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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張承志

    路過了兩家——當作「「艾勒」的帳篷

    那人家裡沒有——我思念的妹妹

    鋼嘎?哈拉確實是匹好馬。儘管它年紀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來又快又穩。我騎著它,上坡走,下坡跑,一夜一天趕了二百多里路。道路左側,已經看見白音烏拉大山巍峨的側影在漸漸移近。

    傍晚時分,在這片白音烏拉的草灘上,我信馬走著,打量著每一個遠遠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決心,在一個破爛灰黑的小氈包前下了馬。

    我推開門,朝昏暗的包內問著好。好久才辯清氈子上端坐著兩個默默吸煙的老頭。簡單的交談中,我打量著這個包,沒有女人。從簡陋而條條有理的家什用具來看,我明白,這一定是兩個過去的喇嘛。這種人家正是我最滿意的宿處。

    一個老頭取出一塊案板,從案板背的橫木裡抽出萊刀,慢騰騰地切了些肉,然後在那塊尺來方的案板上做著麵條,等他終於把麵條下了鍋,把案板翻過蓋在鍋上之後,我謹慎地向他們詢問索米婭的消息。煮麵條的老頭說:

    「知道啦,你問的是大車老闆達瓦倉的老婆。不過,唔……他們不在草地上住,好像住在公社那邊?是麼?」他問另一個老漢。

    那老漢又裝上一袋煙,點燃。他久久地咂著假玉石的煙嘴,好久才懶懶他說:

    「嗯。達瓦倉住在諾蓋淖爾。前兩天,我還見到過他老婆。」說罷,他伸出腿,仔細地在靴底上磕著煙袋鍋裡的灰,我沒有再問下去。他打了個哈欠,開始收拾枕頭皮被,然後躺下了。

    油燈熄了。我裹緊毯子,枕著手臂,望著天窗外面的夜空。

    這已經是白音烏拉草原的夜。

    索米婭真的在這片夜空之下麼?

    那次的牧業技術訓練班延長了兩個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時,已經是五月初,草皮泛青的季節了。

    我學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獸醫這兩門課程上,我都得到教師的讚揚。結業式上,我得到了一張獎狀和一套獎品——一個裝滿獸醫用的器械的皮藥箱。

    旗畜牧局李局長說。內蒙古農牧學院畜牧系和獸醫系今年都在我們這裡招收新生,根據我的學習成績,如果我願意的話,旗畜牧局願意推薦我去其中任何一個系去上學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還給了李局長,我說。這實在太誘人啦,但是我不願離開草原。李局長勸我再考慮考慮。他說:「你應當懂得什麼叫機會。並不是每一個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卻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上-匹借來的馬,朝伯勒根河灣飛馳而去。

    走近家門口時,遠遠看見奶奶和索米婭都站在門口。風兒正掀得她們的袍角上下翻飛。

    呵,這才是千金難買的機會!和心愛的姑娘一起,勞動、生活,迎接一個個紅霞燃燒的早晨,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樣的前景是怎佯地吸引著我啊!

    奶奶依然饒舌地問這問那,索米婭給我搬出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我整理著帶回來的一大包書籍,心裡很快活。我把這些書齊齊地碼在箱蓋上,覺得我們的家已經煥然一新。一切都要開始啦,我們鄭重地、仔細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婭結婚的事。我們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檢疫以後,而且那時父親也許能有空閒。奶奶準備在夏天給他燒一大桶奶子酒,讓他來這兒盡情地喝個痛快。

    有了書,我當然更喜歡讀書了。我還是習慣地在讀完一頁以後,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婭還是在那時立刻把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斟進我手中的碗裡。

    那時,我照舊望她一眼,有時會遇見她出神的、直直地望著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說是黯然神傷。她小心地、遲疑地盯著我,那眼光不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著敵意的警惕。那是一種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難道新娘對她的未婚夫是這麼疑心重重麼?我說:「索米婭。你怎麼啦?呶,過來。」而她卻慌忙連連搖頭,急匆匆地推門出去。沒繫腰帶的寬大袍子絆著她的腳。

    回家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出診去一戶牧人家醫治幾頭跛腿的山羊,等我幹完後。主人搬出一個塑料桶來,請我喝酒。這時又來了一群閒逛的牧民,於是,大家便圍著爐火喝起來。

    喝一陣,唱一會兒,大家都醉了,我的興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別響亮。這時,黃頭髮的希拉醉醺醺地扳過我的肩,問道:

    「白音寶力格,你……可真高興呀,把,把高興事說給我們……聽聽嘛!」

    「是這樣,希拉兄弟。」我興奮地對他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婭結婚啦!我不去農牧學院!不去!我要永遠和……和索米婭……和額吉,嗯……永遠!」我的舌頭僵硬可是心裡卻滿是甜蜜。

