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文 / 寧肯
李慢使勁點頭,把書放入懷中,夾好。
館內已空無一人,閉館時間早過了,只有工作人員行色匆匆,老人送李慢到圖書館大門口,安全地走過了傳達室。李慢一出門就跑了起來,沒有回家,一直沿筒子河跑,最後跑到了快到故宮午門城牆的拐角處,進入五月的樹叢中。那裡百草叢生,有石桌石凳,是李慢最喜歡的地方,夜晚情人在此幽會,白天幾無行人,行人都在午門廣場。除了這裡李慢還能到哪兒看畫冊呢?
夕陽慢慢透入樹叢,照耀著李慢,那一年的春天。
那是1975年,李慢十三歲。
沒成為一個雜耍演員,讓人懷念。那個冬天好像也沒什麼演出,不過聽說在巴黎獲了獎,還是大獎,轟動了巴黎。巴黎,我想也不曾想過的城市,就算夢見過天王星或海王星我也沒夢見過巴黎。
冬日陽光直照,正午時分,河岸空無一人,我挽著老館長或者莫如說是老館長挽著我,我們並肩走在風後的積雪上。老人腰彎得厲害,老得不成樣子,但仍比我高出許多,仍昂著頭,因為昂著頭臉拉得越發長,目光直瞪,如同過逝之人。最初看到老人遠遠瞪著我,恍忽以為河邊一尊街頭青銅雕像。故宮河畔始終沒一些雕塑實在讓人遺憾,古老名城因此缺少一種藝術底蘊實在不該。石獅銅獅固然是藝術,但究竟還是一種圖騰,還是不如人像。
「這雪天您也出來,也不怕摔倒了。」
「我摔不倒。」還是有點南方口音。
「您可真是。我沒事的,您不用操心我。」
「你不來看我,我找你還不行麼。」
「這路多滑呀,您也不多穿點兒。」
「我不冷。」老人硬硬地說。
老人的固執得驚人,以至有些湖塗,沒有溫度感。幾天來我沿著河岸慢步,凝視雪後的太陽,古老城牆常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已風燭殘年,不久即可羽化成仙,直到見到見雪中老人才發現時間不對。我的時間還無比的漫長,幾至讓人生畏,讓人絕望,一個人可以那麼久嗎?那時老人一條黑手杖,穿了一件單薄的黑呢大氅,一頂舊氈帽,站在一棵樹下,像一隻蒼老的烏鶇,滿地積雪,不禁想起斯蒂文森:
周圍,二十座雪山
惟一活動的
是烏鶇的眼睛。
這也是老人賞識的詩,但老人眼睛不活動,直目,好像盲人。老人出來散步,也是為了找我。我送老人回家,與其說我攙扶著老人不如說老人拉著我。老人的手依然有力,把我的手握得生疼,如果老人滑倒我根本拉不住老人,但如果我自己滑倒說不定會一下吊在老人的手臂上,我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十分好笑。假如在雜耍舞台上這一定會是個生動的笑料。想像一下吧,一個類似小道士的年人輕攙扶著一個老人,倒年輕人常常摔倒,像蕩鞦韆似的吊在老人身上悠來蕩去,嗯,完全可以演上一陣子。馬戲或雜耍的特點除了精湛技藝就是譁眾取寵,讓人發笑。我記得當時還偷眼看了一下老人的氈帽,覺得很有某種效果,只要再稍加化裝老人就是大師,同樣可能會轟動法國。老人是西班語翻譯家,但法文也是不錯的。
老人住北長街一個灰色小院,在一條只有兩個院門的小胡同裡,原是獨門獨院,過去有影壁,古木,花園,魚缸,現在一切面目全非,影壁被推倒,樹伐倒,花園蓋起了新房。小院歸了房管局,搬進許多住戶,很快便人丁興旺,各家的小廚房土圍子佔用了越來越多的空間。老人一家被轟到一間房子裡,若干次抄家,甚至挖地三尺,已是家徒四壁。第一次抄家還是老人兒子帶人抄的,老伴為此氣絕撒手人寰。老人的兒子當時大學一年級,文革之初即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成為當時背叛與決裂的典型,但是很快還是因為決裂不夠徹底被清出紅色組織,1968年自願到廣闊天尋求革命,在包頭的武鬥中衝鋒在前,死於亂槍之中,實際上已精神錯亂。女兒早早下了鄉,回到南方老家,1972年去了香港,後到了美國。
