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冷酷仙境(食慾、失意、列寧格勒) 文 / 村上春樹
等女孩時,我做了簡單的晚飯。拿研缽將梅干弄碎,用來做了色拉調味汁,炸了沙丁魚、豆腐和一些山芋片,還煮了洋芹菜和牛肉。效果均不壞。由於還有時間,我一邊喝啤酒,一邊用水煮襄荷做了涼拌菜,又做了個芝麻拌扁豆。然後歪在床頭,欣賞勞貝爾·卡薩頓什彈奏的莫扎特的協奏曲,這是張舊唱片。我覺得莫扎特的音樂還是用舊唱片聽起來更令人心曠神怡。當然這很可能是偏見。
時過7點,窗外完全黑了下來。她仍然沒有出現。結果我從頭到尾聽完了第23號和24號鋼琴協奏曲。或許她改變主意不來我這裡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我也無從責備她。無論怎麼看,還是不來更地道。
不料,當我正找下一張唱片之時,門鈴響了。從貓兒眼一望,見圖書館參考文獻室那個女孩抱書站在走廊。我打開依然連著鐵鏈的門,問走廊有無其他人。
「誰也沒有呀。」她說。
我卸掉鐵鏈,開門讓她送來,她剛進門,我趕緊把門關死鎖上。
「好香的味道!」她一下下抽著鼻子說,「看看廚房可以麼?」
「請。不過,公寓大門口有可疑的人麼?比如道路施工的,或坐在停車場車裡的?」
「都沒有。」說著,她把兩本書隨手放在餐桌上,一個個揭開煤氣爐上的鍋蓋,「都是你做的?」
「是的。」我說,「要是肚子餓了,招待就是。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哪裡,我頂喜歡不過。」
我把東西擺上餐桌,心悅誠服地看著她一一發起進攻。見她吃得如此動情,我深感這餐飯做得值得。我往一隻大杯裡加冰調了O牌威士忌,把厚牛肉排用強火大致一烤,撒上剛切好的生薑末,作為下酒菜喝起威士忌來。女孩一言不發,只顧悶頭進食。我勸她喝酒,她說不要。
「那厚牛排,能給我一點?」
我把剩下的一半推到她面前,自己只喝威士忌。
「需要的話,還有米飯和梅干,大醬湯也可馬上弄好。」我試著詢問,以防她吃不盡興。
「那好極了!」
於是我用干松魚簡單調味,加裙帶菜和鮮蔥做了個大醬湯,連同米飯和梅干端上桌來。她轉眼間一掃而光,桌面只剩下梅子核。全部消滅之後,她這才總算滿足地吁了口氣,說:
「多謝招待。太好吃了。」
如此窈窕淑女吃東西竟這般狼吞虎嚥,這光景我還是初次目睹,說是動人也算動人。直到她完全吃罷,我仍在半是欽佩半是驚愕地看著她的臉出神。
「喂,你總是這麼能吃不成?」我咬咬牙問。
「嗯,是啊,總是這樣的。」女孩神態自若地說。
「可看上去根本不胖。」
「胃擴張。」她說,「所以吃多少都胖不起來。」
「呵,伙食上怕是開銷不小吧?」實際她一個人已把我明天午間那份都吃了進去。
「那是夠可觀的。」她說,「在外面吃的時候,一般都得連吃兩家。先用麵條或餃子什麼的墊墊底,然後再正正規規吃一頓。工資差不多都填到伙食費裡去了。」
我再次問她喝不喝酒,她說想喝啤酒。我從電冰箱拿出啤酒,又試著抓了兩大把香腸,用平底鍋炒了。原以為她已鳴金收兵,不料除了我吃的兩根以外,其餘又被她劫掠一空。食慾真可謂銳不可擋,如用機關炮摧毀小倉房一般。我作為一周用量買來的食品眼看著就銳減下去。我本打算用這種豬牛肉混合香腸做一盤美味佳餚來著。
我端出現成的馬鈴薯色拉和裙帶菜拌金槍魚,她又連同第二瓶啤酒席捲而去。
「跟你說,我十分幸福!」她對我說。
我卻是幾乎什麼也沒進肚,只喝了三杯冰鎮威士忌。看她吃看得呆了,全然上不來食慾。
