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文 / 周梅森
第10節搶險隊全軍覆沒
四下看看,幾個弟兄也在那裡抽煙,他才頗有一點心安理得。
這時,那個陳向宇鎮定自如地說話了,說得通情達理,使田大鬧不能不信服。
「工友們,你們剛才問我是什麼人?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叫陳向宇,是大華公司協理,在李士誠先生未回到這裡之前,我可以代表大華公司講話。首先須聲明的是,我充分理解諸位的心情,理解諸位的行動——包括把這座公事大樓圍住,都是可以理解的嘛!假如倒換一下位置,我是你們,我也要提防公司方面不負責任,攜資潛逃嘛!」
田大鬧幾乎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面前這位西裝筆挺的代表公司的年輕人,何以這麼懂得大夥兒的心情?他的面部表情十分真摯,決不是裝出來的。
田大鬧認真地聽了下去。
「工友們,我要痛心地告訴你們,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那樣,這場災難幾乎可以說是毀滅性的,情況比我們最初估計的要嚴重得多!但是,我們也要冷靜地、通情達理地想一想:這災難,並不是大華公司人為造成的,就像颳風下雨一樣,大華公司是無法預測的!在這場災難中,你們付出了鮮血,大華公司也毀掉了價值幾十萬元的礦井設備,從心裡講,誰也不願碰上這種倒霉的事!」
田大鬧憋不住插嘴問道:
「我操!出事的時候,李士誠在幹什麼?」
「李總經理這幾天一直不在家,公司準備開拓二號新井,向上海銀行團籌借了一筆款子,他和趙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上海去了。」
「真的?」
「我不騙你們!」陳向宇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了下去,「事情既然發生了,我們就要正視它!我可以代表大華公司向大家交個底:公司決不會因為這一災難而倒閉,公司有能力向此次災難的受害者及其家屬支付足夠的賠償及撫恤費用。在這一點上,希望大家相信我,相信大華公司!我更希望諸位能勸說包圍大樓的工友們停止粗暴的、破壞性的行動,不要上一些人的當,以至釀發流血騷亂!」
一個聰明的工友發現了破綻,直言不諱地道:
「李士誠和那個姓趙的都不在,你說的話算數麼?!你用什麼來保證?」
陳向宇想都沒想,立即回答:
「政府!關於這一災難的嚴重情況,我已責成電報間向省府實業廳,向寧陽縣知事公署,寧陽鎮守使署發了數份急電,懇請政府方面出面處理。諸位信不過我,信不過大華公司,總還要相信政府吧!」
這話不無道理,那工友無話可說了。
「那麼,陳先生,我們還有一事要請教。」又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工友開了口。
「請講。」
「你剛才說了,你陳先生可以代表公司,我們想問問你:從昨夜爆炸發生到現在,已經十多個小時了,陳先生你都代表公司幹了些什麼?除了等待政府方面的救援與公斷之外,你還採取了什麼措施?」絡腮鬍子面色陰沉,兩隻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睛閃爍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亮,兩頰高聳的顴骨像塗了一層油彩似的,亮亮的。他嘴角上挑,帶著一絲嘲弄的微笑。
「這個……這個嘛……」陳向宇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想了想,問道,「請問兄弟貴姓?」
絡腮鬍子微微一笑:
「免貴姓王,王東嶺,十二號大櫃工頭。」
「哦,十二號大櫃工頭!」陳向宇長長地吁了口氣道,「既然是工頭,你一定比這些弟兄要懂得多一些!你也清楚——況且,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場災難幾乎可以說是毀滅性的。當爆炸發生後,公司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了!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派出了值班的技師及通風、爆炸、排水方面的礦師,緊急磋商救急措施。同時,派出礦警隊保護現場……」
