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 文 / 王安憶
這樣,叔叔就非常成功地完成了兩個世界的轉換。就是說:原先小說是一個想像的世界,叔叔可以在小說的世界裡滿足他心情上的某種需要;如今現實則變成虛擬的世界,為小說的現實提供依據和準備。從此後,叔叔庇身於小說中的生活就變得非常安全,他不會再遇到什麼實際的侵害,所有實際的侵害會被他當做養料一般,豐富他的小說世界。由於這安全的地位,他便對現實的世界生出超然物外的心情。什麼樣不合理的事情,都被他窺察到了合理的因素;什麼樣痛苦的事情都被他覷破了沒有價值之處;殘酷的事情被他視作歷史前進的動力;美麗的事物則被他預言了凋零的命運以推斷其腐朽的本質。樣樣事物都被他看到了反面,再由此推出發展的邏輯。叔叔變得越來越冷峻,不動聲色,任何事物都被他得很徹底,已經到了大徹大悟的境界。叔叔在精神上終於脫俗,他不再擔心平凡的生活對他會有所侵害,所以他在行為上反比往常更具世俗化的傾向,也不再諱言他身上所隱藏的平常人的素質。他有時候會和我們一起談女人的事情,口氣中不無猥褻。他還相當露骨地表示他對金錢的興趣,告訴我們他心底裡的一些卑鄙的念頭。有人說叔叔又坦誠又勇敢,有人則叔叔是地地道道的無恥。無論是坦誠還是無恥,都是需要本錢的,叔叔已有足夠的脫俗的本錢而去做一些俗事了。
大姐已成為叔叔的過去。大姐去美國了。她初戀的情人已是一個發跡的商人,幾經坎坷後,又與她重敘舊情。人們說大姐是為了女兒的前途而出國的。大姐出國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叔叔黯然神傷了一個晚上。我猜想,這是叔叔與大姐分手後傳來的關於大姐的第一個消息,也是最後一個消息了。從此,大姐就將在叔叔生活中銷聲匿跡,叔叔難免會有些感慨。這時候,唯一可能理解叔叔的人也走了,人們理解叔叔的可能幾乎沒有了,理解叔叔從此後只可能等待一個契機,這個契機什麼時候才能來臨呢?就這樣,叔叔生命中刻骨銘心的事物全部埋葬了,所有的知情者都退場了。小米也成為叔叔的過去,小米結婚了,在她結婚前,已有一段和叔叔疏離的時期。她不能忍受叔叔和那麼多女孩有那樣的關係。雖然她也知道大姐,可是她覺得她和大姐是可以共存的。大姐佔有叔叔的那部分恰是她小米無法佔有也自知無能力佔有的,而她佔有的那部分則是大姐無法佔有或者不屑佔有的。大姐不會侵略她,她也不會侵略大姐。小米心裡暗暗對大姐懷了尊敬。可是其他那些女孩就與大姐不同了。當小米斥責叔叔的時候,叔叔說:那是不同的,小米;那是兩樣的,小米。他不怕小米聽不懂,很深刻地說:他和小米相處的是他最獨特最個人的部分,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部分,而與其他人,則是使用他最一般化、最社會化、最普遍化的部分。他的話,小米不能說完全不懂或不相信,可是她受不了叔叔和別的女孩做愛情景的想像,這種想像折磨著她。當小米終於一去不回的時候,叔叔感到了孤獨。有一天,他被人發現在一個小館裡喝酒。那是個陌生的小館,不是叔叔時常光顧的那些,又離叔叔的住處很遠。叔叔為什麼一個人到這裡來?唯一的解釋就是叔叔不願意被人發現。人們還注意到,在這次獨斟獨飲之後,叔叔又有較長一個時期沒有和女孩們往來。他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有時和我們,有時是他自己,度夜晚的時光。我們猜想所有的女孩全像是小米的附麗一樣,一旦沒了小米,她們便也無所依存了。小米對於叔叔已是唯一一樁習慣的事情。人總是需要和一些習慣的事情在一起,這可使人有安全和穩定的心情。現在,小米這一樁最後的習慣退出了叔叔的生活,叔叔的生活裡再沒有一樁習慣的東西了。叔叔有時候早上睜開眼睛,他需要想一想才明白.自己是睡在自己的家裡。
小米離開之後的消沉的時期,很快就過去了。叔叔有意尋找一個能夠替代小米的女孩。可是叔叔很快發現,尋找小米那樣女孩的時期已經不復存在。他總是非常容易對一個女孩熟悉,繼而厭倦,然後就去找下一個,再重複一次從熟悉到厭倦的過程。這種週期眼見得越來越短,於是,尋找小米那樣的女孩便也越來越不可能了。叔叔回想當初與小米要好時的情景:那時候,自己尚有婚姻在身;名聲也遠不如現在,同小米的一切都須掩掩藏藏,心理的壓力頗大。此外,自己一個鄉巴佬,剛進省城,周遊的範圍較現在狹隘得多,選擇的機會很少,倒反碰上了小米,兩人立即如火如荼,並維持了這樣長久。叔叔現在是一個自由身,選擇的範圍開拓得極大,與人交往便有些蜻蜒點水似的,難以深入,深入了會浪費時間,耽誤了選擇似的。叔叔有意糾正自己這種心態,回到與小米要好時的情景,可惜時光不能倒流。
