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三、薇薇的女朋友 文 / 王安憶
和薇薇要好的女朋友有好幾個,她們是同班同學,還是逛馬路的好夥伴。淮海路上有一個新跡象,她們便通風報信。她們互相鼓勵和幫助,在每一代潮流中,不讓任何一個人落伍。她們之間自然是要比的,妒忌心也是難免,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們的友誼,反而能督促她們的進取心。切不要認為她們是沒什麼見解,只知跟隨時尚走的女孩,她們在長期的身體力行之後,逐漸積累起一些真正屬於自己的時尚觀念。她們在一起時常討論著,否則你怎麼解釋她們在一起的話多?其實,要是將她們在一起的閒聊記錄整理出來,就是一本預測時尚的工具書,反映出樸素的辯證思想。她們一般是利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原理,推算時尚的進程。比如現在流行黑,接著就要流行白;現在流行長,緊跟著就是短;也就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極端"也是她們總結出的一個時尚精神。時尚為引起群眾注意,總是旗幟鮮明,所以,它又帶有獨特的精神。然後,矛盾就來了,她們如何能在潮流中保持獨特性呢?她們的討論其實已經很深入,如果換而不捨,便能成為哲學家了。
在薇薇的女朋友裡邊,最使我激崇拜的,是中學同學張永紅。張永紅可說是已經達到時尚中的獨特境界,是女朋友中間的使使者。她對時尚超凡脫俗的領悟能力,使你不能不相信這個女孩是有著極好的審美的天性。張永紅能使時尚在她身上達到最別緻,縱然一百一千個時髦女孩在一起,她也是個最時髦。而她絕不是以背叛的姿勢,也不是獨樹一幟。她是順應的態度,是將這時尚推至最精華。這城市馬路上的時尚多虧有了張永紅這樣的女孩,才可保持最好的面目。因為大多數人是在起破壞作用,把時尚歪曲得不成樣子才罷休的。張永紅難免會引起女友們的妒意,覺得被她搶了風頭,但內心又不能不服,因為確實從她那裡學來許多東西,所以在面上還維持著友好的關係。張永紅自知這一切,便格外驕傲,把別人都不放在眼裡,卻唯獨對薇薇遷就,甚至還反過來有些巴結她的。當然,這巴結也是帶有恩賜的意思。其實這也很簡單,再得意的人也一樣怕孤獨,總是要找一個伴的。張永紅選擇薇薇,雖不是經過明確的權衡,但本能的驅使自有它的道理。該銀的心地單純和她的不具備威脅性,使張永紅一眼就認定這是她最好的夥伴。薇薇見張永紅對她好,幾乎是受寵若驚,高興都來不及呢!她是那種內心挺軟弱的女孩,天下的仇敵只她母親一人,出了門外,就都是她的朋友,個個曲意奉承,何況出類拔萃的張永紅呢。和張永紅走在一起,她禁不住有著點狐假虎威的心情,張永紅出眾,她也跟著出眾了。
而你決計想不到如張永紅這樣的風流人物,她所生活的家是什麼樣的,這其實是淮海路中段的最驚人的奇跡。這條繁華的馬路的兩邊,是有著許多條窄而小的橫馬路。這些橫馬路中,有一些是好的,比如思南路,它通向幽靜的林陰遮道的地方。那是鬧中取靜的地方,有著一些終日關著門的小樓,切莫以為那裡不住人,是個擺設。那裡的人生是凡夫俗子無法設想的,是前邊大馬路的喧嘩與繁榮不可比擬的。相形之下,這種繁榮便不由不叫人感到虛張聲勢,還是徒有其表。有了它在,這淮海中路的華麗怎麼看都是大眾情調,走的群眾路線。倘若認識到這一點,再去看那些旁技錯節般的橫馬路,你就能有些心理準備。這些橫馬路中最典型的一條是叫做成都路,它是一條南北向的長馬路,要知道,這城市的大馬路幾乎都是東西向的,所以,它是從多少著名的馬路穿越而過啊!儘管如此,它依然沒有沾染那些豪華大道的虛榮氣息,因它是有些銅牆鐵壁的意思。這是堅如磐石的人生。你只要嗅嗅那裡的氣味便可瞭然。那氣味是小菜場的氣味,有魚腥氣,肉腥氣,菜葉的腐爛氣,豆製品在木格架子上的酸酵氣,竹掃帚掃過留下的竹腥氣。你再抬頭看看那裡的沿街房屋,大都是板壁的,伸手可夠到二樓的窗戶。那些雨簷都已叫雨水蝕爛了,黑馬島的。樓下有一些小店,俗話叫煙紙店的,賣些針頭線腦。弄堂就更別提了,幾乎一律是彎彎曲曲,有的還是石子路面,自家搭的棚屋。你根本想不到,這樣的農舍般的房屋,可躋身在城市的中心地帶。這些農舍般的房屋到了薇薇這個年代,大都已經翻建成水泥的,這使得局面更加雜亂,弄堂也更狹窄,連供人轉身都勉強了。想不到吧,淮海路的浮華竟是立足於這樣一些腳踏實地的生存之計。
