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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周梅森

    第16節民變一觸即發

    少將旅長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裡,抹了抹短唇上那兩撇漂亮的八字鬍,正了正額上嶄新的軍帽,一隻手扶著挎在腰間的指揮刀刀柄,一隻手前後甩動著,抬腿跨進了大華公司公事大樓的門廳。他腳下的皮靴烏黑油亮、一塵不染,沉重的靴底和門廳裡的地板不斷地、有節奏地撞擊著,發出一陣陣「卡卡」的響聲。他很胖,走起路來屁股擺得很厲害,彷彿一隻肥胖的、被人追趕的鵝,儘管走得很賣力,短而粗的腿邁得很快,還是給人一種拖泥帶水慢吞吞的感覺。

    他走到門廳內的樓梯口,扶著塗著紅漆的木頭扶手上了幾級樓梯,然後,一轉身站住了,瞅瞅身後一幫或西裝革履、或長袍馬褂的先生們,粗暴地將跟在身後的寧陽縣知事公署的一位瘦參事撥到一邊,爾後,用沙啞的嗓門喊道:

    「王團長,叫弟兄們守住門口,任何人不得入樓!誰他媽的敢聚眾滋事,就給我抓起來!」

    一個年輕軍官應了一聲,從門廳裡跑了出去。

    「手槍隊跟我來,先給我把樓內的閒人趕走,然後在走廊和樓梯口警戒!」

    門廳裡又一陣忙亂,幾個呆站在門廳裡的窯工們被趕走了,與此同時,樓外的空場上又響起了對空鳴放的槍聲。

    旅長大人繼續抖動著一身好肉往樓梯口上爬,爬到樓梯拐彎處時,幾個寸步不離的手槍隊員已先他一步衝上了二樓,他聽到了手槍隊隊長鄭傻子蠻橫的聲音:

    「滾開!都滾開!鎮守使張旅長到!」

    樓上一陣騷動,十幾個窯工裝束的人被手槍隊的槍口逼著倉皇走下樓來;他們走過張貴新身邊時,張貴新威嚴而莊重地哼了一聲,嚇得他們遠遠躲著他的身體,三腳兩步便衝到了樓下。

    旅長大人有了點小小的滿足,他用胖得發圓的手掌拍了拍樓梯扶手,扭動著短脖上的那顆大而肥的腦袋,漫不經心地向身後看了一眼,爾後,又挺著肚子,踏著木頭樓梯,「卡嚓、卡嚓」有聲有色地向上爬。

    爬了沒兩步,樓梯上方便跌跌撞撞地滾下幾個人來——李士誠、胡貢爺、田二老爺都慌慌張張撲下樓梯迎接,雜亂的腳步聲踏得樓梯咚咚響:

    「呀!呀!張旅長!」

    「哦!哦!張將軍!」

    「鎮守使大人!」

    「哦,你們都在這兒!好!好!很好!」旅長大人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敷衍著,擦著李士誠、胡貢爺、田二老爺的身子,走到了二樓上。緊緊跟在旅長大人身後的寧陽縣知事公署官員、省府實業廳特派專辦官員們也一個接一個上了樓。

    「請,張旅長、諸位先生,請到議事廳坐!」公司協理陳向宇早已將剛才的凶險忘掉了,彬彬有禮地推開了議事廳的門。

    旅長大人當仁不讓,率先走進了議事廳,在正對著門的一張寬大的沙發上坐下了。隨行的知事公署和實業廳的官員們也魚貫而入,各自選定位置坐下。

    旅長大人坐在沙發上也仍然顯示著一種軍人的威武和氣度,上身筆直地挺立著,寬厚如牆的腰背決不向沙發的靠背上倚一倚,挎在腰間的指揮刀移到了兩腿中間的空隙處,指揮刀的一端觸著地。他雙手扶著刀柄,寬大肥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兩隻凸凸的蛤蟆一般的眼睛裡放射出一股陰冷可怕的光亮,那蒜頭似的紅得發亮的鼻子不停地微微抽動著,連帶短唇上的兩撇自然翹起的黑鬍子也不時地舞動起來。他的眉頭是緊皺著的,眉心和前額上堆起了幾道不規則的連綿的肉堤,肉堤裡隱隱浸著濕漉漉的汗水。