大姐和小米的回憶是叔叔歷史中那個古典浪漫主義時代的遺跡。與她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有時在回想中溫暖與激動著叔叔的心。而她們各自的離去,以及離去前後的情景,使叔叔還保留有心痛的感覺。如今的叔叔已不再會激動與痛苦,悲慟只是一個文學的概念。這是叔叔成為一個徹底的純粹的作家的標誌。他在小說中體驗和創造人生,他現實的人生舞台已不再上演悲喜劇了。這是一個短暫的自由的日子,給予人們許多隨心所欲的妄想。待這日子過去,叔叔才可能明白,他做一名徹底的純粹的作家原來是一個妄想,是一場漫長的白日夢。到了那時,他會想:我原來是想從現實中逃跑啊!這段日子裡,企圖從現實中逃跑的人其實很多,很多人不以為這是逃跑,而以為這是進攻。這一場勝利大逃亡確實有一種進攻的假象,迷惑了許多像我這樣的人。擺弄文字的成功感使我們以為,做什麼都可能成功,小說中的自由被我們擴張到整個人生。我們將這世界看成了由文字擺成的一盤棋,可由我們愉快地遊戲。我們甚至將愛情和這兩件嚴肅的人命攸關的大事來做遊戲。由於人生成了一場遊戲,我們便又感到虛空,不明白為什麼而人生。但不明白只是有時候倏忽而過的思想。由於我們正當年輕,很有希望,生活中還有許多有待爭取的具體目標,比如房子,比如職業的調整,比如經濟方面的困難,比如和父母的代溝問題,非要爭個誰是誰非,比如某一個女孩終於打人了我們不深的情感。所以我們只是在虛無主義的深淵的邊緣危險地行走,虛無主義以它的神秘莫測吸引著我們的美感。而頭腦其實非常現實的我們,誰也不願以身嘗試。我們是徹底根除了浪漫主義的一代,實用主義是我們致命的救藥,我們不會沉入的。我們中的極個別人才會在火車來臨的時候躺在鐵軌上,用生命去寫最後一行詩,據說這還包含了一些債務的原因。也正是由於我們的安全有了保證,我們才發動或者投入這一場遊戲事業。我們以人生宏觀上是遊戲、微觀上是嚴酷鬥爭來解釋我們行為上的矛盾之處,並且言行結合得很好。因為我們壓根兒沒有建設過信仰,在我們成長的時期就遇到了殘酷的生存問題,實則是我們行動的目標,不需要任何理論的指導。我們是初步具備遊戲素質的一代或者半代。這遊戲對於叔叔則是危險的,因為叔叔是將遊戲當做了他的信仰。叔叔是無法沒有信仰的,沒有信仰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當他失去了一樁信仰時必須尋找另一樁信仰;當他接受一種行為原則時必須將它放在信仰的寶座上,然後再經歷爭奪寶座的戰爭。遊戲態度本不足以成為信仰,它是人們逃脫責任的盾牌。叔叔這一個半路出家的、已了最佳學習時期的遊戲家,他便真正面臨了虛無主義的黑暗深淵。叔叔遊戲起來不是像我們這樣有所保留,只將沒有價值的東西,或者與己無關的利益作為代價。叔叔做不到這樣內外有別,輕重有別。叔叔做遊戲的態度太認真,也太積極了,這便是我們的法。我們當時就預感到叔叔為他的遊戲犧牲了太多的東西。遊戲本來是和犧牲這類崇高的概念沒有關係的,它只和快活有關係。
這樣,叔叔早晨醒來的時候,他就一想:這是在什麼地方?地道的遊戲家是從來不想這類問題的。然後,他又想:他今天應當做什麼?這是兩個時常會來困擾他的問題,使他陷入茫然,但時間不會太久,遊戲的精神很快就來拯救他,替他解圍。他就想:管他在什麼地方;管他做什麼事情!已經沒有一件責任來規定叔叔的作息時間了,他的懈怠和緊張都不會影響什麼人了。叔叔只在小說中才可建設一種生死攸關的人際關係,這類人際關係於叔叔只是文學的概念了。這時候,叔叔的小說被翻譯成許多種文字,在許多國家重要或不重要的出版社出版。時常有國外的學術界、藝術界、出版社來邀請叔叔去作訪問和演說。出國對於叔叔已是平常的事情。他穿著茄克衫和旅遊鞋,背著背囊,從一個國家的機場飛到另一個國家的機場。他雖語言不通,可由於旅行的經驗也行動自如。這樣的時候,叔叔便成了一個國際人,他開始站在國際的立場上分析中國的問題,他甚至站在宇宙的立場上分析國際的問題。所有的這些國內國外的問題全在他的俯視底下,這給他的小說帶來了人類的背景。這背景產生於他的旅行中的見識,而與人生經驗無關。旅行構成不了叔叔的人生經驗。在異國他只是一個觀光客,一無生存的任務,便只有在人家生活的邊緣走過。他在大學的教室,書店的廳堂和人家的客廳裡講著中國的問題,回答對中國有興趣的人們各類問題,好像一個中國問題的專家。由於他對所去訪問的國度沒有生活的經驗,於是也產生不了問題,當人們:您也可以向我們提問時,他便傻了眼,支支吾吾的。出國的日子倒更像是在國內,充滿了關於中國的內容。他對國外的瞭解來自於馬觀花和道聽途說,組成他思想的國際背景顯得材料不足,叔叔便靠閱讀和召集留學生對話來做補充。這些世界旅行其實是消耗了叔叔獲得人生經驗的時間,叔叔作為一個觀光客的旅行其實造成了他人生裡的空白。這些越來越頻繁的空白分割了叔叔的人生,使他的人生斷斷續續,零零碎碎。它們使叔叔人生中有一部分時間做了旁觀者,而叔叔對這段旁觀者部分的時間卻給予了莫大的重視和期望,將其餘部分反倒忽略了。按我們的話,叔叔是以積極認真的態度,過一種虛無的生活。我們儘管對叔叔的出國旅行做此種批判,這卻不妨礙我們積極地要求也來一次或幾次出國旅行,因為旅行是人生一大樂事,尤其是公費國際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