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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文 / 島田莊司

    星期一,我像往常一樣,以別人眼中的怪人之姿,在上班的時間裡到工廠上班;到了下班的時候,再去拜訪真正的怪人,然後才回家。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家裡空無一人。

    我一邊聽著魏斯·蒙哥馬利的音樂,一邊驚覺到像現在這樣獨自在這個房間裡,這還是第一遭。以前我從來不曾獨自在房間裡等良子。一個人的時候,能做什麼呢?良子幾乎沒有書,所以房間裡沒有可以閱讀之物,我想彈吉他,卻沒有樂譜可以看,真是閒得發慌。仔細想想,這幾個月裡,我幾乎什麼字也沒有寫,這樣下去的話,不僅我的記憶力不見了,以前學會的漢字,大概會漸漸忘光,我的學習能力也會愈來愈差吧!不能這樣呀!我和那些下班後,就想邀人去喝酒的工廠員工,是不大一樣的。

    已經晚上十一點了,良子還沒有回來,我開始覺得奇怪,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以前在高圓寺見過的,那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的臉,立刻浮現在腦子裡。糟糕了,看來非出去找不可了。但是,就在我站起來的時候,突然聽到一樓玄關,傳來有人正在開玻璃門的聲音。

    有人在爬樓梯。大概是良子吧!奇怪的是,腳步聲很紊亂。房間的門被打開了,布簾飄動,進來的人果然是良子。良子紅著臉,眼神不定,頭髮散亂。

    「你去哪裡了?」

    良子完全不理會我的問話,只是像倒下來一樣地躺在床上。她醉了。我的鼻子靠近她的嘴巴,聞到濃厚的酒臭味;她的臉上還化著很濃的妝。已經是初夏了,最近良子都穿迷你裙。此刻她的雙腳張開,短短的裙子幾乎捲起到腰際,躺在床上的姿勢非常不雅,簡直就像沒有穿裙子一樣。

    我又問她:「你怎麼了?」她回答:「我醉了。」但是,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當然知道她醉了,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要喝得這麼醉?再問她和誰去喝酒了?她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個我聽不清楚的名字,然後又拋給我一句:「你管我和誰喝!」

    到底怎麼了?我只能坐在床邊發呆。良子睡著了,看來好像不會嘔吐了。總之,先幫她換了衣服再說吧!脫掉衣服,就看見她的大腿青筋浮現,皮膚呈現出和往常不一樣的色澤。臉和肩膀的皮膚,因為喝醉了,顯得特別紅潤,但大腿的膚色卻十分蒼白,讓人感到不安。

    自從認識良子以後,良子一直是我依賴的對象。失去記憶,讓我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學生,出去郊遊遠足時,只知緊緊跟著老師;就算老師行為失常,我這個小學生也只是慌得手足失措,也不會想到要責備老師。

    第二天良子又喝醉了,第三天也一樣。喝了酒的良子,有時根本醉到無法走回到家裡。如果醉倒在公園的長椅上還好,但她竟然醉倒公園的沙堆裡。我從房間的窗戶發現她醉倒在公園時,嚇得直冒冷汗,趕快飛奔出去把她帶回來。一個年輕女子,暴露雙腿地躺在公共場所,就算是牧師也會生出不良的企圖心吧!

    「至少也要躺在長椅子上嘛!」我忍不住這樣責備她,她卻理所當然地回答我:「長椅子太硬了。」無可奈何,只好把滿身是沙的她抱起來,替她清除手上、腳上和頭髮裡的沙子,她卻突然說:「我受不了蛋糕店了。那裡太無聊了,男人根本不會去那裡。我想再去酒店上班。」

    這話真的讓我嚇一跳。我反射性地問:「真的嗎?」

    她說:「對不起,我欺騙了你。其實,我真正喜歡的,是那樣的生活。」她語音不清地接著說,「我過不了規規矩矩的生活,我的身體已經習慣有酒的日子,怎麼樣也改變下了。」

    我抱著她回家的路上,她反反覆覆地叫著:「再見了,正經的生活!」這一天晚上,床上到處都是沙子。

    良子完全變了,曾經那麼單純可愛的女孩,現在變成手不離酒的酒女,沒有一天是晚上十點以前就回家的。於是,到了晚上,我就到元住吉的飲酒街,到處尋找良子。找到了,就把她帶回家,找不到,就只能獨自回到家裡,孤單地等待她回來,然後幫爛醉如泥的她脫掉洋裝,換上睡衣,讓她入睡。

