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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姐妹 文 / 王安憶

    她們其實成份各一,舒婭的家庭論起來應該屬於小兔子他們的階層。她的父母是第三野戰軍下的文化兵,進城後駐紮南京,她就是出生在軍區大院,屬前邊所說海鷗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那一代人。不過,她還沒長到穿一身花,頭頂一大個蝴蝶結,滿口南京話,與小夥伴們饒舌的年齡,就隨母親轉業遷到上海了。上海這城市,有許多三野的後代呢!對幼年的生活,她已沒什麼記憶,要說有一些,那也是經大人反覆提醒造成的印象。比如在一個四面鏡子的練功房,被幾個阿姨叔叔傳著抱來抱去;比如送托兒所不願去,哭著喊,「我還小,我還小」;還比如,她和另兩個同齡的小朋友搶一輛三輪自行車……她這個人生性有些混沌,大院裡的粗放的生活到底也會有作用,對什麼都不大上心,人說有「糊塗福」的那類。她母親帶著她,還有抱在手裡的妹妹,再加一個保姆,由機關總務部門的職員帶了來看房子。母親還是部隊觀念,以為和行軍途中號房子的意思差不多,隨時都可能開拔,事實上也是,她父親不還在軍區嗎?母親只要了一大間和一小間,是將一層樓面破開來的,於是,廚房和廁所都需公用。不想,這一住就再沒走,直到她父親也從軍隊轉業到地方,一家人一徑住了下來。這樣就可知道,她們家是擠住在左鄰右舍中間。淮海路兩旁,所住大多小康,這條弄堂也是。舒婭先全托在機關幼兒園過了兩年,那生活還有些接近大院裡的,相對獨立,和地方上的民情民俗隔離著。七歲時上了小學,小學校就分散在弄口沿街的民居裡,從這時起,舒婭便完全融進了弄堂的生活。

    她開始學說上海話,一學即會。小孩子學語言都快,但總也有個人的條件問題,像她妹妹就不行,上海話沒學好,還弄得有些大舌頭。舒婭屬於那種感官反應敏捷的孩子,學什麼像什麼。她說上海話像炒豆一樣,又輕又快,很快就變得饒舌。她還學會了和小朋友手勾手地去小煙紙店買零食吃,那種滾了甘草,用桔梗還是蘿蔔條製成的東西,含在嘴裡,酸、鹹、苦、澀,混成一團,再洇染開來,那味道說不上好還是壞,就是有一股子促狹。弄堂裡的女孩子,大凡是這種東西喂成的性子,她們再豪爽的人,都有些促狹呢!只要看看她們鬧的小彆扭就知道。舒婭挺能興是非,一會兒和這個好,一同說那個的壞處,一會兒和那個好,數落這個的壞,就和海鷗厭棄的南京妹妹們一樣。市井裡的孩子其實都差不多,差的那一點是作派,作派這事情怎麼說?就這麼說吧,舒婭搬口舌,舒婭也唱「FALLINGDOWNFALLINGDOWN,LONDONBRIDGE『SFALLINGDOWN」,當然,是唱成「馬林當,馬林當,大家都來馬林當」。總之,舒婭多少學得俗了,被母親罵,罵什麼呢?罵她像「老百姓」。這罵名不大妥當,卻說明問題。罵歸罵,她依然興興頭頭的,學習成績中不溜,方才說過,她不是個上心的孩子,還有點缺腦子,可憑她活躍的性格卻在學校挺受注意,少年宮歡迎外賓讓她去參加,合唱隊也有她的份,少先隊裡擔任了小隊長的職務。到了小學畢業考中學的時候,這些社會業績全派不上用處了。她在學校裡的影響,又難免造成假象,所填志願就偏高了,結果落到眼下這所區級中學。自然要受母親罵,流了一通眼淚,你以為她很痛心,一轉臉,和同學參觀新校園去了。中學離家有十五分鐘路途,單是這點就讓她喜歡上了,穿過大半個街區去和來,上學變得很鄭重,有些走進社會的意思。中學的同學,來自更寬的範圍,不像小學,根據地段劃分,多是一條馬路,甚至一條弄堂的,而現在,幾乎遍及一個區,她的社交面也更廣闊了。

