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文 / 島田莊司
第二天是八月一日星期二,因為沒有理由請假,所以我還是正常去上班。反正白天不可能有什麼舉動。工作的時候,我的腦子還是繼續想著昨天的事。只是,今天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下班回到公寓的房間後,我把刀子拿出來,用右手握著刀柄,左手的手掌抵著刀柄的後端,朝著掛在牆壁上的工作服的左胸,裝模作樣地拭了幾次。
房間裡光線不足,我又不喜歡開燈,長時間待在這樣的房間裡,讓我心浮氣躁,所以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就離開公寓的房間。事情解決後,我想盡快和良子搬離這裡。為了這個理由,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就結束這件事。
我先在澀谷街上閒逛了一陣子,等夜色深了之後,才去荒川的河堤那邊,然後藏身在昨天晚上先行調查過的地點——四木橋陸橋下面的陰暗處。我脫掉身上藍色的上衣,放在一旁的草地上。萬一殺人時被血濺到,就可以拿上衣來遮掩血跡。現在我身上穿著黑色的T恤,深色的牛仔褲,和網球鞋。
藉著前方日光燈的光芒,我看了一下手錶上的數字,差兩分十一點。今天晚上井原或許已經跑過這裡了。我心中暗自希望這樣。
空氣中只有蟲叫聲。抬頭看,空中的月亮是半圓形的。感覺上蟲的叫聲好像是灑在地面上的月光的聲音。靜靜地一直聽著,竟然漸漸分不出那是蟲鳴還是耳鳴了。
握著刀子的右手手掌心裡全是汗水,我知道我太緊張,甚至聽得見太陽穴卜卜跳動的血管聲音,更別說是更大聲的心臟收縮的聲音,彷彿是河上的水流轟鳴。
我也知道我的手在發抖,腳也在發抖,整個身體的狀況都和平常不一樣了。這樣的狀況下,我真的殺得了井原嗎?可是,我已經輕易地殺死山內了呀!難道是和良子共度一段平靜的生活,腐蝕了我的鬥爭意志。
環視四周,和昨天晚上的情形一樣,一個人也沒有。月光之下,萬物都屏息了,似乎都在注視我,看我是否能夠在黑夜裡,順利地將刀子刺入井原的心臟。
夜空擁有一千隻眼睛,小蟲們的金屬性的叫聲重重疊疊。那一千隻眼睛化為一千枚針,刺穿我的腦髓,麻痺我的神經。
我在草地上翻了半個身,歎了一口大氣。我全身是冷汗。不行了!——不知為何,我的嘴裡竟然吐出這樣的話。我抬頭,看看道路。然後——我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井原源一郎的臉出現在一盞又一盞的日光燈下,正慢慢地跑過來。我像在觀看昨天夜裡錄製的錄影帶一樣。同樣的藍色運動服,同樣的速度,一切都和昨天晚上一樣。
這是一座已經佈置妥當的舞台,月光照射在高起的河堤上。一個男人正慢慢跑向死亡之路,而河堤上的道路,正是他人生的最後舞台。井原的腳步,好像要踩碎躺在草地上的我的心臟。腳步聲已經逼近我的頭頂了,跑步者激烈而不穩定的喘息聲,好像在做垂死的掙扎……
他的後面沒有人,也沒有腳踏車或汽車、摩托車。我早就檢視過自己的背後,那裡是河面,不會有人在那裡。今天晚上井原的身邊仍然沒有保鏢。
我拚命對著還在發抖的自己說:這就是命運,命運就是如此了。命中注定我非這麼做不可。如果不殺死這個中年男人,我和良子就沒有明天。要有魄力,是男人的話,該做的就去做。不過是殺人的事,簡單至極,只要有決心,女孩子也有辦法殺人。
我不是為自己,我為的是良子。我必須這麼想!如果不殺死這個男人,良子就有危險。如果我真的愛良子,就應該賭上性命。動手吧!我一定辦得到。
井原的腳步聲,就在我頭上二十公分的地方,從我的頭頂劃過去。我的手突然不再發抖,不斷聽到自己內心在說:動手吧!動手吧!沒有錯,這就是我的命,不殺死井原的話,我和良子就不能活下去。神呀!