絡腮鬍子王東嶺恨恨地打斷了陳向宇的話:
「我問的是人,是窯下那上千口人!你們對他們採取了什麼救援措施?!」
田大鬧也被王東嶺提醒了,重新鼓起勇氣,睜大鼓暴的眼睛,附和著王東嶺道:
「對!你們為什麼不組織救援隊下窯?我操!你們就眼看著這千把號人死在窯下!就是都死了,也得把屍體扛出來哇!」
陳向宇看著王東嶺和田大鬧並不搭話,待他們都喊夠了,才平靜地道:
「想過,我想過組織人力下礦搶險,從西斜井下。但是,成功的希望並不大。王工頭應該知道,從斜井下到大井主巷道,至少需要一個小時,而這一個小時裡,地下隨時有可能再次發生爆炸!我不能讓大家到井下送死!我這樣講是有根據的!」
王東嶺陰沉沉地點了點頭,彷彿是贊同陳向宇的解釋。在點頭的同時,他慢慢站了起來,走到陳向宇面前:
「不錯!陳先生講話都是有根據的!陳先生不該對死去的人們負什麼責任!可是——」
王東嶺哼了一聲,從圓而大的鼻孔裡噴出一股氣來,像馬兒打出的響鼻:
「可是,據我所知,就窯下『髒氣』的不斷湧出,我們各大櫃曾多次向公司報告過。公司一直不予理睬,不予處置,直至發生今日的慘禍,這難道也與公司無關麼?」
這一席話頗有份量,田大鬧等兄弟們的瘋狂感情即刻被煽動起來,彷彿即將熄滅的柴草上澆了一盆油一樣。他們又七嘴八舌地叫嚷起來,有些人甚至捲袖子,擼胳膊,要動武了。
陳向宇塑像一般站在屋子中央,無動於衷:
「王工頭,你要為你的話負責任的,你說『髒氣』湧出,你們各大櫃曾向公司報告過,那麼,你給我拿出證據來!拿出你們的報告單來!」
「我們進門時,你在燒什麼?」
「這與你們無關,都是一些已過期的煤炭銷售單據。」
「你說謊!」
「不,我沒說謊。至少我沒聽說過你們的報告。王工頭,請問,你什麼時候向我本人報告過井下的情況?」
「嗯……可,可是,我們向採礦處講過,而且,呈送過報告單。」
陳向宇冷冷一笑,肩一聳,手一攤:
「這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便不好亂說!王工頭,我奉勸你一句:以後講話要有根據!根據!懂不懂?」
「採礦處的人沒死,你們賴不掉!」
「是的,一切應由政府公斷!該由公司方面承擔的責任,公司決不會賴!」
「那麼,除了等政府公斷,窯下的人,你們就不管了?」
田大鬧在一旁吼道。
陳向宇眼裡頓時閃現出動人的淚光,他堅定地道:
「工友們,我理解你們的心情!理解!可我沒有權力再把許多人派下去送死!現在,地面風井並沒有停風,只要不發生第二次爆炸,窯下的工友們一時也不會送命!而今天下午——最遲明天早上,省府實業廳將會組織有關礦務專家到我們這裡來……」
正在這時,走廊裡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奉命守候在現場的礦師闖進門來報告:窯下發生第二次瓦斯爆炸,胡貢爺、田二老爺們組織的搶險隊全軍覆沒。
陳向宇怔了一下,急促地問:
「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活著上來?」
「有,從第一次爆炸後,到第二次爆炸前,共有八十七人陸陸續續從西斜井和東風井爬上來,據最後上來的一些人講,他們沒碰到搶險隊……」
「愚蠢,愚蠢至極!」
「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陳先生,鎮上的副……副議長胡德龍胡貢爺,和……和董事會會長田東陽田二老爺,已經帶人來到了這……這座公事大樓,要……要找公司的負責人說話……」
話音未落,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什麼東西跌落在地下的響動,胡貢爺洪鐘般的大嗓門在走廊的樓梯口響了起來:
「人都死絕了麼?大華公司還有沒有會喘氣的?啊?」
第11節做好了拚命的準備
陳向宇馬上意識到,更嚴重的危機來臨了,更難對付的對手出場了。一瞬間,他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他覺著,他可能在這次危機中付出點什麼。
他似乎還想向那個礦師交代幾句什麼,然而,蒼白的嘴唇只是動了動,卻沒吐出隻言片語。他毅然轉過身子,鎮靜自如地走出檔案間,臉上極力露出一團不失尊嚴的笑。
他微笑著,迎著胡貢爺、田二老爺走去。
