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文 / 王安憶
在這種國際旅行中,叔叔有否發生過情愛的故事,是我們經常議論的話題。在叔叔所寫的觀光文章中,有過幾位使叔叔懷有親切心情的女性。她們中有一位是台灣的作家,一位是香港的作家,另兩位是從事漢學研究的德國人和英國人。這些女性全是能夠操縱漢語的,從而也可使我們想像,如不是語言的問題,叔叔是可以獲得更多的情愛的機會與可能。語言的問題使叔叔情愛的範圍縮小了。叔叔以他熱情的筆調描寫這些女性,以及他和這些女性間的友愛關係,怎樣的你來我往,情意綿綿。在這些公開的友愛之下,是否還會有一樁刻骨銘心的國際戀愛呢?我們曾問過叔叔。叔叔既沒有說有,也沒有說沒有。他的態度模稜兩可。然後他就向我們講述以上那幾位女性的故事,以此說明,他與她們的情誼其實已很深了。然而,這些交往總給人萍水相逢的漂浮之感。我想,假如我一定要講述一個國際戀愛的故事,這便是故事的基礎了。
現在,我要來講一個想像的故事了,這是關於叔叔和一個外國人的情愛的波折。我將根據我已有的叔叔的材料,盡可能合理地想像這個故事,使其不致離題太遠。關於叔叔的敘述到了這裡,我非常需要這一個像的故事,否則,叔叔的故事就不完整了,對於我們講故事的人來說,無疑是個很大的遺憾和失職。我決定讓那個德國女孩來充當這個角色,因為這個故事我用以強調的是民族的隔離感以及民族的孤獨感,日耳曼民族將比美洲新大陸的移民更好地擔任這個任務。我想像這女孩有一副很純粹的日耳曼血統的形象:皮膚白淨,金髮碧眼,神情嚴肅。她是某大學研究院的學生,正攻讀博士,論文是關於中國古代哲學家朱熹或者柳宗元的。她雖專業於中國古代哲學,對中國當代文學也頗有興趣,翻譯過一些文學作品。在叔叔旅行德國的日子,正逢假期,她就為叔叔做陪同和翻譯。她以德國人慣有的嚴謹認真的工作作風,博得了叔叔的好感。在那些座談會和報告會上,叔叔機智幽默又銳利的言詞也使得這個女孩十分興奮,這和她從書本上得來的溫良敦厚的中國人印象是一個生動活潑的補充。叔叔的言詞也激發了女孩的靈感,使她甚至重新領會到她本國語言中的機智、幽默及銳利。她非常迅速地將叔叔的語言翻譯成她的語言.這時的感覺就好像她也進入了一種美妙的創作狀態。叔叔雖然不懂德語,可是那些熱烈的反應卻正是他所預期的,因此,他猜出女孩的翻譯非常出色。這些報告會總是使他興奮不已,每每結束了還會談論很久。每一次報告會上,叔叔穿了黑色的西裝,女孩則是一襲白裙,端坐在講台,給人們美好的感受。他們配合默契,各自發揮都很自如充分,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工作之餘,他們也會談論一些個人的事情,叔叔告訴女孩在中國的「」中,人們悲慘的遭際,以及今天的思考與反省。女孩聽得非常認真,嚴肅的神情中沒有一絲輕佻的驚詫和淺薄的憐憫,有的只是對一個民族身受的災難的尊敬和理解。然後,她說,在她的祖國德國,也曾經有過這樣殘酷的歷史,那就是希特勒的時期。雖然那是在她出生之前,可是她的父輩卻都是親身經歷。她說她卻從未聽過父親們講敘二次大戰中的遭際,這是他們的痛處,他們用四十年的時間去治療它卻也無法徹底痊癒。女孩的話使叔叔深受觸動,他想:德國人的痛感比他們民族的痛感更為強烈,而許多中國人將自己的傷疤視作光榮,這是一種什麼民族習性呢?他將這個意思說了出來,女孩則認為是她的民族勇敢不夠。兩人討論了很久,你駁斥我,我駁斥你,然後漸漸達到一致。這時候,叔叔和女孩都有一種感動的心情,他們覺得他們接觸到了一個深刻的問題,並且在這問題上達到互相的理解。當時,他們都還沒有意識到,其實他們對彼此理解的要求都是不高的:他們操縱兩種語言的人,能夠通話就已驚喜萬分了。他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為了對方聽懂,是在用孩子一般的簡單幼稚的語言通話。他們盡可能將各種複雜的思想簡化,簡化到可以用兒童語言交流為止。可是,在當時,他們的感動也是真實的。他們無形中將這種理解上升到了很高的境界。