    「索米婭麼?嘎,嘎、嘎,」希拉怪聲怪氣地啞笑起來。他端起半碗烈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湊向我,「那可真是……真是頭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喲——-」他開心得前仰後合,最後竟哼唱起來。

    昏暗中,有人厲聲喝斥池:「住嘴!希拉!」「你胡說些什麼!」「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說?」希拉突然蹦起來,呼呼地噴著濃烈的酒氣,血紅的眼珠也斜著,惡狠狠地掃視著屋裡的人。最後,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著,他無恥地笑起來:「反正白音寶力格最明白!對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犢了吧?對!黃牛犢……嘎嘎嘎……對吧,兄弟?」

    我氣瘋了。我暴跳起來,甩開揪扯著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腳把這個黃毛踢翻在氈子上,隨即衝出了包門。

    當我氣急敗壞地扯過鋼嘎?哈拉的韁繩,踏住馬鐙時,包裡傳出那卑劣的黃毛惡毒的、發狂般的怪吼聲:「滾回去吧!摸摸你那頭小乳牛……我希拉把她連牛犢子都送給你啦!「

    我狠狠地鞭打著馬,黑馬的四蹄在石頭上重重地擊出一串串火星。這黃毛鬼的惡毒詛咒氣昏了我。自從我生長在這片草原,還從沒有聽到過這樣骯髒的話!我後悔沒有揍那張污穢的嘴,或者用頭號粗針頭給他扎上一針冬眠靈——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傷我的愛情,還有我親愛的索米婭!

    黑馬在門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馬,一下子撞開了家門。同時,我聽見一聲尖厲的驚叫,。

    索米婭正在換衣服。她還來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開的長袍裡面,我看見一個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著門框一動不動,只顧直直地盯住她那懷孕至少五六個月的。隆起的肚子。剎那間,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黃毛希拉那些毒言惡語的含義,也明白了幾天來索米婭古怪的神情和敵意的目光。

    奶明在一旁呼呼熟睡著。索米婭惶惑地、害怕地望著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著袍子上的紐扣,可是總扣不上。我看見她睜圓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酒精和狂怒已經攫住了我,但一種莫名的難過又一下湧來,使我痛苦而悲傷。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著。我絕望地問:

    「真的嗎……是黃毛鬼希拉嗎?」我聽著自己的聲音,覺得它簡直像是哭。

    索米婭緊緊靠著氈牆,顫抖著。她一言不發地死盯著我,臉上已是淚水縱橫。

    我的眼前黑了……哦,黃頭髮希拉是一個真正的惡棍,他耍弄過的牧民婦女究竟有多少,沒有誰數得清。草原上已經有不少孩子長著一頭醜陋的黃發。用呆滯陰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地聽到人們指著那些孩子說:「哼,都是黃毛希拉的種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痙攣陣陣襲來,我覺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撲過去,抓住索米婭的衣領,拚命地搖撼著她,要她開口。可她卻倔強地愈發沉默。我發狂地吼叫起來,更用力地搖著她:「你說!你說呀!為什麼……說……你說!那個黃毛惡鬼!」。

    「鬆開——」索米婭忽然銳聲地尖叫起來,「孩子!我的孩子!你——鬆開!鬆開——」她哭叫著,在我死命鉗住她的手裡掙扎著。突然,她一低頭,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手癱軟地鬆開了。索米婭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摀住臉嚎啕大哭起來,她撞開我,披頭散髮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傷口處立即又滲出新的一層血珠。我頹然坐下,猛地看見白髮蓬鬆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視著我。原來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聲「奶奶」,但是喊不出來。她那樣隔膜地看著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種真正可怕的念頭破天荒地出現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來並不是這老人的親生骨肉。

    奶奶慢條斯理地開口了。她講了很多,但我沒有聽進去,也不願聽進去。那無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過程,是我們久已耳聞並決心在我們這一代結束它的醜惡。這些醜惡的東西就像黑夜追逐著太陽一樣,到處追逐著、玷污著、甚至扼殺著過於脆弱的美好的東西。所以,索米婭也無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見黃毛希拉時的那種厄運。「唉,自從你去學習以後,那個希拉鬧騰得叫我們一秋天都不得安寧,」奶奶感慨他說,「這狗樂西。」聽她的口氣,顯然也沒有覺得事情有多嚴重。

    我沉默了。包裡一片寂靜。奶奶低下頭數著她的那串念珠。門外,在遠處傳來的聲聲狗吠中,隱約能聽見索米婭在棚車裡的啜泣。

    我打開箱子,摸出一柄父親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燈下一閃。奶奶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我。

    「白音寶力格,怎麼,」她用充滿了奇怪的口吻說,「怎麼,孩子,道為了這件事也值得去殺人麼?」

    我生氣了。我怨恨地、憤憤地朝她問道:

    「怎麼?難道那樣的壞蛋還配活到明天?」

    她不以為然地搖頭,然後開始搔著那一頭白髮,她嘟囔地說:「不,孩子。佛爺和牧人們都會反對你。希拉那狗東西……也沒有什麼太大的罪過。」她朝我伸過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來,「給我,好孩子。讓我收起你那嚇人的玩藝兒來吧……有什麼呢?女人——世世代代還不就是這樣嗎?嗯,知道索米婭能生養,也是件讓人放心的事呀。」

    我氣得渾身哆嗦。但我更感到無法忍受的孤獨。手裡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視著這一頭銀髮的老人。我推門走到包外,皎好的銀月正靜掛中天。我倚門站著,久久注視著這一望迷茫的廣袤草原。

    鋼嘎?哈拉嘶鳴起來。我看見它正披鞍掛鐙,精神抖擻地跺著腳,像是等待著我。不,已經用不著我們去復仇啦,我的朋友。我走近它,開始鬆開它的肚帶,那肚帶勒得很緊,我解著它,流血的手背一陣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臉埋在駿馬的鬃毛裡,馬兒不安地打著響鼻,用前蹄刨著草地。

    ……也許是因為幾年來讀書的習慣漸漸陶冶了我的另一種素質吧,也許就因為我從根子上講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牧人,我發現了自己和這裡的差異。我不能容忍奶奶習慣了的那草原的習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儘管我愛它愛得是那樣一往情深。我在黑暗中摟著鋼嘎?哈拉的脖頸,忍受著內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樣拚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樣用滾滾的往事之河淹滅那一點誘惑的火星,但一種新鮮的渴望已經在痛苦中誕生了。這種渴望在召喚我、驅使我去追求更純潔、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業魅力的人生。

    但我決不能沒有索米婭!我回憶著遠自童年就開始了的那漫長的十幾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樣親切,就像春季化雪時節在山谷裡浸過草根,汩汩淌著的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著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彷彿又看見了那些兩小無猜、無憂無慮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婭美麗眸子裡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燒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間的美都相形見絀的絢麗紅霞。我走到棚車前面,輕聲地呼喚著索米婭。我盼望她能再用濕潤的嘴唇吻著我,把手指插進我的頭。我等著她把滿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訴說。我最終是會原諒她的,而且我堅信會有辦法讓惡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

    索米婭已經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喚。我又在棚車旁站了許久,才回到包裡。那一夜,我徹夜未眠。

    兩天過去了。索米婭已經恢復了平靜。我一直在等著她來向我傾訴。每當我飲馬回來,出診回來,或者在夜裡走到棚車附近時,我總以為,她會立即出現在我眼前並撲向我。

    但是沒有,兩天就這樣過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灣裡趕牛,在一塊被蘆葦隔開的淺灘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黃毛希拉。

    他騎著一匹棕白相間的小花馬,歪戴著一頂軟軟的鴨舌帽。他見了我,有些手足無措,似乎想搭訕著和我講些話。可是他的嘴角剛一動,我就看見了那個惡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燒起來了。痙攣的手幾乎握不住韁繩。突然間,鋼嘎?哈拉嘶叫著跳了起來,朝著他衝上去。我也用力揮起馬鞭,狠狠地朝地那醜惡的嘴臉抽過去。鴨舌帽打飛了,我看見那個焦黃的頭倒栽向河灘的鹽鹼地,我下了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著我,突然一躍而起,朝我撲來。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蘆葦。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難忍,但他最終還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藍色的河水裡,浪花濺得很高很遠。

    我渾身打著戰,忍著小腹的劇疼,跨上黑馬,饅慢走回家來。

    在門外,我聽見包裡索米婭正在和奶奶說話,我捂著腹部,艱難地一步步捱到門口。我聽見索米婭的聲音:「奶奶,這布多好看啊。」我的腳步太輕了,她們都沒有聽見。我口渴得要命,噁心得想嘔吐。我想喊索米婭來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聲來。我費勁地拉開門,索米婭的聲音停住了。我看見她正慌忙藏起一雙紅花絨布縫的嬰兒鞋子。她警惕地望著我,把那雙為腹中嬰兒準備的小鞋子藏在背後,一聲不響。

    一陣從未體驗過的絕望和傷心籠罩了我,我覺得一股酸酸的東西堵住了喉頭。我轉過臉,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們一樣,我也沒有讓她們看見。我無力地倚著門框,緩緩地滑坐在門檻上,目不轉睛地望著索米婭。而紊米啞卻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突然不顧一切地朝門口衝來。我抬起一隻手臂,輕輕地說:「別到棚車那兒去了…索米婭,這裡是你的家啊。」

    一句話不知怎樣滑了出來。後來,我曾經長久地感到奇怪:自己從哪兒找到了這樣的一句活。我說:

    「你不要走——是該我走了……索米婭,奶奶,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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