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文 / 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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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臉一個人抱著球,肩上搭著外衫,往植物園裡走去,我也跟著進到植物園內。有半年沒有回返植物園了,從前上學下學,天天穿過園裡,來來往往,有五年多的日子。植物園,我跟弟娃差不多是在裡面長大的,如同我們自己的花園一般。我們在育德唸書時,常常跟一大夥人,成群結黨,到植物園裡去鬥劍。我們龍江街二十八巷秦參謀家的大寶、二寶也是我們的死黨。我用童軍刀削了兩把竹劍,我那柄是「龍吟」,弟娃那柄是「虎嘯」,我們是崑崙山龍虎雙俠,大寶二寶是終南二煞,龍吟虎嘯雙劍合璧大戰二煞。我們在植物園假石山的台階上,跳上跳下,廝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終南二煞邪不勝正,往往讓龍虎雙俠追殺出植物園外。有一次我一劍把秦大寶砍下台階,他的頭撞在石頭上,撞起核桃大的一個腫瘤,秦媽媽護短,告到父親那裡,說道:「你的兩個娃仔實在野得不像話,也該好好管管了。」我們的「龍吟」「虎嘯」被沒收去,當柴火燒掉。大寶二寶高中沒有考上育德,後來進了泰北中學耍太保去了。植物園的一草一木,我們都熟悉得好像老朋友一般。春天撈蝌蚪,夏天爬到油加裡樹上去捉知了,秋天——秋天到荷花池塘去摘蓮蓬。
一個夏天沒來,植物園裡池塘中的荷花已經盛開過了,池塘浮滿了粉紅的花瓣,冒出水面三、四尺高的荷葉,大扇大扇的,一頃碧綠,給雨水洗得非常鮮潤。青青的蓮蓬,已經開始在結子了,荷葉荷花的清香隨風撲來,一入鼻,好像清涼劑一般,直沁入腦裡去。
「再過一個禮拜,就可以來採這些蓮蓬了。」我趕上娃娃臉,指著池塘內幾隻迎風搖曳的蓮蓬說道。
「不到一個禮拜,這幾個大的早就不見了!」娃娃臉笑道,「這幾天,天天早上我都來看一遍,一結子我就采掉。」
「那幾個夠不到,可惜了,恐怕已經熟了。」我指著池塘中心那幾隻特別大的蓮蓬說道。
「我家裡有很長竹竿桿頭繫著一把月牙刀,我去拿來試試,去勾那幾隻大蓮蓬。」
「那麼遠哪裡勾得著?小心掉到池塘裡去。」
娃娃臉咯咯地笑了起來說:
「尖嘴有一次跟我們一齊來採蓮蓬,貪心鬼,採了三個還不夠,一跤滑池塘裡,裹了一身的污泥,活像只大烏龜!」
娃娃臉把球拋到空中,又趕緊跑上前接住。
「你們是哪班的學生?」我問道。
「初三丙班。」
「哦,你們的導師是『鴨嘴獸』不是?」
「對了,正是她,你怎麼知道?」娃娃臉笑了起來。
「從前我也讓她教過,乖乖,好厲害!」
王瑛是育德有名的羅剎女,下筆如刀,絕不留情。博物題目最是刁鑽古怪,有一次,她出了一題鴨嘴獸,把學生都考倒了,所以大家都叫她「鴨嘴獸」。其實王瑛長得很漂亮,來上課時,常常撐著一柄粉紅遮陽傘。
「你的博物分數一定很慘了吧?」
「才不是呢,」娃娃臉趕忙抗議道,「我在初二時,植物全班第一,九十五分。」
「嚄,很了不起嘛!我聽說『鴨嘴獸』從來不給九十分的。你的植物為什麼那樣棒?」
「我就住在植物園裡,」娃娃臉笑道,「我爹爹在農林實驗所當研究員,從小他就教我認各科植物了。」
我們已經走過石橋,進入農林實驗所的花園裡去。園裡有一連五座玻璃花房,房裡層層疊疊放滿了盆栽花草,外面一排排都是花圃,培養著各色各種的花苗,圃內插著許多標籤,上面寫著拉丁學名。我們經過一座玻璃花房,裡面吊著許多羊齒植物,長條長條的綠葉垂下來象飄帶一般。
