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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王安憶

    燕來在一岔道上的公廁又撒了一泡,公廁前停了幾輛出租車,隔了車窗說話。燕來聽他們說今年聖誕節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經濟不景氣,小姐們都在抱怨,「阿哥」不肯開瓶。事實上呢?不是「阿哥」不肯開瓶,是「阿哥」實在開不動!燕來不完全懂他們的意思,但卻知道了今年的聖誕節其實是清淡的,這多少有些掃他的興。可是,他也不能夠完全服氣,忍不住插進嘴去:我倒是沒有停歇過。

    從廢棄的道口過了鐵路,鐵軌間的枕木已陷到地裡去了,只有鋼軌在樓群的陰影裡微弱地發光。樓裡的燈昏晦地明著,街燈也是昏晦的,有一些人影在曖昧地活動。只隔了幾分鐘的車程,就到了光華照耀的大馬路上。比他離開時更寂靜了些,但這並不證明聖誕夜將要結束,恰恰相反,說明已經進到了聖誕夜的心子裡。要不,路上那些出租車忙乎什麼?現在,是出租車的市面了,公交車,公車,都少了,所以,道路變得通暢,出租車幾乎都要飛起來。很快,燕來就載上了客人,無疑的,都是聖誕節的朋友們,吃完了聖誕大餐,再要趕下一個慶典節目。也有與聖誕節不相干的,只是偶爾地撞上了聖誕夜,從一個地點趕往另一個地點,但是,無心地,也染上了節日的光輝,總帶著些喜氣呢!夜,真的深了,商廈關了門,只有光在空中和地面流麗。路上的空車多了,車速也略慢下來,於是,整個節奏便舒緩了。可是,「朋友」們都不打算回家呢,因為,時不時地,路邊會有人揚招。終究是與平常的普通的夜晚不一樣,雖然臨近午夜,可陽氣還旺得很,不再是小女鬼的天下,或者是小女鬼都化了人形。有一夥男女,大聲朗朗地在路上走,手裡擎了一束氣球,還有一大捧棉花糖,穿著都奇形怪狀,卻色彩鮮明,就像戲裝。他們使夜晚喧嘩起來,表明聖誕夜正在高潮。

