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文 / 王安憶
叔叔在「」以後的故事就是在此基礎上發生的。我雖然是採用了順敘的手法,其實質卻是倒敘。我是在瞭解了故事結局之後,才開始選擇故事的材料,組織故事,設計叔叔的心理動機。所以,我現在就可以斷定叔叔「」後的故事的性質。在當時,我們一無瞭解,我們將它看作是另一樁故事。「」結束的時候,叔叔正好四十歲。四十歲的男人正在當年,成熟卻依然青春勃發。叔叔留了絡腮鬍子,眼角和額頭有刀刻似的皺紋,這使得二十多三十多的男性在他面前成了兒童。後來,絡腮鬍子風行不衰,不知道這除了重映三十年代美國西部片的影響外,是否還有叔叔的一部分功勞。叔叔話有低沉的喉音,語調有幾分溫柔,會用俄語唱俄羅斯民歌,具有西伯利亞茫茫草原的風味,雖然誰也沒有去過西伯利亞。叔叔的形象和聲音有一種受難的表情,這是他的真正魅力所在,所有的白面小生在此魅力之光的照耀下都顯得輕佻、淺薄,好像一塊一口一個的甜點心。叔叔的身材高大偉岸,如一個體力勞動者的身體,可卻有思想纍纍的頭腦。叔叔後來從小鎮調到了省裡做職業作家,在他的家屬沒有調進省城時,他自己住一間小屋。許多女人從很遠的地方乘了火車或者輪船來到這小屋,叔叔只得在門上貼了謝客和探訪規定的條子,就是這樣,也阻擋不了源源而來的人流。
現在的事情,越來越接近於叔叔的隱私了。可是因為這於叔叔的故事非常重要,難以迴避。要把這一個故事說得清楚、完整、合乎邏輯,成了我這一階段生活的唯一目標。我想沒有一個別的故事,可以像叔叔的故事這樣表達我目前的心情了,我在許多故事裡選擇了很久,叔叔的故事勝過了一切。
我想,和叔叔有親密關係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某刊物的編輯,比叔叔小一歲,人們有時候叫她大姐。她除了編輯小之外,還寫一些散文,文字相當優美。她消瘦,蒼白,稍有一點病態,使她看上去楚楚動人。她生活在一個離婚率很高的城市裡,不久前,也離了婚,過著單身女人的生活。她和叔叔的來往形式主要是書信,每年有兩度或三度,叔叔去看望她。他下了火車,先在她家附近找一個招待所住下,然後打電話給她,兩人說好一個地方,就在那裡見面。每一回見面,都可給他們雙方留下很長久的回憶,所以,除了書信而外,他們的交往還在回憶中進行。叔叔和大姐的關係,有一種冰清玉潔的味道,他們從一開始起,互相就建立了默契,決不褻瀆他們之間美好的關係。他們甚至從沒有過性的接觸,但是在情感與思想上卻相互介入得極其深刻。他們還從不互相點穿他們之間的關係,說話也從不涉及對方的家庭和婚姻,這是他們的禁區,稍一涉及便會有世俗與不潔的氣息。有一回,叔叔喝了些酒,就有些多話,他對在座的我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他對女人有愛和喜歡兩種,對愛的女人是不會有性的要求的;但對喜歡的女人,則有此要求。而後,他又補充一句道:女人是不配愛的。我想,大姐是世上極少數的他愛的女人。叔叔喜歡的女人則非常多,其中與叔叔保持了不尋常的親密關係的是那個叫做小米的姑娘。她是作協機關的打字員,當作協開會的時候,就做些會務方面的工作。她僅十九歲,是那種活潑可愛、甜蜜嬌憨類型的女孩。她使叔叔想起了多年前誕生於他的想像且又夭折的女兒,就好像在向叔叔還願似的,出現在叔叔的生活裡。只要叔叔給她辦公室打個電話,當天晚上她便來到叔叔的小屋裡。這樣的時候或是叔叔情緒好,或是情緒不好.或是東西寫得不順利,或是寫得順利卻又寫累了。叔叔要她來,往往是為了做那樣的事。做過之後,叔叔卻心疼得唏噓不已,將她抱在懷裡,哄她,唱歌給她聽,講故事給她聽,唱著說著,思緒就飛遠了,好像是在唱給說給很遠處的另一個人聽。在另一種時候,叔叔就會趕小米走路,無論小米是多麼興致勃勃。這或也是叔叔情緒好,或情緒不好,或東西寫得不順利,或寫順利卻又寫累了。但無論叔叔是怎樣無情無義,當下一次叔叔要小米再來的時候,小米還會再來,並不擺一點架子。