「可以的話,還有甜食和巧克力蛋糕。」我提議。
不用說,這個她也吃了。光是看著我都覺得食物直頂嗓子眼。我是喜歡做吃的東西,但總的說來,飯量卻不大。
或許由於這個緣故,我未能像樣地挺起。精神全都集中在胃上了。應該挺起之時居然垂頭喪氣,自東京奧林匹克以來還是頭一遭。這以前我對自己這方面的身體功能可以說始終懷有絕對的自信,因此這對我委實是不小的打擊。
「喂,沒關係,別放在心上,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安慰道。
長頭髮、胃擴張的女孩。圖書館參考文獻室負責借閱的女孩。我們吃完甜點心,邊喝威士忌喝啤酒邊聽唱片。聽了兩三張,然後上床躺倒。迄今為止我可謂同各種各樣的女孩睡過,但同圖書館員還是初次,而且如此輕而易舉地同對方進入性關係也是第一回。大概因為我招待了晚飯。可惜終歸如上面說過的,我全然無能為力。胃膨脹得猶如海豚肚子,小腹無論如何也運不上力氣。
女孩赤條條地緊貼在我身旁,用中指在我胸口正中劃了幾次,幾次都劃了十多厘米。
「這種情況嘛,誰都會偶爾碰上的,不必過於煩惱。」
然而她越是好言撫慰,不爭氣這一事實越是伴隨著分外具體的現實感沉沉壓在我心頭。
我想起讀過的一本書。書中有一段說古代認為較之勃起的陽物,不勃起的更富於美感。但這也沒給我以多少慰藉。
「這以前和女孩困覺是什麼時候?」她問。
我打開記憶之箱的封蓋,在裡面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兩周前吧,大約。」
「那時可一氣呵成來著?」
「當然。」我說。這段時間我總覺得似乎每天都有人問起我的性生活。或許是眼下世間正流行的把戲。
「和誰?」
「應召女郎。打電話叫的。」
「和那種女人困覺,對了,當時沒有負罪感什麼的?」
「不是女人,」我糾正道,「是女孩,20或21歲。談不上什麼負罪感,乾脆利落,義無反顧。況且又不是第一次找應召女郎。」
「之後手淫來著?」
「沒有。」我說。之後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直到今天還找不出時間去洗衣店取那件心愛的西裝,更何況什麼手淫之類。
聽我這麼一說,女孩領悟似的點點頭:
「肯定因為這個。」
「因為沒有手淫?」
「傻瓜,何至於!」她說,「因為工作嘛。不是忙得昏天黑地麼?」
「是啊,前天足有26個小時沒睡。」
「什麼工作?」
「電腦方面的。」我回答。每當問到工作,我往往如此應對,一來基本上不算說謊,二來因為世上大多數人對電腦業務不具備很深的專門知識,不至於尋根問底。
「篤定長時間用腦,疲勞越積越多,所以才一時不聽使喚的,常有之事。」
我「嗯」了一聲。也許真是這樣。筋疲力盡,加上兩天來接二連三總是碰上彆扭事弄得多少有點神經質,況且又目睹了摧枯拉朽般的進食場面,性功能難免一時敗下陣去。大有可能。
可是我又覺得問題沒這麼簡單,不是如此三言兩語解釋得盡的。此外還可能有某種因素。以前即使同樣疲勞同樣神經質時,也都把性功能發揮到了相當淋漓盡致的地步。這次可能起緣於她身上的某種特殊性。
特殊性。
胃擴張,長髮,圖書館……
「喂,把耳朵貼在我肚子上。」說著,女孩把毛巾被蹬到腳下。
她的身子十分動人,珠滑玉潤,頎長苗條,多餘的肉一片都沒有。我順從地將耳朵貼在她乳房同肚臍之間如畫布一樣平坦的部位。儘管填充了那麼一堆食物,肚子卻全然沒有鼓起,的確堪稱奇跡,儼然哈勃·馬科思那件貪婪地吞掉所有東西的大衣。女孩的皮膚又薄又軟,十分溫煦。
