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農村十年 八、貧賤夫妻 文 / 周國平
中峰事件使得形勢急轉直下,我本來就下不了毀棄婚約的決心,這時就更沒有理由猶豫了,便動身去山西,在那裡與敏子登記了結婚。敏子問我為何電阻她來資源,我不願撒謊,把發生的事情如實相告,這在她心中落下了長久的陰影。
我們離開山西去上海,途中在南京逗留了兩天。事實上,我們的新婚之夜是在南京度過的。雖然這一夜的情形難以啟齒,為了對敏子公平,我仍要鼓起勇氣說出來。不管我對婚事多麼矛盾,在南京那家小旅館的房間裡,我畢竟是生平第一次面對一個女人的美麗的裸體。當這個曾經勾起我的無數白日夢的時刻真正來臨時,我興奮而又緊張,並且極其笨拙,結果,事情在真正開始之前就結束了。我知道這叫早洩,心中萬分恐懼,斷定是我長期自慰造成的惡果,對自己的性能力喪失了信心。第二天,我發起了高燒,燒得全身無力,嘴唇脫皮。自始至終,敏子沒有絲毫不滿的表現,她溫存地照料我,替我脫衣穿衣,送水接尿,總是甜蜜地笑著。我異常感動,心裡真覺得她好,並為自己有負於她而內疚。在她的照料下,我的身體很快復原了。她又溫存地撫愛我,幫助我熟悉她的身體,不多天後便有了滿意的收穫。我嘗想,當初她倘若對我不耐煩甚至歧視,我很可能會因為自卑而一蹶不振。後來我不止一次地發現,每當我生病或遭遇困難時,敏子都表現出色,她的確是一個有獻身精神、可以共患難的伴侶。
可是,在當時,我的感動維持了沒幾天,很快成了一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從上海出來,我們進行蜜月旅行,去重慶小早家作客,然後乘船沿長江而下,游三峽,在武漢上岸,乘火車返桂林。在整個旅途中,我們相處得很不融洽,爭吵不斷。起因好像都是小事,其實她是在為婚前那個插曲生氣,便長時間不說話,惹得我也生氣,空氣相當沉悶。在武漢時,她不理睬我,逕自走得不見蹤影。我背著一張在萬縣買的籐椅到處找她,累得氣喘吁吁,腿都快斷了,絕望中回頭看,她正偷偷跟在我後面。
回到資源後,敏子住了三個月。一年後,她離開西藏,調到資源。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日子裡,兩人之間經歷了痛苦的磨合過程。我們的性格正相反,一個太內向,一個太外露,而且好像構不成互補。如果我們過去有較多的接觸,也許會成為朋友,但肯定不會走到結婚這一步。其實她是一個好妻子,非常細心,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把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做家務有條不紊。但是,偏偏遇上我這個顧影自憐的人,嫌她在感情上不細膩,對我的那顆敏感的心不能感應。她最擔心的是我天性喜歡女孩,貝珍是前車之鑒,可能還會愛上別的女孩。她是有道理的。我多麼願意看到女孩們投來的有含義的目光,一旦結了婚,這些就沒有了。可是,我不檢討自己,反而有幾分強詞奪理地責備她說:「難道你不也是一個女孩嗎?既然是天性,就要發揮出來。你不想一想,一個女孩守著一個天性喜歡女孩的男人,卻使他的天性發揮不出來,她的女孩味兒是否少了一些?」在那些日子裡,我真是傷透了敏子的心。她多次悲哀地對我說:「你只對你喜歡的人才是善良的,否則,再待你好,也不能打動你的心!」她其實是很懂感情的,有時議論道:「哪怕一塊石頭,在手裡握了許多天,一旦丟了,還有些想念呢,何況朝夕相處的伴侶。」聽到這樣的話,我心裡很感動,覺得自己真應該好好待她。
在敏子調來一些日子後,我們的關係明顯改善了。我們互相都在努力。為了幫助她瞭解我,我給她看我的日記,還特意為她寫往事的回憶。她看後懇切地說:「現在我才知道過去我是多麼不瞭解你。想到當初你怎麼會忍受我們家那種環境,怎麼會同意和我結婚,真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你和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啊。」本來我們之間問題的癥結在我不太愛她,並且放任這種不太愛的情緒,現在我把重心移到了努力去愛她,至少要待她好,她自然就投桃報李了。從此,她充分表現出了她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一心撲在丈夫身上。她對我母性十足,關愛備至,我從她那裡感受到的也更多是一種母性的愛。她愉快地為我做各種事情。我讀書,她就幫我摘抄卡片,我寫作,她就替我謄抄,她稱這為「作業」,總是催我給她佈置「作業」,然後一絲不苟地完成。偶爾出差,她一定會跑書店,選購她覺得我可能想看的書。出差時看到傳抄的內部講話,她想到資源消息閉塞,為了讓我讀到,便辛勤地抄寫,有一回竟在路燈下抄了個通宵。出乎我意料的是,一次她從桂林回來,興奮地告訴我,她去文工團找貝珍了,兩人在一起玩了三天。有一段時間,我們兩人同在興安縣境內的一所部隊醫院住院,認識了那裡一個可愛的護士小玲,我和小玲彼此很合得來。她表現得十分大度,對小玲說:「他在那樣一個小地方,又沒有知音,經常是很苦惱的。我雖然願意理解他,但我們的心不是那麼相通。現在有了你,就彌補了這個不足。」很顯然,她在盡最大努力順應我,包括順應我喜歡女孩的天性,當然是在適當的限度之內。
在資源人眼裡,我們這個兩口之家算得上是一個浪漫和睦家庭。敏子來資源後,分配在農機廠當統計員,而我調到了黨校。不開課的日子,我也住在農機廠她的那間破舊宿舍裡。房間很小,三合土的地滲水,不管下雨天晴,屋裡總是潮濕,被窩始終粘乎乎的。就在這間屋子裡,我讀了許多書,敏子替我抄了大量卡片。資江在農機廠邊上流過,那裡有一座大壩,我經常在壩的上游游泳,每一次敏子都在近旁洗衣,用這種方式陪伴我。農機廠離縣城約有兩公里路程,我們經常沿著公路去縣城購物和辦事。小縣的人保守,夫妻不一同上街,而我們總是雙雙併肩而行,被視為過於親熱,招來議論,有人甚至編造出我們共拎一隻熱水瓶的故事。敏子一定還記得我們養的一隻母雞,母雞孵出七隻小雞,她為它們一一命名,我們看著它們長大,給寂寞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有一回我在黨校,正逢我的生日,她揣著兩隻雞蛋步行兩個多小時,前來向我祝賀。看來,我們是要在這個深山小縣裡相依為命下去了。倘若不是後來國情發生巨變,情形很可能如此。我不想違心地說我不喜歡後來的變化,但是,我想告訴敏子,我不會忘記我們在資源共甘苦的歲月,當我回憶這段歲月的時候,我心中充滿對她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