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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王安憶

    戰友這個人——大王笑了一下,怎麼說呢?老實說,到現在為止,我還說不好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不喜歡一目瞭然的人,那樣的人,一個字,淺。而戰友他,就像什麼呢?就像一個謎,而且不是一般的謎。什麼「千條線,萬條線,下到水裡看不見」;什麼「花隔子,紅帳子,裡頭睡了新娘子」,一猜一個准,差不多是要張口告訴你了。戰友這個謎,是個字謎,謎面是——某人死,劉邦笑;某人死,劉備哭——打一個字,你們試著猜猜。

    戰友這個人——大王笑了一下,怎麼說呢?老實說,到現在為止,我還說不好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不喜歡一目瞭然的人,那樣的人,一個字,淺。而戰友他,就像什麼呢?就像一個謎,而且不是一般的謎。什麼「千條線,萬條線,下到水裡看不見」;什麼「花隔子,紅帳子,裡頭睡了新娘子」,一猜一個准,差不多是要張口告訴你了。戰友這個謎,是個字謎,謎面是——某人死,劉邦笑;某人死,劉備哭——打一個字,你們試著猜猜。三個人全都茫然不知所向,胡亂猜一氣,連邊都沾不上。大王又笑了,抬起手,在灰暗的晨曦中——晨曦已經從玻璃鋼屋頂上漸漸滲透進來,有一個挑擔人,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在遠處的檯子上,擺放他的菜——大王的手指在灰白的最初的晨曦中,大大地劃了一個字:翠!「翠」是怎麼組成的?上面一個「羽」,下面一個「卒」,「羽卒」——項羽死,劉邦笑;關羽死,劉備哭!那三個這才恍悟過來。戰友他,就是這樣的謎,你要猜他,至少,怎麼說,至少要讀一部「三國」,否則,人到了你面前,你都不認識。這也是,什麼叫「真人不露相」?戰友他就是。還有一句話,叫什麼?「眾裡尋他千百度,此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意思是,他

    不是在中心,而是在邊緣,暗處,找不見的地方,凡胎肉眼看得見,就不是他了。我和戰友同在一個連隊,一個排,甚至一個班,共事數年,可是我對他毫無印象。你們信不信?他沒受過表揚,也沒挨過批評;不先進,也不落後;他和戰友們不鬧意見,也不太搭攏,就好像沒他這個人!所以,退役幾年後,再遇到他,我已經想不起眼前這個人是誰,在什麼地方見過。但是,很神奇地,有一種力量卻把我吸引向他,我就覺著這個人——不是認識,不是熟悉,而是,與我有緣——這就是形與神的區別。形,是看得見;神,看不見,可卻是有影響。書上常說:無形中,什麼什麼發生了。這「無形」就是「神」的意思。他是一個有「神」的人。共事多年,我對他完全沒有印象,可是他其實在我周圍,漸漸形成氣場。他喊我的名字,我很驚訝,要是換了別人,我決不會搭理,而此時,我卻問道:你認識我?他回答說:誰不認識你,警備區的名人!又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被他認出,他稱我為「名人」,非但不使我得意,反而是,極其慚愧,臉上騰地燒起來。我擺擺手說:別提它了,純屬鬧著玩!他就放下不提,說起別的,免了我的難堪。只這麼一個小小細節,我覺得他是知我者,不是知我者,是知天下者!這又是「神」,沒有什麼大舉動,大道理,可是,讓你心悅誠服。其時,我知道面前這人是戰友無疑了,經他提醒,我們曾有一度還睡過上下鋪,可我還是記不太起來。奇怪的是,雖然我記不起這個人,但是與他共處的幾年時間,卻在這一時刻,全部回來,凝聚起來,我覺得認識他已經很久很久了。所以,這又叫「魅力」。

    「魅」這個字,大有深意。古代時候,有一種職業,專門將客死他鄉的人背回家,怎麼背?你們以為真的是「背」?其實不然,是領了屍一同走。總是走在無人的野地,或者萋萋荒草叢中,難得有人看見,遠遠地,只見一人前頭走,後頭是一縱一跳的一具人形物件,就是屍首。到了夜晚,宿在廟裡,背屍人臥香案底下,屍首則戧在廟門後。聽起來不可思議吧!可事實上就有,就是「魅」。你們都聽說過關於「殭屍」的傳說吧?不會是空穴來風,定有人親身經歷,因解釋不了,就說是「迷信」。這個世界,難道僅僅是我們眼睛裡看見的這個?這大話誰敢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接觸過「魅」,但都是用「迷信」兩個字解釋掉了。淺點說,你們信不信夢?科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解釋掉了。科學真是個壞東西,它把這個世界減去了大半,只剩下它以為的那一小半。你們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在夢裡會時常反覆來到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很眼熟,很親切——

    二王說有,他有時會夢見一棵古樹,樹下有路,路邊有一座廟,廟裡有一個老和尚。三王也說有,他常夢見的是一條水,水底下是卵石,有魚在游,他走在水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事實上呢,他怕水,是旱鴨子。彷彿間,毛豆也想起一個熟夢,是一片空地,地上長了毛豆,豆莢子打著小腿。大王說:這就是你們的前世。三人不禁一陣膽寒。四下裡已有人在設攤,天亮了。大王從破籐椅中站起來,說一聲「走」。那三人中的一個忽想起一個問題,問道:你再見到戰友的時候,他在做什麼呢?大王一笑:他來我們村子收購菜竹,是一個筍販子。