他們覺得,他們不僅是個人對個人的對話,而是代表了兩個多災多難的民族的對話。這一次對話,無疑是加深了他們之間的友誼。當他們離開了一個城市,去另一個城市進行旅行演說時,他們已成為好朋友了。他們各自背一個背囊,手裡則提了西裝的袋子,登上火車。叔叔心裡不免會有一種登上國際舞台的心情,他想他的生活已是一種國際化的生活了,在這種生活中,他多麼自如啊!他望著他的德國伴侶,尤其覺得驕傲。他覺得這一個德國女孩的友誼和理解就像一架橋樑,溝通了他和世界民族的關係。他已經融人了人類,而不再是一個經過長期隔離而離群索居的孤獨的中國人。而叔叔也很明白這樣的道理,就是人類性和民族性的對立統一關係,於是叔叔反比以往更堅持他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某些特性,比如:喜歡喝茶,喜歡中國菜,喜歡中國詩詞,弘揚老莊的哲學,他隨身總帶有一些中國民歌的錄音帶,汽車一上高速公路,他便插入一盤,頓時,中國的歌聲響起在異國的土地上。
這一天,由於叔叔要看看托馬斯·曼生活過的地方,他們從漢堡到了呂貝卡,又從呂貝卡去了海邊小鎮特拉沃明德。這是一個陰鬱的黃昏,遊人們都回家了。風呼嘯著,海水顯得非常蒼涼。他們決定在特拉沃明德過夜,明天一早再驅車趕回漢堡。他們找了一家旅館,要了兩個單人房間。這是一個家庭旅館,共有三層,底層是客廳,由於天氣寒冷,壁爐裡生著火,火光映著爐前波斯花樣的地毯。他們懶得出去吃飯,就讓房東做了些湯,吃了些麵包和炸土豆條,然後就坐在爐前地毯上烤火。這裡的黃昏特別長久,暮色總是那麼明亮。客人們都去那遊樂場玩耍了,房東也不在,客廳裡只他們兩個。窗外聽得見風聲和海浪的呼嘯聲,屋內卻很溫暖。叔叔忽然想到:我這是在哪裡啊!他覺得像是一個夢境,又像是一幅圖畫。他們隨便地扯了些閒話,兩人都有些疲倦似的,談話中的停頓很多。火光映著德國女孩細膩的臉頰,使她的表情柔和了許多。她穿了一件粉色的羊毛衫,只著一雙白線襪,蜷腿坐在地毯上,背後靠了一個軟墊。叔叔看r她一會兒,便要去吻她。在叔叔產生接吻這個念頭之前,他們也有類似擁抱這樣的行動,所以叔叔才會有接吻這樣的念頭。而其時,叔叔只是想接吻,還沒有更進一步的想法,接吻僅僅是開端的儀式,大約連叔叔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再則,叔叔想接吻是出於感情難以抑制的衝動,還是一種行為的有意味的選擇,這也是連叔叔自己也不便向自己承認的。但是,叔叔這時候確實有了一個接吻的念頭,叔叔當時並不這個念頭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心裡懷著懸念,便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本來是坐在女孩的對面,即壁爐的另一側,這時候,他便將自己的位置挪了過去,到了女孩的身邊。他坐定後,先將手圍住女孩的肩膀,如同他有時候所做的那樣。女孩沒有動,只是注視著火光出神。叔叔看著她垂著一顆紅珠子耳環的耳垂,好像是在醞釀胸中的似的,他還看著她鬈曲的金髮,凌亂地貼在臉頰上。然後,叔叔就用圍著她肩膀的手撫過她的臉頰,讓她和自己臉對著臉。女孩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惶與困惑的表情,但她立即以堅決的態度掙脫了叔叔的手,並且要站起離去。其實,叔叔本可以拍拍她的肩膀,讓她過去。這並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一場逢場作戲而已,其中並無多麼重要的、了不得的內容。可是她的拒絕卻使叔叔感到了難堪,幾乎無地自容。這一刻裡,叔叔甚至後悔了,他想,他是多麼愚蠢和冒失啊!同時,一種背水一戰的心情攫住了他,他想:他反正是丟人了,於是,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抱住了女孩。