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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好的故事》傷心的插曲 文 / 畢飛宇

    年輕的女教師葉雅林是生活在溟池故事之中的客人。這位學歷史的佳人在大學一年級就匆匆戀愛了。她後來嫁給了那位中文系的才子,詩人哈桑。詩人哈桑在學生時代發表過三十七首詩,畢業之後卻不行了,一首詩都寫不出。然而哈桑走到哪裡都不說自己的真實姓名,他總是這樣介紹自己:"我是哈桑。"但是沒有人知道哈桑是誰,這是一個令人傷心的現實。哈桑對此很不滿意。他在一首詩裡寫道:流鼻血的時代沒有人認識哈桑

    哈桑流下了傷心的鼻血

    哈桑說

    這是哈桑的鼻血呵

    哈桑的血甚至哈桑自己都認不出來

    ……下面便寫不下去了。

    更要命的事情還不在詩寫不出來,而是哈桑沒有工作。哈桑大學並沒有畢業,他在實習期間把詩歌都寫到女中學生的肚子裡去了,女中學生的肚子又藏不住事,事情就大了。哈桑是在臨畢業不足一個月的時候讓校方開除的。葉雅林就是讓鬼迷了心竅,剛剛畢業便和哈桑結婚了。新婚之夜才子哈桑用天藍色簽字筆在葉佳人的胸脯上寫下了兩行詩:年輕人的錯誤總有上帝原諒

    我的錯誤因為你而越發芬芳哈桑流淚了,葉雅林也流了淚。

    結婚後哈桑依附在葉雅林的身邊生活,決心靜下心來好好寫詩。後來寫出毛病來了,寫之前總要喝酒,酒不下肚子身體就找不到感覺。然而每次哈桑總要喝到大醉,醉了之後腦子裡的詩"永遠不屬於哈桑的手"。很難辦。後來哈桑說,決定親自去干預生活了。先炒股,忙了好幾天都沒有能夠弄到錢,罷了。後來哈桑結交了一批朋友,開始做起了生意,先是電腦,再是裝潢,最後總算開了一家小麵館。每一次都像哈桑寫詩,尚未落筆胸中的激情便呼啦啦洶湧,但是兩行之後便不行了,浪峰與浪谷一平均,即刻如止水一般平整。好歹麵條店是開起來了,哈桑只做了四十天,四十天之後哈桑十分憂傷地離開了。他忍受不了"中國人的吃相"。他撕下一張備課紙,向葉雅林交待了辭職不幹的全部原因:中國人,你的吃相總是那麼惡!

    啃包子,啃鍋貼,

    尤其是吃麵條!葉雅林望著丈夫的新作,傷心地說:"我晚幾年生孩子,供你,養你,養到你能自立的那一天!"

    葉雅林流淚了。哈桑也流了淚。哈桑擦完淚水便給他的愛妻獻上了半首詩:給Y·L

    儘管我是你的丈夫

    但女人終究是人類的母親

    ……每天晚上葉雅林老師都要到校外兼課。不是上歷史,而是講童話。一個老闆的七歲兒子患上了失眠症,沒有童話是睡不進去的,老闆的童話講完了,老闆太太的童話也講完了,講完了就得找人,葉雅林老師是老闆家第七位童話敘述者,她的童話都是歷史故事改編的,孩子愛聽,大人也愛聽。孩子很快就喜歡上葉雅林老師了,賞給她一百元人民幣,葉老師不好意思要,孩子他媽就說:"孩子給你,你就拿著。"葉老師就拿著。

    星期一的晚上葉老師準時去上班,哈桑一個人在家裡喝悶酒,把心情給喝壞掉了,哈桑從抽屜裡搜索了一些碎錢,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到生活裡頭找點意思。哈桑來到電子遊戲室,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坐在角子機前,她叼著煙,穿了一件很短的裙子,兩條腿分得很開,叉著蹺在那裡。一條大腿上放著煙缸,一條大腿上放著角子,哈桑走到她的身後去,替她觀察角子機裡的局勢。哈桑只看了兩眼就把手伸到角子盒裡去了,替她投進去一枚。女人還沒有回過頭來,角子機便響了,光丁光當吐出來一串。女人取下香煙,彈掉煙灰,歪著下唇對哈桑笑起來,說:"手氣不錯嘛。"哈桑也笑了笑,說:"要看摸到什麼了。"女人一聽這話就開始認真打量哈桑,不像生意人,不是數票子的主,便開始往文人上猜。教書匠也不像,沒那膽。哈桑往四周瞟了兩眼,欠一欠身子,說:"換個地方玩玩。"女人話裡有話地說:"你賭得起吧?"哈桑沒有正面回答,說:"賭的意思不在錢,賭的是膽子。"女人知道不是跑碼頭的老客,老客只管價錢,不生事。這年頭只有小文人還在學孔雀,交尾之前抖弄幾下屁股後頭的幾根騷毛。他們是不嫖的,要弄花樣,以愛的方式做嫖的事情。真是少花錢,多辦事。哈桑看了看表,十分誇張地說:"你瞧你,天都快亮了。"女人很疲憊地笑一笑,眨巴眼睛,想努力著臉紅,沒紅起來。女人和一個東北壯漢子在床上"整"了一下午,卻沒有撈到什麼票子,心情正不好,想在星期一晚上好好玩玩的,放鬆一下,就遇上哈桑這麼一個"冤大頭"。女人咬住下唇,對自己說,我他媽的先消遣消遣你這個窮酸娃子再說。女人低下頭,傷心地說:"你走吧,別拿我們開心,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的。"哈桑盯住女人,無聲地搖頭,似乎在怪她不曉事理,好半天才說:"俗了。兩碼子事。"

