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北大歲月 五、不聽課的學生 文 / 周國平
哲學系六二級有兩個班,共五十名學生。其中,有四個學生是基本不聽課的,即一班的曹秋池和方小早,二班的郭世英和我。我們經常逃課,一般是那種和別的系合上的公共課,逃了不易被發現。學校有規定,曠課多少節就要開除,所以最好不被發現。小課逃不了,我們便不約而同地找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在課上看自己的書。世英喜歡在上課時寫東西,有時是詩和隨感,有時是對課堂情形的冷眼旁觀式的描寫。我們總是選擇鄰近的座位,他寫了常遞給我看,有時我也回應他,互相用紙片交談。
在一節辯證唯物主義課上,我正埋頭看書,突然聽見老師喊我的名字。我條件反射地站起來,脫口問道:「幹什麼?」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則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他終於壓住怒火,命我坐下,又喊起另一個同學,讓那個同學回答他剛才提的問題。原來是課堂提問,但我完全沒有聽見。
一定是有人告狀,系裡出面干涉了。有一天,擔任年級主任的陳志尚把我叫到他的房間裡,給我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你年級學生周國平上課從不聽講,屢教不改,希望加強教育。」署名是「系總支辦公室」。陳也是上海人,對我一直頗為友好,這時也有些生氣了,責備道:「你看看,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總不聽,現在叫我怎麼辦?」接著好言勸告:「同學們對你們四個人意見很大,說你們成了特殊人物。當然,你們接受能力強,可以比別人多學一點。問題是要有個輕重緩急,重點要學好馬列主義。」
其實問題不在於所學的是馬列主義還是非馬列主義,而在於從教學內容、方法到整個教育體制的僵化。大學教育的主旨本應是培養學生獨立思考和自主學習的能力,而在我們的課堂上只是灌輸,所灌輸的還未必是知識,至少知識含量甚低,多半是教條和廢話。我相信,任何一個智力活潑的學生,即使他強迫自己,也無法做到認真對待那些內容貧乏的課程。在這樣的教育體制下,凡是有一點兒天賦的學生,最好的辦法是以盡量少的精力對付課程,給自己留出盡量多的自學時間。現在我鼓勵在校的學生向教育爭自由,其實是有自己往日的經驗為根據的。
北大當然有馮友蘭、朱光潛這樣的有真學問的教授,但我們低年級學生沒有輪上聽他們的課。在當時的環境中,他們即使上課,恐怕也不能自由傳授自己的學識。上我們的心理學課的程乃頤是一位一級教授,一個瘦小的老頭,總是用喉音講話,邊講邊打嗝。我相信他只在應付我們,在心理學課上一會兒談論如何防治阿米巴瘧疾,一會兒勸告我們吃東西要慢慢咀嚼,以免消化不良。在任課老師中,我喜歡聽張世英的課,他當時是講師,教西方哲學史中德國古典哲學部分。他顯然對所講題目真正下了功夫,用那一口帶濃重湖北音的普通話講得條理十分清楚,廢話也少,內容比較厚實。課堂上廢話多多乃是常規,方式則各異。那個教黨史的老講師據說是大革命時期的黨員,後來脫黨,面對階梯教室裡的上百名學生,他一邊撫摩八字須,一邊大談自己的光榮歷史。這堂課說過的,也許他忘了,下堂課又會說。作為一個鮮明特色,提到毛澤東時,他從來不像當時約定俗成的那樣稱毛主席,總是稱毛澤東同志,以表明自己的平等身份,這倒不乏可愛。我最受不了的是形式邏輯課,其內容本來十分簡單,一看就懂,卻講個沒完。任課的李副教授是一個矮胖子,一根皮帶鬆垮地繫在大肚皮上,上課時經常下意識地提褲子,引得同學們竊笑。他出版過幾本小冊子,已小有名氣,又常在雜誌上發表論後期墨家的文章,所以每課必講後期墨家。這說明他多少還是做一點研究的,比不做研究的多數教員好一些。使我難以忍受的是他講課的方式,那樣地無窮重複,廢話成災。在一堂課上,我忍無可忍,寫了一首題為《獻給邏輯課》的詩——
教授用枯燥的語言
講述著枯燥的課程,
每一種空洞的教條
要重複講十幾分鐘。
「所謂直接推理
是這樣的一類推理,
這樣的一類推理
特點有這樣一些。
「特點有這樣一些,
就是這樣的一類推理,
這樣的一類推理
就是直接推理。
「我們的形式邏輯
對於直接推理
所要研究的就是
有關直接推理的道理。
「研究直接推理的道理
其主要作用就是
使我們能夠懂得
有關直接推理的道理……」
夠了,敬愛的形式邏輯,
請不要把理智嘲弄,
最有邏輯的頭腦
也會被折磨得發瘋!
請原諒我把這首毫無詩意的詩抄在這裡,它本身由連篇廢話組成,但我絲毫沒有誇大,實際的講課情形就是如此。如果你在讀這首詩的時候感到難受,就可以體會我在課堂上的心情了。
然而,大多數同學是專心聽課的,並且多麼認真地記筆記。上課時,你可以看見許多手在不停地寫,生怕漏掉老師說的每一個字。他們又把幾乎全部課餘時間用來互相核對筆記,精心整理,然後重新謄寫。這些筆記的唯一用處是供考試前背誦,然後就被徹底遺忘。考試當然是必須應付的,不過我自有辦法。多數課程有講義或教科書,如果沒有,我就借來同學的筆記,臨考前通讀一遍,列出提綱,這大約只需要兩三星期的時間。我的短期記憶力很好,一般都能記住要點,順利應試,得到好的成績。考完當然也忘了,和別的同學殊途同歸,不同的是我把成本降到了最低限度,贏得了大量自由時間。
哲學系低年級開自然科學基礎課,第一學期是高等物理。考試前,我也是把講義通讀了一遍,列出二三十個我有疑問的地方,去向老師討教。那是一位中年男子,不久前妻子移情別戀,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他顯得很憔悴,臉上刻滿了皺紋。看了我的問題清單,他忽然感慨萬分,用一種低沉悲涼的聲調向我講述起了他的學生時代。他說,上大學時,他和我一樣,也很聰明,目空一切,不聽老師講課,現在他不行了,已經一事無成。他還說,我的確很聰明,我提的這些問題,別人提不出來,希望我的未來比他好。聽著他說這些話,我感到十分內疚。他顯然知道我不好好聽他的課,這使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他的不幸是由我造成的,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了那間燈光暗淡的斗室。考試時,我解答得很順手。世英坐在我旁邊,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心領神會,把試卷挪近他。不過,他抄得不很高明,得了三十幾分,而我得了七十幾分。這個成績在全年級是名列前茅的,絕大多數同學都不及格,而世英的成績還不是最低的。這件事似乎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他多次對我說,我不應該學文科,而應該學理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