    他們走出農貿市場的大棚,黎明的氣象很清新。岸下停了一條木船,船主正在卸黃瓜和青菜。黃瓜是暖棚裡出來的,乾淨得水洗過一般,青菜是江南特有的矮腳菜品種,染了霜,胖鼓鼓的一棵一棵,令人想起家中飯桌上的菜碗。這個鎮市,揭開了又一日的帷幕。他們從石橋走到後街,豆漿鋪開了張,進去喝兩碗熱豆漿,吃幾套燒餅油條,通夜消耗的熱能就又回來了。順來路走回去「人民醫院」停車場,大門開著,他們的車還在,頂上停了一抹朝霞。等他們上了車,車開出停車場,太陽真的就要出來了,灌了一溝的金水,溝邊的柳條也變成黃金縷。水上緩緩過來一條船,船上立一個人,握一桿網兜,左一下,右一下,打撈水中的腐草,這有些像仙境呢!他們的車從岸上開過,與船相對而過,開出老街,上了新街。新街上總是另一番氣象,車和人洶湧起來,聲音也嘈雜了。他們沿大街駛出一段,有運石料的拖拉機和卡車隆隆地過來,遠處可見殘缺的山形,車就上了國道。

    這一路,他們歇人不歇車地趕,只在中途加油時,略停了停。付了油錢,他們所餘款項就只有五十元,外加幾個硬幣。所以,必須在日落前趕到武進,與戰友接上頭。一人開車,其他三人就在車裡補覺。車裡開著暖氣,太陽熱烘烘地曬著外殼,催人入眠。國道上車輛成流,因隔了窗玻璃,聽不見發動機聲,只看見飛轉的車輪,幾乎離地似的,你追我趕地向前去。偶有一聲喇叭響,也是遠遠的,好似天外傳來。輪毛豆開車,已到了午後,他聽見自己肚子在叫。這並沒什麼,開出租車的人,經常有一頓,沒一頓——他想起開出租車的日子,已經是隔年的往事了。那些「朋友」們,在馬路上交互往來,車前燈,尾燈,就是打招呼的手勢。他知道凡是載了頂燈的桑塔納,都是他的「朋友」,雖然叫不出其中哪怕是一個人的姓名。他不能不承認,這是一種孤寂的行業。那三個人睡得很沉靜,車裡就像只有毛豆一個人,於是他的思緒就不受干擾,自由地飛翔。他想起那城市夜晚的馬路上,出沒著的小厲鬼,塗著鮮艷的唇膏,有一個,竟然塗成黑色的。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的回想中,小厲鬼們的臉,就像薄脆透明的肥皂泡,一個一個爆破了。他眼前有些繚亂,有一些光圈在游動,是日光的作用,他將車窗上的遮光板拉下來。有一輛麵包車從後面上來,與他平行著。副駕駛座上有個青年,向他打著手勢,朝他車尾的方向指點。毛豆不曉得他的車後部出了什麼狀況,放緩速度靠邊道漸漸停下,然後下車去。原來是車牌掛下來一半,幾乎拖地。於是,打開後車蓋找出工具,重新旋緊螺絲。他看見車牌又換了新的,上面是「蘇」字頭,這車變得越來越陌生了。日頭煌煌地照,耳裡灌滿汽車發動機的「行行」聲,還有輪胎和路面摩擦的「嗖」聲。毛豆直起身子,四下裡望去,心裡恍惚,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冬歇的田間,有一座小水泥房子,大約是變壓站。門上新貼了對聯,看不清字樣,只看見醒目的紅。毛豆忽然一陣心跳:他為什麼不跑呢?沿了地邊往相反方向跑,再跑下岔路,一徑跑進村裡——車裡人正睡到酣處,等睡醒過來,還要調轉車頭,可不那麼容易!毛豆的腿開始發顫,他向路邊農田邁了幾步,不知為什麼,沒有跑,而是解開褲扣對了地裡撒尿。天地多麼廣大,看不到邊。天又是多麼藍,上面有幾絲白,就好像是那藍起的皺。公路上的車也是甲殼蟲,不是像上海城市裡,被高樓襯小的,而是被天地襯的,連公路都只是一條褲腰帶。還有遠處那些房子啊,樹啊,橋啊,都是小玩意兒。而他自己,毛豆,簡直就像沒有了似的。就在這茫然的時刻,車上下來了大王,二王,三王,睡眼惺忪地,也對了地裡撒起尿。毛豆知道跑已無望,反平靜下來。待上車時,大王換了他,他就坐到副駕駛座上。方纔那一時緊張過去,人陡地鬆弛下來,不一時,便睡熟了。中間有幾回醒來,每一回,開車的人都不是同一個。先是二王,後是三王,再又是大王。他睜眼認了認人,就又睡過去。最後一趟醒來,車窗前面的路上方,正懸了一個金紅的日頭,不停地向後退,退,退,終於退到路邊,筆直墜落下去,武進到了。