不料,沒走幾步,他突然感到身後探出了幾雙有力的手臂;這幾雙粗黑的大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肩頭、他的衣領,將他向前推,向前搡,使他幾乎難以站穩腳跟。
他聽到了田大鬧粗野的聲音:
「貢爺,二老爺,這裡有個會喘氣的!」
一股帶著濃重的大蒜味的喘息幾乎使他窒息過去。他掙扎起來,為了擺脫那有辱他尊嚴的推搡、撕扯,也為了擺脫那可惡的大蒜味。
這時,身體的左後方猛然飛來一拳,打在他的腦袋上,將他的眼鏡打落在地上。一塊鏡片破碎了。他顧不得腦袋上的疼痛,拚命掙開眾人,彎下腰去拾地上的眼鏡……
當他拾起眼鏡直起腰時,胡貢爺莊嚴的面孔已出現在他面前了……
眼鏡上的一塊鏡片破了一個孔,不像是摔的,倒像是被槍彈打的,那孔有拇指般粗細,不太規則,也不甚光滑。另一塊鏡片雖沒破,但卻出現了兩道白色的裂紋,裂紋順著鏡片中心的白色粉碎點伸展到鏡框的凹槽裡,整個地將陳向宇的視覺扭曲了。陳向宇透過架在鼻樑上的這兩塊遭到嚴重破壞的鏡片,看到了胡貢爺模糊而重疊的形象,胡貢爺在他眼裡像一個不斷晃動的大蝦,貢爺光亮的腦門和搭在胸前的那條辮子變得非常模糊,有一瞬間甚至在他的視線內消失了。
他注意到了胡貢爺陰沉可怕的眼睛。這雙眼睛裡閃動著一種具有強烈的破壞意識的光芒,使他不能不感到一陣陣的心慌意亂。
他有點怕。
他將眼鏡取了下來,用手絹包了一下,放到了西裝的上衣口袋裡,然後又瞇起眼睛去看胡貢爺。
胡貢爺從胸腔深處壓出一股氣,通過鼻孔將氣排了出去:
「嗯?不認識我胡某麼?」
「貢爺,這是哪裡的話!年前,鄙人曾隨同我公司總經理李公到貢爺府上拜訪過,貢爺不記得了麼?」
貢爺嘴角向上挑了挑,將大嘴裡那口殘缺不全的黃牙展示了一下,冷冷一笑道:
「噢,你就是那個乳臭未乾的混球兒?」
陳向宇強壓住一腦門的怒火,恭敬但卻不卑不亢地道:
「鄙人陳向宇。」
「你能代表李士誠?代表大華公司?」站在胡貢爺身邊的田二老爺問了一句。
陳向宇點了點頭。
「爆炸的情況你全知道了?」依然是田二老爺在問,問得很和氣。
陳向宇又點了點頭。
田二老爺卻歎了口氣:
「年輕人,不要這麼硬充好漢!須知,此地民風可是剽悍得很哪!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不是你的嫩肩頭能擔得了的!樓下現在就聚著幾千窯工,他們一人一把,也能把你撕碎!還是說吧,李士誠、趙德震他們躲到哪裡去了?」
「他們在上海。」
「放屁!」胡貢爺大怒,冷不防揚起手臂,極利索地打了陳向宇一個耳光,「剛才我還問過幾個大櫃,幾個櫃頭昨天都看見過他!」
「那,你們就向櫃頭們要人好了!」
胡貢爺簡直氣瘋了:
「你再這麼放肆,老子就把你捶成肉泥!」
陳向宇沒答話,他默默將手斜伸進懷裡,冷冷看著胡貢爺,準備應付可能危及他生命的事變。此時此刻,他突然覺著自己是那麼軟弱無力,他的機智和膽識彷彿都用不上了。他知道,面前這位貢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一怒之下,真有可能要他的性命!
他做好了拚命的準備。
然而,胡貢爺卻沒有動手的意思,貢爺依然固執地要找到李士誠:
「混賬東西,你給我說,李士誠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只要說出來,貢爺我決不為難你!」
陳向宇樣子十分懇切地說道:
「我的確不知道!昨日上午,李公確曾向我講過,要為開拓新井,到上海籌集一筆款子。我想,他是走了,也許是夜裡走的!」
「這不可能!」田二老爺根本不相信,白白胖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是的,也許不可能,也許藏起來了,可我確實不知道,貢爺,二老爺,你們是鎮上的名流,知書達理,我想,有一點,你們會清楚的,那就是:李公、趙公他們,決不會、也不可能攜資潛逃,即便他們暫時躲起來,恐怕也只是為了避避風,等待政府方面的公斷。」
田二老爺有了點滿足,端著圓潤的下巴笑了:
「嗯,你這麼說還差不多!那就把一切都端到明處吧!告訴我們,他們現在躲在哪裡?公司出了這麼大的事,死了上千口人,他們躲起來連面都不見,這可有點不仁不義了吧?」
「我委實不知道!」
貢爺不耐煩了,手一揮,命令道:
「別和這混球兒囉嗦了!先捆起來再說!」
擁在陳向宇身邊的田大鬧、王東嶺馬上動起手來,要扭陳向宇的胳膊。這一瞬間,陳向宇幾乎萌發了拚死一搏的念頭,而恰恰就在這時,樓梯口響起一個陳向宇非常熟悉的聲音:
「別動手,你們幹什麼?我在這兒!」
竟是李士誠!