    燕來在一岔道上的公廁又撒了一泡,公廁前停了幾輛出租車,隔了車窗說話。燕來聽他們說今年聖誕節生意不能跟往年比,經濟不景氣,小姐們都在抱怨,「阿哥」不肯開瓶。事實上呢?不是「阿哥」不肯開瓶,是「阿哥」實在開不動!燕來不完全懂他們的意思,但卻知道了今年的聖誕節其實是清淡的,這多少有些掃他的興。可是,他也不能夠完全服氣,忍不住插進嘴去:我倒是沒有停歇過。那兩個「朋友」是沒聽見,還是不屑於同他爭論,丟掉手裡的煙頭,發動了車。岔路前就是延安路,光亮,平滑,是這城市的通衢大道之一。燕來隨著也駛出橫街,向外灘方向去,很快就靠向路邊,停下了,又有人揚招。上來三個客人,說去浦東,關上車門,車開動了。燕來熟練地打著方向盤,在空曠的路面上調一個頭,因調得過快,輪下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車上三個客人不由得搖動了一下身子,又趕緊抓住頂上的把手,坐好了。這使燕來覺著有點好笑,笑他們就像從來沒坐過車。燕來多少是存心地,將車漂亮地甩了幾個尾,然後加大馬力,一溜煙地開往過江隧道。他很想聽見客人們的驚呼和斥罵,可是沒有,客人們很沉默。車進了隧道,隧道裡意外地明亮著,而且光線柔和,有一種溫馨的氣氛,是因為封閉的穹頂將夜晚隔離了。往返的車不那麼多,可也絕不間斷,近隧道口時,光線就有些迷濛,好像水汽浸潤。已經是午夜了。燕來忽然想起,這是平安夜的高潮時候,可是他差不多忘了聖誕節了。這隧道似乎將聖誕節隔開了。出了隧道口,看見陸家嘴的高樓,高樓下的寬平大道,大道上鋪著如瀉的光。可又不是聖誕節的意思,聖誕節不是這樣壯觀的,而是,而是怎樣的?燕來也說不出來,總歸是應當有人,有車,擠一些也不要緊,應當有許多「朋友」,穿梭一樣跑。可是這裡,幾乎沒有人,有那麼幾輛出租車,路寬地方大,只能遠遠地看見頂燈,「朋友」們都很孤寂似的。燕來問客人在什麼地方停車,客人回答一直往前開。燕來聽出客人說話裡帶了江北腔似的音,知道是外地人。他又發現,這一差客人不愛說話,一直保持著沉默。他很諒解地想,外地人到上海,難免緊張。為讓他們放鬆,燕來有意用調侃的口氣說:一直往前就開到吳淞口去了!他以為客人會笑,可是沒有。但他的話似乎提醒了客人什麼,到了高廟,客人就讓小轉,燕來恍悟道:你們是要去金橋啊!說出這話,他便感覺後座有一陣小小的不安,似乎在調整座位。此時,燕來忽然發覺四周都是曠野,燈光爍爍的浦東大道已經到了身後。浦東的天地多麼開闊,星月顯得大而明亮,是的,星月都升起了。燕來想起極小的時候,也看見過這樣廣闊的夜空,夜空底下是什麼?他回想著。忽然間,身邊那客人叫了聲「停車」,燕來一驚,本能地踩住剎車,車上人前伏後仰一陣,車胎在路面發出銳叫,車停住了。前座的客人坐著沒動,後座兩個客人下了車,繞到駕駛座邊,拉開車門,兩雙手一起伸進來,將燕來往外拖。燕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抗拒著,把住方向盤,不肯出去。那兩個客人探進身子,沒頭沒腦地抱住燕來,一勁地往外拖拽,兩邊都使了蠻力,竟然將車身都拖動了。前座的客人也下了車,站在地上,投下長長一條影子。到底一個比不過兩個,燕來終被拖出駕駛座,往地上按去,他痛惜地想到,新西裝要弄髒了,卻已經被按了個嘴啃泥。

    燕來再也動彈不得,緊緊貼在地上,耳朵邊是粗重激烈的喘息聲,也包括有他自己的。喘息了一陣,燕來明白自己是遭到打劫了。因為事情突然,他還沒來得及害怕,只是趴在地上,等待發落。劫匪沒有繼續行動,而是靜了一會兒,似乎是,還沒想好下一步做什麼。此時,他們三個人就堆成一團,好像在做一種人疊人的遊戲,另一個,則站著。有一輛集裝箱卡車從後面過來,「嗖」地過去,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發生的事情。但卡車過路大約使劫匪們警覺起來,他們必須趕緊動作,不能在此久留——他們商議了一會兒,燕來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話了,很快他就脫離了地面,被提起來。沒等他定神看看跟前的人,他的眼睛已經蒙上了,嘴也堵上了,然後被推進車後座。燕來不再抵抗,曉得抵抗也無用,反要吃虧,於是也覺得那幾個人下手輕了些。現在,他坐在中間,一左一右是他們的人,將他的頭按到膝上,他就坐了個極不舒服的姿勢。前邊的車門砰地關上,車開動了。