    中學裡的同學與小學裡的果然不同,一條街上長大的孩子,形貌上會有些接近,氣質也會接近,因為是人生第一批同道,就像同一個草窩裡孵出的雞雛。所以,到了中學,遇到其他街區的孩子,總有生疏感。但舒婭適應力很強,她很快越過隔閡,交到了新朋友。她隨這些新朋友去到她們的家,她們家所在的弄堂和房屋,也是另一種格式。其中有一個同學,住在一條龐大的弄堂裡,支弄繁多。她跟隨走進去,左彎右拐,再上樓梯,也是左彎右拐,最終走入房間。推開窗戶,窗下是一片空地,擺著餐桌,樹枝上掛著彩色小燈泡,是一家西餐社的露天餐座,她和父母、妹妹來過。這時未到夜晚,餐桌上沒鋪桌布,燈泡也沒點亮,看上去很不相同。舒婭有一時的怔忡,她其實走入了這座城市的腹地。但她是個沒有自覺性的人,意識不到這個。她只是不由自主地為她的新同學傾倒。當然,接下來的還是那一套,齟齬,生隙,重新組合,再和解。因年齡增長事態會比小學裡嚴重一些,但也並不是說就有了多少嚴肅性,依然是雞毛蒜皮的原委,心思卻是少女的心思了,要曲折許多。她就義變得更俗了一些。她們的財政情況不允許她們去拍明星照,只能到哪條小馬路上的小照相館,拍半寸的「咪咪照」,互相換了衣服拍;她們用玻璃絲編織小金魚,牽牛花,掛在鑰匙鏈和塑料錢包上;她們的口味也變得「淑女」了,不再光顧弄口的煙紙店,而是到老字號「采芝村」,話梅對於她們也是太昂貴,恰好,市面上好像專門針對她們這些小大人的錢袋,推出一種名叫「話李」的醃梅子,形狀,口味,包裝,都與話梅相仿,價格卻便宜一半還多;她們中間還盛傳一個消息,在某某舊貨商店,一對長過一米的辮子可換一輛自行車……她們正在從小孩長成少女,在一個龐雜的市民社會裡,多少有些長成了小婦人,纖巧優稚的小婦人。市井中某一種成分是合乎女性特質的,那就是它的瑣細,栽培出一種街頭巷尾的嫵媚,既不是深藏,也不是彰顯,可愛可親,卻不可及——這就是市井的涵養了。

    文化革命開始,學校停課,學生分成兩派。和所有大革命一樣,一是保皇派,一是造反派。「保」和「反」的所謂「皇權」,不過是學校的校長,至多是教育局的局長。舒婭本來是參加造反派的,但回家同母親一說起,母親即表示反對。舒婭要和母親辯論,可她哪是對手!母親是抗戰末期從上海去到新四軍蘇北根據地的女學生,讀過中學,受過黨的教育,讀來的書幫助她理解革命,正好到教條主義這一階段,文藝兵的那點浪漫氣質,又正夠澆灌她的理想主義。舒婭的性格其實多少是承襲她,膚淺,但是熱情。但也如通常情形一樣,意志堅強的母親,女兒往往是沒什麼主見的,所以,沒經過幾個回合,舒婭就心悅誠服,退出造反派,轉人保皇派。不久,形勢明朗,造反派代表了革命的大方向,不用說,舒婭站錯了隊。回家和母親吵一場,一賭氣,做了逍遙派。其時,大串聯開始,她與幾個同學相邀,去北京見毛主席。因生怕母親阻攔,沒敢說,硬從保姆,一個揚州女人那裡討得兩塊錢,留下一張字條,走了。與她相邀的同學都是逍遙派的,對革命並無興趣,只是想趁了串聯,免費出去玩。所以其實不一定要去北京,見毛主席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說法。