我成為老人身邊惟一的人,但直到1978年我才第一次去了老人的家,老人恢復了館長職務,《洛爾迦詩集》也重獲出版,並到了我的手上。我不再是三年前的孩子,三年同老人的接觸,使我成了一個越發寡言的人,我與周圍人的隔膜非但沒有消除反而加深了。現在看來事實上讀了那麼多書對我有點過分了,16歲,我既不像一個孩子,也不像年輕人。當然不僅是書的緣故,更有老人的緣故。我與老人的交往早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但我並沒像人們想像的那樣驕傲,事實是三年中無論我多麼深愛老人,對老人始終是持有警惕的,我們的接觸僅限於圖書館,直到老人平反。我與老人的交往在1977年一時成為校園佳話,但我自己清楚我是不真實的,某種程度我始終部分扮演了一個監視老人的角色,因為某種直接性我的警覺實際上超過了所有同齡孩子,同時這也是我與老頭交往的一個心理支撐和正當的理由。這些當然不是很明確,但它們是存在的。泰戈爾不能抹去老人的標籤,普希金不能,冰心不能,洛爾迦也不能,這些都是文明典範,但仍不能清除我對老人的警覺。人們越是讚揚我,把我視為有思想的小典型,我越是覺得出入很大,是個玩笑。我無法告訴別人事實上我扮演了某種打入敵人內部的角色,這是多麼荒唐,真實有時不能說出,也無法說出,甚至老師也不讓說出。我沒勇氣向老人說出真相,只能加倍地熱愛老人,無條件熱愛老人,什麼也不信了,只相信老人。我去了老人家,結果讓我吃驚。
我記得那年已是年底,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母親單位發了點過新年的年貨,要我給老人送去一籃子雞蛋。這是我沒想到的事,母親想到了。母親說老人對我幫助那樣大,也算是我的恩師,快過新年了應該到家看看老人,老人雖然恢復了職務,可家破人亡,身邊沒一個人也怪可憐的。是母親提醒我去老人家,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我非常高興,知道老人住哪兒,這條街無人不知。我如此興高彩烈到了老人的小院,可一進院子心先涼了一下,老人房門上墨畫的黑叉子赫然還在,雖然淡了但仍十分清晰;窗欞斑駁,陳年的柿子皮爛菜葉還粘在上面,煙筒正在冒煙。小院已十分擁擠,四周都伸著煙筒,我雖然沒見過早年有花園的小院,也沒見過孩子們眼中的魔鬼屋,但我覺得一切不該是眼前的這樣,應該是什麼樣我不清楚,我的興高彩烈包含了某種理想化的東西,眼前的普通與黑叉讓我定了一會。
敲開了老人的門,更是一下愣住了,如果剛才僅是有點幻滅,那麼現在我真的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老館長人沒變,還是我平時見到的穿藍工作服的樣子,比早年大殿裡的新,也合高大的身,沒什麼特別的,但是房間太奇怪了;我對十年前的1968年並不清楚,我是在人們揭批林彪四人邦運動中才開始重新經歷,對我那已是詞語中的1968年,但是現在我覺得好像真的一步回到了現場的1968年。簡單地說,老人十年的生活幾乎沒有改變,只是藍工作服稍稍改變了一點,比較合身了。我提著雞蛋始終沒放下,像問歷史一樣問老人,牆上的標語怎麼還沒刷掉?我目光朦朧,或者不如說是老人的目光朦朧,總之我們都在穿越時間,我像做夢一樣,而老人幾乎就像實物。
「為什麼要刷掉?」房間幾乎有回音。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砸爛倪維明的狗頭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牆上的字有用毛筆寫的,有用刷子刷上去的,老人的名字打了叉子,沒見過那樣粗暴的字,寫滿了一面牆。灰塵佈滿牆壁,蛛網層層疊疊,有的滾成一團,有的拉成一道弧形,能看到上面爐灰髮紅的粉末。去安源的畫像石膏像標準像選集四卷語錄若干紀念章一切都在灰塵中、在時間中的原位,未動過一指。房間空蕩,幾件舊傢俱,有的門子掉了,裡面空無一物;一張床,鋪蓋簡單,黑糊糊的,地上牆角丟棄著或粉或黃的傳單,破碎的唱片,皮帶頭,折了的棍棒,掃把,水桶,皮管子,膠鞋。一件舊藍大褂兒。一張油漆了紅色萬歲的兩屜桌。方凳。煙缸。老人早已不抽煙,只是一種陳列。一把竹躺椅,應該是倖存的,就是當年孩子們看到的:老人柱著半截樹棍,坐在躺椅上,看孩子們探頭探腦,呼喊,向他投擲,衝鋒陷陣,跑掉
你以後不要到我這兒來,知道麼?