    在冬日短暫的夕照裡,街和樓有一時的金光燦爛,轉眼間灰黃下來,進入暮靄,卻有一股暖意生出,是安居的暖意。蟲和鳥都是在這一刻裡回巢了。車在街上盤桓,猶疑著要進哪一條岔路。武進出乎意外地大和繁華,因與常州市相連,看上去竟是個大城市。幾幢高層建築兀立於樓群之上,玻璃外牆反射著最後幾縷光輝,地下是車和人。可能因為街面無當地寬闊,車與人就無序地漫流著,反使得交通壅堵。大王似乎也有些茫然,在互相搶道的人車堆裡,進也不得,退也不得,前後左右的車都在鳴笛。亂了一陣,終於又找著方向,各自調整位置,就像千頭萬緒中忽有了一個眼似的,輕輕一抖,分外流利地解開來。這樣,大王就把車開進直街,駛上另一條平行的馬路。大王放慢車速,沿馬路緩行。街沿多是臨時搭建,結構簡易的店舖,髮廊,飯館,摩托車行,洗車鋪。有些店舖正打烊,捲簾門「嘩啷啷」地落地,另有一些,則悄然張起燈來,暮色沉暗中,顯出一種幽微的氣息。車開到街尾,過一座水泥橋,再從前街繞一個圈子,回到這街上。車開得更緩,並且貼了街沿,此時,街上無論人,還是車,都稀落下來。有幾家飯館門前,亮起了霓虹燈,竟也顯出一些都會的靡頹聲色。大王終於確定了地址,在一爿碟片店前停下,然後自己下車,推門進店。

    車熄了火,寒意漸漸升起,大半也是腹中空空的緣故,從一早吃豆漿油條到現在,他們再沒有進食。但二王三王是受過生活磨練的人,連毛豆,開出租不也常常錯過飯時?所以,都保持著鎮定,安靜坐在車內。天黑到底,街燈顯得亮了,柏油路面起著反光。有一時,竟沒有一個人,一輛車過往。可僅僅是一時,飯店的門,開關頻繁了,突然間冒出人來。也是以年輕的男女為多,沓沓而來。有幾輛車開來,停靠在路邊,然後車上人下車,啪啪地關上門。飯店門楣上的紅燈籠更紅更亮,玻璃門打著閃,漏出一點熱鬧,又掩住了。這一輛車裡暗著燈,誰也看不見裡面的人,有手腳閒不住地走過來,就車後蓋上重重拍一下。車裡人也沒反應,他們在等待他們的頭回來。

    大王其實去得並不久,只是很奇怪地,他並沒有從進去的碟片店裡出來,他們三雙眼睛一直看著碟片店的門,大王卻從天而降似的,忽然拉開車門,坐進來了。再仔細一看,並不是大王,不等他們回過神來,車已經開動。這時候,他們發現前面有一輛藍色桑塔納,正亮著尾燈離開街沿,他們的車跟隨其後,相距一段距離,駛出街去。三個人都沒發問,倒不是對來人的信賴,而是信賴大王。大王是這樣一個特殊的人,跟了他,就必須過一種特殊的生活。車拐了幾個彎,每逢拐彎,那一個閃爍的尾燈,就好像大王在對他們眨眼睛。就這樣,七拐八拐,汽車出了市區,上了公路。走了一段,忽然車流壅堵起來,漸漸連成長陣,最後乾脆停下來,顯然前面發生了事故。二王嘀咕一聲,沒有人回應他,新來的開車的陌生人頭也不回,正對著前方。一輛小型貨車,將前面那輛車與他們隔開了。反向的車道依然流利地通行,並不很密集,但也是一輛接一輛,車燈像流星一般劃過去。他們這裡三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型貨車前的藍色桑塔納,生怕會跟丟了。此時車內的沉默變得有一些不安,幾個人心裡都在想:這人要帶我們去哪裡呢?又想:大王他到底在哪裡?開車人不吐一個字,連他的眉眼都沒看見,只覺著他操縱排檔有些手重,起動和剎車就會打個格楞。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提議與他換了開,內心裡有些生畏,因想這是大王的戰友的人,可是,大王在哪裡呢?他真的就在前邊那輛車上嗎?那輛車在慢慢向前移,又移前兩個車位,與他們隔了三輛車,而他們卻原地不動。車陣終於動了,越來越快,彼此拉開距離,不一時,恢復了正常的路況。這是一條普通公路,方向大約偏東北,經岔道時,有幾回讓車,就又落後了些。而前邊的車卻如脫弦之箭,流暢之極。這像大王開車,坐在前座的毛豆覺得出來。大王開車就是有這麼一股驃勁,不開車的人覺不出來。其實,車就是騎手的馬,馬有好馬和劣馬,騎手也有高手和低手,風度就是不一樣。只是,大王的車,離他們越來越遠,幾乎看不見了。車裡的空氣忽變得凝重,公路兩邊是休冬的田,如今沉陷在夜色之中。遠處有幾點模糊的燈光,還有幾眼發亮的水塘。星月都沒有出來,公路上的車,就好像在暗夜的隧道穿行。可他們都是有閱歷的人,經過許多危機的時刻,所以沉得住氣,始終保持鎮定。忽然間,極前方有一輛車出了隊列,左尾燈閃著,準備大拐——大王又出現了!毛豆可以肯定,這是大王,大王的那一拐,有一種脫兔之勢。他們的車加大油門,到前面地方,也一個大拐,從道左下了公路,駛進一條寬街。和所有舊城的新街一樣,路邊是來不及長大的樹,樹下是簡易的矮房,路面蒙了水泥色的塵土,塵土的氣味洋溢在空氣裡。燈畢竟稠密了些,但在廣大的夜空下,依然是疏淡的,而且,反而照出了夜的破綻——這裡破開一個店舖,鋪前污水橫流;那裡臃起一堆瓦礫,貓和狗在上面攀爬;電線桿上糊著治療梅毒淋病的老軍醫張貼;破塑料袋東一片西一片地揚起落下,沾著一點反光,就像沾著穢物。穿過灰暗的街道,你再想不到,前邊卻有一幢大廈,霓虹燈亮著幾個大字:五洲大酒店!車在沿街的台階下停住,開車人終於發出聲音:下車。三個人應聲下車,那人又發出第二聲:東西。二王與三王會意地繞到車後,打開後車蓋,取出東西。就在扣上後車蓋的同時,車發動了,一溜煙地開走。這三人幾乎是被逐下車來,二王對了車後罵了一聲娘,被三王止住了。現在,他們三個人,提著可憐的一點隨身用品,站在酒店大理石台階下,門裡投出的一片光裡,茫然不知所向。正彷徨轉側,忽見門裡有人向他們招手,不是別人,正是大王。