    旅長大人莊嚴而鎮靜,一舉一動都無可挑剔。他坐在大廳正面的沙發上簡直像一尊輝煌的神像,從走進大廳的那一瞬間開始,便把大廳裡所有的人都鎮住了。一切反叛的念頭、一切躁動不安的情緒,都在旅長大人神威震懾之下悄然隱退了,連那不可一世的胡貢爺,也老老實實地坐在大廳一側的沙發上喝起了香茶,彷彿在此之前,一切災難都沒有發生過,貢爺也從未被人用刀頂著喉嚨威逼過。

    旅長大人也開始喝茶,喝得很文雅,喝茶時,他已把指揮刀解了下來,斜放在沙發一側的扶手上。旅長大人喝茶時像個真正的、有教養的紳士,一手輕托著描金的細瓷茶盅,一手捏著茶盅蓋上的瓷疙瘩,那手上的無名指和小手指便高高翹起。他用茶盅蓋不停地撩動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時不時地呷上一口。

    在旅長大人開口之前,沒人敢說話,這使得旅長大人有了幾分得意,他對控制田家鋪局勢、施加自己的影響有了一些信心。開赴田家鋪之前,他心裡有些發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場嚴重的災難、如何制止這即將爆發的民變——自光緒三十三年他接受清廷改編,當上巡防隊管帶以來,這類事情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委實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

    張貴新也是窮苦人出身,下過小窯,販過私鹽,光緒三十年被朝廷逼得無路可走,率著一幫販鹽的弟兄揭竿而起,搗毀了寧陽縣厘卡,上山當了土匪,專事殺富濟貧。鬧騰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就擁有了近二百匹好馬,上百條快槍,竟然打敗了官兵們的三次清剿,迫使官軍不得不對他進行招安,給了他一個管帶的名分。自那開始,他吃上了軍糧。鬧到民國,他混上了少將的官銜,坐上寧陽鎮守使的交椅。

    張貴新在寧陽境內是大名鼎鼎的,不論是販私鹽、當土匪時,還是做管帶、當旅長時,他的威風都使人聞之喪膽。從光緒三十年到民國九年這段時間,寧陽曆史幾乎是他一手製造的。寧陽境內的一切騷亂、變動,均與他有密切關係;揭竿而起之後,他三次攻破寧陽縣城,擄走大量肉票;接受了官兵改編,他又拒不移防,堅持留守寧陽,當了寧陽巡防營管帶;由土匪而官兵,害得當地紳耆名流無不叫苦連天。宣統二年,寧陽紳耆三十八人聯名上書省撫憲衙門,要求「立誅張逆,以靖地方」;撫憲衙門不敢貿然生事,只派員巡查了一番,便不了了之。卻不料,這位「張逆」並不省事。一年之後,辛亥革命爆發,武昌起義,革命黨派人聯絡,他又在一夜之間攻佔縣衙,宣佈革命;借革命之機,將聯名上書的三十八位紳耆一一抓捕,吊打了三日,最後,竟將一個商會會長活活打死了。

    也就是從民國元年開始,他在寧陽建立了自己的絕對權威,沒有他的應允,誰也別想在這塊土地上辦事。他擁有一支以拉桿子土匪為班底的強大武裝,這支武裝民國二年前後為三百餘人,至民國四年已擴充到千餘號人。他帶著這支武裝依附各路軍閥南征北戰,待到民國七年拉回寧陽時,已是一支裝備齊全、挺有個模樣的隊伍了。回到寧陽後,他再也不願離開了,他要積蓄力量,以寧陽為基地,逐漸擴充自己的地盤和實力,藉以和各路軍閥抗衡。他覺得憑自己的本事,弄個總長什麼的當當是不算過分的。這年頭,辦什麼事情都得有點膽量和氣魄,他覺著他這兩樣都不缺,惟一缺少的便是實力和地盤。