回去吧。把雞蛋拿回去。
我退著出了門把門關好站在北長街冬天的風中手裡一籃子雞蛋聽見沖呵沖呵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不准放空槍不准放空槍開火開火地道戰嘿地道戰埋伏著神兵千百萬嘿埋伏著神兵千百萬一窩蜂地跑了出來抄家我還小,不知道怎樣抄打踢砸,沒敢去看,一切都是聽說。只記得一次跟著那些孩子遠遠守在胡同口,聽到喊聲、齊唱,他們跑出來,跳著腳,舉著鏈子槍,啪啪響槍慶賀戰績。我趕緊跑了,我也曾想有那樣一把鏈子槍,也找過一些自行車鏈子鐵絲車條什麼的,但是沒成功還弄破了手
不知在風中站了多久,提著籃子重返小院。
沒有敲門,直接進了屋。老人坐在桌前吃粥,鹹菜,眼睛直看著我,像看陌生人一樣,正如我看老人也同樣陌生。我開始說話,我說是媽媽讓我送的,新鮮雞蛋,媽媽單位發的,不是買的。我說,您炒著吃,煮著吃,做湯,煎荷包蛋,我說的這些都是我吃過的。我不知道說什麼。老人不說話,我想是同意了。我把雞蛋放在地上,又提起來放到碗櫃上,然後離開。把門關好,飄一般離開了小院。
高考恢復,我所在161中學分成快班和慢班,我學習優秀自然在快班,但是沒人知道1979年我陷入了難以描述的恍惚。我受到的刺激難以形容,我心目中的老人恩師如日中天怎麼又像一個地獄之人呢?我無法將兩個人統一起來,嚇壞了,上學下學躲著圖書館走,怕見到老人,不能想像老人的房間,想像老人的樣子以及老人歷史般的聲音。
那時所有人都在爭分奪秒,外面的世界熱火朝天,而老人的時間卻是不動的,像鐘錶停在了時間深處。是的,老人一直是嚴肅的沉思的,但那是面對一部書一本名著的嚴肅,是在把上古史演義、東周列國志、希臘神話、安徒生、杜甫和哥德交給我手裡的時候,那時老人聲音清晰,深思熟慮,老人說從神話到哥德是人類的一個完整過程,其中一些人書是重要的驛站。許多年後我才知道老人的良苦用心,老人胸懷廣大,在架構我的心靈坐標,那時我把老人奉若神明,我從未想過我們之間有什麼異常,然而事實是無論我還是老人都不是沒有問題的,只是在造訪了老人之後我才感到一種似乎更為強大的我無法理解的東西,而老人是固執的。老人無法泯滅某個或某些歷史時刻,比如1968年,女兒最後離去,沓無音信。老人的近萬卷藏書以及書信手稿日記全部抄沒,有的被付之一炬,有的充入圖書館。書老人一本也沒索回,即使又成為館長。事實上當年我與老人整理那些堆砌的圖書,造冊編號,有相當一部分是老人自己的書。那時老人已把希望寄托於我,而我還有另一雙眼睛。
老人什麼也沒索回,甚至沒申請落實房產政策。
只是守著老屋,讓時間不動。老人稱自己是九死之人,活著只是一種《神曲》,實際上是過逝之人,房間沒必要改變,事實上是個故居。有一個人還活著的故居有什麼不好嗎?老人說,「在我所謂的有生之年它會一直這樣,會有價值,這是我惟一還能夠做的,我不能留下什麼了,只能留下這間房子,在這間房子裡我難道不是文物?」老人笑,一種奇怪的笑,非常平靜,蒼老,不是歷盡劫波兄弟在的蒼老,而是像岩石一樣的笑,未泯去任何東西。那時我已上了大學,雖然適應了老人的房間,但當每次都要像穿越某種時間隧道那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像另一種「桃花園記」。不過通常這只是我開始的一種感覺,進入談話之後很快我和老人都忘記了置身的房間,時間的錯位並不能阻擋一個老人的當下生活。我為老人帶來了大學的思潮、週末舞會、人們談論什麼,學生會競選、各種文學社團、打印或油印刊物、我的態度——一個並不積極的參與者。