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家老三回來了-2 文 / 王安憶
爺爺被造反派揪去
家裡來信,爺爺被造反派揪去,已經七天七夜沒有音信;父親病在床上;弟妹幾個全成了黑五類,天天在學校挨訓;大哥那邊也沒有消息……望他回家一趟。如有黃豆、玉米什麼的,能捎就捎上點。信是四弟瞞著母親寫的,要強的母親是決不肯向兒子求援的。
他連夜趕到北徐州,扛了一麻袋的大米和小麥(他半年的口糧),輕輕巧巧地在站台上走出了節奏。火車嗚地一聲開了,穿過薄薄的晨曦,向南去了。天黑時分方才到家。母親怔怔著,幾乎沒認出他來,待認出了,臉才動了動。母親老了,原來白皙的皮膚干了,有了皺紋,衣著卻仍是十分整潔。他將麻袋朝地上一頓,叫了聲「媽」,嗓子卻啞了。
母親只說:「洗洗去吧!」再不多問,他的回來似乎是十分自然,可他覺得母親什麼都很明白。母親是極有智慧的,從不因為在孩子面前挨了公公的枴杖而失去尊嚴。那尊嚴全來自她的自身。她努力幫助孩子不做錯事,如若真犯了錯事,她也並不空加指責,似乎是以為那是不可避免的天意了。她是全家的依靠,包括父親和祖父,如若沒有這麼個兒媳,祖父將以什麼來發洩怨氣和表示威風,這會是一個極大的疑惑。
待到吃飯的時候,他才明白家裡已經貧困到什麼程度,而他那一麻袋糧食簡直有了救命的意義。爺爺已經回家,是前天夜裡押送回來的,人瘦成了一把乾柴,兩隻眼睛卻亮得灼人,鼻子是從未有過的尖銳的突出,帶著一股兇惡的神氣。回來之後,就躺在床上再沒起來,不吃不喝。母親去勸他,他便用枴杖敲兒媳的背脊,父親跪在地上求他,他只作聽不見,閉著眼睛,死了一樣。可是因為取消了每日兩次的召見,家裡的氣氛比先前輕鬆了一些,弟妹們的情緒更因他從鄉下歸來,活躍了許多。只是生活艱難,那一份定息取消了,父親的工資本是少得可憐,弟妹沒有一個工作,他在鄉下難作援助,大哥在上海凶吉未知。是五妹借了一個好朋友的名義,上街道領來一份糊火柴盒的零工。學校是不必去了,兄妹幾人每日裡圍著方桌,勤勤懇懇地糊火柴盒。他一到家,便也加入進去,很快就掌握了竅門,憑他練過琴的手指的靈巧,速度與質量趕上了每一個弟妹。
糊火柴盒是乏味的,可是聊天卻極有趣。為了有趣的聊天,糊火柴盒也有吸引力了。每日裡,大家手下飛快地操作,那操作已不用了思考,全是機械的動作,一邊交流著種種有意思的事情。殘酷的鬥爭衝擊了平靜的日常生活,同時也衝散了嚴密的家規與紀律,對於他們孩子,那艱辛的日子,倒時時處處漏出點快樂。他們又是那樣年輕,絕不甘心壓抑的。談到忘情的地方便大笑,笑聲十分快樂地傳入祖父躺著的廂房,那是與整個世事絕不相容的歡笑。祖父用枴杖狂怒地敲地,痰在嗓子眼裡呼嚕呼嚕地咆哮。他們便縮著脖子將笑聲壓下去,只從鼻子裡發出嗤嗤的聲音。祖父粗重的喘息卻經久不息。他已經六天六夜沒有進食,躺在被褥間的身體似乎已經消失,遠望過去,只看見一尊鷹隼般的鼻子聳立著,兩隻眼睛雪亮得異常。
可是由於年輕,並不因為有多少歡樂就可以笑出聲,他們常常忘乎所以,忘記了這個瘋狂的世界上正發生十分殘酷的事情,忘記了西廂房裡還躺著一個衰老的卻不甘心命運的人。他也因為長久離家終於回到了母親和弟妹身邊,心裡充滿了溫暖的親情。況且,生活到了這一步,再無什麼未來可言,倒也省去了苦心,可作一次人生的休息。日子雖然艱難,可心情卸去了重擔。他們的笑聲時常蓋過西廂房裡枴杖憤怒敲地的聲響。
