在那可怕的聲音壓過來的同時,一陣強大的、乳白色的、夾雜著火光的氣浪,在他面前的老塘口呼嘯而過……
他當時是嚇懵了,竟慌忙提起褲子往老塘外面跑,結果,剛剛跑到老塘邊上,一陣帶著巖粉、煤塵的氣浪便把他掀翻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大半個身子都被碎煤屑、矸石渣埋住了;額頭上冒出了血,那腥濕的血已經凝固了,一些像孑孓般細小的屎蒼蠅在叮他的臉,他感到一陣陣難忍的奇癢。
他抖落壓在身上的煤屑、矸子,倚著一根長滿綠苔的、潮濕的木柱坐了起來,叮在他臉上的屎蒼蠅便在黑暗中四處散開去。
依著木柱不知坐了多久,他才木然想起他的破褲子後面的一個小口袋裡裝著一包洋火,他從那口袋裡掏出了洋火。洋火是包在一塊黃油布裡的,總共只有七根。他知道。他太窮了,連下窯必備的洋火都買不起,只要別人的燈亮著,他決不會浪費自己的洋火。有時候,他能連著三五天不用一根洋火哩!這口袋裡裝的七根洋火,是他前些日子一根根數著放進去的,下窯後就一直沒用過。
他展開磷紙,擦著了第一根洋火。
驟然爆出的熾黃色的火苗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切,他意外地看到,他置身的這個老塘依然和以前一樣,長滿白白綠綠霉毛的一根根支撐頂板的木柱安然無損,無數屎蒼蠅仍像往日那樣迎著火光上下亂飛。他還發現一隻活著的老鼠,那隻老鼠正趴在一塊尖尖的矸石後面探頭探腦地向他張望著。
第一根洋火燒完了。
他憑著第一根洋火留下的記憶,向老塘深處摸了三五步,又劃著了第二根洋火。
屎蒼蠅又嗡嗡飛過來了,那隻老鼠已躥到矸石前面的一塊朽木旁,正用牙齒飛快地咬著那塊朽木,發出輕微的「格格」聲。他看見,老鼠的長尾巴拖在地上不停地動,像一根被刨出了土的蚯蚓。
第二根洋火燒疼了他的手。
他劃著了第三根洋火。
不知咋的,他竟覺著那隻老鼠有點像他。洋火擦著的一瞬間,他看到了老鼠綠幽幽的眼睛,那眼睛裡閃動著一種警覺的光亮。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想,想把這只可憐的老鼠帶回地面;他覺著,它不應該像他一樣,整日生活在這危險而陰森的地層下。
他捏著那根燃燒的洋火,試探著向那隻老鼠走了幾步。
老鼠逃走了,閃電一般消失在老塘深處的黑暗中……
第三根洋火眼看要燃盡時,他看到潮濕的地上有一盞燈。
他劃著第四根洋火,將拿到手的燈點亮了。
他提著燈向外走,彷彿這裡根本沒發生過什麼災難似的,他還記掛著他豎在大巷邊上的那兩根木料,還準備著用自己的皮肉去領教車頭子的馬鞭。然而,一走出不通風的老塘,他驚訝了,他覺著自己彷彿在做著一場可怕的夢,在夢中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巷道裡,幾架棚子正在燃燒;火光一明一暗,火光照亮的地方,許多棚梁塌了下來,倒塌的棚梁下壓著一具具焦煳的屍體。運料的鐵皮車不見了,車上的料也不見了。那匹拉車的棗紅馬已像一堆爛肉,倒在巷道一側的煤幫上,它的兩隻白色的前蹄別到了支架的棚腿裡,身上的皮肉有一大半被燒焦了。整個巷道裡散發著木頭、人肉、馬肉燃燒後發出的腥焦的氣味。
他的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兩條腿一下子竟不能支撐住身體的重量。他像中了什麼魔法似的,軟綿綿地跌坐在地上。
他怕,怕得不行;他掙扎著要站起來,要走出去!他不能死在這座地獄裡,他有六個未成年的孩子。他的生命不是屬於他個人,而是屬於那六個孩子的!