而老人目光炯炯,時常打斷我,盯住我,讓我詳細講,批評我的游離與輕描淡寫。那時老人已退居二線,沒作了多長時間館長,實際上老人68年就到了退休年齡。老人成為一個義務圖書管理員,每天向少年人發放圖書,在閱覽室閱讀報刊雜誌,對世事並不陌生,常常或者擊節,或者一針見血,有時因為激動而嘴角顫抖,老人牙殘缺不全,後來又掉了一些,嘴巴顫抖起來顯示著巨大的能量。但老人仍然是鋒利的,就算牙不鋒利眼睛也十分鋒利,常常讓我心驚,那時老人目光如炬,以致有時讓我產生錯覺好像房間的主人是我不是老人。老人看上去像一個守陵人,實際上並沒生活在自己的房間裡。有時我會注視一下牆上的字,意識到我所置身的空間,感到說不出的一種飄惚,甚至一種暗示,好像真的存在上帝的面孔,我不能說那是笑。但的確正如愛因斯說:上帝上微妙的,愛因斯因有自己的時間理論,但只是長與短的關係,並沒發現某種並列的關係,如果老人是科學家或許會有新的闡釋。
老人說我趕上了好時光,跟我講一個人的道義感和責任感,講它們與詩歌必不可少的聯繫,講那些推動歷史進程的詩人是如何工作的,一個真正詩人從來都是現實生活最敏感的神經,即使不直接介入現實,詩歌中無形的血脈、氣味、甚至節奏同樣是對所處時代的一種自覺與掘進。後者當然是針對我的詩歌而言,我知道老人更欣賞北島江河食指們的詩,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成為他們,老人也十分清楚。我模仿過他們的聲音,甚至也曾寫出驚人的句子:我們從墓地站起/像一場叛亂/村莊望風而逃。但這不是我的詩,不是我內心深處的聲音,與我無關。
是的,我沒能成為老人所希望的詩人,甚至不是我自己希望成為的詩人。我更多的詩淡而無味,幾乎沒有抒情成份,也沒意象或象徵,只有細節、敘述,乾淨的句子,無色無味,像塑料一樣。這不是我喜歡的詩,但我只能這樣寫,如果也算詩。我後來真正喜歡的詩人是海子,從抒情角度我認為有了海子的詩我已無事可做。我需要抒情讀讀海子就行了,不做作,像大地流水一樣。老人也喜歡海子,從天才角度對海子評價甚至超過了北島,老人認為海子的才華不在俄國葉賽寧和西班牙的洛爾迦之下。老人趣味之廣泛使他並沒完全排斥我的無色無味的寫作,從純詩的角度老人也欣賞我的寫作,我不知道是否一種鼓勵,老人認為我的詩有一種罕見的質地,看起來淡而無味,沒言說出什麼,卻可能是一種新的聲音,但同時老人認為我作為詩人是不成功的,甚至是不可取的,老人不解我年輕輕的寫的詩何以如此平淡,怎麼會有著事物本身的安靜與虛無,老人說,你到老了再寫這樣的詩不遲,現在還是應該盡量使年輕的自己飛起來,觸摸歷史、大地、更多的心靈。在老人看來我這樣寫下去至多是一個小詩人,為此老人數次向我悉心講述自己的心靈與肉體的歷程,講述苦難與荒謬的根源,講述歷史的現場。老人不知道這一切對我都過於巨大,只能將我吞沒,不可能做出我個人生命的反應。有時我甚至沒出息地想,老人也是詩人,為什麼自己不寫寄望下一代人呢?很多次話已呼之欲出又嚥了回去,我想我不能要求老人,希望總是在下一代的,是我自己不長進。然而不可避免地我後來越來越反感歷史,越來越不願傾聽歷史,我認為那是別人的歷史,不是我的歷史,面對別人的歷史我在哪兒呢?我不要歷史,我只要安靜,體會,尋找的存在。我內心有一些東西,它們細枝末節,可能沒價值,但是屬於我的,並深刻地直指內心。我願成為一個眼中無歷史,心中無怨恨的人;我願自己是一種開始;如果老人從沒有一種個人的生活,那麼我是否有了這種可能?