祖父的存在再引不起他們的注意了。直到有一天,老人忽然以少有的洪亮聲音喊母親,說要喝一口湯。母親急急地做了一碗蛋湯,放了紫菜、開洋、細鹽、味精,滾熱地端了進去。他要她放在一邊,然後出去。過了一個時辰,臉朝西坐的四弟首先變了臉色,說話也吞吐起來,大家這才回過頭去,不由全站了起來。祖父站在廂房門口,兩手拄著枴杖,顫顫的。一件長袍,就好比掛在衣架上一樣地直垂到地。由於瘦,他便顯得異乎尋常的高,鷹鼻聳立,流露著無比的威嚴。目光像刀似的從他們頭頂削過去。母親要過去扶他,他用枴杖趕開了。他立了一會兒,慢慢邁開了步子,逕直向堂屋走去。大家默默地閃開,讓開一條道。他慢慢地走著,沿著牆,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穿過院子,走到天井。大家遠遠地跟著他,不明白他要做什麼。他走了一遭,將房子每一個角落都走遍了,然後慢慢地踅回了身子,回了廂房。這時已暮色將臨。
這一個傍晚,天黑得特別迅速,太陽剛落底,天便全黑。
這一個夜晚,天黑得格外深沉,伸手不見五指,臭椿樹的樹葉影兒都看不見了,沒有一點天光,好像被一塊厚厚的黑幔嚴嚴地罩住了。他在黑幕的籠罩下睡去,那沉重的黑幕壓迫著他的眼睛。忽然,那黑幕輕了,淡了,亮了,漸漸亮成紅色的,血紅血紅,紅得灼人,令人恐怖。他不明白,怎麼會是這樣的通紅的籠罩。他的周圍是火紅的四面牆,連天都是紅的。他掙扎著,想要夢醒,不料卻被一聲尖厲的叫聲驚起了。那是母親的叫聲,他從沒聽見過母親這樣撕心裂肺的驚叫,可確是母親在叫:「火!」
是火。貼地而起,沿著牆上升,包圍住了一整幢房子;一整幢房子在火裡,火熱烈而快樂地升騰。他翻身就起,將身邊的四弟推下床來,拖住他就跑。腐朽的門楣很飄逸地在往下落,他已沒了理智,一頭闖了過去,卻叫一雙有力的手抱住了,是母親。母親拖著父親,幾個幼小的弟妹小雞似的偎成一團,門楣帶著一條火焰優美地落了下來。
母親將他一推,衝了過去。後一進的房子也在燃燒。
「爸爸!」父親淒厲地叫道,爺爺的房門閂上了,火幾乎將門板燒成了透明。
「爺爺!」他們一起叫道,火焰吱吱地響著,算作了回答。
火焰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椽子像一排火紅的琴鍵,眼看著蓋頂而來,母親不再猶豫地扯起父親,將大家擁起,衝出了火焰,終於站到了街上,如同從火坑跳到了冰窖。夜涼如水,全家人只穿著單衣單衫,幾個幼小的弟妹只穿了褲頭,索索地抖成一團,望著一座火焰的房屋。
這宅子從未有過地美麗和輝煌,像一座宮殿。在它葬身的時刻,那陰森慘淡一掃而空,似乎它的自下而上便是為了毀去,它幾十年的陰慘就為了這一刻的燦爛,火焰勾出房屋的輪廓,襯著深藍的夜幕,周圍飛舞著漆黑的灰燼,幽靈似的,無聲地唱著輓歌。
「爺爺的心血啊!」父親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