「嗯,聽到什麼了?」她問。
我屏息諦聽。除了心臟緩緩地跳動,不聞任何聲息。使人恍惚覺得躺在靜悄悄的森林裡,側耳傾聽遠方傳來的伐木的斧聲。
「什麼也聽不到。」
「沒聽到胃的動靜?」她說,「就是消化食物的聲響。」
「具體我倒不清楚,不過我想恐怕不至於弄出聲響,只是用胃液催化而已。當然,蠕動多少是有的,但不會有明晰的動靜。」
「可我總感覺自己的胃在拚命動個不停,感覺非常明顯。再好好聽聽!」
我按原來的姿勢把精神集中到耳朵上,茫然地注視著她的小腹及其下面蓬蓬隆起的毛叢。然而還是全然聽不見類似胃動的聲響。聽到的只有按一定間隔跳動的心音。《眼下之敵》中似乎有這樣的鏡頭。在我全神貫注的耳朵下面,她巨大的胃宛如克爾特·尤爾根斯乘坐的U形艇一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消化活動。
我一陣氣餒,把臉從她身上移開,枕在枕頭上伸手摟過女孩的肩。她頭髮的氣味撲鼻而來。
「有汽水?」她問。
「電冰箱。」
「想喝對伏特加的汽水,可以麼?」
「當然。」
「你也喝點什麼?」
「同樣。」
她光身下床,去廚房調製伏特加汽水。這時間裡,我把收有《今晚告訴你》的約尼·瑪蒂絲的唱片放在唱機上,折回床小聲跟著哼唱。我,我垂頭喪氣的陽物,約尼·瑪蒂絲。
「天空是一塊巨大的黑板……」
正唱著,她用關於獨角獸那本書代替托盤托著兩杯飲料進來。我們邊聽約尼·瑪蒂絲,邊一小口一小口呷著濃烈的伏特加汽水。
「你多少歲?」她問。
「35。」我回答。準確而簡潔的事實是世上最受歡迎的節目之一。「離婚很久了,現在單身。無小孩,無戀人。」
「我29。再過5個月30。」
我重新端詳她的臉。怎麼也看不出有這麼大年紀。至多22或23。臀部完美地隆起,無一道皺紋。我覺得自己判斷女性年齡的能力正迅速土崩瓦解。
「看上去年輕,真29了。」她說,「你其實是棒球選手什麼的吧?」
我驚得險些把喝了幾口的伏特加汽水灑在胸口。
「哪裡。」我說,「棒球那玩藝兒有15年沒打了。為什麼想到這個?」
「在電視上好像看到過你。我看電視只看棒球轉播和新聞。或者,莫不是在新聞中看到的?」
「我沒上過新聞。」
「廣告?」
「更談不上。」
「那麼肯定是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過,怎麼看你都不像搞電腦工作的。」她說,「張口進化如何,閉口獨角獸,衣袋裡還有彈簧刀。」
她指了指我掉在地板上的褲子。果然後褲袋有刀探出頭來。
「我在處理有關生物學的數據。這是一種生物工程學,牽扯到企業利潤,因此才很小心。搶奪數據最近也鬧得沸沸揚揚。」
「唔。」她一副難以信服的神情。
「你也在操作電腦,可看起來也絕對不像電腦工作者嘛。」
她用指尖「喀喀」敲了一會前齒。「我這完全是事務性的,只處理終端。把獲書目錄分門別類地輸入過去,需要參考時再調出,查看利用情況,如此而已。當然也能夠計算……大學畢業後讀了兩年電腦操作專科學校。」
「你在圖書館使用的是什麼樣的電腦?」
她把電腦型號告訴給我。屬最新型中級辦公電腦,性能要比給人的外觀印象好得多,若使用得當,也可進行相當複雜的運算。我也只用過一次。
我閉上眼睛考慮電腦。這時間裡她又調了兩杯伏特加汽水端來。於是兩人並靠在枕上,開始喝第二杯。唱片聽罷,全自動唱機把唱針倒回,重新從頭播放約尼·瑪蒂絲的每分鐘33.3轉速唱片。我便再次哼唱「天空是一塊巨大的黑板……」
「噯,你不認為我倆是天生一對?」她對我說。她手中的伏特加杯底不時碰我側腹,涼絲絲的。
