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王安憶
在一爿私人小旅館裡住了三天,等戰友出差回來,戰友卻音信全無。他們是在江蘇的地界上,一條無名的街市,臨一道齷齪的河,不知是從什麼地方流來。街上多是木器工場,單間的門面,一戶挨一戶。伸進頭去,見裡頭無限深長,就像一條甬道,黑洞洞地擺滿體積龐大的傢俱坯子——一種嫩紅色的材質,打成仿古的款式。甬道盡頭又亮起來,因通向後院,木匠就在那裡做活。後院中的一個,就停了他們的車,是旅店老闆給找的地方,大王與他說是車壞了,要找人修。老闆並不細究,立刻去交涉,然後引他們的人去停車。街的盡頭,有一家冷軋廠,機器日夜轟鳴,冷卻水直接從河裡抽起,又直接回到河裡,這條河的污染全是因為它。廠裡用了些外地的民工,所以,他們這四個外鄉人在其間出沒,就並不顯得突兀了。可他們還是很少出門,大多時間是在這舊板壁樓的二樓房間內打撲克。這座二層小樓不曉得有多少年的歷史,杉木壁被河水與潮氣浸潤成朽爛的深黑色,歪斜著,後屋簷馬上就要傾到河面上。瓦也碎了,縫間長出品種多樣的草,一隻野貓又在上面刨抓,將瓦行刨亂。從外面看,就覺得這小而腐朽的樓盛不進四個血氣旺盛的青年,單是重量,就足夠壓坍了。可是,偏偏就裝下了呢!你看,那古式的,明清風格的,木窗戶支起了,探出頭,向底下河裡吐一口唾沫。抓緊時間看清楚,數一數,裡頭正是四個人,圍一張方桌。那破板壁就好像脹起了似的。河邊的幾棵柳樹都落了葉,赤裸的枝條垂下,在灰色的河面劃出疏淡的影。朔風吹來,河水帶著影動一動,有些像冷粥上面結的膜。樓下前客堂辟出半間,是個剃頭鋪,光顧的客人都是老人,剃光頭。剃頭師傅在刮刀布上來回地光著剃刀,聲音傳上樓,樓上的人就笑,說是「磨刀霍霍向豬羊」。想到刀下的老頭成了豬羊,就又笑。他們都年輕,興致又好,就覺著世界上有許多好笑的事。他們笑這河水的骯髒腥臭,河邊倒伏的破船,河上的石橋——三步跨過去的一條橫搭的石板,還正經八百地叫個「善人橋」,這才叫「欺世盜名」!他們中間那個比較年長老練的說,「磨刀霍霍向豬羊」也是他的妙語。
大王興致很高,他發明了一種新的撲克玩法,還是爭上游,規則也不變,但是輸贏卻是反過來,牌脫手算輸,手中牌越多越是贏。說起來似乎很簡單,一旦打起來就全亂了套。比如,原先是要計劃著出牌,現在誰都不願出,哪怕是一張小二子,也沒人敢要。一圈下來,還只有莊家的小二子在台上,再怎麼打下去?於是,修訂規則,每個人必出牌不可,出不來牌的,就由他開始下一輪。出牌的問題是解決了,大家也都變得很吝嗇,只肯一張一張地出牌,再不肯出對子,更不肯出三帶二,四帶一,一條龍,姐妹花,生生將一副整牌拆成零碎。因此,牌局就進行得很慢,而且很悶,老半天也打不完一局,就好像在集體怠工。可大王非逼著往下打,不讓停。終於有個人打著打著瞌睡了,頭碰在桌子上,紅出一個包,大家就都笑。大王忍住笑,說了一個故事。說的是外國的一個農場,農場主為決定繼承權給老大還是老二,想出一場奇怪的競賽,就是讓兄弟倆賽馬,但不是比快,而是比慢。於是,兩兄弟全都佇步不前,沒法得出分曉,就當父親要取消繼承權,誰也不給,千鈞一髮的時刻,兩兄弟翻身下馬,小聲商量一下,然後又翻身上馬,揚鞭拍鞍,飛也似的向前馳去。大王讓大家猜,這兩人商量的是什麼,為什麼一變而為快馬加鞭?三個人面面相覷一陣,大王說出答案:兄弟倆換了馬。先是愕然,接著便一片聲地讚歎起來。大王將牌剁齊,重新發牌,宣佈了第二種玩法。還是爭上游,但不是大牌壓小牌,而是小牌壓大牌。這倒不算太出格,只要耐心轉腦筋,可問題是,大王說要讀秒,每人出牌不可超出三秒鐘,難度就上去了。大王說,這是訓練他們正反切換的思維能力,而且——大王說,這裡面還藏著一個道理,什麼道理呢?就是大和小的關係。大就是小,小就是大。這回他們不大能明白,大王寬容地笑了,說,這個道理對你們可能太深了,但我還是努力地解釋一下。他從牌裡挑出同種花色,方塊,依次排列——A,2,3,4,5,6,7,8,9,越來越大,是不是?再繼續大上去,10!