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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潘岳悼亡猶費詞 文 / 安意如

    說魏晉風骨,我想提金庸筆下黃藥師。其人非湯武、薄孔周,視世俗禮教為糞土,任情縱性,我行我素,一派魏晉名士風範。青袍玉簫客,孑然江湖行。電視裡,他面具揭下的那一霎,鬢如刀削,雙目瞻瞻,我承認,自己被他的絕世姿容攝住了。

    古詞裡說沈腰潘鬢消磨,黃老邪便是活脫脫的樣板。他不應在南宋,實在應該潛身千年前,與阮籍劉伶並一醉,和著嵇康的《廣陵散》,琴簫和奏,再共王衍衛玠清談,或者同潘岳賦詞悼亡;卻竟然,守著亡妻的孤墳,流落南宋,舉世無雙,孤零零的一個人。

    魏晉自有和黃藥師深情一路的人,都是這樣心意沉沉。潘岳十年風霜老了華髮,再入洛陽時,已是蒼蒼中年,不復年少時「擲果盈車」的嘩然。

    潘岳是西晉著名的美男子,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大名鼎鼎的潘安是也!千百年來,男人值得一誇的最高褒贊就是「才過宋玉,貌賽潘安」,就像那個丫鬟叫梅香春香,妓院叫怡紅院一樣濫俗。幸好潘岳本人並不俗,無論環肥燕瘦的時代審美觀如何變化,他一直是中國理想美男子的標準。

    對於潘岳的「檀郎玉貌」,歷代都有稱頌。唐朝就有無名氏《菩薩蠻》曲:「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面發嬌嗔,搦碎花打人。「

    《晉書》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他年少時挾彈弓除外行獵,無數的少女少婦為之癲狂,忘卻禮教矜持,大庭廣眾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圍於中間,向他拋擲新鮮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滿載一小車花果而歸。

    我讀到《晉書》另一段就笑得打跌:「左太沖(左思,字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

    前一句最妙是加了一個「絕」字,後面一句「齊共亂唾之」更讓人噴飯絕倒。想那婦女同志們一起向左思吐唾沫的情形,何其壯觀也哉。那可是左思啊,寫《三都賦》的文豪,居然被這樣對待,可見孔子說得不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左思也是個妙人,是魏晉人特有的天真率直,坐個車去遊街。結果搞得跟罪犯遊街示眾似的,叫人莞爾。人比人氣死人,這回打擊忒大了!我要是左思,再寫個《三都賦》,搞得洛陽紙貴也高興不起來,太傷自尊了,起碼半年不出門。

    還有個和左思一樣的倒霉蛋是張載。他也是名重一時的文學家,不過很醜。《晉書》記載:「時張載甚醜,每行,小兒以瓦石擲之,委頓而返。」

    左思是自己不厚道,男版的「東施效顰」,怨不得被廣大婦女同胞唾棄。但是張載被小兒拋擲石塊,委頓而返,卻實在有點無奈和傷心。

    在《晉書》和《世說新語》中,左、張都壯烈獻身,只為了襯托出潘安的灼灼其華。與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他們生在一個極度看重色相的時代。魏晉的名士標準,才德還在其次,首先人要長得俊逸有風儀。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謝安「神識沉敏,風宇條暢」,論長相,參加「超男」毫無問題。

    其二,「魏晉風度」更講究精神、品格、氣度。就像那嵇康,風資特秀,爽朗清舉,其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連醉了酒,也要像玉山之將崩,醉得瀟灑。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懸河,擅於清談是最好。張載不知道,反正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虧。

    魏晉的絕代風流人物,順過來、倒過去數,憑你用什麼標準,潘安總不出前五之列。這是個叫人過目不忘的男人。

    潘岳不僅貌美,且文采斐然。《晉書》稱「潘岳以才穎見稱,鄉邑號為神童」,「總角辯惠,文藻清艷」,在當時就有「岳藻如江,濯美錦而增絢」的美譽。

    潘岳的詩文我看的不多,卻知道他的哀文寫得極好,是元稹的前輩。妻子楊氏死後,他曾做悼亡詩三首——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

    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

    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

    黽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芳菲,翰墨有餘跡。

    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

    如彼翰林鳥,雙萋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

    春風緣隙來,晨溜承簷滴。

    寢息何時忘,深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莊缶尤可擊。

    ——《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

    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

    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

    歲寒無與同,明月何朧朧。

    展轉眄枕席,長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

    獨無李氏靈,髣拂睹爾容。

    撫衿長歎息,不覺淚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

    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

    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

    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

    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其二》

    曜靈運天機,四節代遷逝。

    淒淒朝露凝,烈烈夕風厲。

    奈何悼淑儷,儀容永潛翳。

    念此如昨日,誰知已卒歲。

    改服從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幬張故房,朔望臨爾祭。

    爾祭詎幾時,朔望忽復盡。

    衾裳一毀撤,千載不復引。

    亹亹期月周,慼慼彌相愍。

    悲懷感物來,泣涕應情隕。

    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

    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

    落葉委埏側,枯荄帶墳隅。

    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

    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

    誰謂帝宮遠,路極悲有餘。

    ——《其三》

    三首悼亡詩比較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對結髮妻子一往情深,楊氏是晉代名儒楊肇的女兒,十歲就許配給潘家。楊氏一家門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實學。潘安與楊氏伉儷和諧,始終如一。不料楊氏早逝。