「天生一對?」我反問。
「還不是?你35,我29,你不覺得年齡正合適?」
「年齡正合適?」我重複一遍。她的鸚鵡學舌徹底傳染給了我。
「到了這樣老大不小的年齡,有很多事可以互相心領神會,再說雙方都是單身一人,怕是很可以默契。我不干涉你的生活,我也我行我素……莫非討厭我?」
「哪裡討厭,還用說。」我應道,「你是胃擴張,我是性功能障礙,或許真個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她笑著伸出手輕輕抓住我的下體。那隻手剛拿過伏特加酒杯,涼得我差點一躍而起。
「很快就會神氣起來的。」她在我耳畔低語,「我保證讓它神氣如初。但不必操之過急。較之性慾,我的生活更以食慾為中心,即使現在這樣也無所謂。對我來說,性交同做工考究的甜點心差不了許多。有則最好不過,沒有也不礙事——如果其他方面能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滿足的話。」
「甜點心。」我再次重複。
「甜點心。」她也重複一遍。「不過這個下次再詳細告訴你,先談獨角獸好了。你找我來的本來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點下頭,拿過兩隻喝光的杯子,放在地板上。她鬆開手,抄起兩本書。一本是伯特蘭·庫珀的《動物考古學》,一本是沃爾赫斯的《幻獸辭典》。
「來之前我大致翻了一下。簡單說來,這本書(說著,她把《幻獸辭典》拿在手上)認為獨角獸這種動物類似龍和人魚那樣的人們幻想的產物。而這本(她拿起《動物考古學》)則從獨角獸未必就不存在這一觀點出發,力圖進行實際考證。但遺憾的是,兩本書關於獨角獸記述都不太多。比龍和小鬼方面的記述要少,少得令人意外。我猜想這恐怕是因為獨角獸這一存在過於默默無聞的緣故……實在抱歉,我們圖書館能查得到的只有這麼點。」
「足矣足矣。只要弄清獨角獸的概況即可。謝謝。」
她把兩本書朝我遞來。
「方便的話,你現在把書上內容挑主要的讀一下好麼?」我說,「還是從耳朵進來容易抓住要點。」
她點點頭,首先拿起《幻獸辭典》,翻開第一頁。
「如同我們對宇宙含義的無知一樣,對龍的含義也同樣無知。」她讀道,「這是書的序言。」
「噢。」
接下去,她打開在後面夾書籤的地方:
「首先必須清楚瞭解獨角獸有兩種。一種是發端於希臘的西歐獨角獸,另一種是中國的獨角獸。兩種形狀不同,人們的看法也大相逕庭。比如希臘人對獨角獸是這樣描寫的:「『身體似馬,頭似雄鹿,足似象,尾則近乎豬。吼聲粗獷。獨角為黑色,從前額正中
突3英尺。據說此動物不可能生擒。』
「相比之下,中國的獨角獸則是這般模樣:
「『鹿體、牛尾、馬蹄。短角從前額突起,肉質。背部皮毛五色混雜,腹部則為褐色或黃色。』
「嗯,大有差別吧?」
「果然。」我說。
「不單單是外形,性格和寓意方面東西方也截然不同。西方人眼中的獨角獸極其兇猛,富有攻擊性,畢竟長有3英尺、也就是將近1公尺的長角嘛。根據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說法,捕獲獨角獸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利用它的性慾:把一名妙齡少女放在獨角獸跟前,它由於性慾過強而忘記攻擊,而把頭枕在少女膝頭,人們乘機將其捕獲。這角的用意該明白了吧?」
「明白了,我想。」