    偶爾也有沒有喝醉酒的時候,那時不管我和她說什麼,她都不回答,只是窩在床上,獨自在被窩裡喃喃自語。仔細聽她到底在說什麼,無非是「能去酒店上班就好了」之類的話。

    我問她:「蛋糕店裡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嗎?」她就沉默不語,問她,「你想要更多的錢嗎?」

    她想了想後,才說:「是呀。」又說,「我適合在酒店上班。」

    可是當我說:「那你就再去酒店上班一陣子吧!」時,她卻又沉默地轉身,背對著我,說了一句「像呆子一樣」。接下來,不管我說什麼,她都不回答了。

    最糟糕的事,就是我工廠下班的時間和良子蛋糕店下班的時間幾乎一樣,所以匆匆忙忙地趕回元住吉時,良子也已經下班,離開蛋糕店了。我曾經想問店主「良子去哪裡了?」的話,但又覺得問也是白問,良子沒有必要向店主報告自己的行蹤。我也想過:她哪裡來的錢,可以每天晚上都去喝酒呢?但是再仔細一想:女人想喝酒,其實很容易。像良子這樣的女郎前來搭訕,撒嬌地說一聲「請我喝杯酒嘛」時,男人大概都拒絕不了吧!

    當初我曾經懷疑良子的不愉快,是因為我常去御手洗那裡,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樣。

    因為最近的日子裡,我一下班,就立刻趕回元住吉,完全沒有去御手洗那裡,良子應該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她的情緒似乎更加不好。是不是我對她太好,讓她恃寵而驕了?應該不會是這個理由吧!

    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在元住吉的飲酒街中找到良子。

    元住吉這裡,沒有年輕人喜歡流連的喝酒場所,所以她或許是到別的車站附近,甚至遠征到澀谷的酒店去了。那時,我沒有想過車子的事。

    我曾經在日吉車站附近的酒吧,找到被一群飆車族男人圍著喝酒的良子。其中有一個男人的右手,正在撫摸良子裸露出來的腳。

    我立刻衝入酒吧裡,想帶走良子,那群男人最初本想阻撓,後來好像察覺出我和良子的關係,才露出冷笑,放開良子。

    走出酒吧,來到路上,良子立刻掙脫我的手,蹲在地上不肯走。她雙膝併攏,背部抖個不停。不知道她這樣是在幹什麼,在哭嗎?仔細觀察,並不像在哭。問她是覺得身體不舒服嗎?她又搖頭。

    我第一次覺得良子這個「女人」,是我完全不認識的生物。自從在高圓寺相識以來,我以為自己很瞭解良子,現在看來,我對她的瞭解似乎連十分之一都不到,甚至可以說我是完全誤解她了。我低頭看著她,心裡想著:她真的是屬於夜晚的「生物」嗎?一直蹲著的良子,好像魚缸裡的金魚,因為周圍的「夜」,而變得透明起來了。我感到無力,覺得悲傷。

    過了一會兒,她的心情好像平靜了,便站起來,大步向前走。我一追上去,她便厲聲問:「你不生氣嗎?」

    我束手無策地停下腳步,她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我,說:「你為什麼不說話?」她的聲音高亢,有點歇斯底里。

    回到房間後,我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想要擁抱她的肩膀,沒想到她卻用力、強悍地推開我,並且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要碰我!」又說:「用力一點!你不能用暴力一點的方式對待我嗎?不要這樣輕飄飄地撫摸我!」

    「唉,不要這樣,公寓裡的人都聽到你的聲音了。你不能小聲一點嗎?」

    「你是不是男人呀?為什麼都不生氣?真沒用!膽小鬼!」她愈說愈生氣。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良子的表情先是變得溫柔,然後就嘿嘿嘿地笑,說:「真服了你。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鬼混,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鬼混?……你有嗎?」