在那條崎嶇漫長的成都路上,淮海路與長樂路之間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門,雖是常開著,卻無人會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裡頭的暗。假如無意地在門口滯留一時,便可嗅見一股嗆鼻的異味。這異味中說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氣息,而那說不出所以然的,其實就是結核病菌的氣息。這門裡黑洞洞的,沒有後窗,前窗也叫一塊早已變色的花布擋著,透進暖脆的光線。倘若開了燈,便可看見那房間小得不能再小,堆著舊皮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間坐著的修鞋匠,就是張永紅的父親。迎著門,是一道窄而陡的樓梯,沒有扶手的,直上二樓。說是二樓,實在只是個閣樓,只那最中間的屋脊下方,才可直起身子。這一個閣樓上躺著兩個病人,一是張永紅的母親,二是張永紅的大姐。她們患的均是肺結核。倘若張永紅也去醫院檢查,或就又是一個結核病患者。她的膚色白得出奇,幾乎透明了,到了午後兩三點,且浮出紅暈,真是艷若桃花。因從小就沒什麼吃的,將胃口壓抑住了,所以她厭食得厲害,每頓只吃貓食樣的一口,還特別對魚肉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自己掙來的:她替人家拆紗頭,還接送幾個小學生上下學,然後看管他們做作業,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她倒也不缺錢,但她也絕計不會給自己買點吃的。當薇薇第一次把張永紅帶到家裡,王琦瑤僅一眼便看出這女孩的病態。她先是不許薇薇與她做伴,以免染病。可薇薇哪裡聽她的,說了也是白說。再則,張永紅看上去是那麼美,結核病菌倒替她平添一股高貴氣質,掩飾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魯烙印。她也觸動了王琦瑤的惻隱之心,讓她想起紅顏薄命的老話。張永紅衣著的得體更是贏得王琦瑤的好感,同樣的時尚,在薇薇身上是人云亦云的味道,在張永紅身上卻有了見解。於是,她也就不再干涉她們的交往,但她決不留她吃飯,當然也決不擔心張永紅會留薇薇吃飯。
張永紅對王琦瑤印象深刻。她問薇薇她母親是做什麼的,這倒叫薇薇答不上來了。繼而她又問她母親有多大年紀,薇薇以為她也會像所有人那樣感歎母親顯得年輕,看上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張永紅只是說:你看你母親身上的棉襖罩衫是照男式罩衫做的,開衩、反門襟,多麼時髦啊!薇薇聽了此話並沒像以往那樣生忌,反而有些高興,因她實在太感激張永紅的厚愛,心懷慚愧,不知該回贈什麼。現在,看見張永紅對她母親有敬佩和學習之心,便覺得對得起她了些。雖因母親反對她們往來,有些為難再帶張永紅上門,可實在報恩心重,也顧不得太多,於是三天兩頭邀張永紅來玩。張永紅則有請必應,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瑤熟了起來。張永紅和王琦瑤不熟不要緊,一熟竟是相見恨晚,有許多不謀而合的觀點。而且,就像有什麼默契,什麼話都不用多說,一點就通。薇薇在一邊聽著簡直傻了眼。比如有一回張永紅對王琦瑤說:薇薇姆媽,其實你是真時髦,我們是假時髦。王琦瑤笑道:我算什麼時髦,我都是舊翻新。張永紅就說:對,你就是舊翻新的時髦。王琦瑤不禁點頭道:要說起來,所有的時髦都是舊翻新的。薇薇就笑了,說你們就好像繞口令。可畢竟是因為崇拜張永紅,所以便也對母親有了些尊重,不再那麼事事作對了。
