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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29.玉米生了 文 / 畢飛宇

    因為回了一趟家,玉米自然想起了郭巧巧和郭左。他們也該回來了。這正是玉米所擔心的。郭巧巧就不用再說了。郭左呢,人倒是不錯,可難免架不住玉秀這麼一個狐狸精,你也不能整天看著,鬧出什麼荒唐的事來也是說不定的。要是細說起來,玉米對郭左的擔憂反而更勝出郭巧巧一籌了。依照玉米的意思,當然是看不見他們的好。可是,這個家終究是他們的,只要他們回來,玉米也只有強顏歡笑,盡她的力量把這個後媽當好。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郭巧巧的那一頭沒有任何消息,郭左的那一頭也沒有任何消息,玉米的擔心反而變味了,都好像變成企盼了。然而,反而盼不來了。令玉米奇怪的還是郭家興,郭家興從來都不提他們,就好像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他們。這樣當老子的也實在是少有了。郭家興不提,玉米自然更犯不著了。可玉米反倒不踏實了,老是拎在心裡。到底忍不住,問了一次玉秀。玉秀拉著臉,說:「他們不會回來了,郭巧巧早就到紡紗廠去了。」玉秀就說了這一句,別的什麼都沒有了。玉秀只說了郭巧巧,可她怎麼知道「他們」都不會回來的呢。玉米還想問的,玉秀已經離開了。但是不管怎麼說,玉秀的預言是正確的,都大年三十了,郭巧巧連個影子都沒有,而郭左更是沒有半點消息。

    春節剛剛過去,喜訊來臨了。這個喜訊不是別人帶來的,而是玉米的女兒。玉米終於生了。是一個丫頭。一家子都歡天喜地的。玉米的臉上也是蠻高興的,而在骨子裡頭,玉米極度地失望。玉米盼望是一個男孩,沒結婚的時候就痛下了這樣的決心了。頭一胎一定要生男的。在這個問題上玉米的母親對玉米的刺激太大了。母親生了一輩子的孩子,前後七個丫頭。為什麼?就是為了得到一個寶貝兒子。玉米時常想,如果自己是一個男的,母親何至於那樣?她的一家又何至於那樣?真是萬事開頭難哪。看起來母親的厄運還是落在自己的頭上了。玉米躺在床上,相當怨,生女兒的氣,生自己的氣。卻也不好對別人說出來。好在郭家興倒是喜歡,是那種老來得子的真心喜悅。玉米想,郭家興居然也會笑了,他什麼時候對自己有過這樣的好臉。這麼一想玉米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安慰,母以子貴,郭家興這般疼女兒,自己將來的日子差不到哪裡去,還是值了。再接著生吧。真正讓玉米覺得意外的是玉秀對小侄女的喜愛。玉秀喜歡得不行,一有空就要把小侄女摟在懷裡,臉上洋溢著母親才有的滿足。玉米好好觀察過的,玉秀不是裝出來的,絕對不是拍自己的馬屁,是打心窩子裡頭疼孩子。她眼睛裡頭的那股子神情在那兒,裝不出來的。目光可是說不起謊來的。玉米想,沒想到這個小騷貨還有這麼重的兒女心。也真是怪了。人不可貌相,還真是的呢。

    玉米坐著月子,也替玉秀請了假。玉秀便專門在家裡伺候月子了。反正收購站的工作也清閒下來了。說起來玉秀對孩子也真是盡心了,主要是夜裡頭。孩子回家之後,玉秀睡覺就再也沒有脫過衣裳,玉米隨叫隨到。看起來這個狐狸精這一次開竅了,真是懂事了。玉米喜在心裡,乾脆讓玉秀把床擱在了堂屋,夜裡頭除了餵奶,別的事情一古腦兒都交給了玉秀。主要的當然還是尿布了。玉秀對待尿布的態度讓玉米非常滿意。玉秀不怕髒。一個人是真喜歡孩子還是假喜歡孩子,尿布是檢驗的標準。什麼樣的髒都不怕,那才是真的,親的。即使是做女人的,也只有親生的孩子才能夠不嫌棄。只要隔了一層,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玉秀這一點上相當好,像一個嫡親的姨娘,許多地方甚至比玉米更像一個母親。玉秀這丫頭就好像是一夜長大了。好幾次孩子把大便弄到玉秀的黃大衣上,玉秀也不忌諱,用水擦一擦也就算了。玉秀的大衣都髒得不像樣子了,玉米好幾次要把郭家興前妻的呢大衣送給玉秀,勸玉秀換下來洗洗。玉秀卻轉過了身去,對著孩子拍起了巴掌,說:「寶寶的屎,姨媽的醬,一頓不吃饞得慌。」

    姊妹兩個一點一點地靠近了,真的像一對姊妹了。閒下來的時候都拉拉家常了。這是前所未有的。玉米想,姊妹真是一個有意思的東西,說起來親,其實是仇人,結了一屁股的仇,到最後還是親。玉米和玉秀守著孩子,慢慢地都已經無話不說了。玉米甚至都和玉秀談論起玉秀將來的婚嫁了。玉米說:「不要急,姐一直都幫你留意呢。」玉秀在這個問題上卻從來不接大姐的話。玉米寬慰玉秀說:「沒事的,只要是女人,遲早要過那一道關。」這已經是一個過來人的口氣了。聽上去知冷知暖的。玉秀好幾次都被大姐的熱心腸感動了,想哭。就想一把撲在大姐的懷裡,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她,傷心地哭一回。不過玉秀每一次都強忍住了。玉秀就擔心自己忍不住,大姐的脾氣玉秀是有數的,好起來了,是一個菩薩;真的知道了原委,翻了臉,玉米是下得了手,狠得下心的。

    從表面上看,玉秀抱著的是玉米的孩子,而在骨子裡頭,玉秀還是當成自己的孩子、郭左的孩子了。這是一個迷亂的錯覺,令玉秀不知所以。玉米的女兒在懷裡睡得安安穩穩的,可自己的孩子呢,還沒有出生,在肚子裡活蹦亂跳的,其實等於死了。同樣的姊妹,同樣是郭家的種,沒法說的。玉秀最害怕的還是抱著小侄女的時候胎動。一個在手上,一個在肚子裡頭,一陣一陣的,嬌得很,嗲得很,刁蠻得很,老是惹著玉秀,撩撥著玉秀。玉秀在這樣的時候真的是肝腸寸斷了,又不敢哭,只是睜大了眼睛到處找,找什麼呢?玉秀也不知道。只是找。找來找去卻四顧茫茫了。四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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