他指了牌上的「10」字——看沒看見,個位數這一檔裡,「9」忽然就變成了「0」,「9」和「0」誰大?你們會說因為進位到十位數上了,可十位數上也只是一個「1」呀?「1」和「9」誰大?再繼續大上去,11,12,13,14,15,16,17,18,19——好容易又有了最大數「9」,可大上去一格,又變成「0」——「20」!終於把十位數增到「9」,個位數也增到「9」,然而,請注意,然而,一眨眼功夫,老母雞變鴨,「99」變成「0」加「0」——100。毛豆問了一句:那麼一百不是比九十九大嗎?大王很高興能有人提出問題,他愛惜地看了毛豆一眼說:很對,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那個問題,「九」和「零」誰大?「九」和「一」誰大?這下,連毛豆都沒問題了。大王就像一個魔術師,大王就是一個魔術師,將司空見慣的事情變出一個新面貌。
再說,大王把紙牌重又合起來,其實,說到底還是個名稱!我們就為什麼不能稱「一」是「九」,「二〞是「八」,「三」是「七」,「四」是「六」,「五」是「四」,「四」是「三」,「三」是「二」,「二」是「一」?這又是誰規定的?大王的聲音輕下來,情緒似也有些灰暗。話說到這般,打牌就打不下去了。好在,隔壁麵店老闆送上他們要的四碗臘肉面,放下撲克不提,吃麵。
午後的街十分寂寥,太陽是略略熱烈了點,但依然是蒼白。寂靜中,刨鋸的聲音就格外清晰,鋸末的清香也很清晰,幾乎蓋過了河水的腥氣。有幾隻雞在石板路上踱步,蠟黃的雞爪著力很重,有幾處都刻下了竹葉狀的足印。貓在門檻上打盹,麻雀在太陽地裡蹦跳著啄食。毛豆一個人在街上閒逛,他們已經對他有一些信任,或者說是把握,於是他就有了一些自由。此時,大王出去尋找戰友的消息,二王和三王在午睡,毛豆自己下了樓。沿街的敞開的門裡,可看見飯桌,飯桌上吃剩的菜碗,地上有小孩子的學步車,門前曬著菜籽。有些門上了鎖,門上寫著水表與電表的字數。這些凌亂的雜碎,倒使破敗的小街有了一點過日子的溫馨。有幾段粉牆上用墨筆大大地寫著「吊頂」,「水空調」,還有「冰棺材」的字樣,對後者毛豆感到了費解,正揣測,邊上一扇木門裡走出一個女人。因是看見生面孔,就盯了毛豆幾眼。毛豆抓了時機請教,什麼叫做「冰棺材」?女人解釋說,天熱的時候,人去世了,放在冰櫃裡可以不壞,冰棺材就是冰櫃的意思……毛豆的注意力有些分散,他沒有聽進女人的解釋,耳朵裡卻注滿了女人的聲音。這是什麼聲音?女人說的分明是蘇州話。這裡是什麼地方?毛豆身上一緊,心跳加速了。他們行駛這麼久,日裡趕,夜裡趕,難道只是在與上海緊鄰的蘇州地方?毛豆從來沒出過遠門,開出租車以前,連上海市區都是陌生的。他見識有限,他以為他已經去到天涯海角。女人的口音卻是他熟識的,因他們那裡,都愛聽蘇州評彈。電視,廣播,有的茶館也請了說書先生開書場。毛豆緊著又問:阿姨,這是什麼地方?女人就有些疑惑,反問道:你是什麼地方來的?毛豆話要出口,腦子一轉——到底是境遇不同了,毛豆變得警覺了。毛豆腦子一轉,也不正面回答女人,而是再次發問:這裡離蘇州還有多遠?女人說:這裡就是蘇州,木瀆曉得吧?離木瀆僅只兩塊錢中巴,木瀆很好玩的呢!女人認定這是遊客了,又追問道:你是什麼地方來的?開車過來的?毛豆覺著與這女人說話有些多了,不敢再搭訕,模糊應著離開去。可是女人的一句話卻在耳邊,似乎提醒著他什麼,就是:「開車過來的嗎?」是呀,毛豆心裡說,是開車過來的,有一輛車,車呢?那天,車是由二王送去停的,這麼點卵大的地方,不相信他韓燕來找不出來!「韓燕來」這三個字此時跳出來,他方才發現,已經與這名字生分了。他在街上急急地走著,雙手在滑雪衫口袋裡握成拳。他從木器店門口探頭往裡望,目光穿過幽深的,被傢俱坯子夾擠著的甬道,看見盡頭的光,鋸刨聲正是從那裡傳出。陽光中飛揚著金色的刨花和鋸末,給灰暗的冬日小街增添了亮色。他發現,店舖後面的院子,大約是這豬尾巴長的街裡,惟一能停車的地方了。他從一條縫似的巷道擠過去,因為背陰,巷道地上化了霜又收不幹,泥著鞋底。韓燕來渾身發熱,幾乎穿不住滑雪衫,就解了扣子,敞開懷,兩片衣襟像翅膀樣奓開著。韓燕來忽然明白,原來他是準備逃跑!