費了很大的勁,他才挪到一架傾斜的棚腿旁,扶著棚腿站了起來。
他四處打量著,準備尋找逃生的路。
這時,他再一次注意到那匹死馬。他極為聰明地想到,得充分利用這匹死馬。直到眼下,他還不知道這場災難到底有多嚴重,他要在這深深的地下掙扎多長時間,他得為自己的生存,做好長期準備。
他決定割一些馬肉帶走。卻沒有任何刀具。
他急切地四處尋覓。先找到了一塊尖削的石塊,割了很長的時間,花了很大的力氣,也未能將死馬的厚皮割破。他扔了石塊,又找到了一塊木楔子進行新的試驗,結果還是失敗了。
他氣急了,像餓狼一樣撲向死馬的臀部,用黑黃的牙齒去咬,用僵硬發直的大手去撕,用穿著破布鞋的腳去踢。他的喉嚨裡發出一種原始的、野獸般的低沉而可怕的吼聲,鼻孔裡流出了鼻涕,流出了血。
馬皮終於被他啃破了,他用腳蹬著馬的腹部,硬是連皮帶肉、帶血地咬下一大塊來。他迫不及待地試著將馬肉放在嘴裡咀嚼起來,嚼得滿嘴流涎,腮肌發酸……他還是未能將那塊馬皮、馬肉嚼爛,便一使勁將它吞了下去……「嗚哇」一聲,他又整個兒將它吐了出來。
人類長期的進化,已使二牲口無法消受他的祖先們可以消受的東西了……
嘔吐之後,他清醒了些;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割下一塊肉帶走。
他想起了死去的工友,他記得他們當中有人帶著一把砍料用的斧頭!他們人死了,這把斧頭不應該死!
他翻動著一具具屍體,像翻動一截截沒有生命的木料。最初的一陣恐懼過後,他變得麻木了。最後,他在車頭子孫胖子的屍體下找到了那把斧子。
他順利地砍下了整整一隻馬腿,把它背在背上,然後,嘴裡咬著油燈的提把,手提著那把斧子,踏上了逃生的路。
馬腿太大了,他背不動,僅僅穿過兩架燃燒的棚子,他就氣喘吁吁的了。沉重的馬腿順著他彎駝的背脊使勁往下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一身熱汗。而且,巷道損壞嚴重,每一架棚子、每一寸空間幾乎都潛伏著危險,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久留。
於是,他將馬腿一截兩半,然後背起那小半截馬腿向前走去。大約走了二三十丈,穿過了殘火燃燒的區段,在一大堆冒落的矸石面前,他停住了。
二牲口開始憑借手中的斧頭和面前這堆矸石拚搏,他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但他還是要拼拼看……
小兔子只要昏昏沉沉睡過去,便能看見他慈愛的母親。母親永遠穿著件整潔的藍底白花對襟褂子,褂子的前襟、後背上打了幾個同樣是藍底白花的補丁,使人一下子看不出是補過的。母親的針線活很好,據說在娘家做姑娘時就很好。她還會繡花。父親在世的時候,她繡過,小兔子記得,他兒時的肚兜上就有母親繡的花,他的小鞋子上也有母親繡的虎頭。在朝夕相處的兒子眼裡,母親總是這麼年輕、溫柔、美麗。他剛記事時是這樣,現在,母親還一點沒變,依然是這樣。
小兔子愛他的母親,從小,他就和母親睡在一起。每天夜裡,都是在母親溫暖的懷裡、在母親親暱的撫摸中入睡的。下窯做工之後,母親給他在外間屋搭了一塊鋪板。他開始還不習慣,還和母親鬧了幾天——直到後來他終於發現了母親的一個秘密……
知曉了那個秘密之後,他很震驚,他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敢問母親,也不敢問任何人,他覺著自己受了欺騙。他曾經想過,要像父親一樣,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殺掉那個既污辱了父親,又奪走了他母親的人!