    他們幾個蹬蹬上了台階,撲開玻璃門,迎面總台頂上的大鐘正指向七點半。而他們竟覺著已是夜半,與大王分別了許久。此時,三個人在溫暖明亮的大堂,圍著大王,感動得眼睛都濕了,他們終於又在了一起。大王說,戰友已經替他們登記了客房,現在上二樓餐廳吃飯。他們這才想起飢腸轆轆的肚子,頓時覺得險些支持不住了,一邊往二樓去,一邊問:戰友呢?大王說戰友走了,說話間,就進了餐廳。餐廳裡還很熱鬧,屏風攔去大半,後面是哪個單位的新年聚餐,顯然已經酒酣人飽,正互相拉歌,喧嘩得很。他們四人在稍許僻靜的角落裡坐下,服務小姐送上菜單,這一回是大王親自點菜,大王說:今天是慶祝,也是送行。那三個面面相覷:為誰送行?大王對著毛豆笑道:送你呀!我們的合約到期了。毛豆這才悟過來,「哦」了一聲。大王繼續點菜,點畢後,卻讓小姐先上一盆麵條。這一日是有些餓過勁了,方纔還恨不得立刻進食,此時,聞見餐廳裡的油氣,竟飽了。等麵條上來,分到各人,只一小碗,熱騰騰地下肚,才緩過勁來,又有了食慾,冷盤也上來了。到底是大王懂得吃的科學。暖烘烘的餐廳裡,細看去,玻璃吊燈,水曲柳護壁板,塑料高泡牆紙,都蒙了薄薄的油垢,但也是膏腴之氣,增添了豐饒,讓人滿足。大王吃著菜,說了一個天目山和尚吃粥的傳說。說的是天目山上的禪源寺,原先是個大寺,單是禪房就有上萬,出家人數千,日出時分,旭日光照大殿,正殿,側殿,二進殿,三進殿,鋪排開一行行案子,案上則排開一行行粥缽和鹹菜缽,然後和尚們開始吃粥。滾燙的白粥,竹筷劃進嘴裡,包住,嚥下,竟無一絲聲息。想想看,數千和尚喝熱粥,悄然無聲,是什麼場面?那是入了化境。這故事說完,那三個不由都聽見了自己的咀嚼聲,分外響亮,一時不敢動嘴。並一刻,又轟然笑起來:管它呢!我們又不是出家人。大王說:隨意,隨意,我不過是在說心功的一種。二王接著也想起關於功夫的一則故事,說的是他的師傅教他,每天早起練功,必是不吃飯,不喝水,憋著屎尿,等一趟拳走完,才吃喝拉撒。講的也是「並功」。三王說的卻是相反,不是「並」,而是「放」。他沒有拜過師傅,遇到二王和大王之前,也沒有教導他的人,是在同行中間互傳經驗得到的方法,就是挨打時要大口呼吸。他說,你們一定看見過,挨打的人總是大聲叫喊,你們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受不了,恰恰相反,他是在大口呼吸,這樣,傷就不會積淤起來,而是散發出去了。雖然表面上背道而馳,實質上講的還是一樁事,如何控制身體,增強能量。輪到毛豆了,毛豆為難了一陣,在大家鼓勵下,講他從小在飯桌上受他母親訓戒,吃飯不許出聲,說那是「豬吃食」,將來會沒飯吃,吃人泔腳的命。這就與三王反過來了,表面上與大王講的是一件事,實際上呢?卻跑題了。到底入道淺,還不能真正領略精神。但是,即便只是表面的相似,也很可貴了。所以,大家還是給予掌聲鼓勵。

    大王讓二王三王向毛豆敬酒,並且每人說一句臨別贈言。二王一仰脖,飲乾杯中酒:禪家說,修百年方能同舟,我們兄弟算是有緣;俗話又說,有緣千里來相會,想當初,兄弟我們天各一方,陌路相逢——只聽「叮」的一聲,大王在玻璃杯上叩一下:打住,累贅了。於是,二王打住。三王將喝乾的杯底朝毛豆照一照:千言萬語彙作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很好,大王說。毛豆正要喝酒,也說一句回敬的話,不料,大王對了他舉起茶杯,大王從來不沾酒——以茶代酒,也要向毛豆贈言,毛豆不禁惶恐地紅了臉。大王喝乾杯中的茶,臉色忽變得嚴肅: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兩個字是說到節骨眼了,他們不由得都想起彼此相識的往事,說是往事,其實才不過幾日時間,這就是閱歷的作用了。人都是一生時間,有的一生平淡如水;而有的,應當說是極少數的人生,卻起伏跌宕,一波三折。這就使得時間的概念也有了變化,有的人一生像一天,而有的人,一天可經歷幾世。人生的質量有多麼大的差別啊!毛豆必須要作回應了。他喝下滿滿一盅酒,臉都紅到頸脖底下了,這幾日的漂泊生活,已經在他身上留下印記。因總是在鄉間野外行車,風吹日曬,他變得黑,而且皮膚粗糙。新長出的唇須也硬扎許多,頭髮呢,長了,幾乎蓋在耳朵上。令人難以置信地,他似乎還長了個子,有些魁偉的意思了。這樣一個大男子漢,此時卻窘得紅了臉,囁嚅著說不出話,就像個孩子,看上去實在惹人愛憐。他們發現,短短幾日相處,他們都已經喜歡上這個青年了。雖然他來自另一種生活,馬上又要回那生活中去,可他依然是個可愛的青年,誰能要求所有人對生活都持同一種看法呢?毛豆囁嚅了一會,說出一句話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這話說得很樸素,卻很真摯,大家都受了感動,再加上酒,眼睛裡就汪著淚。屏風那邊還在唱歌,伴奏帶的電聲差不多蓋住了一切。但比起他們這邊的動靜,那喧嘩就顯得空洞了。