    她們一行四人挑了一列最乾淨和人少的火車上,結果是短途慢車,幾乎十分鐘停一站,整整一夜,天亮時方才到杭州。杭州的大街小巷壅塞著串聯的學生,尤其是北路上的學生,穿著大多黯淡,這座江南城市不由變得粗礪了。但西湖總是妖嬈,正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季節,就好像世外桃源。她們住在動物園附近一所-中學裡,每天一早出發,往各個景點去,一玩就是一天。讀書時候,要受學校和家裡的拘束,哪裡能這般自由自在。大串聯時節,正就像理想中的共產主義,只要憑學生證和學校證明,即可去往定點食堂吃飯。食堂的大鍋飯,當然談不上什麼口味,像她們都是養刁的舌頭,不幾日便覺得寡淡無味,想著找貼補。再有,著名的小吃也總要品嚐品嚐,不枉來一次人間天堂杭州。要知道,她們是上海的女生,來自享樂主義的世界。那享樂倒也不是山珍海味,寶馬香車的奢華,只不過是家常便飯,經過提煉,就有著對物質的精到理解。於是,她們時不時地吃一碗桂花藕粉,或者三鮮小餛飩,買一包小核桃,甚至,很捨得地在奎元館吃了一次片兒川——她們立即吃出這面好就好在小鍋下出的,所以爽口。就這樣,她們的錢袋消了下去,同時呢,很難免的,四人之間也生出些齟齬。不外是些生活小事,比如睡地鋪,准佔了好位置,誰又挑了好被褥;比如,誰的髒衣服不及時洗,隨便地一塞,卻塞到人家枕頭底下;再比如誰和外校的學生說話太隨便,引起人家側目……然後再將彼此的不滿互相交流,結果四個人倒分有三派。以舒婭混沌的性格本來是和哪一派都可,但就在財政緊張時刻發生了一件事情,其中一名女生來向舒婭借錢,舒婭想也沒想就將最後的五角錢交了出去,過後,另一名女生便來告訴,借錢的女生拿了舒婭的錢,買了一個火腿麵包,獨自享用了。趁舒婭的氣頭,那女生建議拆伙,說她的婊孃在寧波,她們可以去那裡玩。那兩個呢,一個已經想家要回上海,另一個也去向未定。舒婭還沒玩夠,當然就跟了那同學去到寧波。到此,她們離開上海整整一周。

    她們兩個在寧波又待了一周。在寧波,她們就住在那同學的孃孃家,一條巷子裡的一幢二層木板房。婊婊家有兩個男孩子,都比她們年幼,對她們很尊崇的態度,尤其要對舒婭多看幾眼。後來發現,她們進來出去的,多有鄰里的大人小孩看舒婭,牽連得婊婊也要看舒婭了。和隔壁鄰舍相熟以後,才知道,大家都在傳,說舒婭是演電影的。演的那部電影就是在桐鄉的新市鎮拍的,裡面有個巧手媽媽,巧手媽媽的女兒,就是舒婭扮的。舒婭否認,隔壁女孩半信半疑的,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像的兩個人,隔天到她表姐家找來一本這個名叫《蠶花姑娘》的電影連環畫,翻出巧手媽媽女兒的那幾頁,舒婭一看果然很像自己。那表姐也一起跟過來,看不見真正電影上的人,看見和電影上很像的人,也很滿意似的。連婊孃都有這種心情,喜歡一左一右帶兩個上海小姑娘出去。舒婭,以及她的同學這時才發現,原來舒婭是個漂亮的女生。舒婭原本是黃渣渣的膚色,眉眼很淡,人又瘦,像一根蘆柴,並不起眼,可不知覺中,皮膚有了光澤,變得透亮,眉眼添了顏色,就像墨描的,身材也有了曲線。人呢,到底長大了,心裡面存了些心事似地,生出幾分沉靜,有了少女的情致。

    寧波這地方,其實有些上海草根的意思。到了寧波,就好像又向上海的腹地深了一步。舒婭當然不會有這樣的歷史意識,但她亦有自己的新發現。她家隔壁一家人就是寧波原籍,小學和中學都有寧波籍的同學,這些人家頗有些相近的地方,比如,家什用物,那種紅木雕花帶帳架大床,他們叫作「眠床」的,那種塗漆帶蓋的「荸薺籃」。家中的氣味也差不多,常有一股腥和醬的氣味。尤其他們說話,別有一路風趣。現在,她來到了它們的源頭。這裡人家,多有「眠床」,腥和醬的氣味來自於成鯗和蟹醬,充耳都是爽利豁辣的寧波話,形形種種,合成一股子熱鬧勁,將人團得緊緊的。舒婭外表是個嫻淑的少女了,內心依然是簡單的,還是孩子的頭腦,喜歡人多,喜歡說話,喜歡笑,總之,喜歡快活,寧波人的性格,挺對她的胃口。等回到上海,母親發現她連說話都有鄉俚氣了,同時呢,也發現她長成了個好看的大姑娘。