    燕來方才以為他們沒坐過車的想法是錯了,那車平穩地起動,加速,在靜夜裡穿越而去。那幾個人難得交談幾句,用的是一種奇怪的方言,似乎是每個單字燕來都能聽懂,連起來卻一點也不懂了。當對面有車燈打來,兩輛車要交會的時候,燕來就奮力掙起頭,嘴裡發出「唔唔」的聲音,希望對面車能看見這裡的反常情況。可是左右兩人的手一刻也不放鬆,此時只會再加一把勁,燕來的頭已經塞到襠裡去了。那兩個人將燕來挾得更緊了,燕來只得再一次放棄抵抗。意識到了處境的無望,不由地渾身打戰。車沿了公路向前開,拐了幾個彎,有一段似乎下了公路,在土路上走,就有些顛簸,但也並不劇烈。開車的真是一把好手!車走得又輕又飄,而且穩。燕來打了一時寒戰,漸漸平息下來了,這才覺得渾身屈抑得難受,而且憋悶,幾乎透不過氣來了。可左右的手,箍桶般地箍著他,連一分動彈的餘地都沒有,他只得又「唔唔」地發出叫喊。開始,他們並不理會,可後來,大約是煩了,就抓住燕來的頭髮將頭拔起來,壓低聲說:想吃生活啊!這一回說的是普通話,「吃生活」幾個字則是上海話的普通話,挨揍的意思,說明他們雖是外地人,卻是在上海地方混跡過的。燕來直起脖子,略微透了些氣,眼睛蒙著,看不見,卻感覺間或有燈光掠過,車靜靜地向前開,也不知是幾點了。這時,開車人——燕來看不見,卻感覺無論他們後座鬧出什麼動靜,開車人始終沒有回頭——這時,開車人說了一聲什麼,那兩人又將燕來按倒了。這一回,不是按下頭到襠裡,而是整個人順倒了按在車座腳下。地方是窄了,可畢竟不用曲背彎頸,只需將雙膝拱起來,就可安穩了。燕來從兩人的腿彎間伸出臉,蒙住了的眼睛,有光亮映照,顯然燈光比方才稠密,而且強烈,聽得出,車輛也繁忙了,估計是又回上了大道。

    現在,燕來冷靜下來,想,為什麼他們不把他殺了?就像從「朋友」們那裡聽來的出租車打劫的故事一樣。他們不殺他,卻要帶著他,是要把他怎麼樣呢?他,燕來,能對他們有什麼用呢?他心裡轉著這些念頭。蒙住的眼睛上面,光亮有節奏地掠過,有一回,停了車,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前邊。燕來猜想是到收費站了,於是又掙扎了一下,企圖有人發現他,還是動彈不了。要想發聲,一隻手早將他的臉摀住,還使勁揉了一把,以示警告和教訓。很快,車又開動了,在深夜裡明亮的公路上,跑動著這麼一輛車,誰也不知道車裡正發生著什麼。燕來忽然想起,也是他們「朋友」中間傳說的一件奇聞,說的是有一個「朋友」,也是在深夜,被客人揚招停下,說要去浙江黃巖,連夜就出發,開出的價碼是兩千元。那「朋友」自然應下了,於是請客人上車,客人又讓再去接個人,拐了一個彎,在一條偏僻馬路上一扇鐵門前停下。門裡出來兩個人,抬著一個白布卷,上了後車座。車剛要開動,卻聽鐵門內一陣騷動,有雜沓的腳步聲響起,頭一個上車的客人立刻急躁地催促開車,「朋友」一踩油門,車衝出去老遠,只聽後頭追出來的人跺了腳喊:搶死人!搶死人!「朋友」一下子抖起來,方向盤也握不住了,問客人:後面上來的是什麼人?客人說:你拉這一差,我付四千!一下子加一倍。「朋友」卻把車停下了,讓他說清楚,不要「搗糨糊」。客人被逼不過,只得告訴後頭是他方才去世的老母親,按他家鄉的規矩,是要停靈三天三夜,親戚朋友要是知道他把老母親獨自放在抽屜裡——他這麼稱呼太平間的停屍箱——就要戳穿他的背脊骨!他這麼做實在是不得已,請師傅無論如何幫這個忙。恰巧這個「朋友」也是個孝子,再則客人又將車資提到了五千,他歎息一聲,就上路了。這一路,就是在夜間的高速公路上走過,燈光明亮,前後左右的車兀自開著,看上去是喧鬧繁忙的,事實上呢,咫尺天涯。那後座的兩個人,不停地喃喃地說話,叫著:阿姆,回去了噢;阿姆,快到了噢;阿姆,天要亮了噢!「朋友」毛骨悚然,幸虧前座的客人一會兒遞他一支煙,一會兒遞他一支煙,上好的煙,紅塔山!就這樣,吸了一夜的煙,天亮時分終於趕到地方,進了客人家門。「朋友」幾乎驚呆了,那家原來是個富豪,那幢房子,別的不說,只說一件,樓內裝有一架三菱電梯。