他反而平靜下來,心跳也平緩了,只是背上流著熱汗。他走到後街,後街要比前街寬敞。後院對著幾塊菜地,幾戶人家,也間隔著一些空地。空地上有糞池,或堆了玉米稈,芝麻稈。後院裡,凡張了大帆布棚,有鋸刨聲的,就是木器店,韓燕來就循了去看。院門多是敞開著,有一些活從院裡鋪張到院外,木匠們忙著劃線,契榫,並沒注意到韓燕來。韓燕來踩著嫩紅的刨花,腳底軟綿綿的,有一點騰雲駕霧的感覺。他聽見有人問他:小老闆,尋哪一個?他不知道自己回答了還是沒回答,眼前忙碌的木匠身影裡,他忽然就好像看見了熟人,就是那個有心收他學徒的海門表叔。韓燕來想起了他的家人,不由得熱淚盈眶。他在院裡穿來穿去,肯定是礙了人家做活,背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下板子,還被搡了一下,搡到了牆邊。院子也是狹長,與前邊的鋪面一樣,除去木器活計,似乎放不下一輛車。韓燕來漸漸冷靜下來,他站在後院外的空地上,空地上豎了一架稀疏的短籬,上面亂七八糟掛了些籐蔓。太陽比方才又熱烈了,視野裡便亮麗許多。就好像一個剛從暗處來到亮處的人,韓燕來眼前有一些光圈。忽然,前面店鋪起了一陣嘈雜,後院的木匠也丟下活計,往前去了。他返身跟進去,鋪裡的傢俱坯子都離了原地,壅塞在鋪中央,堵住了甬道。但仔細看,卻是秩序井然,相互錯開著向外移動,原來是運貨的船來了。搬運夫用麻繩兜底穿了兩道,又攔腰一橫,打個鬆鬆的活扣,插進槓子,「嘿」一聲就離了地面。一前一後呼著號子,傳過石板街巷,來到河邊。河邊停了一艘機輪船,幾乎佔去河道一大半。本以為這是一條死水,此時卻有了些蒸騰的氣象。圮頹的房屋門裡,也走出了大人小孩,立在河兩邊,還有橋上。韓燕來不知不覺跟到河邊,看搬運夫將跳板踩得一彎一彎,木器一件一件上了船。偶一回頭,見臨河的窗也推開了,伸出一張張臉,其中有二王和三王。此時,他們一上一下打了個照面,就像不認識似的,彼此都覺著無限的陌生。韓燕來心想,自己與他們究竟有什麼關係呢?
木器上船,船吃了重,就有些動盪,聽得見水拍岸的辟啪聲。這條河,原先簡直不知道在哪個犄角里邊的,此時卻和外面的大世界連接起來了。太陽晃晃地照著,照著小孩子紅通通,胖鼓鼓的臉頰,上面皴出了細小的口子。女人皸裂的手指上的金戒指,也晃晃著。挑夫們的額上冒出了熱騰騰的汗氣,脫了棉衣,汗氣又從棉毛衫底下冒出來。傢俱坯子上了船,嫩紅色的木質在亮處顯得格外細膩,都有點像陶瓷了。原來這就是紅木,上漆之前的紅木顏色。跳板抽走了,馬達發動起來,聲音大得壓住一切。大人說話,小孩子哭,全聽不見了,只看見嘴動和哭臉。船往前開去幾十米,在略寬的河灣,奇跡般地調了頭,又奇跡般地穿過石橋的橋洞。當它過到橋洞那邊,忽然就變小了,速度也加快了,一會兒就不見了影子,留下一些兒馬達聲。韓燕來隨船走了幾步,眼看船駛遠了,他感到一陣悵然,似乎是,方才打開的世界此刻又重新閉攏,重又離群索居。韓燕來又想起他的車,他急急地回轉身,要往木器店繼續尋找他的車。就在這時,他看見一扇後門旁邊,就在他們住的旅館樓下,剃頭師傅正與一個人接火,那人回過頭對了燕來微笑。燕來覺著又熟悉又陌生,怔了一時才認出,原來是大王。日光下的大王的臉,格外清晰。燕來是第一次那樣清晰地看見大王的臉。頂光在他臉上投下了幾塊陰影,強調了臉形的立體效果。這是個好看的男人,而且,自信心十足。
這天晚上,他們又一次出發。毛豆跟了大王去開車,車果然就在木器鋪子的後院。毛豆曾經進來找過,卻沒發現。原來它就在牆根,罩了一張油布,這個後院實是要比看上去的寬大。車從後邊的院門出來,在高低不平的空地上搖晃,路口等著二王和三王,悄然上了車。夜幕降臨,這小街又沉入寂靜。星月還沒起來,天色就格外黑。車燈「刷」地劈開路,蠻橫地掃過街角,出去了。早歇的鄉間,連雞狗都眠了,其實不過八時許光景。受環境的影響,車裡的人靜默著,氣氛變得沉重。車在路上走了一陣,上了公路,路燈照耀,車輛「嗖嗖」過往,就像混沌裡開了天地,心胸也舒朗了。他們活躍起來,嗓子眼癢癢的,又要唱歌了。這回,連毛豆也跟著一起唱了。