「與此相比,中國的獨角獸則是吉祥神聖的動物。它同龍、鳳、龜並稱四大瑞獸,在365種地上走獸之中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性格極其敦厚溫和,走路十分小心,生怕踩了弱小的生靈。不吃活著的草,只吃枯草。壽命約為1000年。獨角獸的出現意味聖人臨世。例如孔子的母親懷他之時便見到了獨角獸。」
「『70年後,一夥獵人殺了一頭麒麟,角上還帶有孔子母親縛的彩繩。孔子去看這獨角獸,並掉了眼淚。這是因為,孔子感到這頭純真而神秘的動物的死具有某種預言性,那條彩繩上有著他的過去。』
「如何,有趣吧?即使到了13世紀,獨角獸仍然出現在中國的歷史中。成吉思汗為征服印度而派出的一支先頭遠征隊在沙漠正中遇到了獨角獸。其頭似馬,額上有一隻角,滿身綠毛,很像鹿,講人語。而且這樣說:爾等主君回國的時候到了。
「成吉思汗的一名漢人大臣告訴他,這個動物叫『角瑞』,是麒麟的一種。『400年間,龐大的軍隊一直在西線征戰,』大臣說,『而上天討厭流血,所以通過角瑞予以警告。請多開恩,挽救帝國吧!惟有中庸方能給人以無限快樂。』皇帝於是取消了征戰計劃。
「雖然統稱為獨角獸,東方的和西方的卻如此不同。在東方意味著和平與靜謐,在西方則象徵攻擊與情慾。但無論如何,獨角獸都是子虛烏有的動物。惟其子虛烏有,才被賦予各種特殊的寓意。在這點上,我想東西方是共通的。」
「獨角獸真的就不存在?」
「海豚當中固然有一種叫獨角,但正確說來那並非角,而是頭頂上長出的一顆上顎門牙。長約2.5米,筆直,上面刻有鑽頭狀螺紋。不過這屬於特殊的水生動物,中世紀的人們不大可能有機會目睹。就哺乳類來說,中新世倒是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動物而又紛紛消失,其中類似獨角獸的則一種也沒有。舉例說……」
說到這裡,她拿起《動物考古學》翻過大約三分之二的頁數,說:
「這是中新世——約二千萬年前——在北美大陸生息過的兩種反芻動物。右邊的叫希恩特肯拉斯,左邊的是克拉尼奧肯拉斯。確實生有獨立的單角,儘管是三角形。」
我接過書,看著上面的圖片。希恩特肯拉斯類似小型馬和鹿合二為一的動物,額頭有兩隻牛角樣的角,鼻前則生出一隻尖端呈Y字形的長角。克拉尼奧肯拉斯的頭部則比希恩特肯拉斯略微圓些,額頭有兩隻鹿角樣的角,另有一隻彎彎長長的尖角折往身後探出。二者都給人以奇異之感。
「問題是,這些角為奇數的動物,終歸全部消失殆盡。」說著,她從我手裡拿過書,繼續道:「就哺乳類這一分野而言,角為單只或奇數的動物是極為稀罕的存在。結合進化的過程來看,這屬於一種畸形。換言之,不妨稱之為進化途中的孤兒。即使不局限於哺乳類——例如生有三隻角的巨犬恐怕倒是有過——這種存在也是非常例外的。這是因為,角乃攻擊力高度集中的武器,無需三隻。舉個淺近的例子,比如肉叉,若有三隻分又勢必增加阻力,紮起來費時費事。而且,若其中一隻碰上硬東西,在力學上就將產生三隻無法同時觸及物體的可能性。
「此外,在同複數敵人爭鬥的情況下,若是三隻角,就很難準確扎中一個拔出後再扎另一個。」
「阻力大自然花時間。」我說。
「一點不錯。」她把三隻手指豎在我胸口上,「這是多角獸的弱點。命題一:多角獸的角功能遜於雙角獸或獨角獸。下面分析獨角獸的弱點。不,恐怕最好還是先簡單說明一下雙角獸的必然性。雙角獸的有利之點,首先來自動物身體的左右對稱。所有動物的行動模式都取決於左右平衡的控制,即取決於力量的一分為二。小至鼻孔有兩個,口也是左右對稱,實質上也就是一分為二地發揮功能。肚臍倒是只有一個,但那是退化器官。」