陳向宇大吃一驚。
胡貢爺揮揮手,示意田大鬧、王東嶺將陳向宇放了;回轉身,迎著李士誠走去。
陳向宇立刻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知道,在政府官員沒有到達、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和他的大兵沒有抵礦之前,公司方面是無法控制局面的!這時若和胡貢爺們對話是極為不利、也是極為失策的!胡貢爺們會憑借手中的武器,仗著家族勢力,煽動窯工情緒,向公司提出一系列非分的要求,逼著公司簽字,而公司只要一簽字,一切便都無法挽回了!
李士誠簡直是昏了頭!
不能讓李士誠落到胡貢爺們的手裡!只要李士誠落到胡貢爺們的手裡,大華公司就不會再存在下去了,田家鋪煤礦就算完了!
急中生智,陳向宇悄悄地、但卻是急速地繞過身邊幾個窯工,緊緊跟在了胡貢爺和田二老爺身後。
胡貢爺走得很急,在穿過公司議事廳大門時,和身後的田二老爺拉開了三五步的距離。就在這時,陳向宇突然一個箭步跨到胡貢爺身後,順手揪住了貢爺腦後的辮子,將他拉得轉過身子,爾後,倏地從懷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壓到了貢爺青筋暴突的脖子上:
「站住!都給我站住,誰敢再向前跨一步,我就把貢爺宰了!」
「陳向宇,你要幹什麼?」李士誠的聲音都變了,驚恐地喊。
陳向宇粗暴地道:
「不關你的事!你也給我往後退!」
胡貢爺卻不買賬,大喊大叫:
「上!媽的,都給我上!把這個混球兒打死!打呀!你們打呀!」
陳向宇狠狠將貢爺的辮根拎了一下,隨即把匕首刀尖逼到了貢爺的喉結下面:
「我再說一遍,誰敢亂動,我就把貢爺宰了!我姓陳的說話是算數的!」
貢爺是搞政治的,貢爺知道匕首與政治的關係。貢爺老實了,不敢亂動彈了。
田大鬧、王東嶺倒是把槍端了起來,可看看躲在貢爺身後的陳向宇,也無可奈何。
第12節一場髒氣爆炸
陳向宇拖著貢爺向後退,退到李士誠身邊,示意李士誠跟過來。待他和李士誠、胡貢爺退過樓梯口,退進了樓梯另一側無人的走廊時,陳向宇才大聲道:
「工友們,弟兄們,我再重申一遍,關於這次爆炸,公司是有責任的!公司將懇請政府對此進行公斷!李總經理決不會攜資潛逃!希望你們不要聽信謠傳,釀發動亂!我陳某和胡貢爺無冤無仇,決不會傷他一根指頭!但是,為了不擴大事態,我要請貢爺在樓上留一留,和李總經理聊聊天。請你們即刻到樓下去,我請求你們!」
田二老爺沒動。
田大鬧、王東嶺和眾窯工也沒動。
走廊上一時靜得嚇人。
陳向宇急出了一身汗:
「我再說一遍,工友們,我不是命令你們,而是請求你們!地下大火還在燃燒,千餘工友生死不明,我們地面上的人不能再亂鬧下去了!你們退下去吧!先退下去吧!胡鬧下去是沒有好處的!你們要是再不退下去,我就拿貢爺開刀了!再重申一遍,我陳某說話是算數的!」
然而,還是沒有人退下去。
陳向宇握刀的手開始有些微微發抖了。
這時,大樓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
小兔子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幾乎整個身子都浸泡在漂著朽木、煤灰的水溝裡。水溝裡的水很大,已從料石砌就的溝體中漫了出來,漫到了他的肚子、他的胸脯。他的上半身伏在水溝一側的小鐵道上,冰涼的黑水便順著小鐵道、貼著他的肚皮,悄無聲息地流到煤壁的另一側,然後,又沿著煤壁,穿過兩架塌落的棚子流向一個低窪的老塘。
小兔子醒了,被浸泡著他的冰涼的地下水激醒了。他那沒穿鞋的腳板,他那像蛤蟆一樣整日鼓脹的肚皮,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脯都感到了水的流動、水的撩撥。墜入水溝中的腿有點發顫,壓在鐵道上的瘦胸脯有點發痛,繼而,這痛感又迅速傳播到他那裸露在水面上的肩頭和後背。