「這些都是金髮蘚,」娃娃臉指著一溜吊在半空綠茸茸極為纖細象天鵝絨似的羊齒植物,解釋給我聽。
「這又叫『處女發』,很難栽培呢,花房裡可以調節濕度,這種植物最喜歡水分了——」
「呀,快來瞧,果然都開了!」
娃娃臉興沖沖跑到前面一畦花圃,蹲了下去,又回頭直向我招手。我走過去,花圃裡密密地種著一片深紫淺紅相間的小花,通通綻開了。
「這些花是我爹爹種的。」娃娃臉興奮地對我說道。
「這些花叫什麼名字?」我問道,花草的名字,我都不記得,我的植物補考過才及格的。
「這個你也不知道呀?」娃娃臉洋洋得意地說道,「這叫三色堇,這種顏色是突變。我爹爹用人工交配栽培出來的,你仔細瞧瞧,這些花像什麼?」
「貓兒臉。」我說。
「呵,呵,」娃娃臉亂搖手,大笑道,「不對、不對,像人面,所以又叫『人面花』。」
娃娃臉立起身來,一面走著,一面告訴我聽他父親常常半夜三更起身,到花圃裡來,觀察他種植的花苗。我們穿過花園,便到了農林實驗所的宿舍面前,那是一排陣舊的日式木屋,裡裡外外,樹木成蔭。
「那是我們的家,」娃娃臉停下來指著第二棟木屋,對我說道,那幢房子,整座都給翠綠肥大的芭蕉樹遮掩住了。
「么弟!」
屋子裡突然跑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來,迎面喝問娃娃臉道:
「你瘋到哪裡去了?找了你一個下午!」
「我到學校打球去了。」娃娃臉把手上的籃球拋給了大男孩,大男孩一把撈住,責怪道:
「好傢伙,又把我的球偷走了。」
「我們跟尖嘴他們賭清冰,尖嘴他們輸了,又賴掉了!」
娃娃臉回頭向我扮了一下鬼臉笑道。
「你只管野吧,你闖禍了。爹爹叫你去向劉伯伯借那本百科全書的,書呢?」
「哎呀!該死!該死!」娃娃臉直敲自己的胸袋,「我這就去借。」「還等你去?我早去借來了。爹爹正在生氣,你還不快點進去,當心挨揍!」
大男孩拎住娃娃臉一隻耳朵便往裡面拖,娃娃臉的頭給拉得歪倒一邊,腳下一蹦一跳的跟了進去,到了大門口,他掙脫了大男孩的手,回過頭來,朝我咧開嘴,揮了一下手。大男孩砰地一聲便把大門關上了。彭彭彭,門內傳來幾聲籃球著地的聲音。
夕陽斜了,地上的樹影愈拉愈長,一條條橫臥在草坪上。我自己的影子,也給夕陽拉得長長的,在那交叉橫斜的樹影中,穿來插去。我爬上草坡,影子便漸漸豎了起來,我跑下坡去,影子又急急地往前竄逃。走出林外,突然間,隨著一陣風,隱隱約約吹來一流細顫顫的口琴聲。一忽兒琴聲似乎很遙遠,起自荷花池塘的對岸,一忽兒似乎又很近就在身邊,那棵鬚髮垂地古榕的後面,斷斷續續,時起時伏,我向著琴聲奔跑過去穿進了那從茂密的金絲竹林中,地上焦碎的竹葉竹籜(音拓),被我踩得發出必剝脆響,我雙手護住頭,擋開那些尖刺的竹枝,在林中橫衝直闖。我記得那天下午,那是最後一次,我們一齊到植物園來,我跟弟娃約好放了學在植物園中見面的,我叫他在竹林外五橋橋頭那棵大麵包樹下等我,我騎車把他載回家去。我到了石橋橋頭,可是卻沒有看到弟娃的蹤影。弟娃,我叫道,弟娃,你在哪裡。猛然間,從那棵闊葉重疊巨大的麵包樹上,一聲嘹亮的口琴象拋線似的溜了下來。我抬頭一望,弟娃正坐在那棵麵包樹的一枝橫幹上,那些墨綠的闊葉像一把把大扇子,把弟娃的身子都遮去了一半,他露出了頭來,雙手捧著我送給他的那管蝴蝶牌口琴,在吹奏那支「清平調」。弟娃,我叫道。「弟娃!」我大聲叫道。
琴音嘎然中斷,竹林外面,那一大頃荷塘,婷婷的荷葉,在晚風中招翻得萬眾歡騰,滿園子裡流動著一股微帶澀味的荷葉清香。又一陣風掠過去,一排荷蓋嘩啦啦互相傾軋著斜臥了下去,荷塘對面的石徑上,現出了三五個男學生的頭顱來。隔了不一會兒,剛剛那縷口琴的聲音,又在荷塘的對岸,顫然升起,漸去漸遠,隨著風,杳然而逝。
