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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走在路上 八、第二次婚變 文 / 周國平

    和敏子離婚後,第二年,我住到了雨兒家裡。她的父母遷新居,房子大,雨兒隨他們住,我也一同住了進去。一開始覺得結不結婚無所謂,她母親表示關切,我們就辦了手續。戀愛八年,夠漫長曲折的,現在總算安定下來了。何嘗想到,等著我們的是一連串災難和變故。

    結婚一年後,雨兒懷孕,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卻患有先天的絕症。這一段經歷,我已寫在《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中。妞妞走後,我們都陷在喪女的悲痛中,家裡的空氣異常沉鬱。我還可以通過寫作來分離自我,轉移痛苦,雨兒完全沒有宣洩的途徑。她原是一個活潑好動的人,我怕她悶壞了,便勸她出去找朋友玩,也不妨找異性朋友玩,只要玩得愉快,能幫助她度過這段艱難的時光就行。在我的心中,佔據第一位的考慮是救她,不讓她被這個可怕的災難毀掉。我不是沒有想到,她生性無拘無束,又招人喜歡,一旦出去撒歡,就有越軌的可能。但是,我對我們之間的愛情有充分的信心,相信決不會翻車。至於偶爾越軌一下,我是能夠接受的。我自己一直提倡寬鬆的婚姻,現在正是檢驗我的誠意的時候,如果鬆動一下有利於恢復她的生機,我憑什麼不許?

    雨兒本來就不是一個自溺於痛苦的人,在我的鼓勵下也就頻頻外出了。我有點落寞,但不怪她,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正在寫妞妞,想起雨兒在那些日子裡受了這麼大的悲苦,現在她能玩得高興,我反倒感到了一種安慰。人生實在太可悲,太痛苦,能樂且樂,怎麼樂都不過分,都不夠分。後來,我發現她真有了出格的跡象,儘管在理論上早已想通,一旦面對事實,我還是十分難受。可是,我仍然勸說自己寬容大度,向自己列舉了一系列有力的理由。第一,我懂得人生總體上的悲劇性,每個人短促一生中的快樂是非常有限的,任何一種快樂只要不傷害他人都不該受譴責。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既然她仍然愛我,她從別的男人那裡得到一點兒欣賞和快樂,對我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了呢?第二,我瞭解人性的真實,每個有生命活力的人對於異性世界的需要必是多方面的,只可疏導,不可禁絕。第三,我具備起碼的民主精神,一個自己要求享受適當自由的人是無權限制對方享受同樣的自由的。男人往往自私,自己縱慾卻苛求妻子貞潔,我不應該這樣。讓我換一種自私吧,自己自由也給她自由。第四,最主要的當然是,我對於我們的感情有一種基本的信心,相信它能夠經受適度自由的考驗。在想明白了以後,我決定不但不干預她,而且不盤問她,因為既然允許她風流,她和誰風流就只是枝節了,盤問還可能逼迫她撒謊。

    不幸的是,我還是知道了那個人是誰。我不能在這裡敘述事件的詳情,總之其性質已使我不能承受,而且我發現,無論我多麼痛苦,事情仍在悄悄進展。雨兒對我的作品包括她以前喜歡的也漸漸看不上眼了,而只要是那個人寫的東西,她一概叫好。這確鑿無疑地告訴我,她的感情也正在發生變化。我的心情異常鬱悶,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中,命運之神把紅送到了我面前。一個柔柔亮亮的聲音在電話裡說,受某報的委託,想對我做一個採訪。我答應了,因為她是我們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師妹,何況她的聲音真好聽。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一個女博士生,竟這麼年輕,像個還在讀本科的漂亮女生。她開始採訪,我認真不起來,同她開著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記要採訪的問題,一再去看準備好的小紙條,卻總是看不明白,不停地笑,笑得真可愛。她的採訪是無可挽救地失敗了,取而代之的是約會,然後是戀愛。她是那種又靈又乖的女孩,天性聰穎活潑,同時又嫻靜文雅,溫存善良。月夜,她攙著我,邊走邊唱流行歌曲:「天上有明月如勾。」接著自編下一句:「地上有小妾如鼠。」真是調皮,也真是謙卑。她真的謙卑,別人多看她幾眼,她會想一定是自己身上有什麼毛病。她告訴我,她是一個在農村長大的苦孩子,先天營養不良,生下來只有三斤。小時候愛爬樹,幾乎生活在樹上,長大了才省悟,原因是那時候餓,而樹上有果子。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日子裡,一個頂乖頂柔的女孩,一個與世無爭的謙卑的女孩,就這樣悄悄走進了我的生活。