張永紅的審美能力從沒有受到過培養教育,馬路上的時尚是她唯一的教科書,能夠在潮流中獨佔鰲頭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績。她畢竟又還年輕,沒經歷過幾朝時尚的,雖然才能過人,卻終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時尚的尾上,至多也不過是在時尚的首上,還是大多數人的隊伍。如今的情形卻起變化了。王琦瑤給她打開一個新世界。張永紅再沒想到,在她們之前,時尚已有過花團錦簇的輝煌場面。她們如同每一代的年輕人一樣,以為歷史是從她們這裡開始的。但張永紅不像我做那麼冥頑不化,而王琦瑤又特別叫她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圖畫呀!張永紅真是慶幸自己遇到王琦瑤,這是她人生的良師。王琦瑤也很高興遇到張永紅,她有多少日子沒有打開話匣子?真是數也數不清了。又不是說別的,說的是時裝。幾十年的時裝,王琦瑤全部歷歷在目,那才是不思量,自難忘。時裝這東西,你要說它是虛榮也罷,可你千萬不可小視它,它也是時代精神。它只是不會說話而已,要是會說話,也可說出幾番大道理。王琦瑤向張永紅仔細地描繪歷年歷代的衣裝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圖。張永紅禁不住慚愧地想:她們這時代的時尚,只不過是前朝幾代的零頭,她們要補的課實在太多了。薇薇也跟著一起聽,卻不像張永紅那麼有感觸,她還是覺著自己的時代好,母親描繪的時裝,在她腦子裡,就好像老戲裡的戲裝,總顯得滑稽可笑。只有等到這些時尚又一個輪迴過來,走到她面前,她才會服氣。這孩子是有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她完全不動腦筋,只看眼前,過去和將來對她都沒意義。
八十年代初期,這城市的時尚,是帶些埋頭苦幹的意思。它集回顧和瞻望於一身,是兩條腿走路的。它也經歷了被扭曲和壓抑的時代,這時同樣面臨了思想解放。說實在,這初解放時,它還真不知向哪裡走呢!因此,也帶著摸索前進的意思。街上的情景總有些奇特,有一點力不從心,又有一點言過其實。但那努力和用心,都是顯而易見,看懂了的話,便會受感動。自從受到王琦瑤的影響,張永紅表現出脫離潮流的趨勢。乍一看,她竟是有些落伍,待細看,才發現她其實已經超出很遠,將時尚拋在了身後。但畢竟如張永紅這樣的有識見者是在少數,連好朋友滌液都難以理解,所以她便把自己孤立了。這時,有許多女孩額手稱慶,以為她們的競爭對手退場了,留下的全是她們的舞台。其實她們是該感到悲哀才對,因為失去了領頭人,每一輪時尚都難免平庸的下場了。說真的,本來時尚確是個好東西,可是精英們不斷棄它而走,流失了人材,漸漸地就淪為俗套。現在,張永紅顯得形單影隻的,只有王琦瑤是她的知音。有時候,薇薇不在家,她也會來和王琦瑤聊天。正說著,薇薇走了進來,她們倆看薇薇的眼光,就好像薇薇是外人,她們倒是一對親人了。後來,中學畢業,薇薇去護校讀書,張永紅因是家庭特困,照顧分配到煤氣公司,做抄表員的工作,三天兩頭就跑來看王琦瑤,就更是這兩個人近,薇薇遠了。薇薇有時對王琦瑤說:把張永紅換給你算了!但其實,王琦瑤和張永紅之間,倒並不是類似母女的感情,而是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間的,跨過年紀和經歷的隔閡而攜起手來。