(:從草木上脫落下來的皮或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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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妖窟
上星期六晚,筆者誤打誤撞,竟闖入一個非常禁地。古人劉阮上天台,筆者卻往妖窟一遊,大開眼界。話說本市南京東路一二五巷,本是一個茶樓酒榭櫛比鱗次的熱鬧地區,可是在這些烤肉店、咖啡廳、日本料理店的下面,卻掩藏著一個叫「安樂鄉」的秘密酒吧。如果讀者從金天使隔壁一道窄門走下去,便會進入這個別有洞天的妖窟裡。請別緊張,這兒沒有三頭六臂的吃人妖怪,有的倒是一群玉面朱唇巧笑倩盼的「人妖」。筆者無意間竟發現了本市的男色大本菅,一時眼花撩亂,心蕩神搖,幾疑置身世外「桃」源。「安樂鄉」裝潢豪華,氣氛矞皇,加上歌聲細細,笑語如癡,端的是一個紅燈綠酒的溫柔鄉。據雲來這裡吃禁果(分桃)的人,上至富商巨賈、醫生律師,下至店員夥計、士兵學生,九流三教,同「病」相憐。筆者旁敲側擊,打聽出來,「安樂鄉」的後台老闆乃是影劇界某名流。難怪那晚星光熠熠,一位最近剛冒紅的小生,竟也赫然在場。然而人妖異路,妖窟到底不可久留,筆者喝完啤酒一瓶,趕緊匆匆離去,返回人間,是寫「游妖窟」記,與讀者共饗奇遇——本報記者樊仁
我到安樂鄉去上班,一進酒吧便聽見我們師傅楊教頭與小玉、吳敏、老鼠幾個人在裡面議論紛紛,大家都似乎很激動。師傅看見我,氣吁吁地將手裡捏著的一份「春申晚報」塞給我看。晚報第三版的社會傳真專欄,便登著樊仁報導的那篇「游妖窟」,標題還用的是特大號字。「春申晚報」據說是從前上海一個青幫小頭目辦的,專靠黑幕新聞發跡。前個月「春申晚報」把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明星羅俐俐未發跡以前在華都當舞女的秘聞挖了出來,添油添醋寫得十分不堪,那個女明星氣得服安眠藥,差點送命,鬧得滿城風雨。
「兒子們!」師傅把我們召集在一起,手裡揮動著那份「春申晚報」,對我們訓話道:「這叫做『禍從天降』!咱們流年不利,偏偏闖到這麼一個煞星,把咱們的身份通通掀了出來。今後恐怕沒有天平日子過了。這兩個多月來,咱們師徒總算享了一場福,過了一段像人的生活。眼看著咱們安樂鄉就要大發起來,這個月還沒結帳,看樣子起碼比上個月加三成。這樣下去,咱們師徒的生計是不愁沒有著落。當初師傅想盡辦法,把這個酒店開起來,一半也是為了你們這幾個東西,起一個窩,免得你們流落街頭。你們不能怨你們師傅,我為你們是盡了心了。這要怪你們這幾個東西,生來便是奔波命,這種安安穩穩的日子,你們恐怕無福消受了,『春申晚報』那一夥王八羔子最惹不得,你們都還記得羅俐俐那樁公案吧?害得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這下子一傳出去,咱們可成了台北市頭號新聞人物啦,比那羅俐俐更加稀奇了。盛公大概還沒看到今天的『春申晚報』呢,要不然恐怕早已急得腦沖血啦,還敢到安樂鄉來替咱們撐腰麼?這個叫樊仁的爛記者——你們上星期六可記得見過什麼行跡可疑的人沒有?」
我們面面相覷,半晌,小玉卻想起了什麼似的叫道:
「我記起來了!那晚有個陌生人曾經向我東問西問,打聽安樂鄉的老闆是誰。那個傢伙鬼頭鬼腦,又穿了一身的黑西裝,一看就知道是個外人,可是都沒想到是春申晚報的害人精!」