    當了寧陽鎮守使、駐守寧陽之後,他開始整頓軍紀,力求自己的軍隊能和寧陽民眾保持和睦關係,提出了「不擾民、不損民、不害民」的三不主義。同時,他也竭力調整了和地方紳耆的關係,逢年過節,他時常到各大戶人家走走,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那種土匪形象。兩年來,地面上倒也相對地平靜了一些,各路佔山為王的土匪,歸附的歸附、離境的離境,再沒生出大的事端。寧陽民眾對他以及他的軍隊,也頗有了一些親善的意思,捐銀納糧從不違抗。這使得他的鎮守使的交椅越坐越穩當了。

    卻不料,偏偏在這時,大華公司發生了瓦斯爆炸。一接到公司的告急電報,他就呆了,他馬上意識到,如此嚴重的礦井災難,勢必要造成窯民暴亂,而一發生暴亂,他佔據的這個地盤就不牢靠了,一些同樣掌握著武裝的別有用心的傢伙就會借口彈壓暴亂,闖進寧陽。這種危機不是不存在,和吳佩孚勾勾搭搭的李四麻子就近在身邊,他窺視寧陽,已非一日;還有那個暗地裡依附李四麻子的土匪張黑臉,也不是好東西。這幫傢伙明裡擁護北京政府,擁護徐世昌大總統,對權可傾國的段祺瑞畢恭畢敬;暗地裡,巴不得北京政府立即垮台,巴不得把老段碎屍萬段。更可懼的是,去年,曹錕、吳佩孚控制下的直、蘇、鄂、贛和奉系控制下的東三省,正式組成了七省反皖聯盟,前不久,河南督軍趙倜竟也聲稱加入,這就是說,他所置身的這個寧陽縣幾乎是四面受敵;既有明敵,又有暗敵;搞得不好,他將輸個精光!

    自然,他對老段和北京政府也沒有感情。他也準備在直皖戰端爆發之後重新做出選擇,設若老段垮台,曹、吳入主北京,執掌朝政,他也照樣納貢稱臣,然而,這前提條件必須是:讓他繼續駐守寧陽,不侵犯他的地盤,不削弱他的實力。在戰爭沒有開始,政局不明朗時,他是不能表態的,他只能以守代攻、以退代進,按住自己屁股下面那塊肉,不讓別人搶去。現在他還沒有實力參加這種決定民國政治的武裝角逐,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圖發展,因此,他決不能容忍在這種時候出現什麼動亂!他不能給任何人以可乘之機。

    他毫不猶豫,立即帶兵親赴田家鋪。恰在這時,省實業廳也派了礦務專辦李炳池和幾個官員連夜趕到了寧陽鎮守使署。寧陽縣知事張赫然自知事情重大,也親自隨軍前往。趕到田家鋪鎮上一看,事情果然極為嚴重,幾千窯民已把大華公司公事房大樓團團圍定,只差用土炮轟擊了,民變一觸即發。

    第17節他不能引火燒身

    他下令對空鳴槍,以示警告;同時,嚴令部下,不准隨便向窯民開槍。他不是那種只會蠻幹的傻瓜,他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當年,他不就是被清朝的官兵逼著起來造反的麼?今日,他張貴新做了官兵的首領,決不能把治下的民眾逼上梁山,不到萬不得已,他決不能向窯工們開槍!他一貫認為,可以得罪朝廷、可以得罪民國、可以得罪各路軍閥,獨獨不可得罪當地的窮人!窮人一無所有,不怕失去什麼,只要有一柄刀、有一桿槍,甚至有一根棍,就敢群起拚命!你擋都擋不住!更何況,這次災難非同小可。「轟隆」一聲,千把號人埋到井下去了,這千把號人,至少也有上萬名沾親帶故的族裡親眷,如果這萬把人一起反叛,他這鎮守使就做不成了!有道是「哀兵難敵」、「眾怒難犯」,他不能引火燒身,自找麻煩。

    他得公正,不公正,必然要導致騷亂!他現在是顧不得李士誠了——儘管李士誠對他不薄,每年交納煤炭出井捐不下十萬,可他不能偏袒他,決不能!公是公,私是私,這含糊不得!