    吃完飯,上到客房樓層,進房間。戰友給訂了兩個標準間,浴缸,坐便器,大理石的洗臉台,電視機,沙發椅,壁櫥,甚至保險箱,一應俱全,但每樣東西都壞了一點。像大王帶毛豆住的那間,洗臉池下水道壞了,水直接落到地上,於是就用個塑料桶接著;壁櫥裡高科技地裝了自動燈,可是因為櫥門關不上,燈就關不滅,始終亮著;電視機屏幕則雪花飛舞。但不管怎麼,也是標準間,比那無名小鎮上的小客棧,不知強到哪裡去,而且和國際接軌。更何況,幾個夜晚是無處可歸。大王讓毛豆先泡澡,毛豆放了一缸熱水,躺進去。浴室裡霧氣繚繞,渾身舒泰,竟睡了過去。迷濛中聽見房間裡的電話響了兩聲,就想是大王與戰友在通話。不知睡了有多少時間,結果是讓一口水嗆醒的,因為滑下浴缸底了。毛豆趕緊爬起來,匆匆抹肥皂,洗頭洗身子,然後,三把兩把擦個半干,跑出浴室,想他耽誤大王泡澡休息了。浴室裡的水汽瀰漫進房間,雲遮霧繞,大王對著窗外吸煙,看上去背影有些朦朧。毛豆喊他,他回過身來,兩眼卻是炯炯的。他招手讓毛豆過去,指他看窗外的夜景。窗外一片漆黑,定睛一會兒,便見黑中浮著稀薄的光,顯現出一些灰暗的線條和塊面,是公路和房屋。毛豆看看窗外,又回頭看大王,眼睛裡是迷茫的表情。大王說:現在,我們就好像站在燈塔上,站在黑暗中的光明裡。毛豆並不懂大王的意思,只是覺著大王的深刻,不是他毛豆,也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大王對著黑壓壓的窗外,說起一條船的故事。這條船的名字叫方舟,就是上帝決定製造大洪水之前,將這秘密惟一告訴了名叫諾亞的好人,囑諾亞製造的逃生的船。上帝說,這條船必須十分寬大並且堅固,裡面要乘進諾亞一家,還有每一種動物,無論天上飛的,地下走的,每一種都是一公一母兩隻,再要裝進大量的食物,足夠船上的人和動物度過洪水氾濫的四十個晝夜。等到四十個晝夜過去,諾亞走出方舟,看見洪水已經平息,所有的生靈不復存在,可謂「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然後方舟上的活物登上陸地,重新繁衍出一個新世界。講到此處,大王就問了毛豆一個問題:為什麼上帝要讓諾亞逃過大洪水?毛豆說:因為諾亞是個好人。大王笑了:這是不消說的。毛豆又說:諾亞是個有本事的人。大王又笑:這也是不消說的。毛豆不服氣道:那你說呢?大王說:因為諾亞在耶和華眼前蒙恩。毛豆又聽不懂了,這時電話鈴響起,毛豆以為大王會接,大王卻讓他接。接起來,竟是個女聲,毛豆不由得嚇一跳,求助地看著大王,大王樂得笑出聲來。毛豆問:你找誰?電話裡的女聲說:我找你!毛豆越發驚慌:你是誰?女聲說:哥哥你的妹妹!毛豆「砰」一下掛上話筒,電話卻又響起,毛豆不敢接了,看著一陣陣鈴響的電話機,急促地呼吸著,大王早已笑翻在床上。毛豆忽又覺著大王不那麼深刻了,也不是不深刻,而是在深刻的同時,還有著另一面,不那麼費解難懂的一面,就好像是他的兄長。毛豆其實沒有多少對於兄長的體驗。他的哥哥韓燕飛——韓燕飛是多麼遙遠的一個人了啊!哥哥韓燕飛從小就不像是哥哥,他被壓在家庭的底層,完全沒有兄長的權威。姐姐韓燕窩,韓燕窩也變得遙遠,韓燕窩倒有權威,可畢竟是女的。在毛豆溫馴的表面之下,其實是有一顆男孩的心,他渴望男孩之間的友情。

    大王終於進浴室去了,消散了的水汽又一次瀰漫出來,繚繞中,毛豆睡熟了。他們好久沒有睡過這樣乾燥暖和的被窩,而且,那輛桑塔納,經物質轉換為口袋裡的錢,就可謂化險為夷,他們可以高枕無憂了。這幫子年輕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經得住熬,也享得起福。前些日子裡欠下的覺,吃下的辛苦,此時就抓住機會找補回來。於是他們深深沉入睡眠,忘記了時間。由於年輕和健康,他們都睡得很酣甜,一點鼻鼾聲沒有,做的全是好夢,安寧和幸福的夢。要是有人能走進他們的睡房,就會感覺有一股熱能撲面而來,那是來自強壯的肺活量的呼吸,有力地交換著新的空氣。你都能感覺到那氣波均勻的節奏,一浪一浪。外面已經紅日高照,人們都在忙碌一日生計,在庸常的人生中盡一日之責。窗幔遮住了日光,屋裡面便是黑甜鄉。底下餐廳開了早餐,又開了午餐,接待一批又一批餬口的人,他們這幾個在哪裡呢?還在黑甜鄉。日頭漸漸從西邊下去,光變成暗黃,那兩間客房玻璃窗上的厚幔子拉開,有了活動的人影。暗黃的光一徑灰下去,街燈卻亮起了,雖然只是常州市郊的街燈,可也有了那麼一點華燈初上的意思。現在,無論在哪裡,再是曠野,偏僻,荒涼,猝然間,都會冒出一星半點都會的燈光呢!更別說是在經濟發達的京滬線上。