他們同是青年,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有著共同的未來,分歧只是暫時的,終將走到一起來。這回他們唱的是「濤聲依舊」。這也是毛豆喜歡的歌,但他是個靦腆的人,從不好意思開口唱歌。現在,和這幾個快樂的青年在一起,他竟也放開了。而且,他發現自己唱的還不錯,有幾處險些兒荒腔走板,卻被同伴們拉回來了。「濤聲依舊」反覆唱了兩遍,大王就指示毛豆將車拐進一條窄路,沿窄路又拐進一個敞了門的大院,院內停了三五輛車。毛豆停了車,四個人魚貫下來,出到院外,回頭一看,正好一盞路燈照在院牆,牆上寫了「人民醫院」的字樣。說是「人民醫院」,卻只是一個荒廢的空地,不知等待著作何用途。此時,他們才發現窄道另一邊的一行柳樹後邊,是一條齊整的寬溝,溝那邊則是一排院落,雖也是靜的,可不是那樣寂寥的靜。有時,會有一扇院門推開,露出燈光,走出人,腳步清脆地擊在石板路上,靜夜的空氣便攪動了。但他們卻反而沉默下來,這些院落裡藏著的安居樂業的生活,總有些叫他們生畏似的。黑暗裡,這四人,低了頭快著腳步穿過直巷,又穿過一二座石橋,來到一條橫貫東西的長街。這條長街顯然新近修葺不久,在路燈的照明下,樓面的漆水新鮮油亮。因是仿明清的風格,全做成木格雕花的門扉窗欞,樓頂是黑瓦翹簷,山牆粉得雪白,門楣上有寫了字號的橫匾,立柱上則用綠漆寫著對聯。一時上,他們好像不是現實裡的人,而是成了古人,並且是電視劇裡的古人,都有些恍惚的欣喜。他們木呆地嘻開嘴,四下裡看著。路燈的薄亮裡,人往來著,而且,口音南腔北調,他們竟是不知身在何處了。大王顯然白日裡來打樣過了,熟絡地將他們繞到一爿頗具古意的中藥店背面,於是,就看見了粗糙的水泥預制板的樓體,露天下一道鐵梯直接通上二樓。上到二樓,門廳裡掛有老年茶室的牌子。此時,門裡卻旋著一盞綵燈,五顏六色,斑斕幻化的光裡面是鬼魅一般的人影,跟了震耳欲聾的音樂動作。大王帶他們在一張空桌邊坐下,要了茶水飲料。他們想說些什麼,可是只看得見對方嘴動,彼此都覺著很滑稽。現在,他們回到了現代生活裡面,有些興興頭的。可他們都是有涵養的青年,雖然心裡高興,面上卻是不怎麼熱情的樣子,甚至是冷淡的。他們各自矜持地坐著,喝茶,抽煙。三王跟毛豆借火時,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大王的戰友來了。說是耳語,其實幾乎要喊破嗓子了。
桌邊加了一張椅子,坐下一個人。燈光正切換到明暗快速交替,驟亮與驟滅。看起來,人與物就好像不停地從照片翻轉底片,再從底片翻轉照片。還好像電影中的定格鏡頭,於是,人的動作不再是連續的,而是一格一格向下去,效果十分奇異。那新來的人,就這樣,一忽兒變成照片,一忽兒變成底片。一個定格在和大王握手,一個定格給與大王點火,又一個定格是用手指著大王,下一個則是與大王仰頭大笑。再一個又是握手,接火,互相指對方,一同仰脖。連接起來,應是一幅相談甚洽的場面。這一陣激烈的燈光運作過去,又回復到綵燈旋轉,景象略微和緩些,就見新來的人身上的毛衣一會成紅色,一會成綠色,一會又成黃色。看人家是這樣,自己呢?只是覺著有一隻色彩斑駁的手,從臉上抹過來,抹過去。這裡是年輕人的世界,需有強健的感官神經和心臟,才經得住這般刺激和打擊。人明顯比方才多,再沒空桌了,沒佔到桌子的,就倚牆站著,或者坐在窗台上。舞池——所謂舞池,不過就是桌子圍繞的一塊空地,舞池裡人擠人。想不到,離開那寂靜的小街才十分鐘的車路,就有了夜生活。毛豆想起了聖誕夜,而今天,原來是新歷年的除夕夜啊!毛豆有些傷感,但很奇怪地,這傷感並不是那種苦楚的,而是,竟然有一點興奮,也是給眼下這氣氛激勵的。他這樣又酸又甜地想著那個聖誕夜,就像一個混得不賴的人在犯思鄉病。二王和三王熬不住也擠到舞池中去,溺水似的,轉眼間不見了身影。大王和戰友坐著抽煙,舞廳裡已是煙霧繚繞,光打上去,人臉便游動起來。二王從舞池中掙出來,拉毛豆過去。毛豆被拖到舞池裡,只覺得前後左右都是人,都在蹦跳,二王和三王一人一邊架著他,也在蹦跳。害羞得要命,卻身不由己,只是笑。