    "什麼兩碼子事嘛。"

    "兩碼子事。俗了。"

    但女人還是帶哈桑走了。女人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哈桑帶到了一幢樓的四樓上去。哈桑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內分泌的燠雜氣味。哈桑走到窗前,這座大樓居然就在幼兒師範學校的後身,站在四樓還能看見溟池呢,溟池的再那邊不就是詩人哈桑的家麼,這一刻的溟池真是漂亮,墨黑墨黑的像抒情詩人的瞳孔,眨都不眨一下。女人關上門,身子貼在門板上,兩隻手背在身後,不動,看他的手段。無聊的時候捕魚是一樂,做一條小銀魚讓傻瓜去捕也是一樂,的確是很好玩的,就是貼上一回生意又能有什麼,反正也虧不掉什麼的。哈桑拉上窗簾,回過頭來,走到她的面前,兩隻手支在門上,把女人關在懷裡了。女人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哈桑吻她一口,說:"君子先動口,再動手。"這麼說著竟把她抱起來,十分孟浪地丟在席夢思上,女人在席夢思上顛了幾下,生氣了,很不高興地說:"怎麼這樣?"哈桑用身子壓住她,十分熟稔地把她扒了,臉上的贅疣閃耀出白色的油光,看上去無比地淫邪與下流。女人突然生出一股厭惡,就是給錢姑奶奶也不肯和他幹的,女人厲聲說:"放開,你怎麼這樣?"哈桑說:"裝淑女有什麼勁,我一眼就看出你了。"

    女人推了他一把,說:"你一眼看出什麼了,你他媽的買雙鞋還得問問價!"哈桑摁住她的手,又吻了一回,說:"告訴我,你是什麼鞋?"女人的掙扎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女人正色道:"放開,你下來!"哈桑不下來,說進去就進去了,真的是說時遲,那時快。女人原想逗他解解悶的,沒料到居然栽在這種東西的手上。哈桑開始動,女人想收住身子,但收不住,只好跟著他動,一邊動一邊罵:"下作,下作。"

    哈桑弄完了,躺下來,長長地一聲歎息。女人躺在一邊大口大口地換氣。哈桑拍拍她的腿,說:"知足吧。你知道你和誰上過床了?——你和著名詩人在床上共過事呢,我的名字可是上過世界名人錄的。"女人不說話,她嚥不下這口氣,女人坐起身子,說:"你少廢話,給錢,一千五。"哈桑說:"又俗了。"女人說:"嫌俗你給三千,——你給錢。"哈桑拽過上衣,點上煙,平靜地說:"錢我是不能給的,——那成什麼了?我從不做那種事的。做你們這種事的女人,不和名人廝守能有什麼大出息?自古就有娼妓成了大明星的,名垂青史呢,憑什麼?馬湘蘭身後有王登,柳如是身後是錢謙益,董小宛有冒辟疆,李香君有侯方域,卞玉京有吳偉業,侯慧卿有馮夢龍,而你呢?——有我。你總不會不想成名罷?"女人踹了他一腳,有些氣急敗壞,說:"我要成名做什麼?——給錢!你他媽給不給錢?"哈桑搖搖頭,開始套衣服,憂傷地說:"俗。錢我是不能給的,再說我也沒有,要錢沒有,要詩我可以送你一首。"

    詩人哈桑在回家的路上忽略了一個重要細節,那個女人跟蹤他了。戰爭年代大部分女間諜都是娼妓,而和平時期娼妓們都能成為間諜,這真是詩人哈桑的大不幸。那個女人一直跟到哈桑的樓下,一直看見哈桑進門,一直看見哈桑的窗口亮起燈光。女人從幼兒師範學校退出來,打了兩個尋呼,把哈桑家的準確地址留到朋友的漢顯尋呼機上去,隨後叫了一輛出租,到電子遊藝廳去繼續她的角子遊戲。葉雅林老師從校外歸來的時候教工樓的空地上圍了好幾圈師生,有人正在樓上大叫,伴隨著一陣打砸,好像是在自己的家裡。接下來三四個男人真的從她的家門口出來了,他們一路走一路罵,罵得極難聽,但卻是打完了、砸過了的解氣口吻。葉雅林老師聽出了災難種種,她從那些罵人的話裡聽出來了,災難就在她的家裡,伴隨著窗口的燈光呈現出生存的癔態,呈現出夜間的駭人的局面。葉雅林老師沒有敢露面。她躲在暗處。葉雅林老師感謝上帝留給她一塊黑暗。這塊溫柔仁慈的黑暗挽救了她。至少,在某一個時刻黑暗幫助了這個辛苦與癡情的古典女人。

    哈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半鐘,昨天晚上他被揍得不輕,嘴裡頭出了很多血。客廳裡躺了許多器皿的碎片。整個家像農貿市場上的生豬,被解構得面目全非。哈桑坐起來,吸了一支煙,突然記起來葉雅林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哈桑胡亂吃了幾塊餅乾,倒下頭又睡了。這個回頭覺一直睡到下午兩點。下午兩點詩人哈桑真的餓空了,就叫了幾聲妻子的名字,沒人應。哈桑下了樓,打算到門口吃一碗陽春麵。剛走了兩步聽到溟池那邊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尖叫說"漂上來了"。哈桑不關心溟池裡的事,那些都是小市民的混雜故事,和詩人永遠沾不上邊的。哈桑坐在小店裡頭吃了一碗麵條外加十隻鍋貼。飽了。這時候有人從校門口出來,說,葉雅林老師的屍體從溟池底下漂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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