這兩個女人的心,一顆是不會老的,另一顆是生來就有知的,總之,都是那種沒有年紀的心,是真正的女人的心。無論她們的軀殼怎麼樣變化和不同,心卻永遠一樣。這。已有著深切的自知,又有著嚮往。別看那心只是用在幾件衣服上,可那衣服你知道是什麼嗎?是她們的人生。都說那心是虛榮心,你倒虛榮虛榮看,倘不是底下有著堅強的支撐,那富麗堂皇的表面,又何以依存?她們都是最知命的人,知道這世界的大榮耀沒她們的份,只是掙一些小風頭,其實也是為那大榮耀做點綴的。她們倒是不奢望,但不等於說她們沒要求,你少見她們這樣一絲不苟的人。她們對一件衣裙的剪裁縫製,細緻入微到一個相,一個針腳。她們對色澤的要求,也是嚴到千分之一毫的。在她們看起來隨便的表面之下,其實是十萬分的刻意,這就叫做天衣無縫。當她們開始構思一個新款式的時候,心裡歡喜,行動積極。她們到綢布店買料子,配襯裡,連扣子的品種都是統籌考慮的。然後,樣子打出來了,試樣的時刻是最精益求精的時刻,針尖大的誤差也逃不過她們的眼.睛。等到大功告成,望著鏡子裡的自己,身穿新裝,針針線線都是心意。她們不禁會有一陣惆悵,鏡子裡的圖景是為誰而設的?這樣虛空的時候,她們更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她們倆穿著不入俗流的衣裝,張永紅挽著王琦瑤的胳膊,走在熱鬧非凡的淮海路上,那身姿是有著無法撣去的落寞。這是遲暮時分的落寞和早晨時節的落寞,都只有著一線微弱的光,世界籠罩在昏昧之中。一個是收尾的,沒有前景可言,另一個雖有前景,可也未必比得過那個已結束的景致,全是茫茫然。要不從年紀論,她們就真正是一對姐妹。
不過,她們倒不說體己活的,論衣談帽就是她們的體己話。只是當一件事情發生之後,情形才有所改變。這天,張永紅從王琦瑤家出來,已經走到弄堂口,想起前日借王琦瑤的兩塊錢沒還,就又返身回去。進去時看見方才自己喝過水的茶杯已收到一邊,杯裡放了一個紙條。這顯然是模仿一般飲食店的做法,桌上放一碟紅紙條,凡患有傳染病的客人吃過之後,取一張紙條放在碗盤裡,以便特別消毒。張永紅當時沒說什麼,將兩塊錢還給王琦瑤就走了。可過後有一個星期沒有上門。星期六薇薇從學校回來,問張永紅怎麼沒來,王琦瑤嘴裡說不知道,心裡卻有幾分數的。薇薇去找張永紅,是她姐姐從閣樓窗口伸出頭來,說張永紅不在家,單位裡加班。薇薇只得去找別的女朋友,打發過了一個假日。過了兩日,張永紅卻忽然來了,進門一句話不說,將一份病歷卡放在王琦瑤面前,上面有醫師潦草的字跡,寫著診斷結果,說明沒有左肺部發現病灶及結核菌。王琦瑤窘得紅了臉,一時竟有些囁嚅,但她很快鎮定下來,說:張永紅,你做到我前邊去了。我早就想帶你去檢查呢!這樣,我也可以放心了,不過,雖然你沒有肺病,但我還是覺得你有肺火,肺虛。過幾日,我陪你去看看中醫,你說好不好?張永紅先是一怔,然後扭過頭哭了。
在張永紅這樣的年紀,最體己的話,自然是關於男朋友的了。張永紅沒有男朋友,當她談起那些對她表露心意的男孩子們總是懷著嘲笑的口吻。王琦瑤知道,像張永紅一類的女孩子,總是要犯高不成低不就的錯誤。她們仗著長得好,衣著時髦,又因為同時有幾個男孩追逐,就以為這男朋友是由她們挑由她們揀的。她們擺足了架子,卻不知男孩子大都不很有耐心,並且知難而退。雖有個把死心塌地等著的,又往往是她們最瞧不上眼的那個。所以倒不如那些自知不如人的女孩,能夠認清形勢,及時抓住機會。王琦瑤覺著有責任將這番道理講給張永紅聽,心底裡也是想煞煞她的傲氣。王琦瑤想:誰的時間是過不完的呢?張永紅卻不以為意,甚至還有幾分不服,覺著王倚搖把她看低了。於是,她再向王琦瑤展示那些男孩時,自然就誇張一些,將有些其實並不屬於追求者的人也拉了進來,充人頭數似的。這些謊言竟將她自己也騙過了,說起來像真的一樣。