「陽物呢?」我問。
「陽物和陰物合起為一對,就像麵包卷和香腸。」
「那倒也是。」果然言之有理。
「最重要的莫過於眼睛。無論攻擊還是防禦都要靠眼睛發揮控制塔的作用。因此,角緊貼眼睛而生是最為合理的。犀牛便是好例子。犀牛在原理上是獨角獸,但它嚴重近視,而這又起因於獨角。就是說形同殘廢。犀牛之所以在有如此弱點的情況下得以傳宗接代,是因為它是食草獸,且全身覆有堅硬的皮甲。這樣,幾乎沒有防禦的必要。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在形體上犀牛也同三角恐龍相差無多。可是獨角獸不屬於這一系列,至少在圖片上找不到。身上也沒有皮甲,全然……怎麼說好呢……」
「沒有武裝。」我說。
「正是。在防禦這點上同鹿差不多。況且近視,這是致命點。哪怕嗅覺和聽覺再發達,在被堵住退路時也一籌莫展。所以,襲擊獨角獸同用高效散彈打飛不起來的鴨子是一回事。此外,獨角的另一弱點,就是一受傷就是致命的。總之,就跟不帶備用輪胎而橫穿撒哈拉沙漠一個樣。意思可明白?」
「明白。」
「獨角還有一個弱點——很難用力。這點只要比較一下前齒和後齒就不難理解。後齒比前齒容易用力,是吧?這就是前面所說的力量平衡問題。末端重,越往那裡用力整體就越穩定。怎麼樣?這回該明白獨角獸是相當嚴重的殘次商品了吧?」
「明明白白。」我說,「你解釋得非常妙。」
她莞爾一笑,手指摸著我的胸口。「不過,不僅僅如此。從理論上考慮,獨角獸免於滅絕的可能性只有一種。這是至為重要之點。可猜得出來?」
我雙手在胸口合攏,沉思了一兩分鐘。結論只有一個。
「沒有天敵。」我說。
「正確。」說著,她吻了一下我的唇。「那麼你假設一種沒有天敵的狀況。」
「首先要將活動場所隔絕開來,以防其他動物侵入。」我說,「譬如該地塊像柯南道爾《失去的世界》裡那樣高高隆起,或深深下陷,或者如外圍山那樣用高牆團團圍起。」
「妙!」她用食指在我心口窩砰砰敲著說道,「還真有在這種狀況下發現獨角獸頭骨的記載。」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不知不覺之間,談話正向核心逼近。
「是1917年在俄國戰線發現的,1917年9月。」
「十月革命的前一月。第一次世界大戰。克倫斯基內閣。」我說,「布爾什維克起義前夕。」
「在烏克蘭戰線,一個俄軍士兵挖戰壕時發現的。他以為不過是牛或大鹿的骨頭,隨便扔在一邊。事情如果到此為止,那頭骨也就被埋葬在歷史的萬丈深淵之中。但碰巧指揮該部隊的大尉原來是彼得格勒大學的生物學研究生,於是他把頭骨帶回營房仔細察看。他發現這是一種迄今為止從未見過的動物頭骨,便馬上同彼得格勒大學的生物學主任教授聯繫,等待調查人員的到來。但沒有人來。這也難怪,當時的俄國已極度混亂,連糧食、彈藥和藥品都難以保證運到前線,而且到處爆發抗議活動,學校調查隊根本到不了前線。退一步說,即使到達前線,我想他們也幾乎沒時間進行現場勘查。因為俄軍節節清退,前線連連後撤,那個地方早已被德軍佔領。」
「大尉怎麼樣了?」
「那年11月,他被吊死在電線桿上。從烏克蘭到莫斯科電線桿齊刷刷一根連著一根,資產階級出身的軍官大多被吊在了上面。儘管他本人不過是絲毫沒有政治性的生物學專業的一個普通學生。」
我眼前浮現出俄羅斯平原上一字排開的電線桿分別吊著一個個軍官的情景。