    燕來想著這件奇聞,心裡漸漸充斥了驚恐,夜間行車有多少危險害怕的事啊!他碰上的究竟是哪一件?這三個人那麼沉默,一旦開口說話全是他不能懂的,燕來都不曉得是方言的緣故,還是,那根本就是一種黑話。燕來感到了恐懼,臉上掠過的光亮令人驚悚。他不曉得時間,不曉得是在夜間哪一個階段上,於是,就覺得夜晚無比的漫長,永遠過不到頭似的。他原先還有些嫌夜短呢!生怕這個聖誕夜轉瞬即逝。燕來想到了聖誕夜,禁不住熱淚盈眶。平安的生活似乎一去不返,他如今連生死都不定呢!車一徑在開,不曉得開往哪裡。燕來完全錯了方向,上路半年內掌握的地理方位,現在混成一團醬。那三個人又開始交談,還是聽不懂,從他們交談的簡短來看,他們的目的地是肯定的,早已經計劃好,而且一切順利,正在他們的預料之中。燕來實在是在他們手心裡了。有一陣子,燕來睡過去了,好像只一閉眼的功夫,又醒過來,眼睛前面似乎有些泛白,像是晨曦。這點晨曦樣的白亮使燕來想起他們「朋友」中的另一樁好差,就是拉客到江蘇鄉下捉蟋蟀。那都是南市文廟的蟋蟀朋友,租一輛車,傍晚出發,夜裡到地方,已是露水月光,一片蟋蟀叫。停留到下半夜三四時許,再啟程往回開。一路上,天就漸漸亮了。可是,眼睛前面的光又變黃了,是不同的燈光所造成的錯覺,時候依然還是在夜間。有關出租車行內夜間行車的傳奇,連連浮現起來,燕來還來不及經歷其中的一樁呢!他入行實在很淺,淺到他都沒什麼經歷值得回想,卻臨到了結束。

    現在,眼前忽然暗下來,換成一層薄亮,不是來自於燈,而是月色,是下半夜的月色,倘若沒有燈光作對比,也是亮堂的,而且有一種透,是爆亮的燈光做不到的。車也顛簸起來,是下公路了。車身顛簸得越來越劇烈,雖然令人不適,卻讓燕來有一種回到人間的心情。這一段無窮長的車程,終於到頭了。避開公路上的燈光,眼前並沒有暗下來,反有一種清亮,可燕來什麼也看不見!當他窩得難受,試圖要曲一曲腿的時候,就會遭來一腳,警告他老實。很奇怪地,燕來挺歡迎這樣的拳腳,雖然叫他著惱,可是,有了這些皮肉的接觸,就不那麼孤單了。似乎是,終於有人來照應他了!所以,多少是有意地,他不時要動上一動,有一次,他的腳還踢到車門上,發出「砰」的一聲響。這樣,腿上,身上,連頭上都挨了一下。穿了旅遊鞋的腳踢在耳朵和半邊臉上,不止是疼痛,還屈辱。燕來火了,拱起雙膝胡亂蹬著,那兩雙手自然要來轄制他。這一回卻沒那麼容易壓服,燕來幾乎在逼仄的車座底下翻了一個身,腳也不曉得踢到那兩人身上的什麼部位。他們簡直捉不住燕來了。三個人在暗中撕扯,彼此都不作聲,只聽得見喘息,肉體的撞擊,還有一直沒有停息的汽車發動機聲。燕來在這拚命中興奮起來,心裡高喊著一個聲音:來吧!來吧!意思是,命運的裁決來吧!車開得飛快,顧不上顛簸,有幾次,後面那三個人都彈起來,重新落下時又調整了位置似的,再開始新一輪的撕扯。就在這反抗與壓制的搏鬥中,車戛然停下。