王琦瑤當然能辨出虛實,想這張永紅是在做夢,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因她不聽自己的規勸,有時便也不掩飾懷疑的態度。張永紅就惱了,越發要說得她信,卻越說越有疑。說來也有意思,不說體己話的時候,句句是真,正經說起了體已話,倒要摻些假話了。不說體已話時還很和氣,說開了體己話,就難免要生隙了。這陣子,王琦瑤和張永紅之間,氣氛是有些緊張了,比較起來.王琦瑤畢竟有涵養,從容不迫一些,張永紅可就劍拔弩張的。也是她年輕,看不出王琦瑤的虛處,才這般的不肯讓步。為了向王琦瑤作證明,這天,她帶來了一個男朋友。
那男朋友來的時候,薇薇也在家,見張永紅帶個男孩子來,話就多了些,行動也瑣碎了些。王琦瑤不覺咬牙,心裡罵薇薇不莊重,暗中給了她幾個白眼。薇薇卻全無察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張永紅靜坐一邊,臉上的表情是帶幾分慷慨的。又見那男孩子確實不錯,臉龐白淨,舉止斯文,難免更添氣惱。可由不得男孩子會討人喜歡,說話也有趣,尤其和薇薇一句來一句去的,好像說相聲,有幾回,王琦瑤忍不住也笑了。她起身走到廚房,為這幾個孩子燒點心,耳邊是那不解憂愁的笑聲,心底反漸漸明朗了。想到底是些年輕人,在一起不分你我,只顧著高興,也是福分,大人不該去掃他們的興。她替他們做了幾樣點心,吃過後又打發他們去看電影。等他們走了。一個人坐在陡地安靜下來的房間,看著春天午後的陽光在西牆上移動腳步,覺著這時辰似曾相識,又是此一時彼一時的。那面牆上的光影,她簡直熟進骨頭裡去的,流連了一百年一千年的樣子,總也不到頭的,人到底是熬不過光陰。她的眼睛逐著那光影,眼看它陡地消失,屋裡漸漸暗了。薇薇還不回來,不知去哪裡瘋了。星期天的黃昏總是打破規矩,所有動靜都不按時了。明明是燒晚飯的時間,卻分外安靜,再過一會兒,燈光就要一盞一盞亮了。然後,夜晚來臨,出去玩耍的人們更不急著回家了。
王琦瑤沒等到薇薇回來就自己上床睡了,夜裡醒來,見燈亮著,薇薇自己在收拾明天回學校的東西,想她還沒忘記上學,又合上了眼睛,半睡半醒的,聽得見鄰家曬台上的鴿子,咕咕地做著夢吃。又過了一會兒,燈滅了,薇薇也睡了。
下一回,張永紅再來時,王琦瑤誇獎她的男朋友很不錯,不料張永紅卻說那算不上是男朋友,不過在一起玩玩罷了。王琦瑤碰了個釘子,要說的話又嚥回肚子,停了一會兒,笑著說:可別把光陰都玩過去了,後悔就來不及。張永紅說:不怕的,有光明就是要玩。王琦瑤就說:你認為有多少光陰供你用的,其實都只一霎眼的工夫,玩得再熱鬧也有驀然回首的一天。張永紅說:攀回首就幕回首。兩人就有些不歡而散。再到下一回,張永紅又帶個男朋友來,不是上回的那個,是黑一些,高一些,不太愛說笑的一個,鐵塔似的坐在旁邊,聽張永紅嘰嘰嘎嘎地笑,同上一個形成對比。王琦瑤曉得她是"玩玩的",就不當真了,也沒燒點心,兩人坐到晚飯前走了。第二天,張永紅來說,這倒是個正經的男朋友,不過是在試驗階段。王琦瑤還是沒當她真。可再下回,張永紅真地又帶他來玩,以後就經常地來。這男孩雖不如前一個那麼討喜,可是卻能幹。自來水龍頭,抽水馬桶,電燈開關,縫紉機皮帶盤,都會修,而且手到病除,對張永紅也是忠心耿耿的樣子。薇薇在家的時候,三個人就一同去吃西餐,都是他會炒。可是忽然有一天,張永紅卻宣佈同他斷了,理由很奇怪,說他有腳癬,而且是生在手上。那男孩子來找過王琦瑤一回,羞憤交集,竟流下了眼淚。不僅是他,連王琦瑤都覺得受了耍弄。她對張永紅說:以後不要把她的玩伴帶來,她沒時間奉陪。張永紅果然不再帶來。可有時候,話正說到一半,站起來就要走,說有人等她。話沒落音,後窗下就有自行車鈴聲。等她下了樓,王琦瑤耐不住好奇,跑到樓梯拐角的窗口,往下看。就看見張永紅坐在一架自行車的後架上,慢慢出了弄堂。那騎車人雖只看見一個背影,卻也認得出是個新人。並且,從薇薇口中,她也聽出來,張永紅又替換過幾輪新朋友了。