他笑得簡直支不住,要倒下去了,可二王三王就是不鬆手,得寸進尺地一人抱住他肋下,一人握住他的腳踝,將他抬起來,左右晃悠。毛豆哪有這麼瘋過的?他從來就是個安靜的孩子,說話行動都不放肆。可是,他到底是個男孩子啊!身體健康,精力旺盛,內心其實挺熱情。這時,他都笑不動了,軟癱著,由他們擺佈,也趁著不用力休養生息,但等他們放他下地,他立刻拔腳,在人堆裡左衝右突,終於脫身,站在了舞池外邊。幾乎就在同時,心裡生出了悔意,他羨慕在那裡跳舞的每一個人。他到底不好意思再擠進去,只能回去自己的桌子。可是,他找不著自己的桌子了,因為,大王和戰友都不見了。
毛豆有些慌,一張一張桌子找過去,其時,又多出空桌來了,因都跑去跳舞了。舞池也自行擴大,將周邊桌子都擠亂了。毛豆茫然地站在擠成一堆的桌子當中,無法決定再回到舞池裡去跳舞,還是隨便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他正不知所措,肩上被拍了一記,回頭一看,是大王。他竟然十分地欣喜,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實際上又錯過了一個逃脫的機會。可是,怎麼能怪他想不到,在這樣的快樂的除夕之夜,和這樣快樂的夥伴共度良宵,他怎麼會想到「逃跑」這種危險的事情。看見大王,毛豆就心定了。大王很容易就找到他們的桌子,桌上還有各人未喝完的飲料。他們坐下來,雖然互相聽不見說話,可是卻有一股親切的心情滋生出來。懸在頭頂上的大電視機屏幕上,播放世界各地迎接新年的實況:悉尼,多倫多,巴黎,紐約,香港,上海,已臨近十二點了。舞廳裡的音樂漸漸止住,燈光也緩速旋轉,電視機裡開始倒數秒: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然後是噹噹的鐘聲——不等十二響敲畢,電視內外已是山呼海嘯的歡聲。音樂繼續大作,綵燈也加劇轉速。但畢竟是高潮過去,氣氛一節一節下來,人意闌珊的意思了。舞池裡的人疏落了,甚至有清掃人員過來收桌上的空飲料瓶。二王和三王也回來了,大王就做了個「走」的手勢。
喧囂嘩動只在門廳裡就消散了,樓外面是睡夢中的鎮市,他們踏著鐵梯下樓的聲音都顯得刺耳。狂歡之後的心,不由得沉靜下來。默默隨大王走了一段,跟著的人忍不住說:車停在那頭呢!因大王分明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大王並不回答,依然朝前走,走到長街街尾,房屋就矮下去,最終矮成平地,裸露出河道。沿河道走十幾米,路邊出現一個個的水泥檯子,檯子後頭還有一個大棚,頂上寫農貿市場的字樣。鐵門虛掩著,一推就進去了。沒有燈亮,但玻璃鋼的屋頂透出天光,所以依稀能看個大概。棚裡也是水泥檯子,一長條一長條,此時都收了攤,地上掃得挺乾淨,但還是有魚肉的腥氣,雞鴨的屎臭,與菜葉的腐味。大王挑了張角落裡的檯子,檯子邊有一把破椅子,坐下來,兩條腿擱在檯子上,緊了緊軍大衣,看上去是過夜的架式了。二王和三王很領會地,跟著給自己安窩。一個找來幾個筐,疊在一摞,脫下棉襖團在裡面,就做成一張舒服的沙發。另一個是搜羅了破紙板箱,拆開來墊在水泥台上,再鋪上蛇皮袋,還邀請毛豆一起合睡。毛豆到底不慣,只肯坐在「鋪」上。忙碌一陣,終於安頓下來,大王才告訴大家,方纔他們跳舞的時候,他和戰友專去看了車,可是不巧,停車的地方鎖門了,車就沒看成,生意也沒成交。現在,戰友先走了,約他們明天到武進見面。說罷,大王抱歉地看毛豆一眼:本來,想讓毛豆新年回家的。毛豆不由生出幾分慚愧,大王分明還記得他們的合約,而他倒生出外心,竟想過要私自出走。於是就低下頭,喃喃道:我無所謂。大王就笑。
方才度過極度興奮的快樂時光,又過了子夜,人就亢奮著,沒有睡意。各自在暗中睜了會眼睛,又說起話來。大王給大家出了個作文題目,叫作「記一個難忘的人」,不是用筆記,而是用嘴說。誰開頭?就用「剪刀,石頭,布」來決定。先分兩組進行,再勝者對勝者,負者對負者,一時間,就有了冠,亞,季,以及最末名,最末名打頭炮。於是,第一講就由三王擔任。三王沉吟一時,開始講述「一個難忘的人」。