    在舒婭他們家的樓上,住著一戶殷實人家。祖父曾經是洋行職員,現已退休,老人作派洋式,拄「斯迪克」,抽雪茄,那股辛甜交加的雪茄煙味從樓上瀰漫下來,四處都是。祖母一直做主婦,氣度也很不凡。織錦緞的裌襖,毛料褲,冬天抱一個熱水袋,夏天一柄羽毛扇。有時會下樓來,卻不下到底,站在樓梯口轉彎處,向下望著。樓底下的兩戶,一是舒婭家,一是那寧波籍鄰居,都沒有關門的習慣,大敞著,那家的祖母便將兩家的起居活動盡收眼底。她靜靜地立在那裡,好像等待有人邀請她下去坐一坐,可是誰配作這樣的邀請?她是如此的威儀。底樓兩家的大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吵吵鬧鬧的小孩子,還有保姆們。舒婭家的揚州保姆曾發出過邀請,可她矜持地一笑,沒下來,反是轉過身上去了。她大概是要有三邀四邀才可屈尊,可舒婭家的揚州保姆不是一般的保姆,她是見過世面的,亦很有尊嚴。於是,那祖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機會下樓來了。這家也有一個小孩子,年齡在舒婭與妹妹舒拉之間,因是獨女,平素十分寂寞,也常到樓梯拐彎處站了,望著底下的房間。但她不像她祖母那麼矜持,只要舒婭一招手,立刻飛也似地跑下去,毫不掩飾迫切之情。無奈好景不長,不一會兒,就響起祖母的叫聲。她一邊應著,一邊趕緊跑上去,回到樓梯拐彎處,巴巴地向下看,然後再伺機飛奔下來。這是小時候,長大以後,她祖母不怎麼干涉了,卻都開始作態,變得很矜持,有時見面甚至裝不看見,話也不說地擦肩過去。但另有一些時候,似乎什麼機關打開了,又相熟得不得了。舒婭從寧波回來,她們間的關係恰好處於交好的狀態,那女孩似有無窮的話要與舒婭說,最重要的其實是兩件事情:一件是,她告訴舒婭她祖母說,舒婭是弄堂裡最漂亮的女孩;第二件是,弄堂口貼了一張告示,讓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去街道登記——所以,她的小叔叔和舒婭的爸爸也都要去登記了。

    舒婭來不及去想,那女孩的小叔叔,一個緘默的無業的青年怎麼會是右派,自己的父親竟然是右派,就夠她傷腦筋的了。她第一個反應是去找母親問,還是像小孩子的時候,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就去問母親。母親早就想告訴舒婭父親的底細,可是見她興興頭頭的,沒機會開口,現在好了,免了她開口,舒婭就知道了。母親先是點頭,然後安慰道,一九六○年時,父親的右派已經摘帽。但是這並沒有讓舒婭好過多少,她向來自恃「紅五類」,血統純正,即使「摘帽右派」這名字在她也是恥辱的。她痛心地哭了一場,哭罷,黯然地褪下紅衛兵袖章——雖然做了逍遙派,但她依然是紅衛兵,一個沒有派別的紅衛兵。這個動作又讓她掉了幾顆眼淚,卻不像先前那麼絕望,而是奇怪地感到一種滿意,滿意什麼呢?不知道,是不是滿意她是憂傷的。就這樣,舒婭結束了她的政治生涯。而母親,卻憂上心頭。她暗暗地注意女兒的動向,當然不是怕女兒會有什麼想不開的,這點她絕對放心,這孩子缺乏強烈的個性,她曾經對此不夠滿意,但現在倒覺得安全了。她怕的是,舒婭會像許多兒女所做的那樣,與父親劃分界線。方才說過,母親屬於革命隊伍中的小知識分子,多少有一些自由思想,也正是這點自由思想將她從教條主義裡面扳回了一點,有了些微的人情之常。在反右時候,她沒有聽從組織勸告,與右派丈夫離婚,就是這人情之常作祟。她重視她的家庭。現在,她擔心舒婭能不能經受住考驗。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母親宣佈閤家前往龍華公園遊玩。臨到出門,舒婭說不想去了。母親先沒說什麼,與父親領了舒拉徑直走了,走到弄口忽一個轉身,返回家中。舒婭正坐在窗下看一本小說書,母親幾乎是青著臉,幹著喉嚨,說:爸爸的問題已有過結論,現在正接受組織重新審查,暫時沒有發現新的問題,所以,你還沒有到需要表態的時候!這氣氛在家人中間是過於嚴重了,舒婭說是在大革命中沉浮,其實和課外活動差不多,哪裡見過這陣勢,當即放下小說,老實跟在母親身後,一同往公園去了。這是個陰霾很重的天氣,景物都顯得蕭條,人呢,都有心事,臉色沉鬱。公園平坦坦的,沒有什麼風物,只是兀自立了一具名為「紅岩石」的陡石,表示著對革命傳統的紀念。另還有幾塊草坪,草皮枯黃而且稀疏。他們一家四口,也談不上遊興,甚至是百無聊賴的。母親則不同,她姿態軒昂,邁著很大的步子,走得風快,其餘幾個只得加快速度。看上去不像出遊,而像是受檢閱,以一個完整家庭的隊列,經過世人的觀禮台。此時,母親分不出心去注意,身後的這一列人裡面,舒婭顯得多麼的不入調。她已經是一個少女,不合適與父母,以及未成年弟妹出行,且是去這麼個乏味的公園。在生長的這一個階段上,家人都配不上她,簡直要辱沒她了,因都是俗人,而她,就像天仙下凡。