他想把兩條腿從水溝裡抽出來,可僅僅試著扭動了一下身體,就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他喘息了一下,咬了咬牙,狠命一掙,使自己的上身從小鐵道上移開,兩隻手抱住了黑暗中的一塊巨大的矸石,順勢將兩條腿從水溝裡抽了出來。
這使他消耗了很大的精力。他聽到了自己胸腔裡那顆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動,他喘得很厲害,腦袋像要炸開似的,昏沉而疼痛;前胸和後背彷彿被人割了幾刀,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現頭上戴的柳條帽不見了,而且,整個頭部好像還糊著層黏糊糊的液體。他將沾著液體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立即嗅到了一股夾雜著毛髮焦煳味的血腥味。這難聞的氣味刺激了他的嗅覺,使他在這被黑暗籠罩的地層下嗅到了另一種枯木燃燒的氣味。
他坐了起來。
在他掙扎著坐起的時候,穿在身上的對襟粗布小褂從他的兩隻乾瘦的手臂上脫落下來。他感到很奇怪,想把小褂扯扯正;一扯,卻把左邊胳膊上的一截袖子扯了下來。這時,他才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小褂的後背已被隨風掠過的大火燒掉了,他那露出水面的身體也被大火燒傷了。
他覺著有點怪。他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這是什麼地方?這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又是水,又是火?那團把他燒傷的火現在在哪裡?怎麼看不見火的燃燒?莫不是窯神爺到這裡來過?
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一直在追他的大白馬麼?怎麼會睡在這個髒水溝裡?怎麼會被大火燒傷?
是的,大白馬!他想起了他的大白馬!大白馬將他的思路溝通了,使他的記憶恢復了,災難發生前的一些事情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大白馬是在東平巷十二號櫃煤樓附近掙脫韁繩跑掉的,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
當時,十二號櫃煤樓裡的煤已經放空了,煤樓簸箕口下停著一排溜空車皮,他便將他心愛的大白馬從車掛鉤上解下來,扯著韁繩把馬從排滿空車皮的鐵道上牽到了煤樓底下,想趁著等車的空兒,給他的大白馬喂一把豆子。他把豆子放在手心上,讓大白馬吃。大白馬吃得很香,吃完之後,還用熱燙而粗糙的舌頭舔舔他的手。他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幾粒豆子,準備再喂一回,可就在這時候,放煤樓裡的黑大個和趕車工「殺人刀」從大巷一側的洞子裡出來了,他們一見到小兔子,便硬扯著他胡鬧。
那黑大個他不熟悉,往日也很少開玩笑,如果不是「殺人刀」硬挑著黑大個上,那黑大個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開這種玩笑的。歸根結底怪「殺人刀」。
「殺人刀」並不姓「殺」,可姓什麼、叫什麼,他也不知道。恍惚大夥兒都不知道。東平巷的老少爺兒們都喊他「殺人刀」,他也跟著喊了,就這麼回事。他原以為「殺人刀」殺過人,或者是有一把可以殺人的刀。後來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大夥兒說的「殺人刀」是指他身上的那個傢伙特別大,據說,新婚入洞房的那夜,就把他老婆嚇得叫了起來。他按住老婆說:「怕什麼,這又不是殺人刀!」這話被聽房的小伙子們聽到了,傳了出去,於是便有了這麼一個外號。
「殺人刀」大名鼎鼎哩!