    車停下,車門拉開,他們將燕來往外拽,而燕來抵死不從,腳鉤住座椅的鐵腳。到底是有拚命的心了,那兩個人都搞他不過,脾氣也上來了,七手八腳地,燕來的身子就拖出車門一半,另一半卻死死不肯出來。此時,燕來也不考慮為什麼不肯出來,只是一心要與他們抵抗,不讓他們得逞任何事情。他們一個拽燕來的胳膊,一個到另一側車門,企圖將燕來的腳從座椅的鐵腳上扯開來,向那頭送出去。不料,上來就挨燕來一腳,正踢在臉上,火了,拋下原先的戰術,抱住燕來的腳就往外拖。這樣,燕來就好像在上古代的大刑:車裂。一時間,雙方都忘記了真正的目的,混戰成一團。開車人已下車,沒有參加,靜靜地在一邊。撕扯中,燕來封嘴的布帶鬆了,他仰脖大叫:救命!這一聲在空曠的靜夜陡地散開來,就不顯得響亮,但還是嚇著了劫匪,那開車人都似乎動了一下。他們忙著去堵他的嘴,卻又扯落了封眼的布帶。燕來不由得靜了一下,因看見了天空,滿天星斗,幾乎像傾倒下來。那三個也怔一下,有一時,雙方都停了動作,互相對視著。但僅只是一瞬間,立刻,更激烈的爭鬥開始了。這一回,燕來不僅是嘴和眼,連脖子都被扼住。燕來感到窒息了,他想,他這一回一定是要死了,可是卻沒有,他的手腳還在抓撓,甚至於,又喊出一聲「救命」。他有些糊塗,不曉得這幾個人的用意是什麼,似乎,並不真地要置他於死地,難道三個打不過一個?他燕來有這麼勇武嗎?這晚上的經歷簡直是一鍋漿!燕來完全判斷不出他究竟遇上了什麼遭際。糊塗中,他被重新推進了車,這時,連那開車人也擠進了後座,兩邊車門關上,黑著燈。雖然燕來的眼睛已經解放了,可他只看見四面都是黑幢幢的人頭的影,緊緊地逼著他,粗重的喘息噴到他的臉上,撲辣辣的。從方纔的身體較量,以及現在簇在一起,發出的熱量,燕來感覺他們都是年輕人,與他的年紀差不多。燕來的嘴也自由了,可只是喘息著,說不出話來。他們四個人沉默地擠坐在一輛出租車的後車座內,在即將拂曉的時候,情形十分古怪。經過半夜的行車以及搏打,此時坐在這裡,似乎不曉得該如何繼續下去。停了一時,終於,三人中的一個發話了,他說:我們談判。

    燕來立即頂一句: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談!那人又說:你要懂江湖上的規矩。燕來又頂:什麼江湖不江湖,我不要懂!那兩個見燕來這樣嘴硬,威嚇道:當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燕來高聲道:你當心,當心吃花生米!他忽然變得無比大膽,置生死不顧。這一夜蹊蹺古怪的經歷已經鍛煉了他,他落在這麼個曖昧不明的處境裡,還有什麼可怕的呢?主張談判的人,此時卻輕輕一笑,顯示出首領的風度,倒使燕來靜了下來。他笑了一聲,說:我們不主張暴力,取人性命是最下策,上策是——燕來逼問道:是什麼?那人又一笑,神秘地收了口。燕來不由得感到有一股深奧莫測的氣氛,漸漸充斥在這個狹小的氣悶的空間。大約是到了黎明前的時刻,星月都收了光,濕潤的黑暗從四邊湧入。停了一下,那人接著說:西楚霸王,你知道如何敗給劉邦的?垓下之戰是如何輸的?燕來,及那兩個嘍囉——燕來在心裡這麼稱他們,這三個有些聽入神了,黑暗中,一片靜寂——敗在四面楚歌!那人說。當時,楚軍被漢兵圍困幾十重,楚霸王不驚;軍中彈盡糧絕,楚霸王也不驚。可是,四面楚歌響起,楚霸王大驚,他怎麼說?他說:「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什麼意思懂嗎?燕來聽出他說話聲裡的笑意,有一些譏誚,卻並不叫他生氣呢!他和那兩個嘍囉都回答不了,於是,說話人又繼續下去——其實是怎麼回事?是劉邦讓他的人一併唱楚國的歌,動搖軍心啊!楚霸王就曉得,大勢如長江東去。