    茶盅裡的香茶下去了一半,大廳裡的莊嚴氣氛已製造得差不多了,張貴新鄭重其事地抹了抹八字鬍,乾咳一聲,緩緩開口了:

    「李總經理,你們公司的負責人都來齊了麼?」

    「都來齊了!來齊了!張旅長,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副總經理趙德震趙公,這位是總礦師王天俊王先生,這位是公司協理陳向宇陳先生……」滿頭大汗的李士誠忙不迭地逐一介紹。

    張貴新認真打量著屬於大華公司的一個個倒霉蛋,頻頻點動著大腦袋:

    「嗯!嗯!好!好!很好!」

    「張旅長,您能親自帶兵趕到田家鋪,救民於水火,我們大華公司職員、窯工真正是萬分感動!張將軍,您來得太及時了!下面,我是否簡單地把田家鋪煤礦的概況和這次災變的過程向您和諸位先生稟告一下……」

    張貴新擺了擺手:

    「別忙!別忙!我先把一些新朋友給你們介紹一下。」

    「是的!是的!」

    張貴新站了起來,指著一位帶眼鏡的中年人道:

    「這位是省府實業廳特派專辦李……李……」

    帶眼鏡的中年人站了起來。他身著黑色西裝,脖子上打著一個紫紅色繡花領帶,面部毫無表情:

    「鄙人李炳池,省實業廳一科科長。此次奉省府並實業廳之命,查處大華災變,日後,還請諸位多多指教。謝謝!」李炳池冷漠地坐了下來。

    張貴新繼續介紹:

    「這位是省實業廳的池銘歷先生。哦,這位張赫然張知事就不用我介紹了吧!」

    長袍馬褂的張赫然笑容可掬地站了起來,連連點頭道:

    「認識!認識!我們都認識!老熟人了!哈哈哈……」

    「好吧!下面,我們言歸正題,先請公司的李總經理介紹一個災變情形!」

    「好的!好的!」

    李士誠站了起來,正欲開口講話,無意中卻看到了被冷落在一旁的胡貢爺和田二老爺,馬上覺出了嚴重的失誤,遂改口道:

    「在介紹情況之前,我還要給諸位介紹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位是田家鋪鎮議事會副議長胡德龍胡貢爺。」

    貢爺欠了欠身子,充滿敵意地看了看眾人,馬上將腦袋扭向了一邊。

    「一位是田家鋪鎮董事會會長田東陽田老先生!」

    田二老爺抱了抱拳,微微一笑:

    「鄙人不才,請諸位多多指教!」

    張貴新望了望胡貢爺,又望了望田二老爺,頗有些不解地問:

    「這二位老先生是代表地方的麼?」

    李士誠不知該怎麼回答。

    胡貢爺卻冷冷答話了:

    「我們代表窯工!我們胡家、田家的族中弟兄有幾百口子被埋在地下了!我們不代表他們,誰代表他們?」

    張貴新對胡貢爺那火藥味很深的回答頗有些不快,但嘴上卻敷衍道:

    「嗯,好!好!很好!李公,開始吧!」

    李士誠看看身邊的趙德震和王天俊,見他們都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介紹情況:

    「張旅長、李科長、池先生、張知事,這次災變,鄙人是萬萬想不到的!災變發生之前,也決無任何徵兆。鄙公司開辦以來,從未碰到過今天這種情況!一切委實太突然!太突然了!」

    李士誠眼裡聚滿了淚,面部肌肉微微抽顫著:

    「災難是昨日夜間十一點三十五分左右發生的,其時,我田家鋪井下正有一千餘名窯工、機匠當班生產。」

    特派專辦李炳池開口問道:

    「究竟井下有多少人?」

    「一千多人。」

    「一千多多少?」

    李士誠窘迫地搖了搖頭:

    「確切數字還沒有查實。」

    「這個數字必須馬上查實!」

    「是的!」

    「災難來得既突然,又嚴重。整個礦區簡直像鬧了一場地震,從地下衝出的火焰,躥出了深達一百六十餘米的井口,將主井井樓完全毀壞了。事變發生後,我們立即組織礦警隊趕赴主井井口,準備下井救人。但,鑒於大火未熄,烈焰沖天,無法實施!」