他真的動過手。
那是一個雷雨夜,他從睡夢中醒來,發現一個高個男人披著一件水淋淋的蓑衣,輕手輕腳地繞過他的床沿,撩開母親房間的破布簾子……他聽到了母親和那男人的喃喃細語聲,聽到了破木床有節奏的搖晃聲,他那男子漢的熱血一下子全湧到了腦門,他順手抄起鍋台上的一把切菜刀,踉蹌著要往母親房間裡闖,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母親驚恐而嚴厲的聲音:
「別進來,兔子!」
為了不使他母親難堪,為了他這惟一的親人,他沒有掀開那條破布簾,只是握著切菜刀守候在外頭。
他默默地哭了。
許久,許久,母親才穿著衣服從裡間屋裡出來,流著羞愧的淚,給他講了許多——關於那個男人、關於他們母子倆以往的生活來源,關於生活的艱難。
那夜,那個男人是從母親屋子的窗戶逃出去的……
他夢見母親又在向他哭訴。他清楚地看見母親睫毛很長的大眼睛裡聚著淚,甚至感覺到了母親眼裡滴出的淚,在他的瘦臉頰上緩緩地流,淚水流過的地方癢癢的……
睜開眼時,母親已不見了,他面前依然是一片無邊無際,沒完沒了的黑暗,他依然像狗一樣地蜷曲在這片冒頂區段的矸石堆裡,他的兩隻手被煤鎬把磨得血淋淋的,衣袋裡最後一粒黃豆已經吃完,油燈裡的油也耗掉了大半,而前面的路還沒打通……
他幹活時已不敢點燈。
第15節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呢
在黑暗中,人變得十分渺小;他有時甚至覺著自己的肉體已經不存在了,已經被這地層深處無所不在的黑暗融化了,他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個組成部分。
黑暗能使人發瘋。
從睡夢中醒來後,他又一次點亮了燈。當他端著燈轉過身子時,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已把矸石堆扒開了好大一段,他用腳量了一下,竟有三大步。他興奮極了,他固執地認定,堵住這段巷口的矸石,不會再有一個三大步,因為他知道,巷道冒頂,一般來說規模不會太大。
然而,就在他準備掄起煤鎬繼續開拓道路時,他看到了一塊畫著白箭頭的木牌。這塊木牌是用大釘釘死在一架棚子的棚腿上方的,棚腿沒倒,木牌也是完好無缺的,木牌上的箭頭明確地指著他為之努力的那個方向。
他怔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兩塊木牌上的箭頭,怎麼會指向同一個方向呢?紅箭頭所指的方向,是上井的通道;白箭頭所指的方向,是大井的縱深部位,它們無論如何也不該如此一致!
他撥亮燈火,睜大眼睛,又將那木牌看了一下:沒錯!他的眼睛沒有欺騙他。
他又試著用手上的煤鎬去打那木牌。
木牌發出「砰砰」的響聲,紋絲不動。
他還不相信,又手忙腳亂地退回去,想到那塊紅木牌跟前去看個究竟,然而,向後跑了沒幾步,腦子馬上就轉開了,他想起來:那塊畫著紅箭頭的木牌不是釘在棚樑上的,而是用鐵絲鬆鬆地吊在棚樑上的,爆炸的氣浪完全可以把它打得翻幾個身。
他上當了!
明白這一切以後,他幾乎來不及哭,便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似的頹然倒下了。他帶著破柳條帽的小腦袋撞到了身後的棚腿上,手中的油燈跌落到矸石堆上,燈盞上的火苗躥了幾躥便熄滅了……
他昏了過去。
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呢?
命運總愛欺騙那些陷入絕境的人們!
當意識重新恢復的時候,他再一次絕望地認識到,他以往的一切努力都是無效的。這就是說,他用盡了力氣,非但沒有向著生路走近一步,反而向著死亡、向著墳墓逼近了許多。他被命運出賣了。他完蛋了。
他的精神和肉體同時垮了下來。他像一堆可憐的、任人宰割的肉一樣軟軟地癱在了他自己挖掘出來的矸子窩裡。他大睜著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棚梁,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等待著命運判決。他再也沒有力氣和命運抗爭了,他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不知做了多少荒唐而可怕的夢,不知昏過去、醒過來重複了多少次——他早已喪失了時間的概念,當他最後一次醒來時,他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音,那聲音親切而沉重,不停地、有節奏地響著,並夾雜著鬆垮的矸石倒塌的聲音,他判斷出:他身邊有人!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覺著自己是在做夢。他死勁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大腿上竟沒有多少痛感;他又將手臂放在嘴邊咬了一下,這才分明地覺出了疼痛。他眼裡一下子湧出許多淚,他想喊,可張了張嘴,胸腔裡卻沒有足夠的可使他喊出來的力氣。
他只好支起耳朵聽,他聽到了一個什麼東西撞擊矸石堆的「砰、砰」聲,聽到了「嘩啦、嘩啦」的矸石倒塌聲,甚至聽到了一個人發自胸腔的粗重的喘息聲。這些聲響,不是來自他身後通向井口的方向,而是來自那堆矸石後面,這確鑿地說明,矸石後面還有人!