叔叔的動作由於緊張笨拙而非常生硬,大大地過了火,這使女孩以為面臨了極大的危險,她奮力要推開叔叔,卻推不開。女孩恐懼萬端,卻又無比高傲,她大聲嚷了起來。情急中,她嚷的是德語,叔叔一句也聽不懂。到了此時,其實還是有退路的,叔叔可以戲謔地、調侃地、像一個長者對幼者似的,在女孩臉上親一下,然後放開了她,就完了,事情就有收場了。可是,叔叔心裡卻充滿了絕望,他覺著他完蛋了。他好像一個亡命徒似的,什麼都不顧了。忽然間,對這女孩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由於這女孩固執地不服從,叔叔竟劈頭給了她一巴掌,緊接著,叔叔臉上也挨了狠狠的以牙還牙的一巴掌。女孩用德語說著些什麼,他一句不懂。他看見這女孩忽然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高傲的、冷漠的外國人,他們之間絲毫不瞭解。叔叔不禁困惑地想:他們是怎樣走到一處來的呢?女孩趁機抽出了身子,跳在一邊,瞪著叔叔。叔叔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已沒有恐懼的神情,卻充滿了厭惡和鄙夷的表情。叔叔突然破口大罵起來,他不知不覺中罵的全是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小鎮裡的粗話俚語,是那女孩從未學習過的,也是一句不懂。她狐疑地看著叔叔,覺得他也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粗鄙的、醜陋的中國人。叔叔使盡最刻毒的咒罵女人的話罵著,罵了個痛快淋漓。那女孩一扭頭,跑上了樓梯,將臥室門摔得砰的一聲響。叔叔還不饒不休地罵著,他好久沒有這樣罵人了,罵人的日子已經很遠,恍如隔世。這時候,叔叔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他覺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久的過去,重又變成那個小鎮上的倒霉的自暴自棄的叔叔。他罵了好久才住口,站起身客廳,走到廚房,從冰箱裡摸了一罐啤酒,再又回到客廳。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晃,酒醉了似的,腳底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就跌倒了。他順勢躺在地上,腦後枕著墊子,兩條腿伸開著,躺了個「大」字。他一口一口地喝著啤酒,一會兒就喝完了一罐,頭便有些昏沉。然後,他非常野蠻地用腳指頭撳開了電視,嘈雜的聲音頓時充滿在安靜的房子裡,他什麼也看不懂,卻還哈哈地笑著。他有些裝瘋似的,心裡卻很明白,他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了,一無希望了,希望不知在什麼地方被戳破了,希望原來像個氣球一戳就破,希望原來是個紙老虎,不堪一擊!這是個無比黑暗的波羅的海的晚上,一個跨國界的波羅的海沿岸的情愛故事粉碎了,叔叔的夢幻破滅了。後來,叔叔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過去,當他醒來時,天已黑了,客廳裡沒有開燈,電視已關了,角落的沙發上坐了一個白髮蒼蒼卻雍容華貴的老太太。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叔叔想:她是在賭場裡輸了錢嗎?然後又睡著了。他乏得很厲害,好像幾百年沒有睡過覺了似的。再一次醒來,他便嗅到了早餐室裡飄來咖啡的香味。他這才起身上樓回到自己的房裡,他的行李和剛到時的那樣靜靜地立在房間中央,陽光照進窗戶,他看見了海邊沙灘上五顏六色的空著的帳篷。海邊空無一人,旅遊者還在路上呢!他頭痛欲裂,想不起昨晚上發生過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