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愛比爾.5 文 / 王安憶
其時,畫界正悄然而起一股新畫風,就是宣傳畫風。將當年十分流行的宣傳畫,以精細寫實的風格再現出來,再做一些微妙的改動。就像那一幅畫,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添上兩撇希特勒式的小鬍子。這樣的宣傳畫,通過評論家一類的中間人,流向海外的收藏家。這種畫風所要求的寫實功力,使得畫家們臨時抱佛腳地日夜練習著基本功。然後,宣傳畫又進一步變成新聞照片,以同樣的手法做些改動,政治的諷意便更加突出了。阿三似乎是在一覺睡醒之後發現這新走向的。她想她是晚了一步,如何才能迎頭趕上,擺脫落伍的處境?她從一個畫室跑到另一個畫室,這些畫室裡又充滿了興奮的情緒,前段時期的惶惑搖擺終告結束。人們或是在緊張地作畫,或是高談政治。許多小道新聞和政治笑話在這裡流傳,這些都成了他們創作的材料。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是藝術院校的青年教師,他的畫已被香港報刊刊登並做專題介紹。這個來自農村的孩子,有著驚人的想像力,將中國歷史和現代化社會鑲嵌成的場景,令人捧腹,比如秦兵馬俑是足球看台上的觀眾,門將是孔子,罰點球的則是魯梅尼格。他在他的亂糟糟的單身宿舍裡日夜作畫,廢寢忘食。房間裡充滿了顏料味,腳汗味,還有方便面的調料味。他以農人樣的苦吃苦做,創造和實踐著新潮流,走向了世界。
阿三從這些畫室一個圈子兜回來,腦子裡亂了一陣子,慢慢地理出了頭緒。其實所有的荒誕只來自於一個道理:時間空間的錯亂,人和事的錯亂。她翻出她的舊畫,那些百貨公司和十字路口的小人兒,決定就在這上面進行新的構思。她重新設計了調子,是亮麗而逼真的,就像美國柯達膠片的效果。這些小人兒不僅是芸芸眾生,那些在醒目位置上的,都擔任了重要角色,古今中外的政治人物,電影明星,著名人士,宗教首領,都是大家特別熟悉的形貌,經常在傳媒中出現的那些,象徵著歷史和社會的趨向。此時此地,他們卻在街頭巷尾忙碌著凡人的生活瑣事。這個畫面除了那種刻薄的譏諷之外,卻還流露出一些令人感動的氣息,這是來自於那生活場景的細緻和感性,是女性特有的對日常人生的溫馨理解。但是,這正使評論家有所猶疑,認為批判的力度不夠,充斥著庸俗的市井樂趣。他不能認同他內心的觸動,因為許多成功的作品都是違反著內心原則來的。不過評論家還是決定試一試,誰知道,也許呢?這些美國人是那麼不可思議。
許多古怪的畫,源源地湧向這些代理人手裡,連他們都有些吃不準了。他們的判斷力受到挑戰,有時便不得不求助於畫家。他們將這個畫家帶去看那個畫家的畫,將那個畫家帶去看這個畫家的畫,聽取他們的意見作為參考。同時,也有許多畫家,最終拋開了中間人,自己與畫商發生了聯繫。再有就是一些國外的職業的代理商開始進入畫界,他們自然是內行多了。他們很快擠走了本地的這些半路出家的中間人,甚至不需要他們介紹畫源。他們一到某個酒店住下,就會有畫家上門。他們來到的消息,傳得比風還快。那個駐香港的美國人果然預料得不錯,甚至,比他預料的還要迅速,僅只兩年時間,市場就大了起來。而兩年後的今天,他卻已經把注意力投向越南和柬埔寨。這時候中國大陸的畫價,已經遠不是當初,帶著哄抬的架式,連最無資歷的畫家,開價也有些嚇人,並且非美金不行。過去那些老主顧,如阿三他們,有時也會寄畫作的照片給他,他以一個生意人的靈敏嗅覺,看出這些畫作的商業氣和潮流化,早先的為他視為寶貴價值的那股天真的茫然,不再有了。漸漸的,這個帶有開拓者意味的畫商便悄然退出了這個城市。
