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余華
生日的第二夭,許三觀掰著手指數了數,一家人已經喝了五十七天的玉米粥,他就對自己說:我要去賣血了,我要讓家裡的人吃上一頓好飯菜。想:全城人的臉上都是灰顏色只有李血頭的臉上還有紅潤:全城人臉上的肉都少了,只有了血頭臉上的還和過去一樣多;全城人都苦著臉,只有李血頭笑嘻嘻的。
李血頭笑嘻嘻地對許三觀說:
「我認識你,你以前來賣過血,你以前來時手都提著東西,今天你怎麼兩手空空?」
許三觀說:「我們一家五口人喝了五十六天的米粥,我現在除了身上的血,別的什麼都沒有了兩手空空來,就是求你把我身上的血買兩碗過去有了錢回家,就能讓家裡人吃上一頓好的。你幫我,我會報答噸。」
李血頭問:「你怎麼報答我?」
許三觀說:「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我以前給你過雞蛋,送過肉,還送過一斤白糖,白糖你沒有要不僅沒有要,還把我罵了一頓,你說你是共產黨了,你要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不知道你現在又是東西了,我一點準備都沒有,我不知道怎麼報答你……」
李血頭說:「現在我也是沒有辦法了,遇上這荒年,我要是再不收點吃的,不收點喝的,這城裡名的李血頭就餓死啦,等日子好過起來,我還是會拿群眾一針一線的。現在你就把我當共產黨員了,報。我也不要你湧泉相報,你就滴水相報吧,你就賣了血的錢給我幾元,把零頭給我,整數你拿走……」
許三觀賣血以後,給了李血頭五元,自己帶三十元。他把錢放到許玉蘭手裡,告訴她這是賣血掙來的錢,還有五元錢給了李血頭,去湧泉相報了還告訴許玉蘭:全家已經喝了五十六天的玉米粥,再往後不能天天喝王米粥了,往後隔三差五地要吃些別的什麼,他賣了血就有錢了,等到沒錢時他就再去賣血,這身上的血就像井裡的水一樣,不用是這麼多,天天用也是這麼多。最後他說:
「晚上不吃玉米粥了,晚上我們到勝利飯店一頓好吃的。」
他說:「我現在沒有力氣,我說話聲音小,你了嗎?你聽我說,我今天賣了血以後,沒有喝二兩黃酒,也沒有吃一盤炒豬肝,所以我現在沒有力氣……不是我捨不得吃,我去了勝利飯店,飯店裡是什麼都沒有,只有陽春麵,飯店也在鬧災荒,從前的陽春麵用的是肉湯,現在就是一碗清水,放一點醬油,連蔥花都沒有了,就是這樣,還要一元七角錢一碗,從前一碗麵只要九分錢。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賣了血都沒有吃炒豬肝,我現在空著肚子,俗話說吃不飽飯睡覺來補,我現在要去睡覺了。」
說著許三觀躺到了床上,他伸開手腳,閉上眼睛後繼續對許玉蘭說:
「我現在眼前一陣陣發黑,心跳得像是沒有力氣似的,胃裡也是一抽一抽的,想吐點什麼出來,我要上床去躺一會兒了,我要是睡三、五個小時沒有醒來,不要管我;我要是睡七、八個小時還沒有醒來,你趕緊去叫幾個人,把我抬到醫院裡去。」
許三觀睡著以後,許玉蘭手裡捏著三十元錢,坐到了門檻上,她看著門外空蕩蕩的街道,看著風將沙上吹過去,看著對面灰濛濛的牆壁,她對自己說:
「一樂把方鐵匠兒子的頭砸破了,他去賣了一次血;那個林大胖子摔斷了腿,他也去賣了一次血,為了這麼胖的一個野女人,他也捨得去賣血,身上的血又不是熱出來的汗;如今一家人喝了五十六天的玉米粥,他又去賣血了,他說往後還要去賣血,要不這苦日子就過不下去了。這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完?」
說著,許玉蘭掉出了眼淚,她把錢疊好放到裡面的衣服口袋裡,然後舉起手去擦眼淚,她先是用手心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再用手指去擦眼角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