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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分 村長的謀殺(2) 文 / 劉震雲

    半個月過去,大年初二串親戚,小老婆她爹突然出現了。

    小老婆她爹叫鍋三,後腦勺綁著一根小辮。過去他是孫家的佃戶,現在是鎮上一個飯鋪的鋪主。他來到孫家,先將小毛驢拴到門外一棵槐樹上,從驢鞍上卸下一個小吊袋,小吊袋裡裝著十幾個燒餅;他抄著燒餅往裡走,迎面碰上孫毛旦。孫毛旦戴著墨鏡,手抄一根馬鞭,正要騎馬去串親。他見到鍋三,倒先吃一驚,用身子堵住他:

    "咦,這不是鍋三嗎?"

    鍋三就怕孫毛旦。過去他給孫家當佃戶時,孫毛旦到他家去收租,一馬鞭下去,就抽死一隻正跑的雞。他雙手垂下說:

    "少東家!"

    孫毛旦問:

    "聽說你現在開飯鋪,賣麵條還是賣燒餅?"

    鍋三答:

    "賣麵條,也賣燒餅。"

    孫毛旦問:

    "麵條多少錢一碗?"

    鍋三答:

    "麵條二百塊一碗。"

    孫毛旦問:

    "燒餅呢?"

    鍋三答:

    "燒餅一百五一個。"

    孫毛旦說:

    "不錯不錯,賣麵條還賣燒餅,是個人物了,要不你架子大,今天你幹什麼來了?"

    鍋三答:

    "我來看看老掌櫃!"

    孫毛旦用馬鞭指著他:

    "早幹什麼去了,我哥死時,你連個面都不照,藏到哪個鱉窩裡去了?要不是我叔攔我,我早開導你去了!你等著吧,哪天我帶幾個人去吃麵條,叫你發一筆大財!"

    說完,蹬鞍上馬,走了。鍋三嚇出一身汗,用襖袖去擦。接著抄燒餅往裡走,被夥計領到正房,老掌櫃孫老元對他還客氣,讓煙讓水,這才緩過勁兒來。

    鍋三今年五十歲。過去他給孫家當佃戶時,每到秋季,常到東家來送個瓜棗,有時還幫東家揚場。前年秋天,他把女兒鍋小巧也帶來了,讓她給東家摘棉花。鍋三雖然鼻涕流水的,女兒卻出落得漂亮。棉花摘著摘著,就被少東家孫殿元看上了,要收她做小。鍋三回家商量,一家人高興得什麼似的。鍋小巧聽說要到東家去,這不一下跳到福窩裡了?一夜沒有睡著,鍋三娘兒們也很高興,鍋三不住地對娘兒們說:

    "我說讓小巧去摘棉花,你還不讓去,看去值了不是!"

    鍋小巧說:

    "爹,出嫁那天,你得給我打個鐲子!"

    鍋三說:

    "給你打個鐲子!到那以後,人家是大戶人家,不能像在咱家,要知老知少,不能亂吐唾沫!"

    鍋小巧有亂吐唾沫的毛病。

    鍋小巧嫁過來以後,多方面與少東家配合得不錯,少東家孫殿元很喜歡她,夜夜在她房裡。後來知道她有亂吐唾沫的習慣,也不怪她,倒說:

    "吐,你吐,吐完掃掃不就完了!"

    鍋小巧就放心在家吐唾沫。兩年之中,除了挨過大老婆幾回打,被擰過一回屁股,其餘時間鍋小巧都興高采烈的。鍋三也跟著沾光。先是少東家派車幫他拉鹽,後來又幫他在鎮上開了個小飯鋪。一家幾口,也能吃上淨米白面。春節鍋小巧去串親,鍋三還給鍋小巧買了一隻燒雞,倒是鍋小巧說:

    "燒雞有啥稀罕的?還不如給我買碗涼皮呢。"

    鍋三就給鍋小巧又去買了一碗涼皮。

    少東家突然被人勒死,鍋小巧鍋三都哭了。鍋三殺了一腔羊,準備到孫家好好祭奠祭奠。鍋小巧也準備撲到孫殿元身上哭,披麻帶孝守靈,送棺材到墳上。但孫家的伙夫老得不讓她這麼做。

    在孫家院子裡,鍋小巧與伙夫老得處得不錯。有一回老得從廚上偷了一塊肉,放到褲腰裡準備往家拿,被喂牲口的老馮發現了。老馮告發後,孫毛旦就把老得吊起來,準備打一頓鞭子,開除他回家。鍋小巧在孫殿元跟前說了幾句好話,老得就沒有挨打,只扣了他半年工錢,也沒有開除他。從此老得對鍋小巧十分感激。鍋小巧到廚房去,老得常給她切牛肉吃,孫殿元死的那天,鍋小巧正準備在屋裡換孝衣,老得把她叫到廚房說:

    "少奶奶,現在少東家死了,你準備怎麼辦?"