大姐從不向叔叔問及小米,雖然她無法不知道小米,叔叔和小米的事搞得很是沸沸揚揚。而小米時常問叔叔,為什麼定期要到那個城市去,是不是那裡有一個女人,小米發誓她絕不吃醋,要叔叔把這個女人說出來。叔叔微笑不語,然後就像狼一樣將小米抓進懷裡,不讓她再多話。叔叔從來不給大姐買什麼,卻時常給小米買。小米常常在街上看見一件衣服或者一雙鞋,是她喜歡的,就跑到叔叔這裡來,說那裡有一件衣服怎麼怎麼,有一雙鞋又怎麼怎麼。叔叔問了價錢,把錢給了她,她便立即轉身去買。買來後穿給叔叔看,叔叔有時說好,有時說不好。下次小米報告衣服和鞋的情況,他依然給錢。大姐在叔叔心目中是很聖潔的,他對她擺脫不了一種仰視的心情,大姐對他的情感被他視作珍寶一般,使他的人格增添了價值。見不到大姐時他非常想她,一旦在她跟前,他卻又十分緊張,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一舉一動就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有哪一點閃失而讓大姐失望,他不捨得使大姐對他的情感遭到損失。離開大姐時,他忍不住會鬆一口氣。假如這一回同大姐的相處比較,他表現得也比較出色,那麼他就會心情愉快地度這一段和大姐分離的日子;否則,他便垂頭喪氣,好像打輸了仗的敗兵一般。他在小米面前,則能夠盡情地享受他的成就感。小米對他的依賴,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物質上,都令他心醉。小米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服從,使他認識到自己一個男人的價值。在小米身上,集中地體現了他的能力、魅力以及生命力;而在大姐身上體現的則是他的思想和智慧的力量。這也是使叔叔與她們保持了親密關係的根本原因。如沒有她們兩個人的存在,叔叔的價值就沒有了載體似的,無法實現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後的叔叔是大姐和小米共同創造的。大姐和小米共同創造的這一個叔叔要比小鎮上那個叔叔成功多了。叔叔的離婚事件,就是發生在這個時候的。
叔叔的離婚事件,在當時幾乎成為一件桃色新聞。原先人們私底下議論著的叔叔和大姐、小米的關係,忽然之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人都在街頭巷尾討論這事,並且猜測叔叔離了婚後是和大姐結婚,還是和小米結婚。叔叔原以為他和她們,尤其是和大姐的關係保護得很好,沒料想原來人人皆知。當他輾轉聽見人們對他和大姐的議論時,幾乎心痛如絞。他覺得他和她苦心保護的一件珍品,被粗暴地打碎了。他好像看見黑暗裡大姐的一雙幽怨的眼睛,注視著他,然後泯滅了。小米則抱有和叔叔結婚的期望,她問叔叔:你離婚是我嗎?叔叔想說什麼,卻又覺得對她說什麼她也未必懂,就苦笑著說:這不是一固事,小米;這是兩回事,小米。他把小米摟在懷裡,輕輕搖著,像搖一個心愛的嬰兒。這時候,叔叔感到了孤獨,他想:有誰能說清呢?他為了什麼離婚?為了想通他為什麼離婚這個問題,他不得不將他過去四十年的生活重又拾起想了一遍。這一個夜晚,他久久不能人眠,往事如同隔世。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演出的,好像是別人的故事。那個人是我嗎?叔叔不斷地問自己。其中有一些令人心悸的篇章,叔叔想回過頭去不看,可是不成。這種回顧往事的活動,一夜間就耗盡了叔叔的心血,平添了白髮。從此他再不做這樣的回,他要把往事全部埋葬,妻子便做了陪葬品。所以,他更加只有離婚這條路可走了。而他苦就苦在,他不能將這些對人,即使是大姐,也不行。這不是他對大姐的理解力有所懷疑,而是因為他不能讓大姐和過去四十年裡的那個叔叔認識,他不能讓任何人和那個叔叔認識,和那個叔叔認識的任何人他都要消滅,殺人滅口似的,連他自己也要消滅。消滅自己是多麼困難。在他一個人的深夜裡,吞噬著四十來年的自己,一點一點的,這是一個秘密的工作,誰也幫不了他。