事情變得很熱鬧。更多的畫家納人賣畫的行列,競爭日益激烈,緊張的氣氛籠罩在畫室上方。有一些畫家率先關閉自己的畫室,謝絕參觀,為防止探索的成果被模仿。所有的創新一律帶有容易模仿的特徵,搶第一的風氣極盛。新探索面世脅這一日,就是被埋沒的一日,一大批同種面貌的畫作湧現,淹沒了獨創性。這時候,大家都有些手忙腳亂的,迫不及待。宣傳畫風已經被真正的宣傳畫替代。這些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覓來的舊宣傳畫,被剪貼製作成另一幅作品,那畫上的污跡和折痕都賦予了抽像的含義,深不可測。拼貼畫就這樣興起了,畫家們放下畫筆,拿起剪子,埋頭於製作。
一切都取決於靈感。靈機一動也許就能帶來巨大的成功。其中沒什麼道理好講。像先前評論家和阿三的那類理論探討,再是文不對題,在此也不需要了。現在是像參禪似的。人心有些焦慮,好念頭遲遲不到。那種農人式的勤勉勞動也不起作用了。那位青年教師已經辭職,背一架照相機,騎一輛自行車出去旅行,拋下了身後這個喧囂的城市。
阿三住的那幢樓裡,陸續有人進來裝修,成天敲打個不停,還有衝擊鑽和電刨的怪響。阿三隻得腰裡別個隨身聽,用耳機把耳朵堵上。就這樣還不行,依然吵得頭昏。無奈,便避出去,反正在房間裡也無甚可做,她已經有許久沒有畫畫了。似乎,該畫的都畫過了,接下來,再做什麼?她已經經歷過幾次這樣喪失目標的階段,每次都會獲得契機,柳暗花明。阿三相信這次也會,所以心頭不像前幾回那麼著慌。可是,契機什麼時候來臨呢?她無從著手去做努力爭取,只有等待。
在阿三的這幢樓的前後左右,都開闢了工地,許多樓房將要平地而起。很快,就是一個大規模的住宅小區了。阿三走在工地旁的泥路上,看著自己的鞋尖,一些草和小花,被她踩進了柔軟的泥裡。她發現,春天又到了。迎春花疏朗的黃色在冷風凜冽的空氣裡搖曳著。空氣裡有一股含蓄的潮濕,也是春天的意思。阿三的心情有些好轉,輕鬆起來。
她走到土路的盡頭,並沒有急著轉身。而是走進那一片剛清理出來的空地。這裡剛遷走一個鄉鎮小廠,地上有平地機的壓痕,還有汽車輪胎的壓痕。這時候,阿三在地上看見了一幅奇異的圖畫,十幾隻線織手套被壓進了泥地,呈現出縱橫交錯的線條,分佈得那麼均勻,手套上的辮子花有一股粗礪而文雅的氣質。阿三停住腳步,眼光久久留連在那上面,心想: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阿三退出空地,然後轉身向回走去。她明白她要做什麼了。現在,又有一大堆事情等著她做,而且刻不容緩。
阿三的畫室成了製作工場。她用顏料和油劑調製成灰漿,厚厚地抹在畫布上,不等它干便將線手套或者線襪隨手拋上去,然後壓實,再慢慢揭去,使其留下印痕。那分佈與交疊的微妙之處,全在於她任意地一拋之間。這帶有中國畫潑墨的即興的意味,也帶有命運的哲學的意味,還像是一種遊戲。有一些手套和襪子拋到了一堆,有一些卻拋出了畫外,這都是宿命。阿三給這些畫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勞動"。她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明明是玩耍,卻偏說是"勞動"。這批畫一出阿三的畫室,便在畫家之間流傳開了。同類型的作品一時間蜂擁而出。當然,印痕的樣式各是各的,花色百出,有一些更加別出心裁。其中賣得最好價錢的一幅,是二乘二米大小,刻著磚石瓦礫的銳痕,題目叫做"原始社會"。要追究起來,阿三的畫是這一切的源泉,可是大家都心急慌忙的,誰有耐心去追根溯源呢?
