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遍地梟雄

正文 後記 文 / 王安憶

    倘若多年前,阿城的小說《遍地風流》不那麼著名的話,我的這個長篇,就要叫作《遍地風流》了,當然,此「風流」不是彼「風流」。「梟雄」的意思多少要狹隘一些,也直露了一些,但還切我的本意。我本意不止是指那四個「遊俠」——「遍地梟雄」這名字真有些像武俠小說,其實我並不熱情武俠,總覺得武俠是另一路數,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當屬神仙

    志怪;但要是從現實出發,想像武俠的前世,也當是在你我他的世界裡,不知怎麼一腳踩空,跌進異度空間,比如那個叫作「江湖」的地方——我本意卻不僅在此,更在「遍地」這二字,就是說處處英雄業績。當然,這「英雄」也不是那「英雄」,這「英雄」大約可用「大王」這個人作說明。「史記」中寫商鞅,聽說秦孝公求賢,便找路子晉見。第一次見,說的是「帝道」,秦孝公邊聽邊打瞌睡;第二次見,講的是「王道」,秦孝公雖然也沒用他,但態度好了些,以為此人尚可對話;第三次,商鞅摸準了秦孝公的心思,擺出了「霸道」,結果一談談了數日,秦孝公道出心裡話,帝王之道費時太久,我等不了,「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於是用了商鞅。大王就是崇尚霸道,當然不能是秦孝公,「大王」不過叫叫罷了,只能自領了那三個小梟雄,也不能像古時的俠客雲遊天上,而是在地的隙縫裡流竄,最終還是落入窠臼。

    由來已久,我想寫一個出遊的故事,就是說將一個人從常態的生活裡引出來,進入異樣的境地,然後,要讓他目睹種種奇情怪景,好像「鏡花緣」似的。我還進一步設想過,一名老實的職員,忽被前來索討債務的債主劫持,當作人質,帶他離開從未走出過的城市,踏入另一個世界。這只是一個故事的殼,殼裡面盛什麼,心中卻是茫然的。後來,看了日本作家

    安部公房的小說「砂女」,也是被引入異樣境地的遭遇,差不多是同種類型的殼,雖然殼裡的東西不盡相同,可因為殼的外部特徵太過鮮明,不禁有熟膩的厭倦,便沒了嘗試的興味。其實,故事的殼多是大同小異,有些殼可說一二百年地使用著,卻並沒有磨蝕光澤。比如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愛,像亞當和夏娃;比如說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人,像「奧塞羅」;再比如說一個人要從死亡裡逃生,像「捨赫拉查德如是說」,這些模式演繹出多少故事,至今不使人生厭。那就是說,這些殼容量大,雖然器型簡約,可惟是簡約才可納入豐富多樣的內容。而器型太過複雜精巧,所容納的物體反要受限制。於是,我便把那個「出遊」的殼放棄了。然而,殼裡面卻似乎有一種物質依然兀自生長著,而且有壯大的趨勢,那就是「遍地」的景象。

    二零零三這一年,我走過兩處廢礦。一處是浙江臨安,大明山裡的鎢礦。四十多年開採,礦藏已經殆盡,餘下破碎的山體。從鐵軌的路基,涵洞,巖壁的橫切面,可看出當年雄偉的生產勞動。就在這礦山的殘骸上,開闢了旅遊景點。我將這一處廢墟作了小說中的場景,讓「遊俠們」藏身其間,因這裡有一股宿命的空氣,很適合作逃亡的終局。場景就和人一樣,具有著不同的性格,有的平淡,而有的卻色彩強烈,你走進去,就會覺著四周圍偃息著無窮的聲色,不知什麼時候,一得契機,便奔湧而出。你禁不住要為它設想故事,有關過去和將來,這就是場景的戲劇性。我要說的第二處廢礦,是在馬來西亞,西馬的東海岸城市關丹,

    附近的林明錫礦。英國人在此開採一百年,運走無數錫錠,最終棄下一座空山回家了。進入這個小鎮,情景忽就變得不真實,擠擠的房屋——外壁多塗有鮮艷的漆色,是熱帶居民的喜好,房屋裡沒有人,是一座空城。猶如從天而降,一間水泥二層小樓卻傳下《紅梅贊》的歌聲,原來是華人的同鄉會館,正唱卡拉OK。礦裡的工人多是上世紀初來自中國南方,然後世代相襲,在此繁衍一百年,就好像一個中國的小社會。甚而至於,上世紀六十年代,這裡也組織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又當我問起當年,鎮上會不會有妓女,人們回答:你說的是流鶯?那有!「流鶯」這個詞,且帶著舊式的風塵,也在這裡佇步,積壓起語言的考古層。礦已封閉,山坡上的入口被瘋長的植物壅塞,昔日的運輸碼頭早就頹圮,河流上橫貫一座吊橋,一名工人正在修補橋板。為了讓我放心走過,他耐心地拖過一條條木板,蓋住漏空。我想他是喜歡有人來,與他搭訕說幾句話。這條河很像電影裡看見過的湄公河,所有熱帶的河流大約都一個樣,掩在茂密的樹叢裡,有一種豐饒的荒涼。不消說,這一處場景也充滿了生動的性格感,它幾乎要發出聲,它要講述什麼故事呢?我想說的是,這一年,我無意走過兩處廢墟,這就好像是一種命運的排定,還像是,要為我這一年的旅行和生活規劃一個背景,一幅「遍地」的景象。

    就這樣,這個「遊走」的故事又來到面前,但已經從那個形式的殼裡脫出來,內裡的物質生長著,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的形狀。這其實也更貼近於事實,本來,內部的就比外部來得更重要,更是我的所思所想所要表達,所以,也更有活力,能夠自生自長。同時,它也向你要求更多的養料,你必須努力地充實它,使它不至於流失行蹤,最終無影無形。寫小說就是這樣,一樁東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決於你是不是能夠坐下來,拿起筆,在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行一行字,然後,第二天,第三天,再接著上一日所寫的,繼續一行一行寫下去,日以繼日。要是有一點動搖和猶疑,一切就將不復存在。現在,我終於堅持到底,使它從懸虛中顯現,肯定,它存在了。

    2005年3月24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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