話說從頭,一切要從蚌埠火車站說起,在那裡,他從事的是倒賣火車票的營生。其實,這也是搞活經濟的一種。什麼叫市場經濟?就是有供有需,或者說有需有供。聽客也許會問,車站不是有票房嗎?票房不就是賣票嗎?要出門的人直接上票房去買不就行了?那麼本人也有一個問題,你要穿鞋,為什麼不直接到鞋廠去買?而是要鞋廠做好鞋,先批發給大經銷商,然後大經銷商批給小經銷商,小經銷商再發給零售點,這時候,你才能見到你的鞋。回頭看,一雙鞋養活了多少人啊!這就體現了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一碗飯要大家吃,眾人拾柴火焰高!——好!大王叫了一聲好!這些人裡面,三王是他最好的學生,領會了他的詭辯的精神,而在講述的風格上,則又有一種民間說書人的鄉俗意趣。大王贊成這樣,他不願意他們只是對他的完全照搬,而是希望他們保有自己的個性。
三王接著說:所以,不要輕視倒賣車票的營生。天有長短之時,人無貴賤之分。好,言歸正傳。車站也是個小社會,單是倒票這一行,就分有多個門派,就像武林,每一門裡,都有掌門人。倒票的掌門人就是從窗口批票的人,是從不露面的。不怕聽客笑話,我在門裡呆了二年有餘,也沒看見過那掌門人一面呢!票從窗口批出來,再一層一層往下發,最底的一層,連票也摸不著,只負責找買家。找到買家,就往上線領,交給上線就完事。上線,也未必有票,要往上上線領。這最基層,其實也是最前線,多是由小孩和老人組成。小孩機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眼就看得見,哪一個人在找票。老人呢,有經驗,不是說,薑還是老的辣嗎?雖然反應不很快,可是他們分辨得出來,誰是著急地找票,誰是不著急地找票。是從行李,穿戴,神情中辨別出來的。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方才不是說過,倒票的也分門派,聽客要問,會不會有爭奪?和任何行業一樣,有競爭才會有發展。但是,競爭也是要守規矩的,不可胡亂爭。所以,是有秩序的競爭——「有秩序的競爭」,這句話好!大王評點道。謝謝——三王像歌星一樣道了謝,繼續往下。門外人是看不出來,在他們眼裡,車站就是車站,廣場就是廣場。門內人看過去,車站不是車站,廣場不是廣場——是什麼呢?毛豆忍不住發問——是地圖,三王回答。就是一幅地圖,被劃分為一塊一塊,邊界十分清楚,而且,互相絕不犯邊越界,這就是每一門的領地。掌門人和掌門人常常會舉行會談,就像聯合國理事會。大家都笑了。笑過後,大王說:「難忘的人」呢?這句話提醒了三王,三王說得興起,偏離了主題——一個難忘的人。
有一年,臨近國慶節,車站開始打擊票販,形勢變得艱難。滿地都是戴黃袖標的聯防隊員,你簡直不能動一動,一動就被盯上。哪怕你什麼也不做,只是袖著手走路,聯防隊員也會過來,轟雞一樣轟你,你就沒有立足之地。我幾天沒有找到買賣了,方才說過,像我們這樣的小孩——那時我只十二歲,是專門聯絡買賣的——我幾天沒有上手,生活十分困苦。補充說明一下,我們是按勞取酬。生活的困苦在其次,重要的是心裡慚愧。我們這些人,榮譽感是很強的。這一天,我在廣場上四處轉悠。並不是尋找生意,我們都是有規矩的,決不犯邊越界,我只是出於苦悶,散散心而已。無意中,我發現一個男人,穿著厚呢衣服,手裡抱著棉襖,頭上冒著汗。在蚌埠那地方,九月底還沒冷出來呢!所以,我斷定他是從東北來,臨時在這裡轉車,沒買到票。這個時期,對於供需雙方都很艱難。因為窗口的票都已出來,中間環節卻中斷,就不能夠及時地送到買方市場。這個人東張西望,我看他是個老碼頭了,曉得困難時找票販的出門道理。廣場已經肅清,票販都轉入地下,那些聯絡生意的老人小孩都轟走了。這時節的廣場,真的很蕭條。他從北往南走,我呢,有意無意地跟著從北往南走。奇怪的是,沒有人轟我,也許以為我是他的小孩吧!其實,聯防隊員已經能認出我們這些人了,只等著掐住腕,一個個揪了,送到遣送站。