    一時上,燕來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那人的一句結束語卻喚醒他來:所以,有識之士講的是攻心——諸葛亮的「空城計」,也是攻心術,大兵壓境,城中空無一兵一馬,諸葛亮如何?敞開城門,獨自端坐城牆頭上,撫琴唱歌,司馬懿不由得望而卻步,不曉得城內是怎樣的千軍萬馬,伺機待發!遲疑良久,一步一步退遠,撤軍!不用一刀一槍,不戰而勝,這就是上策。這逼仄的車後座,成了書場,肅靜著,聽那人抑揚頓挫地講演。他說的是北方普通話,但帶著一種柔軟的口音,不知來自天南海北哪一處;音色是明亮裡含有稍許瘖啞,挺悅耳;語速較快,卻又不減從容。他顯然也很陶醉自己的敘說,一開頭,就有些收不住。可是,切莫以為他會迷失方向,不會!他說完「空城計」,又說「草船借箭」,還說了一段劉備,這就說到了用人的術略。正講到海闊天空,忽然話鋒一轉,說:我們不會殺你——又回到主題——要殺早殺了,何苦冒了風險帶你走這大半夜,一夜都快過去了,你們聽——這三個人就都側耳聽,什麼也聽不見。他沉靜地說:這就是夜聲。你們以為什麼聲音都沒有就是沒聲音?大錯特錯,聲音和世界上一切物質一樣,應該說,它也是物質,所以,就合乎物質不滅的定理——所有的聲音,一旦發出來之後,就永遠存在了,有時候不過是沉澱下去,像河底的泥。夜晚,就是聲音的河底。這個話題比較費解,因此也就比較乏味,聽的人都有些犯困,燕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這也表明他已經不那麼緊張,放鬆下來,意識也變得朦朧,朦朧中只聽見一個聲音汩汩地流淌著。這瞌睡其實僅止一分鐘,燕來忽然無比的清醒,因為他聽到一個字:「車」!那人在說他的車。他說,物質不滅的定理裡面還有一條,就是物質會轉換成為另一種形式而存在,比如車,桑塔納車。燕來一個驚醒,豎起耳朵——車可能轉化為錢。錢——燕來脫口道。是的,錢!錢這一種物質,是最為靈活的形態,就像什麼呢?他沉吟了一下,像水。