大名鼎鼎的「殺人刀」將他抓住了,三把兩下扯掉他那補丁疊補丁的破褲子,那時,他手裡還抓著韁繩。
「馬,我的馬!別放跑了我的馬呀!」他喊。
「殺人刀」一隻手扭住他的兩隻小腕子,一手奪過了韁繩,順手拋給了身邊的黑大個:
「夥計,你給兔子牽著馬,老哥我來教教這隻小公雞怎麼使刀!」
黑大個笑呵呵地抓住了韁繩。
那時,大白馬還沒跑。
「殺人刀」開始用那只空下來的、沾滿煤灰的黑手摸他的那個東西,邊摸邊罵:
「媽的,像粒花生米!」
「不,像粒黃豆!」
黑大個戲謔道:
「像黃豆的也是刀麼?」
「哈!哈!哈!」
兩個大漢同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被「殺人刀」拉到了煤樓簸箕口下的那節煤車皮跟前,煤車皮的車幫上有一個比大拇指稍粗一點的圓孔,「殺人刀」便逼著他把那東西往圓孔裡放。他不幹。他將乾瘦的小屁股扭來扭去,怎麼也不答應。
黑大個過來幫忙了,他抓住他的那東西硬往圓洞裡塞。就在這時,大白馬掙脫韁繩跑了,它先是跑出十幾步,站在一盞巷燈下嘶叫了兩聲;爾後,自由自在地順著它跑熟了的小鐵道向外蹓去。
看到大白馬掙脫韁繩跑了,他急了,卡在煤車孔裡的那東西自然軟了下來,他慌忙提起褪到腳踝上的破褲子,大罵了一聲:
「『殺人刀』,我日你姨!」
他順手拽過一盞油燈,甩開腳板上的兩隻破布鞋,像只機靈的兔子似的,一路朝巷道裡急追過去。
大白馬在前面撒歡兒跑,他在後面拚命地追。大白馬顯然知道了主人在追他,有幾次似乎是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看小主人快要追上了,又「吧嗒、吧嗒」地揚蹄飛奔。
在東西平巷分叉的岔道口,大白馬稍停了一會兒,管岔道的三大爺趕緊上前去拾韁繩,不料,手剛碰到韁繩的梢兒,大白馬又甩開蹄兒向前跑去。
大白馬跑進了西平巷,他跟著跑進了西平巷。
大白馬鑽進了一條支巷,他也跟著鑽進了一條支巷。
一路上,很多工友幫他抓馬,可誰也沒抓到。這時候,他有些著急起來,按照規定,他還要拉一趟重車到大井口,如果不能立即抓住馬,十二號櫃煤樓裡放滿了煤運不出去,他就要吃車頭子的鞭子了。
大白馬又從一條支巷,跑進了另一條支巷。這條支巷裡沒有燈。
他不敢跑了。
他開始喚馬,他希望能用衣袋裡殘存的黃豆誘惑馬停住腳步……
然而,什麼聲音也沒有。
不知大白馬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把大白馬丟了!
他嚇壞了,急得幾乎哭出來,他點亮了自己手中的油燈,大步向支巷裡跑著,帶著哭腔喊:
「白白!白白!」
支巷裡很靜,除了他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腳步聲外,再也聽不到任何其它聲音。
他又開始拼足力氣,用最快的速度奔跑,他要跑到這條支巷的盡頭,找到他的馬。
就在這時候,支巷裡的空氣驟然動盪起來。一股來自大巷深處的強大氣浪,帶著火、帶著煙、帶著飛舞的煤塵巖粉,甚至帶著斗大的矸石,順著大巷的風道呼嘯而來,當小兔子聽到那隆隆巨響,還未及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時,急速而又猛烈的氣浪已撲進了支巷,他彷彿被一雙巨大的手猛然推倒了……
他倒在腳下的這條黑水溝裡。
黑水溝和溝裡緩緩流動的黑水救了他的命,驟然掠過的煙火僅僅燒著了他的半邊頭髮,僅僅將他的脊背和肩頭燒傷了。他倒地時,臉緊貼在地下,鼻孔和嘴幾乎緊挨著地面。他沒把致命的煙火吸進肚裡,否則,他就完中F!他聽年長的老窯工說過,如果吸進煙火,整個口腔、食道和胃都會被燒傷,而這種內燒傷是無法醫治的。
艱難的回憶,使小兔子的神智徹底清醒了,他判斷出他置身的這座礦井裡發生了一場髒氣爆炸!
他的大白馬會燒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