可是,這時候,竟然沒有人認出我,我就大搖大擺跟了東北人,從北到南,穿過整個廣場。一到南廣場,我們的地界,我立即和東北人搭上話。接下來,就是東北人跟我走了。我把他帶到車站南頭公廁門口,交給賣手紙的劉大娘——劉大娘是我的上線,交了劉大娘,就轉身往南廣場回去。才走到半路,就過來一夥人,要我跟他們去談談。我一看就是北廣場那伙小孩,來找我講話的。我解釋說:我是在南邊做的買賣。他們還是說:談談,談談怕什麼!就將我擁走了。路上,我對他們說:大家都不容易。他們不接我的話,只說:談談,談談怕什麼!就這樣,來到橋洞底下,幾個人圍了我站定。我又說了一句: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話沒說完,拳頭已經封了眼。就在這時候,突然間,有如神兵天降,只聽霹靂一聲大吼:住手!一個高大魁偉的人影,出現在橋洞口,遮暗了洞裡的天地。裡邊的人不由一怔,歇住了手。天降神兵又喝道:什麼人?大膽,竟敢闖入老子的山寨!原來,這橋洞是有主的,橋洞的主回來了。然後,又聽頭頂上一聲呼嘯——嗖,一道閃光,是洞主手裡的兵器,一根鐵管。洞裡的人嘩然,搶出橋洞,丟下了我。此時的我,躺在地上,腹中空空,口吐鮮血,再也動彈不了。洞主就說:留下吧!於是,我一留數年,至今還與他在一起。
毋庸多說,人們都知道,三王說的正是二王。接下來,是二王講述「一個難忘的人」。
我拜過師傅,學的是輕功。師傅說:一招鮮,吃遍天,人一定要一技在身。所以,師傅怎麼罵我打我,我都不怨,就為學藝。可沒等師傅教得我出山,師傅就死了。這是一個難忘的人,不過我要說的,是另一個難忘的人。我沒有跟師傅學出師,「飛簷走壁」,「蜻蜓點水」,還談不上,但我會爬牆。我說的不是院牆的牆,院牆,我一抬腿就上去了,我說的是大樓的牆。無論是多少層,我都能徒手上去。但是,切莫以為爬牆只是腿腳的功夫,其實不然,還要看天時,主要就是看月亮。上半月時,月亮出來早,下半月時,月亮出來晚。上半夜,月亮從東往西照,下半夜時,月亮就到了西邊,你就得避開月亮光。最忌的是月到中天,整座樓,整條街,整座城,就像汪在清水裡似的,透亮。為什麼是要看月亮,而不是看太陽呢?那是因為我們的營生是在夜裡。除去看天時,還要實地勘察。城裡的房子不像鄉下,一律坐北朝南,城裡可不是。你們不覺得嗎?一進城就轉向,東西南北都亂了。所以,城裡人說路,不是說朝東,朝西,是說向左,向右。這就是其中的道理。就算是城裡人說的朝南,實際上也不是正南,而是要偏一點。所以,看樓一定要看準。到時候,你以為你是背陰面,結果,月光就像探照燈,一下子把你照亮!你看好天時,再看好樓面,四周的環境也要打打樣,然後就可以上牆了。說出來,不怕你們不信,有一次,一面樓的窗戶全關死了,只有十六樓開了一扇氣窗,你們知道我是怎麼得手的?我上到十七樓,在空調外機上落腳,來個蝙蝠掛巖,倒懸身子,進了氣窗——我可以證明,三王說。當時他在場,就在樓底望風,只見十七層的高空,一條黑影,懸空悠幾下,進了牆縫,不見了。
在上海——二王說,「上海」這兩個字似乎觸動了每一個人,有一時的靜止——上海,是個好地方,機會多。當然,難度也大。保安太多。小區裡,保安騎著自行車巡邏,你就還要計算時間,計算保安多長時間巡邏一遍,你只能插空行事。可是,上海的樓高啊——二王的聲音興奮起來——晚上,你們知道,我們是夜行人,到了晚上,燈亮起來,數不清的燈格子。直高到霧裡面。你看了,由不得就手癢癢,腳癢癢!我就為我的師傅叫屈,師傅沒到過上海,沒見過這樣的高樓,師傅的武藝可惜了。我看到高樓就想上,要有哪一幢高樓看進了眼裡,我無論如何也要上它一上。在上海時,我脖子都仰酸了,都是望樓望的。從底下一層一層數上去,先是數,後來只一搭眼,樓層數就出來了。我喜歡上海的樓。二王停頓一下,為平靜激動的情緒。就是在上海,我遇到了又一個難忘的人。