「不過他在布爾什維克即將掌握軍隊實權之前,已把頭骨交給一個將被轉移到後方的可以信賴的傷員。他跟傷員講定:如果能把頭骨送交給彼得格勒大學的某某教授,會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酬金。但傷員得以從軍醫院出來帶著頭骨找到彼得格勒大學,已是轉年2月的事了。當時大學已暫時關閉。學生們整天忙於革命,教授們大多被流放或逃亡,根本談不上辦大學。無奈,為日後換錢起見,他把頭骨連同包裝箱托付給在彼得格勒開馬具店的堂兄保管,自己從彼得格勒返回300公里開外的故鄉。但不知什麼緣故,此人再未去彼得格勒,以至頭骨被長期遺忘在馬具店的倉庫裡默默長眠。
「頭骨再次得見天日已經到了1935年。彼得格勒更名為列寧格勒。列寧去世,托洛茨基被流放,斯大林掌權。列寧格勒已幾乎沒有人坐什麼馬車,馬具店老闆把店賣掉一半,用剩下的部分開了一間賣曲棍球用品的小店。」
「曲棍球?」我問,「30年代的蘇聯會流行曲棍球?」
「不知道,這裡是這麼寫的。不過列寧格勒在革命後也是比較時髦的地方,曲棍球之類人們還是打的吧?」
「也許。」
「反正清理倉庫時,他發現了1918年堂弟留下的箱子。打開一看,見最上面有一封寫給彼得格勒大學某某教授的信,信上寫道由某某人捎去此物,望付給相應的報酬。不用說,馬具店老闆把箱子帶去大學——就是現在的列寧格勒大學——求見那位教授。但教授因是猶太人,在托洛茨基倒台時被一起送去了西伯利亞。這麼著,馬具店老闆失去了可望領取酬金的對象,但即使將這塊莫名其妙的動物頭骨珍藏一輩子也得不到一分一文。於是找到另一位生物學教授,講了事情的原委,領了一點少得可憐的酬金,把頭骨放在學校回來了。」
「不管怎樣,經過18年頭骨總算來到了大學。」我說。
「再說,」她接著道,「那位教授把頭骨上上下下細細察看一番,結果得出的結論同年輕大尉18年前的看法完全一致——這頭骨同現存的任何動物頭骨都不相符,同可以設想一度存在過的任何動物頭骨也不一樣。頭骨的形狀最接近鹿,從顎的形態可以推斷為食草性有蹄類,而雙頰較之鹿則多少有些鼓脹。但與鹿差別最大的地方,主要在於額正中有一隻獨角。一句話,是獨角獸。」
「長角來著?頭骨上?」
「嗯,是的,是長角,當然不是完整無缺的角,只是角的殘餘。角在長約3厘米的地方利利索索地折斷了。但從所剩部分推測,角大概長20厘米左右,直線形,同羚羊角很相似。基部的直徑嘛,呃——約2厘米。」
「2厘米!」我重複一遍。我從老人那裡得到的頭骨上的小坑,直徑也恰恰是2厘米。
「彼洛夫教授——那位教授的名字——領著幾名助手和研究生趕到烏克蘭,在年輕大尉的部隊曾挖戰壕的一帶做了一個月的現場調查。遺憾的是未能找見相同的頭骨。但在這個地方澄清了很多令人深感興趣的事實。此地一般被稱為伏爾塔費高地,狀如小山,在多為一馬平川的烏克蘭西部,便成了為數不多的天然軍事要塞。因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軍和奧地利軍隊同俄軍在這裡反覆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第二次大戰中又遭到了兩方面軍隊的炮擊,致使高地幾乎變得面目全非。這當然是那以後的事了——當時伏爾塔費高地引起彼洛夫教授興趣的,是從高地發掘出的各種動物骨骼同那一帶動物的分佈情況有相當明顯的區別。所以他做了這樣的假設:在古代,該高地並非呈台地形,而是像外圍山一樣,其中存在過特殊的生命體系。也就是你說的『失去的世界』。」
「外圍山?」