張永紅走馬燈似地交著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來源不一,有單位的同事,有中學的同學,有住一條馬路的鄰居,甚至有一個是她負責抄煤氣表的地段裡一個用戶。她很難說有多少喜歡他們,她選擇他們做朋友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喜歡她。他們的喜歡是能為她撐腰的,喜歡她的人越多,她的腰桿就越硬。她的那個家呀!除了替她掙羞辱,還能掙什麼,還不都靠她自己了。他裝束摩登,形貌出眾,身後簇擁著男孩子,個個都像僕人一樣,言聽計從,招來妒忌的目光。這是她親手為自己繪製的圖畫,哪怕有一筆畫歪了,也是她畫上去的。她特別善於捕捉那些欣賞她的目光,再使些小手腕,將欣賞發展成喜歡,就到此為止,又去注意下一個了。這樣大的吞吐量,而後來者從不會斷檔,就好像是一支義勇軍的隊伍。他們從她那有始無終的圈套裡經過,留下曇花一現卻難以磨滅的記憶。因為那大多是在他們人生的初期,最容易汲取印象,這使他們一生都以為女人是撲朔迷離的。張永紅自己呢?男朋友拉洋片似地從眼前過去,都是淺嘗輒止,並沒有太深的苦樂經驗,心倒麻木了,覺不出什麼刺激,像起了一層殼似的。所以,面上看起來很活躍,底下其實是靜如止水。
現在,張永紅和男朋友約會,幾乎都要拉薇薇到場,薇薇是個俗話裡的電燈泡。這"電燈泡"也是做觀眾的意思,約會就變成展覽,最合張永紅心意了。要換個女朋友,是斷斷不肯做"電燈泡"的,可薇薇不是有心眼的,又天生喜歡快活,還很感激張永紅總是叫上她。她也處在對男孩留意的年紀,學校裡男女生間都不說話。抱著不無做作的矜持態度,內心卻一無二致地渴望交往。張永紅帶著她去約會,她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有點不識趣地話多,沒有守"電燈泡"的本分。張永紅卻並不見怪,相反還有一種滿足的心情。那男朋友起先覺著薇薇聒噪,喧賓奪主,並且經常被張永紅推出做替身,錯承了他的慇勤,叫他有苦說不出。但漸漸地,因追求張永紅太緊,懷了受挫敗的傷痛,面對薇薇的如火熱情,不覺把目光移到了薇薇身上。雖說不覺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可年輕人總是善於發掘優點的。於是,主次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些哪裡瞞得過張永紅呢?她稍一看出端倪,便立即將男朋友打發了,是先下手為強。想到薇薇的男朋友是她不要的,失落中又有了一絲安慰。
當男朋友單獨來與薇薇約會的時候,她自然是又驚又喜,卻做出勉強的表情。這倒不是因為那是被張永紅不要的,怕貶了身價;只是她以為男孩提出邀請,女孩就該這樣。這都是.從張永紅那裡學來的。她學來的還有頻繁地更換男朋友,當然,這些男朋友一律是從張永紅那裡敗下陣來的。薇薇內心裡一直是羨慕張永紅的,一招一式都跟著她走,親聞目睹她交男朋友,早盼著有朝一日練練身手。不過,她再跟張永紅學,也只是學的皮毛,走走形式而已,內心還是她自己的。她首先是抗不住別人的對她好,再就是天生有熱情要善待別人,所以是不忍那麼抬一個扔一個的,架子也擺不足。又因為總是處在旁觀的位置,得以冷靜看人,所以,還是有自己喜歡與不喜歡的原則。於是,三五輪下來,她就有了一個比較固定的男朋友,雖不是如火如荼的,卻呈現穩步發展的趨勢。每個星期見一兩回面,看一場電影,逛一回馬路。分手也不是十人相送式的,卻說好下回再見,從不爽約。是那種可以將純潔關係一直保持到婚禮舉行的戀愛。你說平淡是平淡了些,可許多幸福和諧的婚姻生活,都是從這裡起步的。這時候,薇薇已經在市區一家區級醫院實習,做一名開刀間的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