    關於物質的話題從抽像進入的到具體了,那就是燕來的車。此時,燕來的意識顯然有些混亂,以為這車是一樁與他無關的,存在於大千世界萬物之中的一件物質。他與那兩個人靜靜聽著頭的調配——你看,燕來心裡也稱他是「頭」了,頭說,這車,倘若能找個好買主的話,六七萬應該不成問題,他們四個人,每人都有份,要分,各人至少可得一萬五,做個小本生意什麼的也行,要不分,合在一起,也許倒可以做些事業。那兩個都說:合在一起。頭就問:你呢?這個「你」,自然是指燕來。燕來有些醒過來,說:我又不是你們的人!頭說:我們不排外,一視同仁。燕來又有些糊塗,但卻力圖清醒:我總歸要回家的。那兩個就笑,頭阻止了他們,說:沒問題,錢到手你就可以回家。燕來又問:那麼車呢?這一回,連頭也一併笑了:車賣了呀!不賣哪裡來的錢呢?燕來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可是車是我的呀!頭就問:這車是你自己的?燕來解釋道:是公司租給我的。頭說:那麼還不是你的。燕來說:只要我向公司上繳費用,這車就歸我使用。頭說:那就是說,你只有車的使用權。燕來老實坦白說:我和老程共有使用權,老程和我搭班開這輛車。頭說:事實上,你只有一半的使用權。是的,燕來說。頭用一種惋惜的口氣問:這怎麼能說是你的車呢?可是,它歸我開,就算是我的,燕來辯解著。自己也覺著自己的辯解軟弱無力。那兩人就笑,頭雖然沒笑,可燕來卻能感覺到他憐憫的好笑的目光。其實,燕來根本沒看見過他,完全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有著什麼樣的目光。現在,應該臨近天亮,可是卻更黑了,也許還因為人到了下半夜,頭腦都是昏然的,視力也就模糊了。最後,燕來喪氣地說:我要沒了車,怎麼向公司交代?頭用啟發的口氣說:你難道就沒想過怎麼向我們交代?聽到這樣奇怪的邏輯,燕來簡直想哭,不料卻是笑了出來:我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我和你們簽過合同嗎?頭說:現在,我們不正在談判?

    終於,進入了主題,談判。談判的氣氛應當說是很詼諧的,雙方不時發出笑聲。這笑倒不是出於相互的理解,會心地笑,相反,是彼此覺得匪夷所思,由此而感到滑稽。由於燕來一方只他一人,那方是三人,頭又是個辯才,力量漸漸向他方傾斜。燕來很快就處在了退勢,最後無話可說。燕來垂頭坐在他們中間,這樣被他們強行挾持來,強行做一場辯論,耗去了他的精神體力,他感到渾身軟弱,再也堅持不下去,就要求他們放他回去,車,他也不要了,無論它轉換成什麼物質,他都不要了。可是,不行,他們三人一起說道。嘍囉裡的一個很凶狠地說:你以為我們會放你去報警?燕來向他們保證不報警,因為,他不知道他們是誰。起先他被蒙著眼睛,現在,是黑漆漆的車裡,他們都不讓他轉頭。他曉得他們的厲害,怎麼敢惹他們?他認輸還不行嗎?他怕他們還不行嗎?燕來幾乎是向他們討饒了,話音裡都帶了哭腔。不要哭,頭說。我沒有哭,燕來說,眼淚已經下來了。不是我們不相信你,而是,你應該相信我們,你應該得一份錢,否則,就不公平,真的!頭的聲音很溫柔——你我萍水相逢,也是緣分一場,從此,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無論今後,分了錢以後,我們也許將天各一方,可我們依然是一條船上的人,四海之內皆兄弟——你聽過這句話嗎?所以,我們必須要給你應得的一份!燕來歪過臉,在衣領上擦去眼淚,說:你說的,我拿了錢,就可以回家了?頭說:當然,等你領了錢,就真正是我們船上的人了,到了哪裡,也不會忘記我們的!燕來又問:什麼時候能拿到錢呢?頭笑了:這就不好說了,要看我們的運氣,也要看你的運氣,其實,從現在開始,我們的命運就綁在一起了!靜了一會,燕來說:我一拿到錢,你們就放我回家?頭說:什麼「放」不「放」的,你是自由的,從前是自由,現在是自由,將來也是自由,只是,從現在起,我們的自由是連在一起的了。燕來說:反正,我一拿到錢就要回家。頭一擊掌:一言為定!談判結束,天竟沒有一點亮,時間的概念在這詭異的夜晚全混淆了,可是這一夜也實在夠長的。

    車裡的燈按亮了,人臉從黑暗中跳出來。坐在燕來身邊的人說: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大王。那一邊坐著的自報:二王。一半坐在二王腿上,一半壓在燕來身上的,自然是三王了。那麼,燕來叫什麼呢?燕來腦筋一轉,說:我叫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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