    就這樣,華燈初上時分,他們好比還魂一般,醒了過來。這一覺可是睡得足,一睜開眼,便目光炯炯,互相看著,然後問出同一個問題:現在做什麼?大王說:吃飯。於是,這幾個人就又聚在了餐桌旁。不過這一回不是在酒店的餐桌,而是到同一條街上四川人開的酸菜魚館,開一個包間。說是包間,其實不過是用板壁隔開,頂上都通著,飯菜的熱氣,說笑的聲音,自下向上,交彙集合,再自上而下,分入各個包間,反更渾濁嘈雜。桌面上挖了圓心,露出生鐵的煤氣灶眼,上面糊了燒焦的湯汁酸菜葉什麼的,起著厚厚的殼,「彭」一聲點著,藍殷殷的火苗躥得老高,坐上一大盆高湯,轉眼就「咕嘟」沸滾起來,一股辛辣香濃的氣味頓時溢滿了。大王向二王動了動手指,二王就遞上一個報紙包,大王將報紙包拍在了毛豆跟前。毛豆打開一看,裡面竟是一封錢,足有一萬的光景,他一驚,又掩上了。看他吃驚的樣子,那幾個王就都露出善意的笑容。大王說:吃過飯,就回家,許多次火車經常州到上海,趕上哪次是哪次,晚上就看見爸爸媽媽了!那兩個王又笑了,是「爸爸媽媽」這幾個字惹笑他們的。毛豆感到了害羞,他好像是吃奶的孩子似的。他低頭有一陣無語,然後忽問出一句:那你們呢?他們就又笑,這回是笑他問題的幼稚。他與他們到底不是一路人,相處這幾日,只稱得上是萍水相逢,要想成為知己,遠不夠的。雖然是這樣可笑的問題,大王還是寬容地回答了:我們北上。北上哪裡?毛豆緊追著問,這就有些犯忌諱了,二王三王收起笑容,眼睛裡有了警戒的神色。在這分道揚鑣的時刻,他們與毛豆之間,迅速生起隔閡,氣氛變得緊張。大王哈哈一笑,說:在這最後的時刻,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大王最後的故事是關於「三生石」。

    說的是唐朝,有一個叫李源的紈褲子弟,少年時過著聲色犬馬的享樂生活,但是後來有了變故,他的做官的父親,死於朝廷政變,這給了李源很大的教育,從此洗心革面,換了人生。他立下誓言:不做官,不成家,不吃肉,住進洛陽的惠林寺,與世隔絕。惠林寺裡有一個和尚,名叫圓澤,和李源做了朋友,二人心心相印。有一天,他們約定出遊峨眉山,但在出遊的路線上,產生分歧。李源要從荊州走水路,圓澤卻要從長安走陸路。李源很堅持,說他已立志不入京都,怎麼能再到長安?圓澤聽他這麼一說,只得讓步,二人便乘船前往。一日,船到某地靠岸歇息,見岸上正有一個孕婦在打水,圓澤望了那孕婦,歎一口氣,說:這就是我不願走荊州水路的原因,這女人肚裡懷的其實就是我,已經懷了三年,因為我不來,就生不下,現在好了,一旦碰上,再也無法逃跑,咱們倆就不得不分手了。此時,李源後悔已來不及,只是捶胸頓足。圓澤又說:等我出生第三日,洗澡的時候,希望你來看我,我會對你笑,這就是你我之間的約定。然後,再要等十三年,第十三年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外,我們還會相見。於是,二人灑淚一番,天向晚時,圓澤死去,而那女人則產下一子。過了三天,李源到那女人家中,嬰兒正坐在浴盆裡,果然對了李源笑。挨過十三年,李源就往杭州天竺寺赴約。八月十五明月夜裡,聽見一個牧童唱歌走來,李源大聲問:澤公健否?牧童大聲答:李公真是有信之士!二人月光下擦肩而過。

    聽完故事,酸菜魚吃得見底,各包間的油煙已在板壁上方連成一片,人在其中,眉眼都模糊了。結了賬出來,四人站在街上,又抽一會煙,二王忽抬手攔下一輛中巴,一問,果然是往常州火車站。毛豆上了車去,來不及揮手告別,那車門就「啪」一聲關上,開走了。大王,二王,三王的身影從蒙灰的車窗前掠過,不見了。