「嗯,就是外圍著懸崖峭壁的圓形高地。經過數萬年歲月,峭壁逐漸塌落,成為極其常見的坡勢徐緩的山丘,而作為進化落伍者的獨角獸便在沒有天敵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棲息在山丘中間。高地有豐富的泉水,土質也肥沃,在理論上這一設想是成立的。因此教授列舉了共計63項涉及動植物和地質學上的例證,附以獨角獸頭骨,以《伏爾塔茨高地生命體系的考察》為題向蘇聯科學院提交論文。這是1936年8月的事情。」
「評價大概不會好吧?」我問。
「是啊,人們幾乎不屑一顧。更倒霉的是,當時莫斯科大學和列寧格勒大學之間正圍繞科學院領導權爭執不下,列寧格勒方面形勢相當不妙,結果這種『非辨證法式』的研究徹底坐了冷板凳。不過對於獨角獸的存在卻是任何人都不能無視的。畢竟這東西不同於假設,而作為實實在在的實物擺在那裡。於是幾個專家花了一年時間對這頭骨進行了考證。他們也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頭骨並非贗品,的的確確是獨角動物的頭骨。最後,科學院委員會認為它不外乎是同進化無緣的畸形鹿頭骨、不具有作為科研對象的價值,退還給了列寧格勒大學的彼洛夫教授,再無下文。
「彼洛夫教授那以後也始終懷有希望,等待時來運轉,以便自己的研究成果獲得承認。可惜隨著1940年蘇德戰爭的爆發,這一希望化為泡影,教授亦於1943年在失意中去世。頭骨也在1941年列寧格勒攻防戰的白熱化階段下落不明。因為列寧格勒大學在德軍炮擊和蘇軍的彈雨之下淪為一片廢墟,更何況頭骨!就是這樣,足以證明獨角獸存在的惟一證據杳無蹤影了。」
「就是說完全成了一團迷霧?」
「除了照片。」
「照片?」我問。
「照片,頭骨照片。彼洛夫教授攝了近百張照片。一部分躲過戰火,今天仍保存在列寧格勒大學資料館裡。」
我從她手中接過書,眼睛盯在她指的照片上。照片相當模糊,但大致輪廓還看得出。頭骨放在鋪著白布的桌面上,旁邊擺著一塊手錶以示其大小。額正中畫有一個白圈,標明角的位置。不錯,的確和我從老人處得到的頭骨同種同類。除了角的根部殘存與否之外,其他一切看上去都毫無二致。我目光落在電視機上的頭骨上。它被T恤包得嚴嚴實實,從遠處看去活像一隻熟睡的懶貓。我頗費躊躇,不知該不該把自己有塊如此頭骨的事告訴她,終歸還是決定不告訴。所謂秘密,正因為瞭解它的人少才成其為秘密。
「頭骨真的在戰爭中毀掉了?」
「呃,實情如何呢?」她邊用小指尖擺弄額前的頭髮邊說,「按書上的說法,列寧格勒戰役異常慘烈,就像用壓路機把大街小巷統統依序碾過一遍,而大學又是其中損失最重的地方,因此恐怕還是認為頭骨被毀掉較為穩妥。當然,彼洛夫教授在戰鬥打響之前把它偷偷拿出藏在哪裡也是可能的,或者德軍作為戰利品帶往某處也未可知……但不管怎樣,後來再無人目睹過那塊頭骨。」
我再次看了看那幅照片,而後砰的一聲合上書,放在枕邊。我開始沉思,現在我手上的頭骨果真就是保存在列寧格勒大學的那塊呢,還是在其他地方發掘出的另外一塊獨角獸頭骨呢?最簡單的辦法是直接詢問老人——你是在哪裡搞到這塊頭骨的?為什麼贈給我?反正送交模糊完畢的數據時要再見老人一次,屆時詢問即可。眼下冥思苦索也無濟於事。
我眼望天花板,怔怔地想著。正想之間,女孩把頭放在我胸口,身體緊緊從旁貼來。我伸手抱過她。隨著獨角獸問題告一段落,心情多少暢快了,但陽物仍毫無起色。好在起也罷不起也罷看樣子她並不介意,只管用指尖在我肚皮上窸窸窣窣地畫著莫名其妙的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