    好了,當小兔子他們認識舒婭的時候,照他們的說法,舒婭也是個「小市民」了。舒婭呢,很微妙地,自從與那一夥人結識後,有意無意地想回到她的家庭背景裡去。她開始說普通話;在家裡尋找舊軍服,競也找到一件,兩個口袋的列兵服,腰身肥大無比;她還誇張自己在運動中的經歷……可是,顯然無濟於事。小兔子他們第一次上門,看見的一幅圖畫,就是舒婭家的揚州阿姨和妹妹舒拉坐在門口剝豆,見舒婭帶一撥人回來,舒拉很不給面子地叫舒婭一起剝豆。舒婭不理會,舒拉就在身後很凶地吵。豆蔻年華的女生,有一個半大的妹妹總是麻煩,她們看著姐姐煥然一新,由不得妒火中燒。舒拉和舒婭性格完全不同,不那麼好說話,而是有些乖戾。生性疏闊的姐姐往往會有這樣的妹妹,專門欺負她,和她作對。這一撥人,好笑地看著舒拉。小兔子沒說什麼,七月呢,朝舒拉一瞪眼,要將她嚇回去的意思,可那只是一霎,接下去是更兇猛的吵。此時,南昌一牽嘴角,說道:真是小市民!自從與小兔子交上朋友,南昌的心情輕鬆許多,變得比較多話,但是沉鬱的性格還在起作用,那就是他出語尖刻。他的這句話,讓舒婭和舒拉都滿臉通紅,舒婭轉身將房門帶上,可是不一會兒,舒拉推門進來,拖把椅子坐在一邊。你又不能趕她走,這也是她的家。

    父母內心本來準備舒拉是個男孩,有意無意地就當她男孩。舒拉這名字原是蘇聯衛國戰爭英雄姐弟卓婭和舒拉中的弟弟,是男孩的名字。穿扮上也是舒婭留長髮,舒拉則是齊額的短髮;舒婭穿紅,舒拉總是穿綠;玩的呢,也是舒婭玩娃娃,串珠子,繡十字花,舒拉則有一把弓箭,一部電動汽車,還有一把鏟和一個桶,專在公園的沙坑裡掘沙子玩。就好像合著大人的心思,舒婭細眉淡眼,纖巧的鵝蛋臉,舒拉卻有著鮮明的輪廓——這樣的臉型,幼小時總會比較搶眼,但長到某一個階段,因各部位都很特出,於是,便產生衝突,破壞了協調,變得不好看了。現在,舒拉就正在這不好看的當口。倘若沒有姐姐的對比還好一些,可恰恰有個姐姐,抽枝發條,不由舒拉要感到自卑了。儘管父母的希望是那樣,舒拉的長相,有主張的性格,都帶些男孩的氣質,可事實就是事實,舒拉無疑是個女孩,甚至比姐姐舒婭更是個女孩,她心思綿密。就這樣,舒拉的內部和外部,形成了緊張的關係,使她處在一種焦慮之中。此時,坐在一邊的舒拉,蹙眉噘嘴,手撐在膝邊,肩膀槓起著,背帶褲的褲腿短了,吊在腳踝以上兩公分,襪子則褪下去,有一半蜷在腳心。頭髮是終於掙來的自主權,留長了,勉強紮起兩把,厚厚的額發扎不進去,披到眉下,頭路也沒分齊,曲裡拐彎著。她豎起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可是有誰會注意她呢?在那個年齡裡,四歲的差距簡直是一道溝壑,劃開了兩個時代。