「哦,」師傅點了點頭,思索片刻,叮屬我們道:「這下張揚開來,回頭還不知會招來一班什麼看熱鬧的人。你們聽著:今晚大家得沉住氣,一切逆來順受,不許多嘴,不許毛躁,此後的風險正多著哩,一個不好,送火燒島也有咱們的份呢!」
師傅的話還沒有落音,唰地一聲,大門開處,三三兩兩已經闖進來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了。開始疏疏落落分別坐在各個角落,還不怎麼起眼,師傅也就照例指使我們端酒送煙。八點過後,形勢大變,一夥一夥的外路客竟成群結黨湧進了安樂鄉來,不到一刻工夫,一個地下室裡,擠滿了我們從來沒見過的不速之客。每晚到安樂鄉來報到的那一群鳥兒,大概得到了風聲,一個個不見了蹤跡,即使有一個兩個,冒冒失失地飛了進來,一看見老窩裡鴆占鵲巢,全是些生面孔,知道情勢不妙,也就悄悄溜走了。陌生客大多是年輕人,有一夥是常在野人咖啡館窮泡的浮滑少年,我在野人裡見過他們幾次,還帶了幾個妞兒來,都是來看熱鬧的。那群少年,一進門,一雙雙的眼睛便骨碌骨碌轉,到處在搜索找尋,接著便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起來。一陣陣噗哧的笑聲,此起彼落,笑得最尖銳、最刺耳的,是一個梳著馬尾,穿著一雙長統靴、眼皮塗著藍色眼圈膏的一個女孩子。
在哪裡?
在那邊。
是哪個?
是那兩個吧。
報紙上不是說有好多——
那個馬尾巴就站在離吧檯不遠的地方,她湊近一個身穿火紅T恤的青少年耳邊,一直追問道。在嗡嗡營營的笑語聲中,有兩個字在這琥珀燈光照得夕霧濛濛的地下室內一直跳來跳去,從這個角落跳躍到那個角落,從那個角落又跳蹦蹦地滾了回來。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酒吧檯周圍,浮動著一雙雙帶笑的眼睛,緊緊跟隨著我和小玉,巡過來巡過去。我跟小玉圈圍在酒吧檯內,讓那一雙雙眼睛從頭睨到腳,從腳又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爬回到我們的臉上來。那些眼睛,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我們無法躲避,亦無法逃逸。我記得八歲的時候,那一年母親剛剛出走,有一回我帶著弟娃到舒蘭街河邊去玩,河邊一棵柳樹幹上懸著一隻菠蘿大的蜂窩,我不懂得厲害,拾起泥塊去擲著玩,一下把蜂窩砸掉了一角,嗡地一聲,飛出一窩憤怒的黃蜂,向我追撲過來,我嚇得大叫狂奔,頭上臉上早挨叮了幾下,怎麼用手揮趕也趕不掉那群狂追不捨的怒峰。回到家中,我的臉上腫得紫亮,眼皮上也遭了一下,眼睛腫成了一條縫,痛得晚上不能睡覺。突然間,我覺得那些眼睛,就像那群激怒的黃蜂一般,一隻隻緊盯在我的頭上臉上,死死咬住不放。我端著啤酒杯的手,瑟瑟顫抖起來,杯內冒著白泡沫的啤酒直往外潑,濺在褲子鞋子上,小玉大概也被盯得慌了手腳,一隻酒杯珖瑯滑掉到地上,砸的粉碎。老鼠端著酒在人堆裡穿來插去,倒還沒有人理會,吳敏卻吃夠了苦頭,讓那群浮滑少年狠狠的戲弄了一番。「玻璃」,一個攔住他叫道,「兔兒」,另外一個摸了他的頭一把。吳敏躲來躲去,倒真像一隻被獵犬追逐驚惶奔逃的白兔了。阿雄仔被師傅關進了廚房裡,不許出來,因為怕他不懂事,打人闖禍。
在酒吧的另一端,電子琴的那邊,楊三郎仍舊無動於衷地坐在那裡,戴著他那付黑眼鏡,半仰著頭,臉上漾著一抹木然的微笑,仍舊在那裡不急不緩的,按奏著他自己譜的那首「台北橋勃露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