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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北大歲月 四、貧乏的哲學課 文 / 周國平

    我上大學時,全國大專院校哲學公共課的統一教材是艾思奇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它同時也是我們哲學系的主要教材。區別只在於,我們必須在這本書上花費多得多的時間,除了書上的內容外,還得聽取教員搜集來的對它們的煩瑣的詮釋。我們在北大只上了兩年課,而這本書是兩個學年的主課,第一年上辯證唯物主義,第二年上歷史唯物主義。這本書的基本框架來自斯大林《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的一節,標題正是《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再添加上毛澤東《矛盾論》、《實踐論》中的一些內容,如此編寫而成。哲學的觀念由兩條原則確定。第一條是恩格斯說的哲學的基本問題,即思維與存在的關係問題,據此把古今一切哲學劃分成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陣營。第二條是列寧說的哲學的黨性原則,由此進一步宣佈,唯物主義代表進步革命階級,唯心主義代表落後反動階級,而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則代表最進步最革命的無產階級,因而是哲學發展的頂點和終點。於是,哲學僅僅成了階級鬥爭的工具,學習哲學的唯一目的和全部價值僅是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與反動階級世界觀進行鬥爭。很顯然,由這個途徑不但不能走進哲學中去,而且不能對哲學是什麼獲得一個概念。哲學原是對世界和人生根本問題的深入思考,現在這種思考不但不受到鼓勵,反而成了禁區,世界觀和人生觀的豐富內涵被縮減成了一種階級立場,一些不容置疑的教條。

    毫無疑問,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我們哲學課堂上討論的問題基本上是非哲學性的。現在我竭力回憶,能夠跟哲學挨上邊的實在少得可憐。

    比較起來,郭世英還是有一些哲學性思維的。一年級上學期,在討論物質和意識的概念時,他提出一個論點:對於每一個認識主體來說,只有自己的意識是意識,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別人的意識,都屬於物質的範圍。這個論點遭到了其餘同學幾乎一致的反對,而世英則像吵架一樣地為自己辯護,爭論得面紅耳赤,青筋凸露。他的依據是列寧所說的物質與客觀存在是兩個相等的概念,那麼,對於「我」的意識來說,別人的意識是客觀存在,因而也就屬於物質的範圍了。我沒有發言,覺得他的論點雖有很濃的唯我論色彩,畢竟是一個哲學論點,而那些強調物質和意識不可混淆並以此理由振振有辭反駁他的人卻離哲學無比遙遠。如果在現在,世英也許可以這樣表述他的論點:「我」的意識是唯一的絕對所予的存在,其餘一切包括別人的意識都是「我」的意識的意向相關項,都是作為「我」的意識所建構的對象而存在的。這正是胡塞爾先驗現象學的著名論點。

    我也曾試圖用哲學的方式探討一些問題,但顯得表面且煩瑣。譬如說,在學習《矛盾論》時,我曾為矛盾的同一性與鬥爭性之間是否又有同一性和鬥爭性的問題絞盡腦汁,因為如此推演下去,豈不沒有止境了嗎?圍繞這個問題,我寫了一篇一萬字左右的論文,什麼內容已經完全忘記了,但可以肯定沒有什麼價值,因為問題本身沒有價值。比較有意義的問題是在學習《實踐論》時產生的,我發現在實踐概念下隱藏著太複雜的問題,大者有二。其一,實踐是人與環境相互作用的過程,但要闡明人與環境是怎樣相互作用的卻是一件難事。比如說,一個人之成為什麼樣的人,是遺傳加環境的結果,二者都是被決定的,他自己究竟有什麼自由?所謂主觀能動性不需要任何原因就能發動起來嗎,或者說,人有凌駕於一切因果關係的自由意志嗎?其二,實踐是檢驗認識的標準,但要闡明實踐是怎樣檢驗認識的卻也是一件難事。困難在於,對於實踐同樣有一個認識的問題,人們完全可以對於同一項實踐及其結果作出相反的解釋。後來我知道,這些問題涉及到了哲學中的真正難題。

    我最關注的還是人性問題,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討論課上,我成了所謂抽像人性論的激烈辯護者。當時的流行觀點是,在階級社會中不存在共同的人性,只存在階級性。我從邏輯上反駁了這個觀點:如果沒有共同的屬性,人類怎麼還成其為一個類?毛澤東有一句名言,大意是:在階級社會中,人的一切感情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我們的哲學教員據此推論說,愛情也好,民族感情也好,歸根到底都是階級感情,除去了階級內容就什麼也不剩了。我也從邏輯上反駁:如果愛情、民族感情沒有自身的特質,階級烙印往哪兒打?只有階級內容,沒有兩性之間的吸引和愛慕,愛情還是愛情嗎?如此等等。今天來看,這位教員的論點之荒謬是顯而易見的,似乎不值得一駁,但在當時卻是一種普遍的論調。甚至在現實生活中,當人們談戀愛時,也往往要從階級出身和階級立場的一致來證明其相愛的正當性。人們批評我主張抽像的人性論,可是,在我看來,情況正相反,我所辯護的恰恰是現實中活生生的具體的豐富的人性,而把人性歸結為階級性則是作了極其片面的抽像。

    其實,促使我思考人性問題的直接原因仍是世英。一方面,通過接觸,我深知他是一個真誠善良的人,在他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華。另一方面,就階級性而言,他似乎越來越站到了無產階級立場的對立面。與此相對照,一些標榜無產階級立場鮮明的同學,在人性上卻十分貧乏乃至醜陋。這就使我相信,單用階級性評價人必定導致歪曲。我在歷史上也找到了例證,譬如說,托爾斯泰在階級性上是地主,但在人性上正直而偉大,列寧在政治上激烈批評馬爾托夫的孟什維克立場,在個人方面又十分喜歡這個可愛的人。總之,現實中的人的屬性是多方面的,決不能歸結為階級性這唯一的屬性。

    現在我感到遺憾的是,我上大學時沒有認真自學西方哲學的原著。事實上,要領悟哲學是什麼,最可靠的辦法是系統閱讀西方哲學史上那些大哲學家的重要著作。直到十幾年後,在考研究生前和讀研究生時,我才有機會在這方面進行補課。當時北大雖然開了西方哲學史課程,但是一則教科書貫徹階級觀點,內容簡單片面,二則課程沒有學完,因參加四清而中止了。不過,我還是讀了幾本原著,有休謨、馬赫、羅素等,並且邊讀邊記錄我的理解和思考。記得有一回,我把讀休謨《人類理解研究》的筆記忘在閱覽室裡了,那個本子是我用講義紙裝訂的,紙質很粗糙,筆記就寫在空白的一面。我心中很著急,因為那時讀唯心主義是不合時宜的,何況我還寫了許多自己的想法,於是急忙返回閱覽室。我們系一位高年級同學原先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他仍在那裡,拿出我的筆記本給我,微笑著說:「你研究得很深啊。」一年級時我讀得最多的卻是一本《古希臘羅馬哲學原著選輯》,北大哲學系編的,差不多被我翻爛了。讀著古希臘哲學家們的這些殘篇斷簡,我看到的不是教科書所宣稱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陣營的殊死鬥爭,而是一種統一的哲學智慧。赫拉克利特的「我尋找過自己」,普羅塔哥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蘇格拉底的「未經思索的人生不值得一過」,這些句子在我看來意味深長,透露了哲學的真諦,從此銘刻在了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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