我實踐著自己,但寫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拿給老人看,來老人這裡也少多了,而且後來更多的情況只是看望一下老人,買點吃的用的日常物品。我曾給老人買過一個小巧的可移動的金屬書架,結果被拒之門外;提議老人無論如何應有一台電視,老人堅持不要;給老人清理房間,打掃一下厚厚的灰塵也從未得到同意。我同意老頭看守歷史現場,但灰塵實在無此必要,灰塵說明什麼呢?為此曾同老頭數次爭執。每次來看望老人,那些房頂牆壁垂掛的灰塵都讓我感到危險,總怕掉落下來。我的確發現過老人頭上後背掛過一縷縷長長的毛茸茸的灰塵,額上黑了一塊,老人儘管已直不起腰,但高曠的身軀仍時時會碰到那些越來越長的塵埃。那些灰塵已構成某種緩慢但看上去又像上瘋長的植物,它們不僅夏天生長,冬天照樣伸展,一開門就迎風搖擺。如果是晚上,在昏暗燈光下,老人一動不動,我來了也只是向我點點頭,有時笑一下,有時不笑,半天我們才能進入談話。老人越來越固執,冬天冷,我記得曾給老人買過一條電褥子,一隻電磁保溫杯,老人用了有兩年,但是有一次我發現保溫杯不翼而飛,老人又用起了文物般的上面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搪瓷缸子,我問老人保溫杯哪去了,老人不答,身上又穿上了早年掃街刷廁所的藍大褂兒。那一刻我想到某種東西已快要降臨,老人已年過八旬,的確是太漫長了。
我害怕見老人,每次去都要心跳一陣子,但是老人活著。老人並不糊塗,甚至我覺得越老越強硬,說話短促,越來越簡潔,沒有任何嘮叨。每次都是我講一些事情趣聞給老人聽,或者噓寒問暖,問需要什麼,老人從來說自己很好,沒病沒災,什麼也不要。有時問我在讀什麼書,讓我念新寫的詩,老人聽著,總是點頭,不再批評我,有時眼睛驟然一亮,讓我重複,我重複,以為老人會說什麼,但是沒有。老人已不去圖書館,基本也不怎麼出門,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沒有報紙,就是枯坐,回憶,老人說經常回到孩提時光,就像看電影一樣。有時我想給老人買串佛珠,像古寺僧人那樣有自己的周天與極樂,那是一種沒有邊界的遨遊,可上天入地,可是老人沒有任何宗教修持,老人把基督教佛教藝術脈絡說得頭頭是道,對宗教並不陌生,可是從沒談論過自己的任何一種信仰。從老人身上我覺得一個人的晚年是需要一個神的,如果沒有神的陪伴簡直是可怕的,就那樣一個人支撐著自己的一生,守著風燭殘年,再強硬的人也是多麼的孤單。也許只有回到童年,像做夢一樣,童年是我們惟一的宗教,無論它是否快樂。是的,總是快樂的,那時我與老人整理圖書是多麼快樂呀,我們度過了怎樣神秘的時光,甚至就連我對老人的另一種眼光也是快樂的。十年或十五年了我說不清老人是否我另一個父親,我依賴他又拒絕他,拒絕他又依賴他,他比我強大,甚至越是垂暮越比我強大。老人九命,我恐怕連九分之一也沒有,一次就足以結束我。事實上在我精神恍惚時已數次想到過服藥,但每一次想起老人都覺得自己輕如鴻毛,幾乎立刻打消了自絕的念頭。如果我沒得到老人的任何個性的真傳,但老人頑強地活著的確總能給我以力量,我不知那是一種什麼力量,甚至可能是一種抽像的力量,但那的確是撼人的力量。
我失去工作曾非常軟弱地向老人提出請求,想做一名圖書管理員,哪怕開始是臨時性的。我說圖書館是我童年的夢想,這您是知道的,只要給我一個開始我就會很好地做下去,我會永遠做下去,您能跟館裡人說說嗎?我當時真是昏了頭,說完就後悔了,無地自容。
