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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好的故事》承包 文 / 畢飛宇

    《好的故事》——承包

    故事過了高潮就會往反處去。溟池幾經波折,終於風靜浪止了。生活中大事情總是不斷地來,一個替代另一個,也是很正常的事。老師們的注意力很快遷移到住房改革上去了。溟池只好閒在那兒,天氣好的時候把教學樓的倒影映照出來給大伙看,那些倒影軟軟綿綿的,像海藻,一直垂懸到很深的地方去。

    不過惦記溟池的人總還是有的。政治組的邢老師就是。邢老師不喜歡趕熱鬧。邢老師對付熱鬧的事情有一個十六字原則:"敵進我退,敵疲我擾,敵困我打,敵退我追"。現在,老師們關心房改,邢老師當機立斷:插手溟池。

    從任何一個角度說,溟池終究是上等的自然資源,養魚可,種荷亦可;養蝦可,植蚌亦可。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必須從法律上得到溟池的所有權。數學組的白老師之所以把事情弄成了一出鬧劇,說到底就是沒有掌握溟池的命脈。在所有權這個大問題上,白老師的數學精明敗給了白老師的農民心態。撈油水和討便宜是幹不成大事的。邢老師有前車之鑒,經過充分可行性論證,向校方遞交了一份書面報告。報告稱:他願意從衛生、管理、維修等諸方面全面負責溟池,在此期間可以相應地成為溟池的使用者,若使用得當,偶有贏利,每年可向校方繳納紅利若干,他人未經許可不得侵犯使用權。

    這依然是撈溟池的油水討溟池的便宜,但性質就不一樣了,一舉一動合情合理又合法。說得大一點,這不就是改革麼?不就是市場經濟投向教育戰線的一抹陽光與一縷微笑麼?溟池的波濤不就是時代的心律與脈搏麼?

    邢老師敲響了學校黨支部書記的大門。

    這次談判邢老師是有備而來的。他從宏觀與微觀論證了承包管理的外部態勢與內部可能;他盡可能地迴避"承包之後用溟池養什麼"這個要害問題,他"還沒有想好","沒有想那麼細",他只是想"承包管理",和校領導一起把"溟池建設成精神文明,同時也是物質文明的窗口",把溟池建設成"政治教育的第二課堂"。邢老師不急、不躁,沒有強烈的取勝慾望。邢老師娓娓而談,口齒清晰,夾敘夾議,邏輯嚴密。但是不抒情、不咋唬,不搞字字血與聲聲淚。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台階。爾後,書記點頭了。書記答應在星期三的例會上"鄭重地提出這個問題"。邢老師點到即止,不寒暄,不重複,不追憶似水年華,不憧憬光明未來,不枝不蔓,不卑不亢,起身告退。書記送到門口,關上門。書記關上門之後開始回味邢老師的話,喟然長歎:"人才,新型的管理人才。"

    溟池的"承包管理"在星期三的例會上得到了全面肯定。書記意猶未盡,又在週五的教職工大會上全面介紹了邢老師的承包方案,書記說,不僅是溟池,行政樓、教學樓、食堂、體育館、音樂樓、美術樓都歡迎廣大教職工全方位地進行承包管理。

    白老師坐在會議室的最後一排,叼著煙,很突然地大聲說:"說了那麼多,我看就是一句話,自己養魚,不讓別人釣!"

    大伙便哄笑。

    邢老師站起身,也笑。邢老師說:"有這個意思,但也不全是。機會均等,溟池現在歸誰還說不上呢,大家都可以投標嘛。"

    白老師取下香煙,說:"你出多少?"

    邢老師瞟了一眼書記,書記有些茫然,至今為止,他們並沒討論價格問題。邢老師很平靜地一口報出了價格:"兩百。"

    "我兩百二。"白老師說。

    "兩百四十七。"邢老師不急不慢地說,一副很在行的樣子。誰也想不到他會報出這麼一個古怪的數字來。教政治的就是比教數學的更會玩數字。

    白老師往前排看了看,他的老婆正坐在第四排的偏左部位。白老師有點猶豫,說:"兩百五。"

    邢老師故意不開口。他不急於報價。邢老師把臉上的微笑弄得相當勻,點起香煙漫不經心地四處觀察。姓白的他摸得透。真正的數學腦袋只會算抽像的賬,一遇上具體的賬目,他們都不靈。白老師的額頭上出現了反光。那是汗。額頭上的汗是智力的排泄物,同樣也是沉著和鎮定的腐爛劑。溟池給姓白的帶來的驚恐太巨大了,至今沒有能夠平復。姓白的報完價就往四處看,目光裡頭有了緊張。他在找,找人買他的"二百五",姓邢的萬一真的撒手,他把二百五十塊現金扔到臭水坑裡做什麼?這不是冤大頭又是什麼?

    邢老師靜了好半天,小聲說:"二百五十一。"語氣裡頭全是四兩撥千斤。邢老師低著頭,一副奉陪到底的自得樣子。

    兩百五十一。溟池。成交。

    然而當天晚上老師們就算過賬來了。兩百五十一,按鯽魚價七塊錢一斤算,再往細處摳,也就是三十六斤七兩的鯽魚。這不是白送又是什麼?這個便宜他姓邢的可是討大了。溟池是人民的財產,人民拋頭顱,灑熱血,換回了這江山一片,他姓邢的憑什麼只用三十六斤七兩的鯽魚就承包了?

    人民不答應。

    "人民"是誰?人民就是除去當事人之外的所有的人。

    "人民"有了冤就要伸冤。

    "人民"當天晚上就找到了黨,具體一點說,生物組的江老師和音樂組的史老師當天晚上就給支部書記打去了電話。電話開門見山,一上來就有了火藥味,有人說對下午的拍賣,群眾有想法。書記擷其要害,問曰:"誰?"人民避實就虛,答道:"群眾。"書記嚴正相告:"會上已經產生決定了。"但"人民"不依不饒:"公證了沒有?"書記說:"法律問題,你們找校長,他是法人代表。"書記在掛斷電話之前重複了黨的辦事原則,書記厲聲說:"黨的原則是說話算數,取信於民。"

    故事就陷入了僵局。僵局意味著故事既不肯往甲方發展,同樣也不肯往乙方發展。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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