    鍋小巧哭著說:

    "人都死了,我還能怎麼辦?我要到窯裡去哭他,給他守靈,送他到墳上!"

    老得說:

    "少奶奶,依我說,你哭哭可以,但靈就別守了,墳也別送了,趕緊收拾收拾包袱回家吧!"

    鍋小巧說:

    "老得,少東家死了,我怎麼能回家!"

    老得說:

    "這話本來不該我說,可當初多虧少奶奶救我,我才給你說。按咱們這兒的風俗,主家一死,你要守靈,送他上墳,就證明你要守寡。少奶奶,這寡咱可守不得!"

    鍋小巧說:

    "少東家對我恁好,我怎麼不為他守寡?按你說的,是讓人罵我。你再這麼說,我就對老掌櫃說去!"

    老得急得拍手:

    "你看,你看,我知道你就不信我的話。少奶奶,我不是說你守不住寡,可你想一想,少東家一死,你守寡是在哪裡守寡?是在孫家。孫家以後誰當家?大老婆當家!兒子是人家的兒子,你一個老二,大老婆的脾氣你還不知道?以後只等著跟人家過日子了!有少東家在,她還敢擰你的屁股,沒了少東家,她不把你給吃了!別的咱不知道,沒看過戲?皇帝佬一死,正宮就把妃子的胳膊腿給剁了!你還想守靈送墳,你趕緊回娘家吧,你等著人家剁你的胳膊腿嗎?"

    老得這麼一說,鍋小巧害怕了。大老婆的厲害她知道。剁不剁胳膊腿她不知道,擰她打她的滋味她嘗過。一次大老婆擰過她還說:

    "別以為靠上硬主兒了,你等著,總有一天我用烙鐵把你的×烙熟它!"

    可鍋小巧又說:

    "我不怕,還有老掌櫃呢!"

    老得拍著巴掌說:

    "說你糊塗,你真是糊塗,老掌櫃五十多的人了,還能活幾天?早晚是人家的天下,你快收拾包袱回家吧!"

    鍋小巧越聽越怕,就照老得說的,只到土窯裡看了孫村長一眼,就趕緊跑回來收拾包袱回了娘家。

    回到娘家,給娘一說,大家都唉聲歎氣一陣,就讓女兒住下。孫村長出殯那天,鍋三還準備帶著羊肉去祭奠,鍋三老婆說:

    "不祭他個龜孫也罷,人都死了,還祭他幹什麼!讓他家剁俺閨女的胳膊腿嗎?"

    於是就沒有來祭。可孫家哪裡知道這些?當時孫毛旦還要帶人去開導他呢。剛才見面,又要到他家飯鋪去吃麵條。鍋三嚇出一身汗。真是和大戶人家不要結親。倒是老掌櫃孫老元態度依然溫和,讓鍋三鬆了一口氣。老掌櫃吸著水煙說:

    "親家這一陣可忙?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

    一說"好長時間沒見到",鍋三又嚇了一跳,老掌櫃也記著那檔子事呢。人家叫一句"親家",可鍋三哪裡敢以"親家"自居,忙站起來答話說:

    "忙什麼忙,小門小戶,忙也就是瞎忙。現在剛過罷年,我烤了一爐燒餅,給掌櫃送來嘗嘗鮮!"

    孫老元說:

    "燒餅倒是愛吃,可現在老了,嚼不動了!"

    等倒茶的夥計出來,屋裡就剩他們兩個人了。鍋三又朝前靠靠小聲說:

    "老掌櫃,今天我不是給你送燒餅來了!"

    孫老元睜開眼睛:

    "那你幹什麼來了?"

    鍋三說:

    "老掌櫃,我來向你報信,我知道是誰害死了少東家!"

    "啊!"

    孫老元"霍"地站了起來,逼到鍋三跟前:

    "你知道誰害死了殿元?"

    鍋三說:

    "我知道!"