當然,也有阿三在別人的源頭上發展的時候,比如那些剪貼畫。阿三動的是月份牌的腦筋,收集來一些美女月份牌,再行加工。所以,這筆賬就不能認真算了。
阿三的這些痕跡畫,其實還開了個頭,就是繪畫向雕塑方面的轉變。人們漸漸不甘心只在畫布上刻些痕跡,而是要真實物體親自登場了。一些破布爛衫出現在畫面上,甚至更大的物體:水壺,鋁鍋,火鉗,草帽。名堂越來越多。只是這樣的作品給那些畫商的收藏帶來一定的困難。但與此同時,畫商為某些畫家在海外開辦商業展出的好消息也傳來了。出國辦畫展,是每個畫家的美好心願。
阿三開始尋找這樣的機會。她把她作品的照片紛紛寄給各領事館的文化部門,以及她所知道的畫商。明知道這樣並不會有什麼結果,但聊勝於無。隨後,她再各個出擊。她跨過中間人,直接和畫商聯繫,為他們安排住宿的酒店,陪他們看畫,遊玩,買東西。就這樣,她認識了法國畫商馬丁。馬丁的畫廊在法國東部與德國交界的一個小城裡,他對中國並不熟悉,阿三是他認識的第一個中國畫家。
馬丁所在的小城是一個僻靜的地方,城裡人口不過幾萬。畫廊是他祖父手裡創建的。和那個時代的法國人一樣,藝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並不視為奢侈的。這個畫廊有上下兩層,一層是主人的收藏,二層則是流動性的展出。在過去的歲月裡,馬丁家並不指望它掙錢,只是將它作為他們家庭的一個建設,同時也很驕傲為這小城提供了藝術生活。到了馬丁這一代,情形則有些不同。馬丁是在美國西部讀的大學,學的是傳播。他是有些野心,也有些見識。當他回到他那寧靜的帶有避世意味的故鄉小城,就產生了一種要使家鄉與世界溝通的想法。他決定利用畫廊這個地方。
就像歐洲人從教堂裡上了西方藝術的第一課,馬丁是在中國餐館裡啟蒙了東方文化。那金碧輝煌的廳堂,富麗豪華的氣派,俗艷到頭又折回到雅的裝飾,都暗合著馬丁內裡的浮華的心意。中國菜也是濃油重彩的,有一股香艷的格調。而與這一切形成對比,中國侍者的黃皮膚的臉卻一律呆板,冷漠,面無表情。在垂著華麗流蘇的宮燈照耀下,真有些像安格爾的畫。在美國讀書時,他認識了一個大陸來的中國留學生,就是通過他,再經過幾道轉折,他來到阿三面前。這時候,他是二十四歲,比阿三小三歲。
馬丁是瘦長的個子,頸子和手腕從扣整齊的衣領衣袖中伸出長長的一截,就像是那種正在躥個子的中學生,無法買到合身的衣服。他的白皮膚叫東方夏季的太陽曬得發紅。為了降溫,他便一個勁地喝可口可樂,然後就打著嗝,一邊說著"對不起"。雖然他去過巴黎和紐約、洛杉磯,上海的擁擠和雜亂還是叫他嚇了一跳。他一走出酒店就蒙頭轉向,在聯絡到阿三之前的兩天裡,他都是在客房看電視度過。因此,阿三一旦出現,並且說著流利的英語,馬丁立即有了種他鄉遇故知的心情。然後他們便走出酒店,到各處逛著。一天下來,馬丁便曬紅了。
嚴格地說,馬丁是個鄉巴佬,沒見過多少世面。他一步不離地跟著阿三,生怕走丟了。花錢方面也很吝嗇,他們總是在那種小鋪子裡吃飯,並且總是在晚飯前回到酒店,然後就在大堂站住腳,握手,道別,把阿三打發回去了。他對藝術也說不出有多懂,甚至談不上是愛好藝術。尤其讓阿三感到意外的是,他對西方現代藝術幾乎無甚見解,他甚至顯得有些閉塞。這倒使阿三在他面前有了自信。她陪他逛了三大,就帶他去了浦東。當輪渡漸漸離岸,馬丁站在甲板上,望著往後退去的外灘的樓群,說:這有些像塞納河,阿三方才想起馬丁是來自法國的青年。