這一天夜裡,我上了一座樓,二十七層。我從廁所的窗進去,照我的經驗,看得出這是寫字間,因廁所裡沒什麼雜碎物件。這一間廁所格外地大,照我的經驗,是直通老闆或者經理辦公室的。員工的廁所,一般要分男女。果然推出去是一間大寫字間。當中一張大班桌,沿牆一周沙發,很豪華的。不是吹牛,我見識過豪華,我不羨慕,我信我師傅的,「一招鮮,吃遍天」,可惜我不能孝敬師傅了。可是,我很快就又有了,一個難忘的人。我定了定神,就去摸抽屜。其實老闆的寫字間不會有大收成,不像居家,東西四處亂放。老闆的財物都放在保險櫃,我不會開鎖,這是另一行。俗話說,隔行如隔山。我只能在抽屜裡找找。有時候能找到一個金錶,一個舊手機,一個鍍金的名片夾,或者老闆的錢包——錢包沒什麼用,因為老闆都是用卡的。正在我摸抽屜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笑,我不由腿一軟。不是怕,是驚!這時候,這樣的地方,大門,二門,三門,層層防衛,除了我二王,還有誰進得來?窗戶是那種茶色玻璃的,外面看不見裡面,裡面能看見外面,外面是萬家燈火,映在玻璃窗上,稠得,稠得就像,一鍋粥。上海的美景啊!只有像我們這樣登高的夜行人才看得見。循了笑聲望去,就見背著窗戶上的燈光,單人沙發上坐了一個人,正對我點頭,然後說道:英雄相逢!這個人就是大王。大王他是怎麼進來的?二王想,難道也是一個練輕功的師傅嗎?大王卻說,他練的是「心功」。怎麼說?二王請教。大王就請他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說:很簡單,我是走進來的。二王又是一驚:走進來的?大王說:當然,我來得比較早,下班以前就來了。二王問:無人阻擋?大王反問:憑什麼?人家能進,我為什麼不能進?只要你心裡認為你可以進,就無人阻擋。二王還是不能明白,還覺著挺委屈似的,他想,他這些年學的藝難道都是白費?他還替師傅委屈。大王看著他木呆的樣子,又笑了,用了一個以二王的知識能夠理解的比喻。比如,輕功為什麼不登梯就能上牆?再有,穿牆術,不破一磚一瓦,人就到了牆那邊,這是為什麼?二王回答:這是得道了!對!大王喝了聲彩,二王心裡投進一線光亮。就這樣,初次相逢,他們長談了一夜。最後,二王決定拜大王為師,大王不受,說:誰知道誰是誰的師傅?但二王跟大王的心已定,無論大王到天涯海角,二王,還有三王,都永遠相隨。
現在,輪到毛豆了。毛豆將他的生平想了一遍,覺著閱歷實在太平常,結果,他講的「難忘的人」,是一同學開車的老大。想起老大,毛豆心裡竟有些激動,他發現,那情形和今天挺相似。他們四個學員:老大,老二,老三,還有他,小阿弟;這裡是:大王,二王,三王,他,毛豆。他總是排行最末。可是老大和大王是多麼不一樣啊!他眼前出現了老大白胖,略有些虛浮的臉龐,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笑起來,腮上會顯出女人樣的淺酒窩。他的手也是虛浮白胖,左手無名指上箍了個金戒指,也像女人。他走起路來,挺著上身,屁股向後坐,彎著腿,勤奮地交替雙腳,像個大肚子女人。可是,這一切都不妨礙他的豪爽心腸。他儘管是個老闆,可是,對毛豆很親切呢!他教毛豆處世的道理,這些道理一句也記不得了,但他說話時熱情的態度,卻歷歷在目。毛豆對大王和老大的心情也不一樣,前者是尊敬,後者卻是喜愛。毛豆懷著一種溫存,描述了老大這個「難忘的人」,但在結尾,他略微做了些修改,將老大沒有考出駕照,改成他第一個獲取成功,並贏得考官們一致的好評。
相比三王和二王的敘說,「老大」這個人物確是要平淡許多,但他卻是個有趣的人。在毛豆講述的過程中,有幾處,人們都發出了笑聲,最後還給予掌聲鼓勵。大王的評語是兩個字——生動。毛豆發現,自己其實蠻可以的。在這個新歷年的除夕夜,毛豆學習了兩項功課,一是跳舞,二是講故事,他就像換了一個人,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到此,聽的和講的都情緒亢奮,並無睡意,各人從自己的窩裡出來,活動活動腰腿,小跑幾圈,再回到原處,聽最後一位,大王的講述。大王講的「一個難忘的人」,是他今夜會晤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