    雨兒知道了我的戀情,感到意外,隨即表示理解。我心中原是十分矛盾的,雖然陷入了新的戀愛,但仍覺得與雨兒分開是不可想像的。她比我明確,也比我果斷,推動著我朝前走。在一段時間裡,我們倆各有自己的情人,同時十分友好地相處。由於形勢明朗了,我們都顯得輕鬆愉快。一個遠方的朋友來訪,看見我們之間的氣氛如此坦率融洽,詫異我們為何還要離婚,說這簡直是一種奢侈。然而,僅僅是表面上如此,事實上,越是接近分離的時刻,昔日愛情的份量就越是顯現了出來。這愛情雖已受傷,但並未死去,它的強烈的生存本能仍在向我們發出呼喚。真要分手了,雨兒躊躇了,懊悔了,念起了我全部的好,割捨不下。看她這樣,我心裡非常難受,對她的怨恨全部消散了。我忽然明白,她其實也是被事情推著走,只是由於她的既好強又隨遇而安的天性,才使得她的被迫接受顯得像是主動選擇。可是,這次輪到我狠心了,我和紅已經走了這麼遠,我不能也不願把她撇下,自己退回到起點。雨兒是一個痛快的人,在明白事情確已不能挽回之後,便不再遲疑,迅速辦理了一切該辦的事。我鮮明地意識到,我們的生活軌道從此將越離越遠,內心為此感到悲哀。曾經生死與共的人竟然會變成大千世界中不再相干的陌路人,另一個人的死亡將只是世上無數新聞中的一個新聞罷了,這樣的事情雖然不斷在發生,卻使我震驚於生活的無情。

    時隔九年,現在來回顧,我想說,對於一個既懂得世事無常又珍惜生命經歷的人來說,任何美好的事物只要存在過,便永遠存在了。我還想說,後來的情形表明,對於我和雨兒來說,婚姻的變化也許又是好事。心平氣和地分析,雨兒和她現在的丈夫在性格上是更一致的,都喜歡結交和活動,比我活得瀟灑。和我在一起,雨兒不免寂寞。我和雨兒的性格反差雖然曾是朋友們欣賞的一道風景,但是,真正一起過日子大約還是以性格吻合為好。

    同樣,我和紅在性格上也更加一致,我們都喜歡安靜。開始時,聽我說到雨兒的生動,她擔心我長期和她在一起會感到乏味。可是,我知道不會,因為她也有極好的感受性和悟性,聰慧而靈動。這是我在女人身上最看重的東西,在這一點上我決不會弄錯。事實上她很能理解我,曾作如此評論:「優秀的男人都有女性氣,同時又是真正的男子漢,你就這樣。」一次從史鐵生家出來,她說:「你們都活得這麼單純,你也許更難,因為你健康,有許多慾望,要抵禦那麼多的誘惑。」對於這類撓到癢處的讚美,我聽了頗覺受用。她畢竟比我小二十二歲,和我這樣一個有漫長感情歷史的人結婚,曾有委屈之感,為不能得到我的全部而遺憾。但她總能反省自己,對我說:「如果一個作家有這樣豐富的經歷,我會為他的富有而慶幸。現在假如我恨你的這些經歷,就一定是我出了問題。」我也大言不慚地宣佈:「我的歷史表明了我的素質,這素質沒丟,現在我是帶著這素質愛你的,我的歷史以這種方式也屬於你了。」我相信,時間已經證明,我的大言不慚不是誑語。有時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彷彿我從來不曾有過別的經歷,從天荒地老開始就只愛著一個人。兩個人在一起只要真正好,就真會覺得好像一輩子都是在一起似的了。

    雨兒和紅都對我說過這樣意思的話:「三個女人都用一生中最好的時間陪伴你,你是夠幸運的。」的確如此,為此我永遠感謝她們。我也感謝命運終於把最適合於我的女人帶給了我,陪伴我過著今生今世最適合於我的生活,一種平靜而又充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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