    「你剛才不是看到了嗎?」

    「但是,那是,那個是……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讓你覺得太無聊了。對不對?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總之,你不要再喝酒了,喝酒對身體不好。」

    我的這番話,讓良子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襯衫領口。正想她到底想幹什麼時,就聽到迸裂的聲音,襯衫上的扣子從布料上彈出、四散,有的還碰到了牆壁。她的舉動讓我差點叫出聲來。

    「罵我呀!你這個笨蛋!回去你自己的地方吧!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人種,你太乾淨了。」

    我半裸著身體,茫然地站在房間裡。

    第二天,我去拜訪御手洗,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來他的事務所了。如今我已相信御手洗的預言能力,我真的對良子束手無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我想找人談談時,御手洗成了我唯一可以談話的對象。何況,他早已從占星術的星盤中,看出良子的個性,或許能給我什麼好的建議。

    「這個問題太麻煩了。」御手洗事不關己地說,「我能怎麼辦?這是你們兩個人的問題,只有你自己才能解決。」御手洗推得乾乾淨淨的。

    七月中旬已過,盛夏來臨,獨自在房間裡等待良子回來時,經常熱得滿身大汗。是因為家裡太熱了,良子才每天出去喝酒嗎?沒有電風扇的房間,即使是晚上,也是悶熱難耐的。

    我愈想愈生氣,為什麼我得忍受這樣的生活?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是良子已經厭煩我了,想和我分手?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直說呀!

    可是,就在這麼想的同時,我也想到:因為我想回去西尾久那邊,心懷愧疚,所以才會這麼容忍、討好良子嗎?良子天天喝酒晚歸的理由,莫非是為了讓我對她死心,回去那裡?良子確實可能會有這樣的算計。如此說來,一切還是為了我。想到這裡,我又覺得良子好可憐。

    有一天,外面傳來飄車族機車引擎的噪音,我走到窗口看,發現車子就停在窗戶的下面。我的身體立刻僵直起來,也豎起耳朵聆聽。

    「再見啦。」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接著是四、五個男人的嬉笑聲音,然後又是一陣發動車子引擎,和輪胎轉動的聲音。車子揚長而去了。

    就像有食物的地方,就會引來蟑螂一樣,那些傢伙憑著嗅覺,就可以知道良子的所在,前來迷惑良子。

    玄關的玻璃門開了,她上樓了,今天的腳步聲聽起來還算平穩。她打開房門。因為天氣熱,門口的布簾早已拿下了,良子站在原本布簾垂下的地方。

    她酒後的模樣,我早就可以想像得到。捲起的迷你裙下,是沾了泥沙的白皙雙腿;膝蓋好像有些擦傷,流出來的血因為污泥而顯得暗沉。

    臉上也有污泥,但是讓我驚訝的,是穿著T恤的她,兩顆乳房竟然完全裸露在外,乳頭上也有污泥。T恤的胸前用剪刀或刀子割開了兩個大洞,顯然是為了讓乳房裸露出來而做的。這件T恤,是上次領工作獎金時,買給她的。

    良子一言不發。我走近她身邊,問:「那些人對你怎麼了?」我一邊說,一邊快速地關上良子身後的門,「你不要緊吧?」

    良子依舊沒有回答。

    「他們欺負你了?」

    這回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我覺得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色的火花,情緒變得很激動,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並且努力地叫自己要冷靜。

    「總之,回來就好了。」

    良子慢慢抬起頭,喃喃地說:「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搞的!」

    「唔?」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討厭你這種正經八百的人!」她激動得大叫,轉身又走向門。

    「這個樣子要去哪裡?」我追上去,並從後面抱住她,手直接觸摸到她的乳房。裸露在空氣中的乳房觸手冰涼。

    「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呀!我有什麼地方讓你不高興?」

    「放開我!」良子劇烈地掙扎,哭叫著,「太煩了!你太煩了!」

    她又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況當中。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不過,我覺得良子粗暴的舉動,其實並非完全沒有分寸。我用力將良子拉向自己,她那兩個搖晃中的乳房,清楚地映入我的眼中。此時此刻這對乳房顯得有點滑稽。

    「因為我變成這樣了,你竟然還不生氣,也不打我。」良子的心裡一定很痛苦。我愈來愈相信她是藉此要我回去西尾久的家,可是,她會不會做得有點過火了?