我從草叢裡出來。井原沒有注意到我。光是注意自己的腳步聲,和擦拭身上的汗水,就讓他自顧不暇了。他已經跑到沒有燈光的陸橋下,他的背部就在我的眼前了。我一邊躡足靠近,一邊確定右手裡的刀子是否還在。現在可不能出錯。
就在此時,我大聲地慘叫了出來。我像女人一樣地發出害怕的尖叫聲。我的身體被人從後面抱住,我被控制住了。
絕望與強烈的恐懼一起襲來。陷阱!我太愚蠢,又上了一次當。我的身體被制伏了,我失敗了,又失敗了。我想到良子,不禁悲從中來,大叫出聲。我瘋狂地一邊叫,一邊掙脫對方的手臂,同時凶狠地拿著刀子用力亂刺。
刀子刺人人體的聲音真的很難聽。抱住我的人只有一個!對手只有一個嗎?看來我未必會死吧?
對手發出呻吟的聲音,我的身體自由了。對手的聲音像小孩子,而且好像還很年輕。我拔起刀子,那個人身上的血,便噴了出來。這些動作都是在下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
我奮力轉身看,對手果然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彎曲著身體,不斷發出疼痛的呻吟聲,右手按著傷口,左手按著地面,以便支撐身體的重量。下一秒鐘,那個人抬起頭。
蒼白又冶漠的日光燈光芒,照射在那個人的側臉上。長長的頭髮因為難以忍耐的疼痛,而不斷晃動。
地球好像瞬間墜落了。當我回神過來時,發現自己也跪坐在地上。我覺得血液逆流,靈魂好像墜落到無底的地獄,周圍的黑暗卻好像龍捲風一樣,以驚人之勢,硬把我的身體架上天空。
是女人?
「敬介。」
充滿痛苦的聲音呼喚著這個名字。我不明白為什麼。是良子!眼前的女人竟然是良子,是應該在松島的良子!因為疼痛的關係,她的臉頰滿是淚水。我再自問一次為什麼之後,才赫然驚覺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情。
「良子!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敬介……」
感覺到有人靠近,是井原。他站在我的旁邊,看著良子的臉,說:「你?」
我的憤怒在剎那間爆發,舉起還拿著刀子的手,往他的臉上揮去,但是落空了。他的動作出乎我意料的快。我手中的刀子再往他的腹部剌去,但又落空了。混亂與打擊,讓我的動作遲鈍了。
井原全力逃跑,我起身力追。一定要幹掉他!以我的速度要追上他,是很簡單的事。我的心裡咒念著:是你害我刺傷良子!是你害的,我一定要殺了你!
「不要!」
良子淒厲的聲音阻止了我。我轉身回頭,看見良子已經倒在黑色的地面上。我站在原地,猶豫著該怎麼做。
「不要!不要了!」
良子哭叫著。她硬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拚命叫喊。她是以生命為賭注,阻止我追出去。我急忙跑回良子身邊——這個世界上我最最重要的人的身邊。
良子痛苦地翻轉身體,她的身體稍梢滑落在堤防的斜坡上。我也坐在斜坡上,一手抱著她的腰,讓她不要再動。我的臉靠近她的臉,注視著她。
「不要,不要再那樣了。」
良子邊喘,邊喃喃地說著。不知道是疼痛,還是悲傷,讓她的淚水決堤,眼淚下斷從眼眶裡湧出。在她喘著氣的時候,我也沒有說話。雖然我的嘴巴不住地蠕動,聲音卻出不了喉嚨。良子的身體在顫抖,好像要拿出全身的力量般,叫道:
「你要答應我!」
我握緊她的右手,拚命地點頭。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小聲地叫著。然後,她繼續以很小的聲音,說道:「對不起。」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下起呢?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呀!
我想脫口大聲喊出:你為什麼要道歉?腦子有問題嗎?