    孫老元問:

    "是誰?"

    鍋三說:

    "是一個外路槍手!"

    孫老元說:

    "外路槍手?我家沒得罪外路人哪!該不是那幫外路土匪吧?"

    鍋三說:

    "不是土匪,是單個的,一個很高很高的大個,一臉疙瘩!"

    孫老元問:

    "你怎麼知道的?"

    鍋三說:

    "我也是碰巧遇上。那天晚上,我剛要上店門,來了一個外路人,讓給他炒菜打酒喝。我讓娘兒們給他炒菜,就到後邊喂牲口去了。過了兩個時辰,外邊吵嚷起來。我趕忙披衣服到前面,原來那外路人喝醉了,在拍著桌子罵人。你知道他罵什麼?他說馬村的主家真不像話,一條人命,只給了三十塊大洋,我不跟他拉倒……罵了一陣,忽然不罵了,推開店門走了。當時我沒在意,可過後一想,馬村的人命,這不是指少東家嗎?你村最近又沒有死什麼人!我左思右想不對,得來向你報信。當初少東家在世時,對我沒少照應……"

    孫老元打斷他的話:

    "那個大個兒呢?"

    鍋三拍著手說:

    "走了,當時我也沒留意,讓他走了!"

    孫老元歎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孫老元又問:

    "你沒聽到他說,是誰雇的他?"

    鍋三說:

    "沒聽到他說,只說是馬村的主家,馬村不就是你們村嗎?老掌櫃,我在你村可是不熟!"

    孫老元擺擺手,不讓鍋三說話,自己坐在椅子上想。想了半天,突然拍了一下桌子。他一拍桌子不要緊,桌上的茶碗全翻了,茶湯流了一地。桌子上還臥著一個正在睡覺的老貓,老貓醒來,乍起毛要發怒,但看見孫老元也在發怒,它就不怒了,悄沒聲溜下桌子,跑了。

    鍋三問:

    "老掌櫃,你想起來了?"

    孫老元說:

    "必定是他!必定是他!"

    鍋三問:

    "是誰個王八蛋,敢害死少東家?"

    這時孫老元又坐在了椅子上,吸上了水煙。吸了半天,說:

    "親家,這事就到這裡吧!事情過去快一個月了,咱們都別想它了!出了這個門,你就當沒說過這話!"

    鍋三不明白孫老元的意思,但看著孫老元的臉色很可怕,也只好點點頭。可鍋三又說:

    "毛旦少東家還想找我的事呢,說哪天去吃麵條。他那個脾氣,老掌櫃你得勸勸他!"

    孫老元說:

    "好,我勸勸他。"

    吃過午飯,鍋三就騎著毛驢回去。

    晚上,孫毛旦也騎馬串親回來。進正房給叔叔請安,看到孫老元在屋裡正來回走,就提著馬鞭站在屋門外沒進去。等到孫老元看到他,孫老元停住腳步說:

    "好,毛旦你回來了,毛旦你回來了,你小子是有種的人嗎?"

    孫毛旦不明白孫老元的意思,眨著眼問:

    "叔,你怎麼了?"

    孫老元拍著巴掌說:

    "毛旦毛旦,殺死殿元的人找到了!"

    孫毛旦"霍"地進屋:

    "找到了?是誰個王八蛋?告訴我,我帶幾個人去宰了了,我×他個活媽!"

    孫老元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就是這一套!"

    接著又說:

    "你知道是誰嗎?就是咱村的!"

    孫毛旦問:

    "咱村的,咱村誰?"

    孫老元說:

    "記得那天殿元停屍在地,誰抬著黑食子來給他弔孝啦?原來是他,他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早就知道裡頭藏著仇,可沒想到他下如此毒手!"

    孫毛旦問:

    "是李老喜?怎麼會是他?"

    孫老元瞪了孫毛旦一眼:

    "還不都因為你們。去年他村長下台,我勸過你們,不要接他的村長,你們不聽,你們非要當人物頭,看看,當出人命了不是!從古到今,這人物頭是好當的?"

    孫毛旦說:

    "我帶幾個人去把他吊起來!"

    孫老元說:

    "你就會吊人,人家戶頭不比你大?人家家丁不比你多?人家狼狗喂得比你少?你去吊吧,你有本事你去吊吧!"

    孫毛旦想起李家大院,也不由洩了氣,不住地用馬鞭抽著自己的褲腿:

    "我×他活媽,我×他活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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