妻子說,其實她早想到有這一天的,因她早看出他是虎落平川。可她就是要降伏他這頭虎呢,要是隻貓又有什麼意思?說到這裡,她驕傲地笑了一下。這一笑不由得使叔叔對妻子刮目相看,覺得十多年的相處都不如這一瞬間瞭解這個女人。妻子繼續說:所以,我不攔他。然後她就說了叔叔後來告訴我們的那句話:人落難時,當拉人一把;人往好處時,則當鬆開手。但是,她有個條件——叔叔便搶在前邊說,他早準備她和大寶一筆錢,雖然,這話聽起來他有些卑鄙了,但這也是事到如今他為他們唯一可的事了。妻子聽了一笑,說她要提的倒恰恰不是錢的事情,錢的事情可以放在以後再說,但她要提的也是他可以做到的事,只要他願意。叔叔問,那是什麼事呢?妻子說,當年因為他的事,可以說是天翻地覆,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才又接著說:可不是天翻地覆?這些年總算安靜下來,卻再要離婚。人家早就等著看熱鬧,看不著急得眼紅呢!這一下可不又要天翻地覆了?所以他要把他們調到省上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那時,她立即和他離,如他不相信,現在就可以立下字據,簽字畫押。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寶的前程,從此可做省城的居民,不必窩在這龜孫地方了。叔叔聽了這話不由怔住了,妻子說得有理有節,不容他反駁,可這正是觸及到了叔叔的難言之隱。他調到省城已有三年,其間調動家屬的機會雖說不多,卻也並非絕無僅有,他總是一拖再拖。這三年內,他甚至沒讓妻子兒子上過省城一次。這時候,他慢慢地鎮定下,想像著和舊日妻子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的情景,發現這要求是萬萬不可答應的,寧可不離婚。他態度很堅決地說:這怕是難了,因為離婚的事現已眾所周知,上級自然不會再給家屬戶口,這樣的戶口每年是有一定的名額,只會少不會多。妻子輕輕一笑,說:就說現在不離了呢?你那支筆,能把死的寫成活的,活的又寫成死的,改一改口,誰能不信?叔叔不話了。臨走的時候,妻子又說道:這是為你兒子,離婚離得了女人,離得了兒子嗎?這句話在當時,叔叔氣憤填膺的時候,並沒有完全聽懂,只當是一句要挾的話。幾年以後,他才又重新想起了女人的這句話,感慨萬千。這時,叔叔拿了自己的東西,氣恨恨地走了。這一次關於離婚的談判沒有成功。之後有三個月的僵持時間。在這三個月的僵持時間裡,叔叔想過起訴的方法,可他一想到出庭的場面,就立即放棄了這個念頭。他只有耐心地等待。可他沒有心思寫作,整天和小米在一起,事到如今,他也不顧及外界的了。到了往年應去看望大姐的日子,他卻猶豫了許久,決定不去,可臨了還是買了張退票登上了火車。隨了火車逐漸接近大姐的城市,他的決心逐漸動搖。下了車後,他又在大姐家附近,他常住的那家招待所門前徘徊了許久。最後他沒有定房間,決定當晚就回去,借了服務台的電話把大姐約在了一家個體戶餐館裡。他們吃了一頓晚飯,然後就分了手。兩人都沒提及叔叔正在進行的離婚,只說了些無聊的閒話。當她對他說「保重」這兩個字的時候,叔叔明白這是最後的晚餐了。他們之間的純潔關係被扼殺了。這些使得他們神聖的情感變得無聊而低級,抹殺了其特殊的性質,如同這時文壇上愈演愈烈的所有男歡女愛的奇聞軼事一樣。大姐是最容不得庸俗的,他和大姐的關係也是最最容不得庸俗的。僵持了三個月後,他又回家一次。這一回,妻子退了一步,說她的戶口可以留在鎮上,反正她這一輩子早被人說夠了,再也沒什麼可說了,可是他必須得將孩子的戶口辦到省上去,兒子可以只在名義上算成跟他生活,實際上一分生活費也不要他出,但是,他必須帶兒子上省城。最後,她又說:你撇得掉女人,撇得掉兒子嗎?這句話也是在後來使叔叔感慨萬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