我站起來,著急、憤怒、激動的情緒,似乎要撕裂我的身體。
「我去叫救護車。你在這裡等著,千萬不可以死!」
我叫道,打算跑到公共電話亭打電話求救。
「等一下……」
良子又小聲叫住我,好像還想說什麼。她把手伸向我,很痛苦地蠕動嘴唇,好像要說什麼。語句斷斷續續的,聲音又小,我只好趕快跪在地上,讓耳朵貼近她的嘴巴,仔細地聽。
「回家……回我們的房間,回家。櫃子裡的……上次你找到……駕駛執照的抽屜……裡面……」
我站起來,急著說:「知道了,知道了。你乖乖在這裡等。我馬上去叫救護車來。你不要動。」
跑上河堤後,我就全力向前跑。太可怕了!一路上我不斷地念著這句話。我竟然親手傷害了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我竟然刺傷了良子;我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我一直跑,一直向前跑。憤怒、絕望、悲傷的情緒,在我的腦海裡翻騰,讓我根本無法有正常的思考。我不斷地詛咒自己的愚蠢。
已經在河堤上的道路沒命地跑了兩公里左右了吧?記得昨天晚上沿著河堤走時,曾經看到一個公共電話亭。或許更近的地方也有電話可以使用,但是我的腦筋已經喪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以為世界上的公共電話,只有堤防上的那一個。
我覺得心臟很難過,肺部充滿了讓我不舒服的氣體,腳好像要打結似地糾纏在一起。我跌倒了又站起來,有時還用爬的。
終於看到電話亭了。衝進亭子裡後,我的身體必須靠著玻璃門和架子,才好不容易站得穩。我的身體和我的意志無關,它劇烈地喘著,唾液從嘴角流出,像線一樣地垂下。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液體,爬滿我的瞼頰,滴了下來。
我打一一九,說明有人受傷了,並且把地點也說明清楚。幸好地點很好說,否則就更麻煩了。
「荒川,靠近葛飾區那邊的堤防,四木橋的陸橋下……」
放下電話後,我的嘴巴還不斷地念著良子受傷的地點,像壞掉的唱片,重複著同一句歌詞。
撞開電話亭的門,我像滾的一樣跌出電話車。我的腳步下穩,意識不清地踉艙前進,竟然滾到河堤的斜坡上。
我再也不能動了。倒在草地上,彎曲著身體,不住地流淚。
「良子,你一定要活著。」
我一邊哭,一邊重複「良子,你一定要活著」這句話。我的腦子裡也數次想到:良子如果死了,我也不能活了。這不是因為難過、痛苦或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我的感情壞死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亂跳的心臟已經平靜,恢復到平常的狀態。我知道我沒有死,可是,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呀!讓我繼續活下去,是多麼殘酷的事呀!我下想活著,我一點也不想活下去!
我起身,爬上斜坡,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抗議。這個身體已經不屬於我了,它不聽我的意志的指揮。
爬上河堤後,我又搖搖擺擺地向前走。我的腳步踉艙,跌倒了,又站起來,然後繼續走。
我想嘔吐,便蹲在路旁,蜷縮著身體吐。吐完了,站起來,擦擦嘴角,繼續搖搖擺擺向前走。我要回到陸橋下,要快點回到良子的身邊。只是,我心裡著急著想快,但是動作就是快不起來。
終於來到可以看見陸橋的地方,閃爍著紅色燈光的救護車剛剛到達。那個討厭的警笛聲響個不停,讓人更加心驚瞻跳與不安。
「等等我!」
我想這麼叫,聲音卻卡在喉嚨裡,怎麼擠也擠不出來。
救護車遠去了。我的膝蓋一軟,竟然跪坐泥土上,只能目送閃爍著紅色警示燈的救護車離去。多麼奇怪的命運呀!為什麼我心愛的女人,都被這種閃爍著紅色燈的車子給載走了呢?
不知跪了多久,覺得身體比較輕鬆了後,我才爬到剛才救護車停的位置。良子躺過的草地上,草很凌亂,我剛才脫下來的藍色上衣,仍然在另一邊的黑暗角落裡。
我趴在良子剛才躺過的地方,想要感受良子的體溫。但是,草已經涼了。我的手指碰到一個滑滑的東西,但也沒想要拿起來看看。
斜坡的下面,有一個東西泛著白色的光芒,靜靜地躺在地上。我慢慢順著斜坡滑下,拿起那個東西。
是刀子。在日光燈的光線下,刀身上黑紫色的血跡已漸漸干了。那是良子的血。用舌頭舔一下刀身上的血,有麻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