    舒拉坐在人圈外頭,他們圍方桌侃侃而談,談時事,談政治,談「文革」軼事,談到機密處,四周看看,對舒婭說:讓你妹妹走開。舒婭曉得對妹妹不能來硬的,哄她說:你出去,我給你兩角錢。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覺地問:媽媽給你錢了?人們便哄笑,南昌從鼻子裡哼一聲:小市民!舒婭就紅了臉。舒拉惱怒地瞪著南昌,她恨這個人,恨他的傲慢,稱她們「小市民」,是對她們,尤其是對她的嚴重侮辱。就像方才說的,父母無意中當她男孩,鼓勵她性格中某些屬男孩的氣質:樸素,勇敢,慷慨……其實有些勉為其難,但是也讓舒拉避免了小女兒趣味,舒婭或多或少有著些的脂粉氣,在舒拉是一點也沒有。所以,她對姐姐和姐姐同學們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羨嫉她們的長成,另一方面又蔑視她們的作派,覺得俗。原先,她並不知道有「小市民」這種說法,現在知道了,覺得再恰當不過,正是她想表達的意思,可是,她不應該算在此列呀!她應該和他們屬一類的。令她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然是姐姐的朋友。事情就這麼顛倒了,讓舒拉怎麼想得通呢?有一次,南昌從座上起身去廁所,經過舒拉身邊時,朝她擠擠眼。應該說是一個友好的表示,但也不能安慰舒拉,因是將她當小孩子,而她覺得,她比姐姐她們更理解他們,更能夠與他們對話,無奈他們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還有讓舒拉氣惱的是,她們家的揚州阿姨也要來湊熱鬧,就坐在她邊上的床沿,疊衣服或者做針線。看起來,她們倆就像是一夥的,更增添了「小市民」的氣息。舒拉幾次讓她走開,她的回答是:你問你媽媽去,她讓不讓我走!而且,揚州阿姨的態度遠遠要比舒拉來得坦然,她不僅是聽,還不時要插進嘴去,問這問那,弄得舒婭都要遞白眼。令舒拉更加不滿,他們並不反感揚州阿姨的插言,甚至,和她對嘴對得挺來勁的。他們以很誠懇的表情同意揚州阿姨的疑問,然後請教她的意見。揚州阿姨呢,也老大不客氣地,發表她的見聞,無非是些家長裡短的街談巷議。這一回,他們卻流露出真正的興趣,輪到他們問這問那了。揚州阿姨幾乎成了中心,舒拉怎能忍得下去!她止不住地要去打岔,與揚州阿姨吵嘴,將局面搞得很亂。他們開始嫌她煩了,越過舒婭,直接呵斥她,要她住嘴。舒拉眼裡含了一包淚,帶著哭腔與他們吵,心裡絕望得要命,破罐破摔地,反正自己再也討不到他們喜歡了。這樣鬧了幾場,他們就將聚會的地點轉移了,離開舒婭家,家中又剩下舒拉自己,和揚州阿姨面面相覷。