    「我討厭你,你一點也不瞭解我!」

    「我瞭解。」至少我瞭解良子現在心裡的痛苦,並且知道那種痛苦的程度。

    「你嘲笑我呀!看透我呀!看透我是怎麼樣的女人吧!不要像傻瓜一樣地寵我。這是你送給我的T恤,你知道吧?」

    「我沒有辦法呀!」

    良子「哼」了一聲,又要往門的方向走去。我緊緊抱住她的腰,死也不肯放。這時,我發現良子的裙子下面,什麼也沒有穿。

    「放開我!」

    「你要去哪裡?」

    「和你無關!」

    「當然有關。」

    良子扭動上半身,突然像野獸一樣地低頭咬我的手臂,趁我一時鬆手,就衝到走廊,並且跑下樓梯。整棟公寓立即響起如雷的腳步聲。危險呀!我拚命追上去。

    赤著腳的良子衝出玄關,往公園的方向跑去。到了沙坑的地方,我才好不容易追到她,用力捉住她的右手。

    「救命呀!誰來救我呀!」良子對著寂靜的夜空大聲叫著。我的眼前好像被撒下黑色的布幕。

    這裡?這裡是哪裡?真的是我生活的地方?我已經這麼努力了,良子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的?

    「你是最差勁的人!」良子再度瞪著我,大聲叫道。

    我突然想起在高圓寺和良子初遇時,那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現在的自己,和那個男人無異吧?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打我呀!」

    好!我的理性突然崩潰,打了良子一巴掌。

    「啊!」良子叫出聲,「只是這樣?用力打呀!都是你不好,我才會變成這樣。用力打我呀!殺了我也沒關係。如果你不用力打我的話,我會變本加厲,明天要鬧,後天更要鬧!」

    我失去理智了,又揮出一拳。這一拳一點也沒有偷工減料,打過人之後,自己的右手也疼痛起來。糟了!良子被我那一拳擊倒,不僅整個人跌倒,頭還碰撞到地面。她躺在地上,看來呼吸微弱。

    「啊,良子,你沒事吧?」

    良子好像無法回答,她倒下去的時候,好像還撞到了腹部。

    要叫救護車嗎?我的腦子閃過這個念頭,立即蹲在良子身邊,抱起她的上半身。

    過了一會兒,良子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

    聽到這話的瞬間,我放心了,覺得從前的良子又回來了。

    「放下,讓我躺在地上。」良子低聲說。我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照她話做,把她放在泥地上。

    「痛嗎?」

    「不要緊……」

    我在良子身邊蹲了很久,覺得大概有一個小時或三十分鐘那麼久。但是,實際上或許只有五分鐘左右。

    「走開。」良子突然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你去坐那邊的椅子。」

    「為什麼?」

    「離我遠一點……不要對我好……」

    雖然猶豫,還是照她的話做了。

    良子努力撐起上半身,先是跪坐著,然後身體向前傾,額頭貼著地面,說:「對不起……」激動已經過去,她冷靜下來了,「我想繼續待在這裡,你先回去家裡吧。」

    「這怎麼行?」

    「那麼,你要一直坐在那裡嗎?」

    「當然。對不起,剛才打了你。」

    「不要道歉。」良子的聲音又強硬起來,接著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子上,看著一直把頭貼在地面上的良子。又隔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人。」她喃喃自語,「我過的日子很苦,也曾經做過人體模特兒……」

    「那是從前的事,不要再說了。」

    「沒有很久,是不久以前的事。不要相信女人,女人很會騙人,都很髒。」

    她說一下,停一下。因為是低著頭說的,所以我並沒有聽得很清楚。

    「我特別髒,所以更不適合你。」

    接下來,良子不再說話,只是一直低著頭,保持固定的姿勢。

    當她再度抬頭,說:「回去吧!」時,天空已經有藍色的曙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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