    「胡說!」胡貢爺怒目圓睜,憤然立起,「你們公司礦警隊何時準備下窯救人?汽笛拉響之後,窯民們悲痛萬分,湧至井口,你們的礦警隊竟用槍口對著我們!這還不算,當我胡某找你們商談救人之事時,你們竟敢對我胡某施以武力,若不是張鎮守使帶兵趕來,我們這幾條人命也葬送在你們手裡了!」

    田二老爺頻頻點頭:

    「是的!是的!不錯!」

    「你們大華公司也他媽的欺人太甚了!」

    「好了!好了!先別吵!聽李公繼續講!」張貴新頓了一下指揮刀。

    李士誠臉色蒼白,他擦了擦額上、臉上的冷汗,又道:

    「後來,從斜井裡,陸續有八十餘人逃了上來。據逃上來的人講,井下情況十分悲慘,遍地橫屍,且大火不熄,整個地下巷道佈滿濃煙,許多煤壁業已燃著……」

    「只上來八十多人麼?」張貴新關切地問。

    「是的,是八十多人!」

    「那上千號人現在還在井下?」

    「是的!」

    張貴新臉上變了些顏色,似乎要講些什麼,但,終於沒講:

    「好,你接著談!」

    「我和趙副總經理、陳協理、王總礦師馬上進行了商議,擬定緊急措施,準備在火勢稍熄之後,組織地面人力,下窯搶險;同時,給省府、省實業廳、給鎮守使署、縣知事公署發了數份急電……」

    張貴新聽不下去了,厲聲罵道:

    「混賬!你們他媽的通通是混賬!窯下埋著千餘號人呵!是人,不是畜生!你們至今沒有拿出任何救援行動,只知道商討、商討!只會發電報!你就不想想,你們是幹什麼吃的?你們除了喝窯工的血、發煤炭的財,還能幹什麼?」

    李炳池也不動聲色地開口了:

    「張鎮守使問得不錯,爆炸發生之後,你們除了拍電報之外,還拿出些什麼有效措施?公司有關技術人員是否到井下勘察過?」

    王天俊慌忙站了起來:

    「李科長,這……這是很危險的!爆炸發生後,胡貢爺曾讓一些人下去,結果,下面又發生了一次爆炸,下去的人幾乎全沒上來!」

    李炳池不容辯駁地道:

    「就是死,你們也要死在井下!難道一千多人的性命不如你們一兩個礦師的性命值錢麼?不瞭解井下爆炸現場情況,如何制定緊急措施?你們在騙誰!你們是在辦實業麼?你們是在禍國殃民!」

    王天俊嚇呆了,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連連點頭道:

    「是的!是的!我們有罪!有罪!確乎!」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公司協理陳向宇卻站了起來,他瞇縫著兩隻近視得很厲害的眼睛,冷冷道:

    「李科長言之過重了吧?兄弟倒要請教,禍國從何講起?殃民又從何講起?工業災難自有工業之後便接連不斷,決非人的意旨所為,李科長身為政府特派專辦,以此種態度查處大華災變,兄弟認為是失之偏頗了。」

    李炳池毫不退讓地道:

    「我講話是有根據的!說你們禍國並非冤枉!你們作業不慎,釀發爆炸與火災。災難發生後,又不採取有效措施,勢必要造成地火蔓延,造成這塊豐厚煤田的焚燬。我這不是危言聳聽,一八八四年,美利堅合眾國俄亥州霍金克魏列伊煤礦採礦不慎,釀發爆炸,導致火災,該礦礦主驚慌失措,措施不力,造成地火蔓延,一直燃燒到今天!這場地火的蔓延面積超過了三千公頃,焚燬優質煤近五千萬噸!一個煤田被徹底毀壞了!如果田家鋪地下的大火無法撲滅,毀掉了國家的這塊煤田,你們不是禍國嗎?!說到殃民,那就更簡單了,一千多人因為你們的無能、無知,被困在地層之下,不叫殃民,還叫什麼呢?」