    李商隱詩「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說的就是楊氏死後潘岳做的三首悼亡詩,情深意切,顯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譜多了。

    我讀潘岳的悼亡詩,與其說是愛他的詩句,不如說是稱許他對愛的節操。美男子難得,癡情美男更是難得。潘岳的《悼亡三首》上承了《詩經·邶風·綠衣》,下開了元稹的悼亡詩。自他之後,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詩經·綠衣》

    《綠衣》是中國最早的一首悼亡詩。對後世影響極為深遠。詩說一男子手撫妻子遺物衣裳,悲慼不已,追憶舊時情誼,感念妻子對自己的照顧和耐心規勸,感傷著再也沒有另一個人如此的賢德美惠,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

    後世的悼亡詩,在表現手法上明顯受《綠衣》影響。如潘岳的第一首「幃屏無彷彿,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寢興何時忘,沉憂日盈積」等句,其實是取《綠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等,則是《綠衣》第三、四章意。

    再如元稹的《遣悲懷》,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亦全由《綠衣》化出。

    潘岳的悼亡詩,我不甚喜歡。除了上面列出的幾句尚讀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世變換之類,讓人看得很累。元稹說「潘岳悼亡猶費詞」,是真的。

    我讀元稹的詩,有「唯將永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讀容若詞,有「背燈和月就花陰,十年蹤跡十年心」之語,心總是在一剎時暗滅,感覺鈍重無比,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醞釀。傷是釋放。

    讀潘岳的悼亡詩卻沒有這樣深刻的感受,因為他濃烈的思念已被過度氾濫的辭賦沖淡。若讀悼亡,我仍是愛元稹的《遣悲懷》和蘇軾的《江城子》,還有容若的《飲水詞》。

    堅信,一個人懷念另一個人的時候,應該是安靜的念想。這種力量往往瞬間可抵達白髮蒼蒼的彼岸。悼亡愛情不是比辭賦,不是把玩在手裡的錦繡文章。因此潘岳沒有元稹的耿切,沒有蘇軾的悲辛,亦沒有容若的纏綿。

    然而這怪不得他。是六朝文風使然,綺麗空洞,徒飾增華。潘郎又是著名地辭藻鋪陳,長於陳設。初入仕途時就因作《藉田賦》稱頌晉武帝,馬屁拍得太精彩而遭老臣嫉恨,以致滯官不遷達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會見嫉於當時。潘岳風采妙絕,眉目如畫,又能以時文感動當今聖上,司馬炎周圍那些容貌醜陋、心地齷齪的大臣們心中嫉恨也是尋常。

    很多年後,他再入洛陽,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經學會了見風使舵,因和賈南風的外甥賈謐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為賈氏外戚集團的御用文人。史說他望塵而拜,我多是存疑。賈謐本就與他交好,他犯不著如此。若是說拜賈南風的母親我還相信,可是也沒那個必要。況且一個人再跌拓,基本的風骨還是在的。這多半是不喜潘岳的後人附會的。因為他曾替賈後作書陷害太子,致被滅族,這卻是真切的事情。

    賈後無子。太子司馬遹是晉惠帝與宮女謝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晉武帝的兒子。不管是誰的種,賈後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賈後派人將太子灌醉,哄他抄寫一篇草書。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筆。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寫的是什麼,只是迫於賈後淫威,照著筆畫胡亂抄了一遍。

    然後,太子的墨寶經過一番幕後處理,筆畫該添的添,該模仿的模仿,總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謀反的罪證。而這位技術處理的「高人」,正是潘岳。他擅於模仿筆跡。

    這是他一生幹過的最驚天動地的事。可惜賈後很快就敗亡了。時局變幻莫測,太子被廢後,「八王」中的第三位——趙王司馬倫發動兵變入宮,盡誅賈後黨羽。潘岳本是賈氏一黨,勢難倖免。更何況,他年少時曾數次折辱趙王親信的孫秀,如此,更是在劫難逃。

    「以前的事,你還記得嗎?」他試探著問孫秀。

    「藏在心中,沒有一刻忘記過。」孫秀冷笑著說。

    潘岳黯然,自知難逃一死。不久他被「夷三族」,連累老母。臨刑前,他泣曰:「負阿母!」

    我憐他這樣純孝的人。西晉的「八王之亂」本就是一筆糊塗爛賬,時局陰晴翻覆,士人只是政客手中的棋子。他是才子,更是掙扎在漩渦裡微不足道的籌碼,十年宦海沉浮,不得救贖。

    魏晉雖好,卻是不屬於平民小吏的。不如當年在河陽縣安做縣令,也許生活會更簡單快樂一點。當年他在河陽縣種的桃花,現在也將開了吧?只是當年的檀郎,再也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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