    舒拉比舒婭小四歲,這樣的距離正好夠舒婭每一步走在舒拉前面。以她激烈的性子,是感到不公平——姐姐上小學,她只能去幼兒園;姐姐隆重地過十歲生日,她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十歲生日,正逢文化大革命,大人們都沒心思,潦草打發了;此時姐姐已經是中學生,她還在小學裡;眼看她臨近中考,學校又停課了;文化大革命吧,小學生不能參加;小學終於也開展文化大革命了,卻正逢復課鬧革命……這就已經不是她和姐姐之間的事了,好像是和時代之間,那就沒法慪氣了。其實呢,是成長的事,是舒拉特別的渴望長大。就因為這,舒拉給自己的成長造成了許多困難。她沒有同年齡的夥伴,同齡的夥伴統看不上她的眼,覺著他們幼稚。這只是她的看法,實際上,她可能比她的同齡人心智更不成熟,因是違背自然,不能順暢發展。她就很孤寂,這孤寂促使她更加感到不公平。所以,她永遠無法享受她的年齡裡的時間,儘是不高興了。就在這種孤寂之中,她的又一項功能則兀自發達著,那就是思想。在她這個年齡,說「思想」兩個字大約是可笑的,可事實真就是,舒拉的思想能力,擺脫了身心限制,呈孤立狀態,突飛猛漲。這也是令人苦惱的,怎麼說?簡單說吧,她有著發達的思想,可是,想什麼呢?就好像利器在身,卻沒什麼可供切割的,弄不好,還會傷自己。她還小,還沒開始生活,思想卻已經預先工作。

    她曾經將一整本馬恩列斯語錄抄寫在筆記本上,她連字都寫不端正呢!這些斷章取義的字句,她抄時都是懂的,可過後卻一無印象。她在弄前的馬路上走來走去,有發傳單的紅衛兵急急地經過,都不會發給她一張。偶爾,不知是哪一位革命者登上高樓,於是從樓頂飄飄搖搖灑落一陣子紙片兒。她奮力追逐,搶奪來一張半張,那薄脆的紅綠紙上油印的鋼板刻字,看起來就更不得要領了。她很珍惜地將這些傳單收藏起來,也有薄薄的一疊了。還有一回,她尾隨幾名男生去往各處看大字報。就像她覺得姐姐她們「俗」一樣,她覺得凡女生都免不了「俗」,她自己,當然也是女生,可她不是同別人不一樣嗎?她寧可與男生交往,因覺得男生的世界是大的。可同年齡的男生甚至顯得比女生還幼小,再說,學校裡嚴格地劃分男女生,她根本無法和他們說話。那一回,她聽男生們商量去看大字報,便遠遠地跟著去了。說起來都怕人不信,僅過一條橫街,舒拉都要迷路的。她就像人們形容的,「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家裡大人管她管得很嚴,在姐姐底下,她永遠是小的,所以這種管束就沒了期限。她決不能單獨穿過馬路,她晚上決不能出門,她不能收受別人東西,甚至於,她的零用錢由姐姐代管。她相距十來米地跟在男生後面,在她看起來已經走得很遠,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們還在繼續往前走。她心裡害怕,與他們的距離越縮越近,其實他們早已經發現她的尾隨,可他們不是害羞嗎?還有意加快速度,好擺脫她。大街上就出現一人追,數人逃的情景。最後,他們進了一所院落,院內一幢小樓,裡外都張貼了大字報。舒拉驚魂未定,又怕被他們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從眼前過去,不曉得寫的是什麼。等她心神稍安,有幾幅古怪的畫,約略進了眼瞼,卻更加不懂——一顆綠色的太陽,底下有一立一背兩個人,立著的是小孩,背著的卻是大人,題字為「西邊出了個綠太陽,我背爸爸去買糖」……暮色將至時她終於回到家中,當她看見熟悉的街景,不由奔跑起來,差一點撞上一輛自行車,騎車人斥罵道:小姑娘尋死啊!經過這場歷險,舒拉再不敢嘗試別的,她只能坐在家中,面對四壁苦思冥想。

    無論舒拉怎麼看不上舒婭,有些事情還是得靠舒婭。比如,舒婭能夠搞到批判電影的票。電影院在革命之初沉寂了一段,又開始放映電影,是以批判的名義,這可是上海市民最踴躍參加的革命了。通常都是團體組織包場,但總是會有散票遺漏出去。舒婭就有辦法弄到票子。當然,她總是要與她的夥伴分享。在母親的干預下,她也帶舒拉去過幾回。可是終於有一次,舒拉被攔住,不讓進場,因為她顯然是個孩子。舒拉憤怒地衝著檢票員喊:革命不分年齡!人家根本不理她,只得一個人悻悻回家。舒婭還帶舒拉去文化廣場參加批判大會,這一回,舒婭也沒有票,但可以混呀!因門口的秩序總是混亂的,趁著亂一擁而入。她們衝進去過一回,舒拉一下子被震懾住了。人海上面,是紅旗的海洋,再是口號聲浪此起彼伏,發言人言辭銳利,情緒激奮。但時間長了,終有些單調,舒拉繃得很緊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有一陣,她似乎迷糊了。可是這時候,又有另一種氣氛激動了她,那就是天已向晚。離地面很高,直抵穹頂的窗戶外面,天空沉暗下來。會場裡燈火通明,更顯出了夜色。多麼不尋常呀!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家。場面的恢宏,再一次感染她。人和旗幟的顏色都帶了一種暖色調,由這色調舒拉聯想起外面的街道,樓房,弄堂——那是無盡伸延的阡陌,鋪開在醬黃的路燈下,她忽有些鼻酸。但第二次沖會場就沒那麼幸運,門口由糾察隊手挽手地連成圍牆,頂住企圖擁入會場的人群,其中就有舒婭舒拉。這一回,舒拉喊的是「革命不要門票」,同樣無濟於事,也是悻悻回家。這就是舒婭向舒拉輸入的革命。