    陳向宇一時無言可對,他再也不敢輕視這位堅硬的對手了。他覺著,這人比胡貢爺一類的地頭蛇更難對付!胡貢爺儘管蠻橫,但對辦礦卻狗屁不通,這位李炳池據說曾留洋美國,專攻礦科,又在實業廳操著實權,什麼都懂,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

    李炳池沒把陳向宇看在眼裡,他滔滔不絕地對著陳向宇講了一通之後,又以一副欽差大臣的口吻,對王天俊命令道:

    「王先生,現在情況是十分危急的,多耽誤一分鐘,井下就多一分危險,請你把有關田家鋪煤礦的各種技術數據拿來,包括通風排水、瓦斯含量方面的詳細數據和圖表!」

    「好的!好的!」王天俊應著,屁股卻坐在椅子上沒動。

    第18節完全控制了動亂局勢

    「我現在就要!」

    「是的!是的!」

    王天俊慌慌張張站起來,跑了出去。

    李炳池衝著王天俊的背影又喊了兩句:

    「現在不要關閉風井,如果關了,立即開動!還有,馬上請幾個有關方面的礦師到我這兒來!」

    「好的!好的!」

    轉過身來,李炳池又對張貴新和李士誠道:

    「必須馬上組織人力下井搶險,最好跟探測人員一起下去,事不宜遲,越快越好!你們看看,如何組織救援人員吧?」

    胡貢爺和田二老爺早已看出,事態的變化對他們有利,於是乎,馬上表態:

    「我們可以去組織人!」

    張貴新亦道:

    「我立即派兩個連的弟兄下去參加救援!」

    「張鎮守使!」田二老爺很感動地握住張貴新的手,連連抖了兩下,聲音哽咽地道,「張鎮守使,我田某代表田家鋪窯民百姓向您致謝了!您真是心明如鏡,恩德如山啊!」

    胡貢爺也說道:

    「張旅長真正是田家鋪小民百姓的大恩人啊!」

    旅長大人也被感動了,愈加慷慨激昂起來:

    「我張貴新雖為一介武夫,但深知保民救國之宗旨,兵源於民,兵離不開民;故而,做一個好的兵士,必得不傷民、不損民、不害民,得為民眾做些好事。今日田家鋪災變,兄弟我有義不容辭的搶救之責,你們二老無須稱謝。現在,我只求你們把圍在這座大樓外面的窯工民眾勸導回家,千萬不要鬧出亂子!你們二位可以告訴他們,有我張貴新、有省實業廳的礦務專家、有政府,這場災變一定能得到公正而圓滿的解決!我張某決不會偏袒大華公司,我要秉公辦事!請大家放心!放心!」

    胡貢爺連忙道:

    「有您這番話,我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我們可以先把大傢伙兒勸回家,不過,處理這場災變,我們還是要參加的。」

    田二老爺也道:

    「是的,我們不能讓大華公司的一面之詞蒙騙將軍!」

    「好!好!很好!這是可以的!你們可以留在這裡。但,樓下的人們必須先回家!否則鬧出亂子,大家都不好看!我是本地鎮守使,我得對本地治安負責任!」

    胡貢爺和田二老爺點頭哈腰,退出了議事廳。

    胡貢爺和田二老爺退出議事廳之後,旅長大人威風抖擻地向手槍隊隊長鄭傻子發佈一道道命令:

    「鄭隊長,傳達我的命令,令一團二營營長王一丁親率兩連弟兄到主井附近集合待命,聽候李專辦的指揮,準備下井救人!」

    「是!」

    「令三營營長速帶一些弟兄接管大華公司的崗樓、哨卡,以防不測。」

    「是!」

    「令一營弟兄駐守田家鋪分界街附近,制止一切可能發生的騷亂!聚眾滋事者,一律先抓起來再說!」

    「是!」

    發佈完命令之後,旅長大人自信得很,他認為他已完全控制了田家鋪的動亂局勢……

    胡貢爺畢竟老了,體力和精力都大不如以往年輕的時候,大半夜的嘶喊、號召,加上這快一天的折騰、驚嚇,把他的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下樓梯時,貢爺就感到腳脖子發軟,渾身骨頭發酸,一口氣老是接不上來。儘管如此,貢爺還是想說話,他認為很有說話的必要。他得向田二老爺表示他的英明:

    「二爺,情況看來不錯!咱們現刻兒不能硬來了,一硬來,就輸理,是不是?」

    「唔!得耐著性子等一等。看來,張鎮守使深明大義,省裡李專辦也能秉公辦事,咱們得看看他們如何發落大華公司的這幫奸臣賊黨……」

    「二爺,那個李專辦就是與眾不同哩!也他媽的奇怪,一進門,我就發現他穿洋服還就不難看,不顯得酸。」

    胡貢爺一貫信仰「長袍馬褂主義」,一貫認為穿洋服便帶有洋鬼子的酸氣。今天一時高興,竟發現李專辦穿了洋服而不酸,這委實是個了不起的開化。

    「不過,那脖子上的布帶有點扎眼。偌大個男人,為啥要扎個紅布帶呢?我咋看咋不舒服,倘或是那布帶換成和洋服一樣的黑色,或許就好看一些!」貢爺自作主張地設計著。

    田二老爺馬上參與了設計,田二老爺也信奉「長袍馬褂主義」:

    「其實,李專辦穿上長袍馬褂更會風流倜儻。你想想,衝著他那身段、他那臉膛,穿上一件合體的長袍而又加上緊身的馬褂,難道會比洋服遜色麼?」

    貢爺馬上應道:

    「這倒也是。不過麼,他穿洋服比那個陳向宇要好看。陳向宇算他媽的什麼東西,竟敢用匕首對著老子的脖子!」

    「他是吃了虎心豹子膽了!」

    「二爺,您信不信?要不是張旅長他們恰好趕來,我是準備和他拼一下的,我就不相信陳向宇敢殺我!」

    講到這裡,胡貢爺臉上不禁一陣緋紅,覺出了面子上的難堪:堂堂貢爺,竟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用匕首抵著脖子,而且是當著田二老爺的面,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就衝著「政治影響」一條,也得把他幹掉!

    「哼!等著瞧吧,我姓胡的要不把這小子的狗頭割下來,就他媽的算在田家鋪栽了!」

    說話之間,二位老爺已下了兩層樓梯,穿過了樓下的門廳,走到了大樓門口的台階上。台階兩旁,一直到台階下的路面上,都站滿了持槍的大兵,台階一側竟然支起了一挺機槍。這使得胡貢爺和田二老爺都很不舒服,都隱隱有了一種受辱的感覺。貢爺和二老爺卻又都沒說話,只是彼此對望了一眼,在台階上站住了。

    被大兵的槍刺擋在十幾米外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呼叫,湧在最前面的人們不顧一切地往前擠,大樓門前的小廣場上一片攢動的人頭,一片亂紛紛的喊叫:

    「貢爺!」

    「貢爺!」

    「二老爺!」

    「二老爺!」

    「貢爺出來了!」

    「還有二老爺!二老爺!」

    「貢爺,事情談得怎麼樣了!」

    「貢爺,二老爺,快給我們說說!」

    人群迅速而堅定地向台階前面湧。擔當警戒任務的大兵們被迫向後退,一直退到了大樓的青石牆根,有的甚至跳上了台階。

    一個軍官慌了,拔出手槍,對空放了幾槍,爾後,又大喊大叫道:

    「散開!散開!統統散開!」

    沒人買賬。現在誰還買賬呢!他們不是烏合之眾了,他們的頭領出來了!貢爺和二老爺是他們的主心骨,是他們的擎天柱,有貢爺和二老爺和他們同在,他們便什麼也不怕了!幾個大兵算他媽的什麼東西?!只要貢爺、二老爺一聲令下,他們馬上就能繳了這些兵痞的械,重新佔領這座大樓!

    貢爺和二老爺都沒有這個意思。

    二老爺對貢爺道:

    「得勸兄弟爺們回家!」

    貢爺連連點頭道:

    「對,眼下不能鬧!可他媽的這些大兵也太神氣!」

    「那也不能鬧,不到鬧的時候哩!」

    「那咱們和兄弟爺們說說!」

    「說說!您就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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