馬丁看阿三畫時,神情變得慎重和嚴肅了。在此之前,他還是靦腆,羞怯,對阿三懷著依賴。他坐在地上,阿三將一幅畫安置在他前面,過一會兒,他用手指輕彈一下可口可樂的鐵罐,表示可以過去了,阿三就再放上另一幅。他一直沒有出聲,也沒有喝可樂和打嗝,凝神在畫上。阿三不由有些不安,她克制著不去看馬丁的淡藍眼睛,那裡有著一些決定命運的東西似的。她原先是沒有把馬丁放在眼裡的,可是現在卻有些不同。這個畫廊老闆的孫子,生活在法國,他的天性裡就有著一些藝術的領悟力,雖然無法用言語表達。從米開朗琪羅開始的歐洲藝術史,是他們的另一條血脈,他們就像一個有道德的人明辨是非一樣明辨藝術的真偽優劣。
上午九點鐘的太陽已經炎熱起來,電風扇忙碌地轉著頭,徒勞地驅散著熱浪。有一塊陽光正照在馬丁一邊臉頰上,汗流了下來,而他渾然不覺。
所有的畫都看過了。馬丁喝了一口可樂,又喝了一口,然後把那剩下的半罐統統喝完了。他抬頭看著阿三,臉上又恢復了先前羞怯和依賴的表情。他說:你還有沒有別的畫了。只這一句便把阿三打擊了。阿三生硬地說:沒有。馬丁低下了頭,好像犯了錯誤卻又無法改變。停了一會,他說:你很有才能,可是,畫畫不是這樣的。阿三幾乎要哭出來,又幾乎要笑出來,心想他自己從來沒畫過一筆畫,憑什麼下這樣的判斷。她用譏諷的口氣說:真的嗎?畫畫應該是怎樣的?馬丁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視著阿三,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阿三又是一陣哭笑不得。可是在她心底深處,隱隱的,她知道馬丁有一點對,正是這個,使她感到恐懼和打擊。她也在地上坐下,坐在另一角。熱氣漸漸灌滿了這房間,電風扇的風也是熱的。馬丁伸手到背囊裡又掏出一罐可樂,剛要拉蓋,被阿三制止了。她說:我給你拿冰凍的。然後起身去冰箱裡拿來一人一罐。馬丁從她手裡接可樂時,朝她一笑,很老實賣乖的樣子。阿三就不好意思生氣了。
馬丁說:我熱得就像一條狗樣,說著就伸出舌頭學狗的樣子喘氣。阿三沒好氣地說:你是一條會咬人的狗。兩人都笑了。有一股諒解的氣息在他們之間升起,彼此好像接近了一些。這天的午飯,是吃阿三煮的方便麵,面裡打上兩個雞蛋,再加一把蒜苗。吃過飯都有些困頓,各在各的角落裡打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閒天。最熱的午後捱過去了,太陽西移,稍稍透氣了一些。遠處有電動打夯機的聲音響起。最後,天邊泛起了晚霞。先是一團,然後崩裂開來,鋪了一大片,光線變得瑰麗多彩。馬丁說:這像我家鄉的天空。接著就說起那裡的情景:蜿蜒上行的石子街,街邊的小店,張著太陽傘,門前有賣冰淇淋的,上方懸一隻小鈴,搖一下鈴,老闆就出來做買賣。城裡有一個方場,早晨有農人設攤賣菜和鮮花。節日的晚上,青年們就走出家門,在方場上跳舞,居民自己組織的樂隊奏著樂,通宵達旦。這裡的人幾乎彼此認識,都是幾輩子的老住戶,有些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知道,馬丁說,法國和中國一樣,是一個老國家,就是這些永遠不離開的人,使我們保持了家鄉的觀念。最後,他說到了他家的畫廊,兩人不由都靜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