    車到火車站,毛豆懵懵懂懂下來,隨人流湧進車站廣場,廣場燈亮著,如同半個白晝。毛豆看著方磚上自己的影子,忽而清晰,忽而疏淡,忽而又交疊。身前身後走著人,攜著行李,他們的影子也與他的交互相錯。回顧一下,毛豆這二十來年生涯裡就沒乘過火車。他們村莊前邊的鐵路線,一日幾班車過,路障起和落的鈴聲,會傳進村裡,可他就是沒有乘過火車。後來,火車少了,再後來,鐵路也廢了,他們只能遠遠地聽見火車的汽笛,他依然沒有乘過火車。那村莊出現在眼前,是一幅剪影,他離開的那晚,留在眼瞼裡的印象。自他從那裡出來,已經過了多久了啊!父母兄姐會對他的失蹤有什麼猜測?還有老曹,想到老曹,毛豆的心陡地一動,很奇怪地,這是想起家人時候也沒有的心情。似乎,家人只是代表家,而老曹,卻引出了整個村莊的景象。毛豆好像看見一群小孩神情緊張地去找老曹,將空地上拾來的可疑的「凶器」交給老曹,老曹卻漫不經心地往包裡一扔,那群小孩裡面就有自己。忽然間,空地也出現了,上面滋滋地生長出毛豆,豆棵打著他的小腿肚子,豆莢畢剝落下。毛豆熱淚盈眶。他的腳步忽然有了方向,變得堅定起來。他很快找到票房,往上海去的車果然還有幾班,都是從北方下行的普快和慢車,多是站票。臨近春運,火車率先有了過年的氣氛。毛豆看準了一列車,從一個叫「三棵樹」地方開來,上車時間在午夜。毛豆在擠搡著的人堆裡站穩腳,到懷裡摸錢。當他手觸到錢的一剎那,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不由得停住了。這個人就是他的搭檔,老程。

    他和老程的車,變成這包錢了。他回去要不要見老程?見了老程,又該怎麼解釋?還有公司,他如何向公司解釋?難道他說他遭到劫持?那麼要不要報案?倘若報案,他又如何向公安局解釋?解釋這一萬塊錢的來歷,他被劫的這十來天的經過,還有,劫持他的人,大王,二王,三王——是的,他連他們的真實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他們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是他們劫持了他,使他的處境變得這樣尷尬,可是,怎麼說呢?他們在一起處得不錯。毛豆一遲疑,後面的人就湧上來,將他從窗口擠開,並且越擠越遠。他多少有些順水推舟地離開了票房,回到車站廣場。有一個女人過來問他要不要票,他看著女人扎得很低的頭巾底下,表情詭秘的臉,心中茫然。待女人重複幾遍後,方才恍悟,原來這就是三王以前的營生啊!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親切,卻是有一種害怕。他躲閃著眼睛,不敢看那女人,囁嚅說不要車票,轉身走開去。不想那女人卻緊跟了他,問他要不要住旅館。毛豆不搭理,快步走得老遠,回頭看,那女人倒是沒跟過來,站在原地看著他,朝他笑,好像已經成了他的熟人。毛豆趕緊回過頭,繼續走,這就走到廣場邊上,臨了候車室的入口,人流多往這邊集中,都是南來北往的旅客。這時,他聽見了鄉音,幾個上海客人大聲喧嘩著朝這邊過來。雖然市區的口音與郊區的有著差別,可總歸是毛豆的鄉音。火車站真是個惹人傷感的地方,這裡,那裡,牽起人的愁緒。毛豆又折回身,這時,他發現廣場其實並不大,簡直就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因為他又遇見了那個女人。這回,女人沒看他一眼,很矜持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夜深了些,氣溫下降,路燈底下有氤氳般浮動的物體,是人們的呼吸與寒冷的空氣結成的白霧,再有,天似乎下霜了。遠處有霓虹燈,「亞細亞」「柯達」等等的字樣,嵌在深色的夜幕中,散發出都會的氣息。

    毛豆決定在這裡過夜,等到了明天,也許一切自會有委決。也不知道是他有心找那女人,還是那女人知道他的心思,毛豆一抬眼,竟見她在不遠處向自己招手。毛豆不情願地朝她走去,她一點不見外地,拉住毛豆的手臂就走。毛豆掙了幾下沒掙脫,便也隨她去了,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母親領著嬌縱的兒子。兩人這麼別彆扭扭地走出廣場,向東邊小街走去,鑽進一條窄巷。巷裡黑漆漆的,門窗都緊閉,倒有一方燈光映在地上,走過去,見玻璃門上寫了「五洲旅社」四個紅漆大字。推進門去,窄小的門廳,迎門就是一具櫃檯,櫃檯下的長凳上坐了幾個女人,和這個女人奇怪地相像。即便在室內,也不解下同樣扎到齊眉的頭巾,頭巾下是詭秘的眼神。此時,她們捧著茶缸,大聲地吸食裡頭的麵條,大聲地喝湯,門廳裡面滿溢著方便面強烈的鮮辣氣味,有一股肉慾的刺激。她們和這女人用幾個類似暗語的字句交談,流露出彼此間的默契。櫃檯裡面也是個女人,樣子和裝束與這幾個略有不同,面色白淨些,衣著也輕便整齊,這就區別了她們不同的工作性質,一種是室外,一種則是室內。她拉過一本旅客住宿登記冊,讓毛豆填寫,身份證一欄,毛豆停下了筆。他和女人說因是和同伴走散,所有東西,包括車票和身份證就都不在身邊了。女人立即直起眼睛:那你有沒有錢?毛豆說有,女人將登記冊一合,說出兩個字:押金。毛豆交出一百塊錢,領了鑰匙,由女人指點,上了二樓。這「五洲旅社」總共不過五六間房,五六間房又像是從一大間裡隔出來的,毛豆住的這一間隔得尤為勉強,生生將一扇窗從中劈成兩半。於是,這一間其實就只能放下一張床。毛豆爬上床,趴在半邊窗台上,望著窗下的街道,忽感到無限的孤單。