    和任何革命的輸入一樣,舒婭在帶來進步的同時,不可避免地,也捎來了歷史的「垃圾」,那就是書!這些書一半是從抄家物資中流散出來的,另一半則是來自無人管理的圖書館,因此,上面或是蓋著圖書館的公章,或是私人的藏書章。也有些是沒了封面,甚至只剩下大半本,那就是從廢品收購站拾來的。總之,都是「破四舊」的那個「舊」字。這些書顯然處于飛速的流通中,它們在舒婭手裡只能停留很短的時間,等舒婭看完,留給舒拉的時間就更短了。有一次,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是晚上十二點才送到,第二天一早就要送走,結果是舒婭看上半夜,舒拉看下半夜。還有些書,只能從舒拉眼巴巴的眼睛裡過一下,就流走了。但是,卻也有幾本書,似乎被舒婭她們忘記了,於是就一直留在家中,被舒拉翻來覆去地讀。有一本叫作《我同時代人的故事》,封面上標明第一卷,那就說明至少還應該有第二卷;有一本《約翰?克利斯朵夫》,也是第一卷;再有一本沒了封面,於是也無從得知書名的,故事呢,也有些枯燥,儘是二男一女在說理與申辯,雖然是談愛,但那愛也是乾枯的,不大引得起舒拉的興味——舒拉,她已經對愛有興味了。現在,舒婭又帶來了小兔子南昌七月這夥人。可是,因為舒拉胡攪蠻纏,舒婭又將他們帶走了。

    舒拉寂寞地度過一些日子以後,忽然,舒婭又將他們帶回來了,別人家哪裡有舒婭舒拉家的自由民主啊!只有舒拉煩人,但他們也有了對付的辦法,那就是他們在小房間裡說話,將舒拉鎖在外面。很奇怪地,舒拉並沒因此生氣,她反而安靜下來。這一夥人在隔壁房間裡,只能聽見偶爾爆發的笑聲,可是,舒拉的寂寞舒緩了。她一個人坐在大房間裡,看著那幾本殘缺的書,已經看過無數遍了,還要再無數遍地看下去。有時候,她輕輕放下書,略踮著腳,走出去,在小房間緊閉的門口徘徊一下,恰恰好,裡面的人壓低聲音了。有一次,南昌推門出來,與她撞個對面,南昌有些抱歉地對她笑笑,復又進去了。舒拉從南昌的笑容裡看到了一點同情,過去對他的恨意就柔軟下來。

    這一日,小房間的門輕輕叩了幾下,裡面的人停了一會方才開門,見是舒拉,以為她又要生事,不料她只是對南昌招手,意思要他去。南昌覺得好奇,又覺得有趣,站起身來。他隨著舒拉走到大房間,舒拉在椅上坐下,向南昌仰著頭:我對你說,舒拉說,她們,她用下巴頦點了點小房間的方向,她們根本理解不了!理解什麼?南昌問。理解你的思想!舒拉說,說完後緊閉著嘴,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南昌。南昌臉上還笑著,心裡卻一驚,他忽然看到了小老大樓下,那個安娜的眼睛。也是那麼大,黑,濃郁。安娜和舒拉差不多年紀,那一個已病得不像樣子,這個卻很健康,精力旺盛。這樣大小的孩子,都有著同樣的眼睛嗎?南昌站了一會,轉身走了,舒拉的眼睛卻逼迫他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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