他想:他要告訴那人,他的努力是成功的,他的身邊還有活著的生命存在著。他覺著,傳遞這個信息是至關緊要的。
只要那人知道了身邊有活著的夥伴,生命之火就或許會發出燦爛的異彩!
再也沒有比孤獨更可怕的了!
他抓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矸石,在身邊的一根棚腿上敲出了「砰砰」的聲響。
那邊的刨擊聲停了下來,大約停了有三五秒鐘,傳來了同樣敲擊棚腿的聲音。
他竟一下子坐了起來,瘋狂地撲到矸石堆前,用鮮血淋淋的雙手繼續去扒面前的那堆矸石。他覺著,他不是在拯救另一個人的性命,而是拯救自己的性命!他的性命,是和那個人的性命緊緊聯繫在一起的。他想,憑著自己的力量,他是無法走出這座地獄的,只有救出那個人,他自己才能得救了,那人在開拓自己求生道路的同時,勢必會將他帶出去的。
扒了沒有多大工夫,矸石上方便出現了一個斗大的洞。他感到一股清涼的風從那洞口裡一陣陣吹來,使他的頭腦多少清醒了些。這時,他聽到洞口那邊的黑暗中傳來了一個蒼老而陰沉的聲音:
「夥計,有洋火麼?」
他帶著哭腔慌忙答:
「有!有!我……我還有燈!」
「快!夥計,快、點上燈!」
「哎,我就點!就點!」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下,沒費多少力氣,便摸到了他的燈——他已習慣於在黑暗中生活了,記憶力和方位感都出奇地好。
他劃根洋火,將燈點著了。
藉著燈光,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那人竟是本家二哥二牲口:
「二哥!」
「兔子!」
「二哥,快,快爬過來!」
「好!好!兔子,你先把這塊肉接過去!」
二牲口費力地將那塊黑烏烏的、沾滿了煤灰巖粉的腥濕的馬肉遞到了洞口上,小兔子站起身子去接。二牲口一鬆,馬肉從洞口上滑落下來,小兔子一下被擊倒了,倒在矸子窩裡。摟著骯髒的馬肉,小兔子的臉上掛滿了淚水,突然,他不可抑制地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
「二哥,肉!肉!肉!哈哈、哈哈……我們有肉吃啦!哈哈哈哈……我們餓……餓不死了!哈……」
二牲口費力地從洞口爬過來時,小兔子還在那裡笑:
「哈哈,肉!肉!肉!哈哈哈哈……」
小兔子笑得渾身直抖,笑得眼睛發直。
二牲口害怕了,掄起手來對準小兔子的臉就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得很重,小兔子被打愣了,他鬆開了緊抱在懷裡的馬肉,呆呆地看著二牲口。二牲口一下子把他緊緊摟在懷裡,用剛才打他的那隻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蛋說:
「別怕,兔子,別怕,咱們不會死的!不會!窯上的夥計們會救我們的!公司的人也會想辦法的!別怕,兔子!」
小兔子伏在二牲口懷裡嗚嗚地哭了:
「二哥,有你……有你我就不怕!」
二牲口又道:
「來,咱們吃點肉,再往前走吧,說不準前面的巷道就有人在救我們哩!」
望著二牲口木然中透著自信的臉孔,小兔子安心了,他覺著他有了依靠,他也和二牲口一樣相信,地面上的人決不會見死不救的。此時此刻,一定在為尋找他們、搭救他們而千方百計地動腦子,或許他們就在這條支巷的外頭挖掘那些冒落的矸石哩!
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母親,彷彿看見母親穿著那件藍底白花的對襟褂子,正守在大井口等著他上窯。
他默默在心裡對她說:
「娘!我會爬上窯的,我不會死!有二哥和我在一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