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看張·愛玲畫語

正文 心經難念 文 / 安意如

    愛玲「做事果敢利落不留餘地,親情友情說斷就斷」,似乎缺少些人情味。但是,她的文字裡卻時常流露出對於親人的種種眷念。隱晦而曖昧。這個女子,她太擅於把別人的故事變作自己的故事,又如此機巧地將自己的故事變成別人的故事。

    譬如在《心經》裡,愛玲將父女的情感刻畫讓人心搐。想深了,更覺得凜然。讀到淳子一篇分析愛玲的文章,抽絲剝繭,頭頭是道,入情入理。這個女子也是愛戀著愛玲的。她真真切切,在陽光雨露中,穿越上海的弄堂街道,舉手抬頭間拍下時光的印記,搜尋舊日的香風鬢影。一點一滴尋找屬於愛玲的蹤跡。

    看著她一層層揭開那份情愫,悚然而驚。心裡絮絮的,說不出滋味。彷彿法海被青蛇色誘時,發現自己還有一點塵心的尷尬。又彷彿心底一點隱秘被刺破。細想想,二十三歲的她喜歡了三十八歲的胡蘭成,四十八歲的她喜歡上了六十八歲的賴雅。或許是巧合,卻不能說完全沒有由頭。

    愛玲在《私語》裡面寫到:「姑姑把父親要再娶的消息告訴我,當時是在一個小陽台上,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就覺得如果我的這個繼母就在我的眼前,我就會把她從這個陽台上推下去,讓她摔死掉。」

    原以為她是替母親怨,其實不只是。我們太高看了她,她也是女子,女人心,哪有這般廣闊無私?及後,眾人論及愛玲的情感時,通常說愛玲敏銳纖細,卻忽略了她的早慧早熟。其實,早慧早熟才是她情感的命門。

    世間女子有些傷春悲秋的小才情,沒有早慧早熟的心,至多算得聰明伶俐,還是做不得旁觀冷眼人。似黛玉倒是敏銳纖細,聞曲驚心,見花落淚,傷春悲秋代言人。但自十一二歲起就存了難言心事,又恨父母雙亡無人做主,說到底羸羸弱弱的身體裡藏了早慧早熟的心,發了敢愛敢恨的芽。愛玲亦是詠絮才女,柔弱的身體裡有誰也不可完全掌控的心。

    年幼時,即便母親漂洋過海去了他國,有段時間她也是極快樂的。父親給她念詩,教她讀書,閒來無事的時候,就帶她去咖啡館喝咖啡,去夜總會吃點心。有時候還帶她到妓院裡去,讓她坐在廳堂裡,找一個女人來陪她,逗她玩兒。這時的愛玲並沒有天生反骨,腦袋一根筋壞掉似地反抗,相反她樂於陪著父親,過這樣清閒安逸的生活。對母親的崇拜景仰,與對父親的依戀是不相悖的。

    在那棟華麗陳舊老房子裡面,她是他整個生活的見證人。只要他在家時候,愛玲就一定陪在左右。兩人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父親等於是她一個人的。這對感情匱乏的愛玲來說是多麼美妙的感覺。女孩如果沒有與別的男人情感交接的渠道,與她最親近的男人往往就直入心底不可磨滅。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晚上,炎櫻問她最懷念上海的什麼。不是和姑姑住了很久的公寓,不是和胡蘭成散步的靜安寺公園,是飛達咖啡館的香腸卷!那是——,父親常帶她去的地方。那是——,父親愛吃的東西。

    暮年歲月,有一日,忽然翻看舊書,看到父親的英文體的字跡,剎那之間她就有一種春日遲遲,溫暖沉重的感覺。

    對於父親,時人看到的皆是愛玲的怨,其實是不對的。她愛,而且還愛得深且隱晦。沒有愛,哪來的恨呢?她惱他娶了後母,拘禁了她。直白一點說,她惱他為了一個她不願接受的女人而打自己。

    她不能如女子質問情郎一樣質問他情感的變遷。世俗的桎梏,她愛他只能愛得隱晦難言,只能辛苦地吞嚥下苦酒。孫用蕃,是她的情敵,她永遠也打不敗的情敵!除了歇斯底里還能如何呢?這終究是屬於一個女子心底事,被輕紗隔著,不撩開,便是記憶中的風景悠遠,意境無限。揭開了,就有點酸酸澀澀的味道,是沒釀好的醋。

    淳子說,愛玲多少是用文字來表示自己心中的委屈,來而對自己的自戀——自己舔自己的傷口。她在英文報上用英文寫了一篇《這是什麼樣的家庭》,這是第一次塗抹;然後第二次塗抹,在她的自傳體散文《私語》裡面;第三次塗抹,在她的小說《半生緣》裡面。在七十年代寫的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裡,她又一次把自己被父親關押的這情節塗抹了一次。

    她耿耿於懷。

    於是,只有從現實的婚姻中尋找寄托。她一生愛上的,都是比自己年長的男人。和胡蘭成從認識到結婚是用了八個月,而和賴雅從認識到結婚僅有半年。尤其和賴雅,她是愛上一個男人,還是愛上一種情感?愛情,對她來說,是一場光華耀目的自毀。內心裡,她是安心盛放給他看的。

    女人或多或少地有這樣的情結。譬如我。讀《心經》時,聽不到翻閱的嘩嘩紙聲,只是心裡幽然一動。

    許小寒眷戀著父親許峰儀,對孩提時代的留戀,對母親的嫉妒、排斥、冷漠。那種情結超越一般女兒對父親的眷戀。變態了,接近一種亂倫的感情。

    「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這樣的話,如果是兩心相悅的兩個人,怕是鐵石心腸也要感動得落淚吧。「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你也會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

    「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許小寒這樣說,冷得叫人從骨頭縫裡滲出寒意來。這豈不是一種硬生生的掠奪和宣告?

    我是憐許小寒的,她敢於表白,愛得壯烈且蒼涼。至於她的父親許峰儀,在妻子與女兒之間纏夾不清。先負了妻子,再傷了女兒,順手以逃避的名義牽了段綾卿這隻羊。他不愛小寒嗎?不是不愛,是不敢愛!他眷戀小寒的如花美貌,似水流年,給他垂垂老矣的生命帶來生機,但又懼怕小寒的年輕激烈。他的年歲地位,已不允人生有大的傷筋動骨的震動了。何苦陪小寒一起瘋癲?還是在段綾卿身上獲得的安慰來得安全牢靠些。

    這樣的自私且懦弱,隱射了世間大多數男人的心——想愛得不勞而獲。

    為什麼叫《心經》呢?我顛來倒去地研究,也沒有發現它和《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的關聯。所以我猜度,這是愛玲自己難念的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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