雪後老人出來散步,我也散步,我們相遇,見到老人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毫無希望,幾乎立刻想拿出調查所的羊皮工作證給老人看,安慰一下老人,也安慰自己。工作證就在貼身兜裡,幾乎摸了一下。我身體發飄,正好是愉快活潑的樣子。我們一老一少,一支手杖,相互攙扶,在積雪的街景上並沒引起太多的目光。街上幾無行人,沒什麼汽車,騎自行車的人匆匆而過,大多只稍稍側一下頭。我不知道觀注北京的衛星是否會注意到我們,據說拍下的照片相當清晰,連地上的煙盒名片都能成像。我曾看過一次航天攝影,沒看到名片或煙盒,但是的確看到過報紙,標題十分醒目。
老人的房間一切如故,但這次我非常適應,幾乎沒有時間的錯位感,也就停留了不過一兩秒鐘,我想可能是房間比較溫暖的緣故。火燒得很旺,鋁壺絲絲作響,水開了一段時間了。可能由於熱氣球的原理,屋頂垂狀灰塵差不多是自然地飄擺,非常整齊,像一種舞蹈。我跺腳,老人不跺,我想老人從來不跺。老人放下手杖,扶著兩屜桌,顫顫巍巍開暖瓶給我倒水。沒有茶,老人從不喝茶,只喝白開水。白開水展示出一種白色的時間,顫抖的時間,差不多有一半的時間倒在了外面,順桌子流,形成很好的圖案,類似溫泉。我看到而且聽到自己同老人爭執,我要奪下暖壺倒水,老人充耳不聞,毫無感覺,一任時間漫流。我說我不喝水,您別倒了,我給您倒上,我坐不住,雪天您可別出來了。我終於還是奪下老人的暖壺,扶老人坐下,給老人把水倒進搪瓷缸。提下鋁壺灌暖瓶,蓄蜂窩煤,到院子裡灌上涼水,重新坐在火上。倒爐灰,冬天每次來都要為老人清理一次垃圾,倒在街上圓形的垃圾筒裡,有時要跑上好幾趟。老人的爐灰通常堆放在兩處,一是爐旁,一是門口的角落,門口堆太多了,鄰居通常給倒掉,我來一次不管多少都要徹底清理一次。
最後擦掉桌上的水,囑附了老人的身體,準備告辭。
老人直瞪著我,看出我要走,囁嚅著說:
「我快倒不動一杯水了,可我還是能倒,你坐下。」
我喝老人倒得滿滿噹噹的水。
「灑了不要緊,」老人說,「這是一個人的必然,人到老了事情非常慢,還控制不住,越老越慢,但是你知道從快倒不動水到倒不動水要多長時間?很長,長得你無法想像。」老人說:「今天舉不動暖瓶了,你以為完了,到頭了,可明天可能又舉起來了,這個過程你知道這又要多長?還是很長。什麼都要耐心,面對死亡也要耐心,他不招你去你就不能去,我厭了,別人也厭了。」
「您不能這樣說,您很硬朗。」
「我與死鬥了二十多年了,呵,也不是鬥,這個詞不恰當,應該是『守』是吧,是『守』,『守』了二十多年,我是有貢獻的。」
「您培養了我,就是我不爭氣。」
「嗯——你怎麼這麼說,你的路還長。我說有貢獻不光是你,我對你沒什麼貢獻,沒有我你也有自己的路。我是說這間房子,」老人環視了一下,「應該是個貢獻吧,你說呢?」
「是是,這房子已名揚海外。」
「這不是目的,無關緊要。」老人再次環顧,看著我。
「你要活下去,一直到我這樣,比我還要老。」
我感到某種緊張、死亡的強大,好像不是生者與生者之間,是死亡與死亡在說話。我厭倦了,實在是厭倦了,我為什麼要一次次面對老人,面對這樣的房間?現在我不能再承受什麼了,我沒有死的概念,但也了無生趣。我不要再聽下去,我要趕快逃離。我看到我站起來,渾身戰抖,我說您不要說了,幹嘛要說這些,我得走了,還有事情,您多保重自己吧。但是我看到老人彎著腰站起來,一手拄杖,一手顫巍巍放我肩上,理了一下我的頭髮說:別怕,什麼也不用怕,你等等,再等等,我不會馬上,我也在看,我還要堅持,不會馬上死。老人按下我,緩慢地向床前移動,非常吃力地臥下,像一匹老馬一樣。我不知老人要幹什麼,從來沒見過老人這樣。老人把手杖伸到床下,顯然要夠什麼東西,半天也夠不出來,實在看不過去我走上前問老人找什麼,我來找,老人不出聲,非常固執,手杖發出碰撞的響聲。差不多有十分鐘的樣子,老人終於歎了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