    這一個旅社,今晚似乎只住了毛豆一個客人,窗下的後街,也沒有一個人影出入,只有一盞路燈寂寂地照著。電線桿上,糊滿了各色招貼,最鮮明的一張依然是治療性病的「老軍醫」。這張招貼將全國各地都聯繫起來,使之成為一個共通的世界。樓下女人們的嘁喳偃止了,大約又各自出去上崗。四下裡,就變得十分靜。毛豆將頭枕在胳膊上,看見了層層屋頂上面的天空,不是漆黑,而是蒙了灰,像是有一層薄亮。其實不是亮,而是天在下霜。毛豆睡著了,先是枕在窗台上,後來又滑回床上,進了被窩。夜裡面,從隔開的窗戶的另一邊,傳過來燈光和動靜,那邊也住上了人。恍惚間,毛豆以為是在過去的日子裡,不是太遠的過去,只是在這一夜之前,與大王二王三王在一起的日子。他翻了個身,又安心地睡熟。

    毛豆起來,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他結了房錢,走出旅社。他完全不記得昨天走過來的路線,而且,週遭環境看上去也和印象中大不一樣。昨夜靜寂的街巷,此時變得喧嚷,沿途多是小鋪,飯店居多,還有雜貨,碟片,服裝,水果,間著髮廊和旅館。毛豆進了一家麵店,要了面和一客鹵鴨,再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多少是有意地拖延著時間,不想立刻上路。他一個人自酌自飲,看上去並非逍遙自在,反而有一種落寞。車站附近的街巷,總有一種不安的流動的空氣,是行旅的空氣,從車站蔓延過來,帶著催促的意思,令人緊張。可毛豆不急,他想:急什麼呢?有的是往上海的車。經過這一夜,他彷彿長了閱歷,能夠處變不驚。他慢吞吞地吃著喝著,看麵店前過往的人。他辨得出人潮裡面,操那種特殊營生的人了,無論男女老幼,一律都帶有一種佯裝的悠閒,裡面藏著詭黠。他甚至又看見昨晚帶他去住宿的女人,雖然白天看起來很不同,可他依然認出了。夜晚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身子,原來是一件面上行線的厚棉背心,手上戴著半截手套,頭巾扎到齊眉——這是他們這一行的職業裝束。拉桿箱的輪子嘩啦啦從街上過去,有一些男女,摩登得不該在這樣庸俗的地方出現,可他們就是出現了,而且還很坦然,也走進飯鋪,要吃要喝。毛豆喝乾麵碗裡的湯,抱著不得已的心情,站起來走了出去。就像是存心地,他朝與火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頭攢動,店舖裡都張著高音喇叭,放著電聲音樂,有一派節假日的氣氛。毛豆站在十字路口,正對面是「亞細亞影城」,他忽然就想看電影了,於是隨了人流走過車水馬龍的街心。到馬路對面,又見有一箭頭標誌,直指「天寧寺」三個字,毛豆的心思又從電影上移開,轉向了「天寧寺」。他沿了箭頭指示向南走,發現行人多是朝那個方向去,還有旅行團的大客車,在往前開。眼看大客車停下,便知道「天寧寺」到了。其實,毛豆並不懂觀光,只是隨了人流走,有個導遊在解說,通過麥克風出來的聲音失了真,說的又是什麼「道教」,就聽聲音嗡嗡地響,沒有一個字入耳。小孩子只管掙脫了大人的手,在人縫裡亂鑽,有一個特別調皮的,硬把毛豆從水池邊撞開,自己擠到石欄杆前。毛豆當然讓他,抬手摸摸他的發頂,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可是男孩並不領他情,稍停一下,又撞開他腿鑽出去,留他自己在這裡。毛豆順著人流,不知不覺繞完整座天寧寺,游出寺外,又站到馬路上。這卻是另一條馬路,窄小和安靜,沿街有一些香燭店,兼賣雜貨。街上過往的人,彼此都認識似的,立定在街心說話,有車過來也像認識似的繞過說話的人。這是休息日下午特有的恬靜,還有意興闌珊。毛豆想:是不是要回家了?

    想到回家,並沒有使毛豆高興。前一日的顧慮,倒沒有繼續困擾他,而是想過了就算是解決了,放下不提。毛豆不是心重的人,他相信船到橋頭自會直,走到哪裡算哪裡。他沒有過什麼大不順的時候,就算劫車這一樁事故,在他也不像傳說中的那樣,造成什麼死和傷的嚴重結果,相反,這些日子他過得不錯,以至於他想起家,就覺著悶了。懷著這樣懨懨的心情,毛豆走上去火車站的路。這半天時間,毛豆的腳已經認識了這個城市,想也不用想,就走到了車站。可它依然是個陌生的城市,人的穿戴舉止看著就是兩樣,口音也是耳生。其實,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區別,區別在於,人的表情。那是安居樂業的表情,就是這表情將他和人群隔膜了。下午的車站,還不像夜晚的,有一種暖調子,燈光在黑暗裡造了個近乎桔色的小世界。而此時卻平坦敞開著,與周邊灰暗的街道,樓房連成一片,景象消沉。毛豆悶頭走到售票處,售票處人倒不多,一半窗口閒著,他仰頭在車次表上尋找自己要乘的一班。正搜索,忽然,脊背上一緊,肯定是受了某種感應,他渾身一激靈,不由得回過身。身後不遠處立了幾個人,真是又熟悉又陌生,毛豆的嗓子眼噎住了,說不出話來。

    大王,二王,三王,他們準備沿鐵路線旅行,這一站是往鎮江。半小時以後,毛豆同他們一起,乘在了上行的火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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